第二十一章 何以為家(九)
作者:青夢方      更新:2020-03-02 09:07      字數:4158
  正心道長默默無言的坐在沙發上,顯得與其樂融融的氛圍格格不入。一時之間已是滿頭華發的老道士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兩個複歸人間的冤魂。

  終於,正心道長閉目一歎,起身肅穆的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麵朝蘇亭鬆夫妻二人緩緩跪下,低頭重重叩響。老道士平靜而真摯地開口道:“罪人正心,當初立下宏願為諸位討一個公道,然心性不足,能力亦不足,徒留笑柄。今日幸得青師叔襄助有緣叩首請罪。”

  青源默默的為蘇亭鬆和自己斟滿兩杯酒,對著打算開口的蘇月兒微微搖搖頭示意不要管。道長當初幾次三番試圖超度這裏的亡魂,為他們伸冤,結果都一敗塗地。就像青源之前所說,被夢魘折磨的不僅僅是蘇家三口和外麵的二十多位亡靈,正心這兩年也活在自責的煎熬之中。一切緣法能不能有個善果了結,就看今天了。

  蘇亭鬆和李倩夫婦對視一眼,說是對道長一點怨氣都沒有那是假的。畢竟當初李倩被道長打的差點魂飛魄散,蘇亭鬆也被道長鎮壓在自己家的地下整整兩年之久。隻是現在看來到底是好是壞也無從說起,如果沒有道長,他們可能也成為了那個魔頭的一部分,縱然現在還殘存一絲執念最多也就和外麵飛舞的魂靈一樣,不可能再和蘇月兒說上哪怕一句話。

  “道長請起吧,世事弄人又何罪之有,你已經很努力了。”蘇亭鬆上前虛扶正心,溫言寬慰道。

  “說起來我們還要謝謝道長,如果沒有那次誤會,今天我們可能也沒有機會再見到月兒。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請起吧道長。”李倩也沒有過多的介懷之前的事,本就已經是一縷亡魂,除了蘇月兒,她什麽都不在乎。

  然而正心道長渾身如銅鑄一般釘死在地上,他再度叩首,白發蒼蒼的腦袋在地上磕的砰砰響,不知何時地板上悄然灑落點點水漬。他哽咽道:“罪人正心,無顏麵對在天之靈!”

  蘇亭鬆見狀沉默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向青源,很是無奈。青源咧嘴一笑,起身走到正心身旁,二話不說就是一個暴栗敲下去。

  咚!正心道長額頭又被迫磕了一下地板,他捂著腦袋一臉懵逼的抬起頭,一天不到挨了青源三回打了,貧道到底是哪裏得罪過青師叔啊!

  “罰完了,起來吧。”青源留給正心道長一個高大的背影,偷偷對著蘇亭鬆比了個耶。

  蘇亭鬆也偷偷豎了個大拇指示意幹的漂亮,隨後眾人再也沒管跪在地上的正心道長。繼續笑鬧著進行晚宴,隻是一杯搖晃的紅酒被悄悄推到了道長麵對的桌邊,靜靜的等待著他的入座。

  正心道長怔然,隨後起身一拜,抹去眼淚麵帶祥和寧靜的微笑入座。一身道袍清氣縹縹緲緲,透著仙人一樣的出塵氣息。道蘊縹緲無處可尋,一步踏出又是一番新天地。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青源手指輕輕彈了彈高腳杯的杯身,清脆悅耳的嗡鳴引起了在場諸位的注意力。等大家都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之後,青源微笑道:“好了,差不多該進行最後一個項目了。雖然這是個愉快的夜晚,但可惜的是時間卻是有限的。”

  蘇亭鬆微微歎息一聲,和妻子對視一眼之後共同把手按在蘇月兒的小手上,柔聲道:“月兒,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的。”

  “嗯......我會努力的。”蘇月兒強笑道。雖然青源自始至終沒有提過,但是她知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更何況陰陽兩隔,能有這一段奇跡一樣的時光她已經很滿足了。但在離別之前,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沒有做,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長,實現你宏願的時候到了,好消息是外麵那二十幾個亡靈都歸你了,壞消息是卡在牆裏那個你解決不了。”青源盡可能的把輕鬆的氣氛保持著。談笑間帶著眾人來到庭院內,天上的魂靈依舊在漫無目的的飛舞,雨勢漸大,一顆顆的水珠穿過雲海

  在別墅廊道外織起了簾子。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小身影在大雨中雙臂嵌入院牆,心口釘著一把銅錢劍。它聽到了有人過來,抬頭看著青源,臉上猶自帶著甜美的微笑,像帶著一張表情匱乏的麵具一般。

  眾人沉默無言的站在青源身後,道長低頌一聲無量天尊之後,轉過身腳踏七星步罡似慢實快帶著清脆的鈴鐺聲漸行漸遠。天空中的魂靈被鈴聲吸引到道長身邊,環繞一周之後化作星星點點的輝光悠然而散。前塵往事皆成虛妄之物,再無因果纏身得遊天地間。

  蘇月兒輕輕撩開被雨水打濕的長發,一直跟在父母身邊,躲在青源身後的她此時此刻眼神堅毅,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的另一個“蘇月兒”。她沒有遲疑什麽,她已經遲疑了足夠長的時間,也為此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價。早在兩年前她就應該像現在這樣毫不猶豫的站在它麵前,用盡全身的力氣讓它滾出自己的家。

  “你殺不了我,對嗎?”蘇月兒獨自站在冒牌貨一步之遙的位置,看著它頂著自己臉充當麵具,無比淒涼的處境下依舊帶著標準的甜美微笑,像個黔驢技窮的小醜一樣暴露在觀眾麵前,隻剩下滑稽的妝容維持著自尊。

  夢魘並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開口回答蘇月兒。而蘇月兒也沒有期待它的回答,自顧自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想殺我,你害死了我的爸爸媽媽,又頂著我的臉讓奶奶以為我才是凶手。你想讓我千夫所指,日日夜夜告訴我來到這個房子裏被你殺掉的每一個人的名字,期待我終究有一天忍受不了折磨,承受不了苦難自殺。這就是你想要的,對嗎?”

  小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但卻平靜的可怕,猶如沉默的火山一樣沉默著澎湃的力量。忽的蘇月兒莞爾一笑,冰消雪融一樣背著手俏生生地笑道:“可是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你沒有想過我沒有瘋,也沒有像你預期的一樣被千夫所指是大逆不道的弑親凶手。奶奶限製了我的自由,但也保護了我。反而是你一天又一天的折磨我,結果卻沒啃動把自己的牙一顆一顆的崩落了,你覺得有趣嗎?”

  蘇月兒抬起白嫩的小手握住銅錢劍的劍柄,眼神中壓抑的憤怒,憎惡,怨恨一點一點翻騰而起,通過貝齒一絲一絲的擠出冰冷的聲音:“可我覺得很無趣呢,我失去了爸爸媽媽,失去了家,什麽都沒有了。就連回到這裏的勇氣也積攢了整整兩年才勉強湊夠,而你卻還在這裏。憑什麽?憑什麽你一個冒牌貨可以心安理得的在我家裏威風?憑什麽我什麽都沒有做錯你要纏上我?我!告!訴!你!”

  蘇月兒兩手抓住銅錢劍柄,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它狠狠的推入自己夢魘的胸膛,直沒至柄。兩張一模一樣的精致臉蛋刹那間貼的很近很近,如同鏡子的內外世界突然貼近。蘇月兒聲嘶力竭的呐喊著:“你毀不了我!也毀不掉我的家!隻要我蘇月兒還活著一天!隻要我還剩下一口氣!你就休想再到我家裏為非作歹!聽明白了嗎!你這個冒牌貨!滾!!!!!”

  灼目的光華從蘇月兒手裏澎湃而出,順著銅錢劍鋒狠狠的灌進冒牌貨的身體。而到了這樣的時刻它終於忍受不住撕裂一樣的痛苦發出尖銳刺耳的尖叫聲,冒牌貨的身體像是被紮破的氣球瘋狂的扭曲著,幾次三番它艱難的伸出手想去按住蘇月兒的手都被光華彈開無功而返。走投無路的夢魘扭曲著麵皮狠狠咬向蘇月兒白嫩的脖頸,破釜沉舟的臨死反抗卻在蘇月兒周身三寸間死死不得寸進,不過片刻僵持冒牌貨整個身形就被完全爆發的光華蒸發的無影無蹤。

  青源迷醉的看著這份奇特的力量,仿佛蝴蝶破繭張開巨大的雙翼灑落的斑斑星光,它來源於平凡人類直麵夢魘所綻放的勇氣,愛意,信念。弱小的像是燭火,又堅韌的不可思議。宛如每一個夜晚中閃耀的熠熠星輝。

  良久之後,蘇月兒鬆開握著的銅錢劍。渾身被抽幹了力氣一樣緩緩癱軟在地,她臉上洶湧的淚滴混著雨水順著下巴泊泊而下。小丫頭抹了抹臉蛋兒,轉過身對著擔憂的爸

  爸媽媽還有歪頭看著她的青源勉強笑了笑說:“我剛才......是不是好可怕?”

  青源豎了個大拇指讚道:“沒錯!超勇的!”

  蘇亭鬆瞪了青源一眼,和李倩連忙趕到女兒身邊哄道:“哪有,月兒剛才很勇敢。隻是這兩年苦了你了。”

  蘇月兒眼皮沉重的好似有千鈞掛礙,她努力的掙紮著保持清醒,勉強笑道:“不...不苦,月兒以前...好害怕,沒有出來保護爸爸媽媽。爸爸和...媽媽會...會怪月兒...嗎?”

  “怎麽會怪月兒,月兒是爸爸媽媽的驕傲,永遠都是。”蘇亭鬆和李倩一左一右輕輕的把半透明的臉頰貼在蘇月兒的臉蛋兒上,語氣平靜慈祥充滿了憐愛。

  “月兒...月兒好累啊,可是我...我怕睡著了,醒過來就再也...看不到...爸爸...媽媽...了......”

  蘇月兒再也抵抗不了沉重的倦意,過於強烈的情感宣泄加上吞噬夢魘的負荷幾乎榨幹了她的每一分體力,事實上她還能依靠意誌力堅持說幾句話已經很了不起了,再硬撐下去隻怕油盡燈枯的小姑娘會傷到自己。

  青源閃身抱住了昏迷過去的蘇月兒,而此時正心道長也完成了大部分魂靈的超度,默然的看著眼前的蘇亭鬆夫婦。

  蘇亭鬆和李倩魂體波動不定,他們已經沒有了流淚的權力,連給女兒一個晚安的吻都是奢望。蘇亭鬆愛憐的撫摸著蘇月兒的小臉,良久之後他輕聲說道:“爸爸媽媽哪裏也不會去,以後月兒想爸爸媽媽了,就閉上眼睛看看心裏,我們一直都在月兒身邊。”

  青源沉默地聽著蘇亭鬆的話語,停頓了片刻開口問道:“決定好了?”

  李倩和蘇亭鬆相視一笑:“還需要考慮什麽嗎?天大地大,除了我們女兒身邊,我們哪兒也不去。”

  風停雨歇,別墅周圍的雲海變成薄薄的霧氣被月光輕易的撕開。聖潔安寧的月華輕輕灑落在兩個半透明的身影上,卻留不下半點影子。

  正心道長忍不住開口道:“二位還是執意要留在蘇月兒身邊嗎?唉...貧道日後盡量找些天材地寶給小丫頭調理身子吧,天劫的事也容貧道再想想辦法。”

  青源嗤笑一聲,蘇亭鬆也啞然失笑,他溫言笑道:“道長誤會了,我和小倩已經是殘魂一縷,現在能有這幅麵貌,還可以說得出話幾乎全靠青源暗中支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月兒長大了我們做家長的也要適時放手。”

  “那...二位到底是想做什麽?”這回正心道長是真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既不願超度複歸天地,又不想忤逆天道強留人間,這左也不是右也不對,到底是要幹什麽?

  青源擺擺手說:“回你的道觀吧,他們的事我會處理。玄陽子說的沒錯,紅塵俗世不適合你,以後老實修道安度晚年,別再下山了。”

  蘇亭鬆夫婦沒有再去理會懵逼的正心道長,二人手掌交疊輕輕放在蘇月兒光潔的額頭。最後對著青源點點頭,目光自此再也沒有離開蘇月兒片刻。

  青源抬起手,掌心一點光華越閃越亮,他輕輕把手虛按在蘇亭鬆和李倩手掌上方,輕聲念道:“魂歸來兮。”

  霎時間掌心柔和的光芒大方,整個庭院仿佛星辰墜地一般亮如白晝。但光芒來的突然去的也悄無聲息,幾秒鍾之後濕漉漉的草地上隻有躺在青源懷裏的蘇月兒,以及站在一旁手忙腳亂遮住眼睛的正心道長。

  青源慢慢移開放在蘇月兒額頭上的手掌,白嫩光潔的額頭上不知何時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印記,蘇月兒眼角尚且殘存著最後一滴亮晶晶的淚水。

  有溫餘柔和白光為她輕撫而去,念道晚安。

  世有魂歸故裏,心之所安,謂之家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