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選擇(3)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5      字數:3800
  然後,他拿出了上方寶劍。

  明白。這是個批鬥會。

  總督處理了,接下來是各級軍官,但凡沒打好的,半路跑的,一個個拉出來單練,要麽殺頭,要麽撤職,至少也是處分。當然,有一個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張,因為他的罪過很大,敗得太慘,按楊大人的標準,估計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楊嗣昌始終沒有修理他,直到所有的人都處理完畢,他才叫了左良玉的名字,說,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左良玉很激動,因為楊嗣昌答應給他的,是平賊將軍印。

  在明代,將軍這個稱呼,並非職務,也不是級別,大致相當於榮譽稱號,應該說,是最高榮譽。有明一代,武將能被稱為將軍的,不會超過五十個人。

  對左良玉而言,意義更為重大,因為之前他把總兵印丟了,這種丟公章的事,是比較丟人的,而且麻煩,公文調兵都沒辦法。現在有了將軍印,實在是雪中送火鍋,太夠意思。

  楊嗣昌絕頂聰明,要按照左良玉的戰績,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現在手下能打仗的,也就這位仁兄,所以必須籠絡。先用大棒砸別人,再用胡蘿卜喂他,恩威並施,自然服氣。

  效果確實很好,左良玉當即表示,願意跟著楊大人,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幹到底。

  對於楊嗣昌的到來,張獻忠相當緊張,緊張到楊大人剛來,他就跑了。

  因為他知道,熊文燦隻會忽悠,但楊嗣昌是玩真格的,事業剛剛起步,玩不起。

  張獻忠對局勢有足夠的判斷,對實力有足夠的認識,可惜,跑得不足夠快。

  他雖然很拚命地跑,但沒能跑過左良玉,心情激動的左大人熱情高漲,一路狂奔,終於在四川截住了張獻忠。

  戰鬥結果說明,如果麵對麵死打,張獻忠是打不過的。短短一天之內,張獻忠就慘敗,敗得一塌糊塗,死傷近萬人,老婆孩子,連帶那位叫做潘獨鼇的軍師,都給抓了。由於敗得太慘,跑得太快,張獻忠連隨身武器都丟了(大刀),這些東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帶走,送給了楊嗣昌。

  消息傳來,萬眾歡騰。楊嗣昌極為高興,當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蹤追擊,徹底消滅張獻忠。

  左良玉依然積極,馬上率軍,尾隨攻擊張獻忠。

  局勢大好。

  士為知己者死

  十幾天後,左大人報告,沒能追上,張獻忠跑了。

  楊嗣昌大怒,都打到這份兒上了,竟然還讓人跑了,幹什麽吃的,怎麽回事?

  左良玉回複:有病。

  按左大人的說法,是因為他進入四川後,水土不服,結果染了病,無力追趕,導致張獻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在追擊過程中,張獻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說你別追我了,讓我跑,結果左良玉被說服了,就讓他跑了。

  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在楊嗣昌看來,基本是零。畢竟左良玉跟張獻忠是老對頭,而且左大人剛封了將軍,正在興頭上,殘兵敗將拿啥收買左良玉?無論如何不會幹這種事。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左良玉很得意,張獻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錢,張獻忠很窮,然而,張獻忠確實收買了左良玉,沒花一分錢。

  他隻是托人,對左良玉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為有我,如果沒有我,你還能如此得意嗎?

  所謂養寇自保,自古以來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敵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雖說是文盲,但這個道理也還懂。

  然而就憑這句話,要說服左良玉,是絕無可能的,畢竟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一句話就想蒙混過關,純胡扯。

  左良玉放過張獻忠,是因為他自己有事。

  因為一直以來,左良玉都有個問題——廉政問題。文官的廉政問題,一般都是貪汙受賄,而他的廉政問題,是搶劫。

  按史料的說法,左良玉的軍隊紀律比較差,據說比某些流寇還要差,每到一地都放開搶。當兵的撈夠了,他自己也沒少撈,跟強盜頭子沒啥區別。

  對他的上述舉動,言官多次彈劾,朝廷心裏有數,楊嗣昌有數,包括他自己也有數。現在是因為世道亂,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責任,他第一個就得蹲號子。

  所以,他放跑了張獻忠。

  這下楊嗣昌慘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又沒了,無奈之下,他隻能自己帶兵,進入四川,圍剿張獻忠。

  自打追剿張獻忠開始,楊嗣昌就沒舒坦過。

  要知道,張獻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遊擊的,而且在四川一帶混過,地頭很熟。四川本來地形又複雜,這裏有個山,那裏有個洞,經常追到半路,人就沒了,楊大人隻能滿頭大汗,坐下來看地圖。

  就這麽追了大半年,毫無結果,據張獻忠自己講,楊嗣昌跟著他跑,離他最近的時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餘,有一天,他隨口吟出一首詩。

  這是一首詩,一首打油詩,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詩(估計很多人都聽過),打油詩都能流傳千古,可見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撫,常來團轉舞。

  後有廖參軍,不戰隨我行。

  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尺路。

  文采是說不上了,意義比較深刻。所謂邵巡撫,是指四川巡撫邵捷春,廖參軍,是指監軍廖大亨。據張獻忠同誌觀察,這二位一個是經常來轉轉,一個是經常跟著他走,隻有楊嗣昌死追,可是沒追上。

  這首詩告訴我們,楊嗣昌很孤獨。

  所有的人,都在應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堅持前行的人,隻有他而已。

  在史書上,楊嗣昌是很囂張的,鬧騰這麽多年,罵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然而無論怎麽彈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幹錯了事,卻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敗仗,別人都受處分,他還能升官。

  當年我曾很不理解,現在我很理解。

  他隻是信任這個人,徹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瀾,即使事實告訴他,這或許隻能是個夢想。

  畢竟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能夠徹底地相信一個人,是幸運的。

  崇禎並沒有看錯人,楊嗣昌終將回報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誠、努力,和生命。

  崇禎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著張獻忠轉圈的楊嗣昌得到了一個令他驚訝的消息:張獻忠失蹤。

  對張獻忠的失蹤,楊嗣昌非常關心,多方查找。其實如張頭領永遠失蹤,那也倒好,但考慮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綁走)的幾率不大,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現,必須盡快找到這人,妥善處理。

  張獻忠去向哪裏,楊嗣昌是沒有把握,四川、河南、陝西、湖廣,反正中國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鑽到山溝裏就沒影,鬼才知道。

  但張獻忠不會去哪裏,他還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陽。

  京城就不必說了,路遠坑深,要找死,也不會這麽個死法。而襄陽,是楊嗣昌的大本營,重兵集結,無論如何,絕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說,某某事情絕無可能,建議你給他兩下,把他打醒。

  張獻忠正在去襄陽的路上。

  對張獻忠而言,去襄陽是比較靠譜的。首先,楊嗣昌總跟著他跑,兵力比較空虛;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關在襄陽;更重要的是,在襄陽,有一個人,可以置楊嗣昌於死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創造了跑路的新紀錄,據說一晚上跑了三百多裏,先鋒部隊就到了,但人數不多——十二個。

  雖然襄陽的兵力很少,但十二個人估計還是打不下來的,張獻忠雖然沒文憑,但有常識,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所以這十二個人的身份,並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楊嗣昌的傳令兵。

  他們穿著官軍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後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馬計差不多,趁著夜半無人,出來放火(打是打不過的),城裏就此一片糨糊,鬧騰到天明,張獻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陽,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開始找那個能讓楊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這個人叫朱翊銘。

  朱翊銘,襄王,萬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鈞。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萬曆兄是同輩的,換句話說,他算是崇禎皇帝的爺爺。

  但這位仁兄實在沒有骨氣,明明是皇帝的爺爺,見到了張獻忠,竟然大喊:千歲爺爺饒命。

  很詭異的是,張獻忠同誌非常和氣,他禮貌地把襄王同誌扶起來,讓他坐好。

  襄王很驚慌,他說,我的財寶都在這裏,任你搬用,別客氣。

  張獻忠笑了,他說,你有辦法讓我不搬嗎?

  襄王想想也是,於是他又說,那你想要什麽?

  張獻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腦袋。

  在殺死襄王的時候,張獻忠說:如果沒有你的腦袋,楊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時的楊嗣昌,剛得知張獻忠進入湖廣,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趕。趕到半路,消息出來,出事了,襄陽被攻陷,襄王被殺。

  此後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說法,楊嗣昌非常惶恐,覺得崇禎不會饒他,害怕被追究領導責任,畏罪自殺。

  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很無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楊嗣昌同誌這些年的工作狀況、敗仗次數、陣亡人數,估計砍幾個來回都夠了,他無需畏懼,隻需要歉疚。

  真實的狀況是,很久以前,楊嗣昌就身患重病,據說連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按照今天的標準,估計早就住進高幹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堅持,不能行走,就騎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誌不移地追擊張獻忠。我重複一遍,這並非畏懼,而是責任。

  許多年來,無論時局如何動蕩,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無論旁人如何謾罵、彈劾,始終支持、保護、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動搖,人言可畏,不能移誌,此即知己。

  士為知己者死。

  所以當他得知襄王被殺時,他非常愧疚,愧疚於自己沒有能夠盡到責任,沒有能夠報答一個知己的信任。

  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是經不起歉疚的,所以幾天之後,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終究沒能完成自己的承諾。

  他做得或許不夠好,卻已足夠多。

  對於楊嗣昌的死,大致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當時的,一種是後來的,這兩種態度,都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活該。

  當時的人認為,這樣的一個人長期被皇帝信任,實在很不爽,應該死。

  後來的人認為,他是劊子手,罪大惡極,應該死。

  無論是當時的,還是後來的,我都不管,我隻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個人,在絕境之中,真誠、無條件信任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終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