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疑惑(1)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4      字數:3731
  魏忠賢的意圖很明顯,在徹底控製政局前,絕不能出現下一個繼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見到了匆匆闖進宮的英國公張維迎:

  “你進宮幹什麽?”

  “皇上駕崩了,你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

  “皇後。”

  魏忠賢確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剛剛駕崩,皇後就發布了遺詔,召集英國公張維迎入宮。

  在朝廷裏,唯一不怕魏忠賢的,也隻有張維迎了。這位仁兄是世襲公爵,無數人來了又走了,他還在那裏。

  張維迎接到的第一個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賢明白,沒法再海選了,十七歲的朱由檢,好歹就是他了。

  他隨即見風使舵,派出親信太監前去迎接。

  朱由檢終於進宮了,戰戰兢兢地進來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讀遺詔,然後是勸進三次。

  所謂勸進,就是如果繼任者不願意當皇帝,必須勸他當。

  之所以勸進三次,是因為繼任者必須不願當皇帝,必須勸三次,才當。

  雖然這種禮儀相當無聊,但上千年流傳下來,也就圖個樂吧。

  和無數先輩一樣,朱由檢苦苦推辭了三次,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後,張皇後走到他的麵前,在他的耳邊,對他說出了誠摯的話語:

  “不要吃宮裏的東西(勿食宮中食)!”

  這就是新皇帝上任後,聽到的第一句祝詞。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張皇後有點兒杞人憂天,因為皇帝大人早有準備:他是有備而來的,照某些史料的說法,他登基的時候,隨身帶著幹糧(大餅),就藏在袖子裏。

  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舉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書,上麵有四個擬好的年號,供他選擇:

  明代每個皇帝,隻有一個年號,就好比開店,得取個好名字,才好往下幹,所以選擇時,必須謙虛謹慎。

  第一個年號是興福,朱由檢說不好。第二個是鹹嘉,朱由檢也說不好。第三個是乾聖,朱由檢還說不好。

  最後一個是崇禎。

  朱由檢說,就這個吧。

  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開店以來,明朝這家公司已經開了二百五十九年,換過十幾個店名,而崇禎,將是它最後的名字。

  和以往許多皇帝一樣,入宮後的第一個夜晚,崇禎沒有睡著,他點著蠟燭,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因為他很清楚,在這座宮裏,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賢的爪牙,他隨時都可能被人幹掉。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可能是謀殺者,他不認識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曠而陰森的宮殿裏,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於是那天夜裏,他坐在燭火旁,想出了一個辦法,度過這驚險的一夜。他攔住了一個經過的太監,說:

  “你等一等。”

  太監停住了,崇禎順手取走了對方腰間的劍,說道:

  “好劍,讓我看看。”

  但他並沒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並當即宣布,獎賞這名太監。

  太監很高興,也很納悶兒,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更納悶兒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衛和太監,到這裏來!”

  當所有人來到宮中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豐盛的酒菜,並被告知,為犒勞他們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待在這裏,皇帝請吃飯。

  人多的地方總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過了,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禎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魏忠賢絕不會放過他。

  但事實上,魏忠賢並不想殺掉崇禎,隻想控製這個人。

  而要控製他,就必須掌握他的弱點。所謂不怕你清正廉潔,就怕你沒有愛好,魏忠賢相信,崇禎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

  幾天後,他給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禮。

  這份禮物是四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四個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點,往往是女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心得。

  這個理論是比較準確的,但對皇帝,就要打折扣了,畢竟皇帝大人君臨天下,要什麽女人都行,送給他還未必肯要。

  對此,魏忠賢相當熟諳,所以他在送進女人的同時,還附送了副產品——迷魂香。

  所謂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種,據說男人接觸迷魂香後,會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雙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體貼消費者的,管送還管銷。

  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套近乎完美的營銷策略,卻毫無市場效果,據內線報告,崇禎壓根兒就沒動過那幾個女人。

  因為四名女子入宮的那一天,崇禎對她們進行了仔細的搜查,找到了那顆隱藏在腰帶裏的藥丸。

  在許多的史書中,崇禎皇帝應該是這麽個形象:很勤奮,很努力,就是人比較傻,死幹死幹往死裏幹,幹死也白幹。

  這是一種為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心險惡的說法。

  真正的崇禎,是這樣的人:敏感、鎮定、冷靜、聰明絕頂。

  其實魏忠賢對崇禎的印象很好,天啟執政時,崇禎對他就很客氣,見麵就喊“廠公”(東廠),稱兄道弟,相當激動。魏忠賢覺得,這個人相當夠意思。

  經過長期觀察,魏忠賢發現,崇禎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衣冠不整,不見人,不拉幫結派,完全搞不清狀況。

  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沒什麽可擔心的。

  然而,魏忠賢並不這樣看。

  幾十年混社會的經驗告訴他,越是低調的敵人,就越危險。為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決定使用一個方法。

  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賢突然上疏,提出自己年老體弱,希望辭去東廠總督太監的職務,回家養老。

  皇帝已死,靠山沒了,主動辭職,這樣的機會,真正的敵人是不會放過的。

  就在當天,他得到了回複。

  崇禎親自召見了他,並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崇禎對魏忠賢說,天啟皇帝在臨死前,曾對自己交代遺言:

  要想江山穩固,長治久安,必須信任兩個人,一個是張皇後,另一個,就是魏忠賢。

  崇禎說,這句話,他從來不曾忘記過,所以,魏公公的辭呈,他絕不接受。

  魏忠賢非常感動,他沒有想到,崇禎竟然如此坦誠、如此和善、如此靠譜。

  就在那天,魏忠賢打消了圖謀不軌的念頭,既然這是一個聽招呼的人,就沒有必要撕破臉。

  崇禎沒有撒謊,天啟確實對他說過那句話,他也確實沒有忘記,隻是每當他想起這句話時,都禁不住冷笑。

  天啟認為,崇禎是他的弟弟,一個聽話的弟弟;而崇禎認為,天啟是他的哥哥,一個白癡的哥哥。

  雖然比天啟小六歲,但從個性到智商,崇禎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賢是什麽東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對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確的——幹掉這個死人妖,把他千刀萬剮、掘墳刨屍!

  每當看到這個不知羞恥的太監耀武揚威、魚肉天下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極度的厭惡感,沒有治國的能力,沒有艱辛的努力,卻占據了權位,以及無上的榮耀。

  一切應該恢複正常了。

  他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有皇帝罩著,誰也動不了他。

  現在皇帝換人了,沒人再管這條狗,卻依然動不了他。

  因為這條狗,已經變成了狼。

  崇禎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敵人有多麽強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裏所有的人,從大臣到侍衛,都是他的爪牙。身邊沒有盟友,沒有親信,沒有人可以信任,自己將獨自麵對狼群。

  如果貿然動手,被撕成碎片的,隻有自己。

  所以要對付這個人,必須有點兒耐心,不用著急,遊戲才剛剛開始。

  目標,最合適的對象

  魏忠賢開始相信,崇禎是他的新朋友。

  於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個人提出了辭呈。

  這個人是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

  她不能不辭職,因為她的工作是奶媽。

  這份工作相當辛苦,從萬曆年間開始,曆經三朝,從天啟出生一直到結婚、生子,她都是奶媽。

  現在喂奶的對象死了,想當奶媽也沒轍了。

  當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樣子總是要的,更何況魏姘頭已經探過路了,崇禎是不會同意辭職的。

  一天後,她得到了答複——同意。

  這一招徹底打亂了魏忠賢的神經:既然不同意我辭職,為什麽同意客氏呢?

  崇禎的理由很無辜,她是先皇的奶媽,現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著,應該回去了吧,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剛死就去趕人,但這是她提出來的,我也沒辦法啊。

  於是在宮裏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媽終於走到了終點,她穿著喪服離開了皇宮,走的時候還燒掉了一些東西:包括天啟皇帝小時候的胎發、手腳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賢身邊最得力的助手走了,這引起了他極大的恐慌,他開始懷疑,崇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正逐漸將自己推入深淵。

  還不晚,現在還有反擊的機會。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能不翻臉就不要翻臉,所以動手之前,必須證實這個判斷。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提出辭職。

  這是一道精心設計的題目。

  客氏被趕走,還可能是誤會,畢竟她沒有理由留下來,又是自己提出來的。而王體乾是魏忠賢的死黨,對於這點,魏忠賢知道,崇禎也知道。換句話說,如果崇禎同意,魏忠賢將徹底了解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時,他將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

  一天後,他得到了回複——拒絕。

  崇禎當即婉拒了王體乾的辭職申請,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夠隨意退休。魏忠賢終於再次放心了,很明顯,皇帝並不打算動手。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七。

  兩個月後,是十一月初七,地點,北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那天深夜,在那間陰森的小屋裏,魏忠賢獨自躺在床上,在寒風中回想著過去,是的,致命的錯誤,就是這個判斷。

  王體乾沒有退休,事實上,這對王太監而言,並非一件好事。

  而剛舒坦下來的魏公公卻驚奇地發現,事情的發展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發旨意獎賞太監,而這些太監,大都是閹黨成員。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在第二天,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楊所修上疏彈劾。

  楊所修彈劾的並不是魏忠賢,而是四個人,分別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陳殷、延綏巡撫朱童蒙、工部尚書李養德。

  這四個人的唯一共同點是,都是閹黨,都是骨幹,都很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