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天才的敵手(1)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4      字數:4942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孫承宗出生在北直隸保定府高陽(今河北省高陽縣)。生在這個地方,不是個好事。作為明朝四大防禦要地、薊州防線的一部分,孫承宗基本是在前線長大的。這個地方不好,或者說是太好。蒙古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女真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後來改叫金國,也常來,來搶。來一次,搶一次,打一次。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別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別滋潤。

  他喜歡戰爭,喜歡研究戰爭。從小,別人讀四書,他讀兵書。成人後,別人往內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作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這一年,他十六歲。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裏,孫秀才遊曆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裏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遊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為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為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別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別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於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於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麽去考進士,要麽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官不能丟,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丟,於是孫承宗跟著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隻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拚死的廝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爭,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為在這裏,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爭。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裏有家夥,要鬧就往死裏鬧,專用名詞叫做嘩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黴,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兒,當兵的不幹,加上有人挑撥,於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裏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著麵前怒氣衝衝、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隻是平靜地說:

  “餉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麵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士兵一哄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將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凶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孫承宗看到了戰爭,理解了戰爭,懂得了戰爭,並最終掌握了戰爭。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的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討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爭的將領,他的精通,來自於砍殺、衝鋒以及每一次拚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稟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爭這個神秘的領域,並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將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

  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別,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標,是科舉。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爭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確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適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於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將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這一認真,就有點兒過了。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於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別特例外,要想進入內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別注意,要入內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內閣。畢竟翰林院裏不止一個人,什麽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討,多了去了,內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麵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這是一個小官,卻有著遠大的前程,因為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從此,孫承宗成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但對於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麽影響,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天啟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麽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他老師極不感冒。但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於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於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兒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為止。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於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正因為關係緊、後台硬,孫老師在仕途上走得很快,近似於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內閣成為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啟才會找到孫承宗,征詢他的意見。可孫承宗同誌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決斷。”幸好後麵還有一句:“讓我去看看吧。”

  天啟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孫承宗並不了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裏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癡。他隨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曆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王在晉本以為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但王大人並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

  “照你這麽說,方圓八裏之內,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是的,沒錯啊。”

  於是,孫老師算賬的時候到了:“隻有八裏,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麵,那舊城前麵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嗎?!”“新城離舊城這麽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麽?!”“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著他們死絕?!”

  王大人估計被打蒙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這麽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著恢複國土,隻想著躲在關內,京城永無寧日!”

  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隻隔八裏,逃兵無路可逃,隻能往關裏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劃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麽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

  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於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爭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爭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麵。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將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隻不過是個正五品兵備僉事。

  事實上,王在晉並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於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因為他的判斷是錯的,八裏鋪不能守住山海關。”於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認為,應該選擇哪裏?”袁崇煥回答,隻有一個選擇。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寧遠。

  寧遠,即今遼寧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兩百餘裏,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寧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為,堅守寧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明朝,已經丟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隻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兩百多裏,到敵人前方去開辟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著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寧遠,明白了。

  寧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於確定,這是個注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為它的四周三麵環山,還有一麵,是海。說寧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麵進攻這裏,是很辛苦的。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很可惜,雖然走這裏很讓人惡心,但不惡心是不行的,因為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裏走。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別無他路,就隻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丟了,這裏隻是孤城,努爾哈赤占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麽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因為寧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並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為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將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寧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裏,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為重要的是,距離寧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隨時支援寧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上個月,我從寧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在海上走了半個多鍾頭才到。

  上岸之後,寧遠就隻能眺望了。於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你們離陸地這麽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麵會結冰。

  我又問:這麽寬的海麵(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裏),都能凍住嗎?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

  接著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於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寧遠築城。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