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絕頂的官僚(1)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4      字數:4375
  在萬曆執政的前二十多年裏,可謂是內憂不止,外患不斷,他祖上留傳下來的,也隻能算是個爛攤子,而蒙古、寧夏、朝鮮、四川,不是叛亂就是入侵,中間連口氣兒都不喘,軍費激增,國庫難支。

  可是二十年了,國家也沒出什麽大亂子,所有的困難,他都安然度過。因為前十年,他有張居正,後十年,他有申時行。

  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曆史中最傑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的非張居正莫屬。在他當政的十年裏,政治得以整頓,經濟得到恢複,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傑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隻能排第三。

  因為這兩個行業是有區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裏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但問題在於,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後就要幹事,要實現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兩個行業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幹,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幹得好,且老奸巨猾,工於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但他死節不保,死後被抄全家,差點兒被人刨出來示眾,所以隻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裏,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配地方掛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夏言)又沒了,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台之後,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眾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相信很多人並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為在明代眾多人物中,申時行並不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裏,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隻因隱藏於黑暗之中。

  在成為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具體點兒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地,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於黑戶。

  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並有文集流傳後世。基於其鑽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然而奇怪的是,對於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隻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我查了這件事。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1535)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遊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鍾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並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為申先生有老婆。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麽違法行為。以申先生的家產,娶幾個老婆也養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爹娘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這麽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並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並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雖然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幹知府,隻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徐尚珍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按照現在的經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就從現在開始吧,因為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隻有你自己。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後祝福。徐時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為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再認父母,收獲的時候到了。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回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隻有付出,沒有收獲。

  無奈之下,徐時行隻得懷著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天上終於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地把他迎進了家門。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驗,並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做人,要厚道。

  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後,才發現原來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厚道。在明代,隻要進了翰林院,隻要不犯什麽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後,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兒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地方大員也不難。

  有鑒於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申時行的同學裏,但凡機靈點兒的,都已經找到了後台,為錦繡前程作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巋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誌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曆史的發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鬥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鬥徐階,然後張居正又出來鬥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塗。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後天沒準兒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著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後。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拚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待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曆。

  俗語有雲,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晃十年過去,經過無數清洗,到萬曆元年(1573),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這撥人,衝在前麵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麵前,對他說,跟著我走。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為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這十年裏,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當的後台。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此後,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右侍郎。萬曆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後,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曆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獲準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為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閣,任東閣大學士。

  曆經十幾年的苦熬,申時行終於進入了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但是當他進入內閣後,他才發現,自己在這裏隻起一個作用——湊數。因為內閣的首輔是張居正,這位仁兄不但能力強,脾氣也大,平時飛揚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一般說來,在猛人的身邊,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當敵人,要麽當仆人。申時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很明白,像張居正這種狠角色,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申時行夠意思,張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內,就把他提為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一品)。但在此時的內閣裏,申時行還隻是個小字輩,張居正且不說,他前頭還有張四維、馬自強、呂調陽,一個個排過去,才能輪到他。距離那個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遙不可及。

  申時行倒也無所謂,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死了。樹倒猢猻散,隱忍多年的張四維接班,開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勢對申時行很不利,因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的親信。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第一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混功”。作為內閣大學士,大家彈劾張居正,他不說話;皇帝下詔剝奪張居正的職務,他不說話;抄張居正的家,他也不說話。但不說話不等於不管。

  申時行是講義氣的,抄家抄出人命後,他立即上疏,製止情況進一步惡化,還分了一套房子、十頃地,用來供養張居正的家屬。

  此後,他又不動聲色地四處找人做工作,最終避免了張先生被人從墳裏刨出來示眾。

  張四維明知申時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沒辦法,因為此人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輔,收拾個把人應該也不太難,在張四維看來,他有很多時間。然而事與願違,張首輔還沒來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死了。死了爹,就得丁憂回家,張四維不願意。當然,不走倒也可以,奪情就行,但五年前張居正奪情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考慮到自己的實力遠不如張居正,且不想被人罵死,張四維毅然決定,回家蹲守。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老資格的呂調陽和馬自強都走了,申時行奉命代理首輔,等張四維回來。一晃兩年半過去了,眼看張先生就要功德圓滿,勝利出關,卻突然病倒了,病了還不算,兩個月後,竟然病死了。上級都死光了,進入官場二十三年後,厚道的老好人申時行,終於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學,走上了首輔的高位。一個新的時代,將在他的手中開始。

  取勝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麽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為傑出的牛人。

  因為要當牛人,其實不難,隻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就好比你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和魯迅見過麵,給胡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隻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更何況申時行所麵對的局麵,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曆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隻是似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