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1)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3      字數:4227
  一個白癡的誕生

  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準備派出使者,請汪直前來談判,然而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領數千軍隊,攜帶大量火槍火炮,突然開赴浙江沿海,並停泊於舟山岑港。

  胡宗憲嚇了一跳,如此領兵來訪,必定不懷好意,當即下令加強戒備,修築堡壘,並實施了戒嚴,做好開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達了他的憤怒:

  “我這次之所以前來,是決心履行協議,停止交戰,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禁船往來,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紿我耶)?!”

  事實證明,汪老板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他不但親自前來,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卻吃了閉門羹,實在很沒有麵子。

  胡宗憲失算了,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實誠,慌亂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談判。

  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自己不會上岸。

  胡宗憲十分頭疼,思索良久終於想出一招,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親生,非義子,軟禁於金華),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讓他快點上岸談判,並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拿兒子開刀。

  沒過多久,胡宗憲收到了回信,拆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在信中,對於談判的事,汪直連提都沒提,隻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

  “兒子,你怎麽就笨到了這個份兒上?你爹在外麵,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來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闔門死矣)!”

  胡宗憲,跟我鬥?你還太嫩!

  計謀失敗了,胡宗憲清楚地意識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絕不在自己之下,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然而麵對如此強勁的敵手,胡宗憲並未放棄,卻更加興奮起來: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胡宗憲相信,雖然汪直很強大,但他畢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弱點,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而汪直的軟肋,就是通商入貢。

  汪直畢竟是個商人,不遠萬裏趕過來,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而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卻始終待著不動窩。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汪直很想談判,但礙於麵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進退兩難。隻要突破這層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將其操控於股掌之間。

  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談何容易?

  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胡宗憲終於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樣,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為突破口,但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有必勝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密信,邀請他上岸一遊。

  對於胡宗憲,毛海峰一向有著強烈的好感,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所以在收到信後,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後,沉思片刻,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

  “你還是去吧。”

  於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駕船上岸,看到了滿麵笑容,熱情迎接的胡宗憲。

  毛海峰是來辦事的,他開門見山,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

  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他拉著毛海峰,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並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談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毛海峰高興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憲說的吃飯就真的隻是吃飯,啥也不談,他幾次想開口,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

  天色越來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他不會忘記,汪直親自交代給他的任務——探聽虛實,摸清底細。

  事實證明,在酒桌上,毛海峰並不是唯一憂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憲也非常地緊張,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在此之前,他應該讀過很多次《三國演義》——特別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

  胡宗憲徹底喝醉了,他拉著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裏去。

  毛海峰堅決推辭,胡宗憲堅持,毛海峰答應了。

  拉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臥室,他將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徑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因為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在書桌上堆積著許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很確信這一點。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麵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複為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為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靜悄悄地平複著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著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為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麽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裏。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為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為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為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麵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製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為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為本,隻不過是麵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曆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隻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著。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著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為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被徹底葬送,而這一切,隻是因為一個白癡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癡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禦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禦史隻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麽多年,自己什麽貢獻都沒做,現在這麽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麽?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禦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癡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胡宗憲反複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係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為了不致跟汪直做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泄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麵對他的兒子,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為大膽的判斷:

  “殺我一人無礙,隻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而憑借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麵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裏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大致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癡、呆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著徐渭,等待著他,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後,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麽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著,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為營,隻是因為實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須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