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勇氣(3)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3      字數:3408
  而彈劾後的流程他也很清楚,嚴嵩的誣告、錦衣衛的拷打、詔獄的長期關押,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行刑人的大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麽九死一生,隻有十死無生。

  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無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說來這種行為有著很多稱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飛蛾撲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為。

  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這種行為有著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

  知其不可而為之。

  我深信,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勇往直前

  楊繼盛已經了無牽掛。

  他拿起了筆,在鋪開的紙張上寫下了悲憤的心聲: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當楊繼盛將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當,遞送內閣轉交西苑之時,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偉大的轉變,昔日那個放牛的貧農子弟,曆經幾十年的風雨,終將成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這封上疏後不久,消息靈通的嚴嵩便從皇帝的侍從那裏得知了奏疏的內容。

  麵對這個從五品小官義正詞嚴的控訴,嚴嵩害怕了,他雖然是內閣首輔,雖然是皇帝的寵臣,卻依然害怕這個來自最底層的無畏的聲音。

  而且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他迅速做出了判斷——這人是來玩命的。

  但就在他驚惶不定的時候,獨眼龍軍師嚴世蕃又出場了,聽完那慌不擇言的講述後,他卻隻是鎮定地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裏,拿給我看。”

  仔細閱覽之後,嚴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訴自己那慌張的父親,不用害怕,其實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幾乎就在嚴嵩知曉奏疏內容的同時,徐階也知道了,這也是沒辦法,十六世紀是信息的時代,想保住腦袋,混碗飯吃,就得時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動態。

  徐階驚歎於楊繼盛的勇氣,他萬沒想到,當年那個沉默的學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軍突起,去挑戰那個他絕對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敬佩這個人,因為這個人做了連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危險已向自己逼近。

  因為楊繼盛是他的學生,而在那年頭,師生關係就是政治關係,楊繼盛上書,他雖然並不知情,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係。而目前政局敵強我弱,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此時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

  徐階坐臥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這才鬆了一口氣。

  因為在這封奏疏的末尾,楊繼盛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真糊塗也好,假聰明也罷,這句關鍵的話最終挽救了徐階,保存了他的實力。

  政壇的地震看似已經不可避免,嚴嵩驚慌失措,徐階忐忑不安,而楊繼盛卻隻是鎮定自若,靜候處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在這件事情中,最為恐慌的並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高拱。

  無論是嚴嵩還是徐階,高拱都是以禮相待,所以這件事對高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就在他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打開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話時,頓如五雷轟頂,馬上抄起文書去找徐階。

  他所看到的那句話,正是嚴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著麵無人色,氣喘籲籲的高拱,徐階十分納悶,然而當他順著高拱的指向,仔細研讀那句話時,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句讓嚴世蕃笑逐顏開,讓高拱嚇破膽的話是這樣寫的——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

  徐階的臉白了,他很清楚,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很容易被理解為裕王指使楊繼盛,借攻擊嚴嵩之名逼宮犯上,若被嚴黨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高拱之所以跑來找徐階,原因在於他認為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上書必定是徐階指使,準備借此和嚴黨決戰。

  而徐階敢於攤牌,必然有著全盤計劃,但無論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給兄弟劃個道出來,讓我早有準備,免得無故遭殃。

  然而徐階誠懇地告訴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後著。

  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來,裕王和嚴黨的關係並不好,而皇帝寧可信任他身邊的道士,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以嚴世蕃的智商,絕不會放過這個一網打盡的機會。

  看著團團亂轉的高拱,徐階也是焦急萬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鈞一發,麵對幾近絕望的高拱,徐階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最後的辦法:

  “事已至此,隻能去找那個人了,聽天由命吧。”

  徐階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時的嚴世蕃確實正打著裕王的主意,準備一箭雙雕,借刀殺人。在他的指點下,嚴嵩把禍水引向了二王。

  這個話題徹底觸痛了嘉靖的神經,他立刻派人前去詔獄質問楊繼盛(此時已經下獄):與二王有何種關係,為何要引出二王?

  楊繼盛雖然耿直,卻並不笨,他意識到了問題中隱含的巨大風險,大聲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還有人不怕嚴嵩嗎?!”

  聽到答案的嘉靖這才鬆了口氣,但危機還遠未結束,因為嚴世蕃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也從未期盼楊繼盛會頭腦發熱,主動配合。事實上,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

  嚴世蕃深知,雖然朝中嚴黨勢力龐大,但要想除掉楊繼盛,拉裕王下水,必須借助另一個人的力量,而對於那個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盤打得確實不錯,可惜他的對手是徐階。

  據說在象棋中,能看到後兩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後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師水平。而在政治這種特殊的遊戲中,徐階是當之無愧的特級大師。他不但算出了嚴世蕃的企圖,還算準了他的預定目標。

  於是在嚴世蕃動手之前,他搶先一步,找到了那個關鍵的人——陸炳。

  楊繼盛和裕王的命運,就握在陸炳的手中。因為這位仁兄不但是特務頭子,還是詔獄的監獄長,在監獄裏做點手腳,搞份假口供,然後派出個把錦衣衛,深更半夜栽贓一下裕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陸炳是嚴黨的同盟,無論如何,他沒有拒絕嚴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階依然登門拜訪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陸炳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沒有別的方法。

  麵對陸炳這樣的老江湖,講客套或是談交情,無異於是自取其辱,徐階開門見山:

  “此事不宜牽涉過廣,望三思而行。”

  陸炳看著徐階,沉默不語。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不願表態,也不能表態。

  反正已經說了,徐階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那個人還望老兄多加保全。”

  聽到這句話,陸炳終於開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為。”

  意思是,這件事情已經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這是句實話,徐階也隻能歎氣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陸炳點了點頭,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徐階走了,嚴世蕃來了。

  當然,他的來意和徐階完全相反——把楊繼盛整死,順帶捎上裕王。

  陸炳熱情地接待了他,還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嚴世蕃滿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如他所料。

  此後嚴嵩父子天天在家裏等待著好消息的到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陸炳那邊卻毫無動靜。

  嚴世蕃沒有再去找過陸炳,作為官場老手,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種態度所代表的意義——拒絕。

  沈鍊離去時的背影,是陸炳永遠無法忘懷的,所以在關鍵的時刻,他做出了這個關鍵的抉擇。

  他雖然沒有挺身而出的勇氣,卻依然堅守著僅存的良知。

  外麵大風大浪,鬥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繼盛卻是異常的平靜,他鎮定地待在牢房中,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在陸炳的授意下,詔獄的看守並沒有難為楊繼盛,但嚴嵩的能量卻並不是陸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楊繼盛就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價。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處罰。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說來,如果是所謂“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將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脫層皮,極為痛苦。

  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楊繼盛再次表現了他的無畏與勇氣:

  “我楊椒山(楊繼盛號椒山)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

  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財雄勢大的嚴嵩,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

  可讓人驚歎的是,楊繼盛挨了一百杖,雖說皮開肉綻,傷筋動骨,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除了他身體好外,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行刑者是錦衣衛。

  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楊繼盛依然隻剩下了半條命,等待著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隻有潮濕而散發著惡臭的詔獄。

  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沒有人給他包紮,在蠅蟲滋生,肮髒陰冷的空氣中,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