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皇帝很脆弱(1)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2      字數:3598
  做皇帝來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朱厚熜來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住在湖廣的安陸(湖北鍾祥)。這位皇室宗親之所以住在那個小地方,倒不是因為謙虛謹慎,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他的父親興獻王就被封到了那裏。作為藩王的子弟,他沒有留京指標。

  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已經得知,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死掉了,他將有幸成為新一任的天下統治者。

  十五歲的少年朱厚熜仰頭看著遠處雄偉的京城城牆,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這裏的主人,興奮的血液衝進了他的大腦。

  可還沒等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群官員就迎了上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幫人其實並不隻是來迎接他的。

  “請殿下(此時尚未登基)從東安門進宮,到文華殿暫住。”

  換了一般人,對這個要求似乎不會太敏感,隻要能到偉大首都就行,還在乎哪條路嗎?至於住處,反正當了皇帝房子都是你的,住哪裏都是可以的。

  可是朱厚熜不願意,他不但不願意,甚至表現出了極度的憤怒。

  因為像他這樣的皇家子弟,十分清楚這一行為代表著什麽意思——皇太子即位。

  根據明代規定,這條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不走這條路。

  “我要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這才是正牌的皇帝進京路線。

  然而官員們不同意,他們也不多說,隻是堵在那裏不走。在他們看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會乖乖地就範,聽他們的話。

  可惜朱厚熜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有一種天賦,楊廷和正是看中了他的這種天賦,才決定扶持他成為新一代的皇帝,使他脫穎而出的。

  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少年老成,雖然隻有十五歲,但他工於心計,城府很深,十幾歲正好是少年兒童長身體的時候,可這位仁兄很明顯隻長了心眼。

  他拿出了朱厚照的遺詔,告訴他們自己是根據法律文書繼承皇帝位,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

  搞完普法教育,朱厚熜又開展了屠刀教育:如果你們再敢擋道,將來登基後第一個就收拾掉你們。

  然而大臣們的頑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們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態,看那意思,你朱厚熜想進大明門,得從我屍體上邁過去。

  “好吧,我不去大明門了。”朱厚熜歎了口氣。看來他準備屈服了。

  可大臣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勝利,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們震驚的話:

  “東安門我不去了,我要回安陸。”

  下麵是集體沉默時間,在朱厚熜挑釁的眼光下,大臣們被製伏了,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不要緊,不要緊,既然不讓我進大明門,我連皇帝都不做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古語有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是眼前的這位仁兄既不是玉,也不是瓦,而是一塊磚頭。攔路的官員們商量片刻,換了一副恭謹的態度,老老實實地把朱厚熜迎了進去。

  必須亮出自己的獠牙,才能有效地控製住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這就是少年朱厚熜學到的第一課。

  皇帝從大明門進宮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楊廷和那裏,但他並沒有在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耍耍性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放鬆警惕,必須讓這小子接受點教訓,才能使他徹底明白,這個地方到底由誰來管事。

  很快,他就擬定了一個計劃。

  朱厚熜進了皇宮,卻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應,他看著金碧輝煌的宮殿,十分踏實地坐上了堂兄的座位。

  這裏應該是屬於我的,我本就是這裏的主人。

  從這一天起,明代曆史上最為聰明,心眼最多的嘉靖皇帝開始了他長達四十餘年的統治,前麵等待著他的,將是無數的考驗和折磨。

  在他登基後的第六天,第一次攻擊開始了。

  這一天,禮部尚書毛澄突然上書,奏疏中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列舉了很多人的事跡,念了很長時間。一般來說,這種東西都會讓皇帝聽得打瞌睡,但這一次例外發生了。

  朱厚熜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在認真地聽,而且越聽臉色越難看,到後來竟然站了起來,脖子青筋直冒,怒目盯著毛澄,恨不得撕了他。

  為什麽呢?這倒真不能怪朱厚熜先生沒有風度,換了是你,聽到了毛澄說的那些話,估計你早就操起板磚上去拍毛先生了。

  事情全出在毛澄的奏折上。

  他的這份文件寫得很複雜,但意思很簡單:

  皇帝陛下,我們認為您現在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根據古代的規定,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您的母親也不能叫母親了,應該叫叔母(皇叔母)。從今以後,您的父親就是孝宗皇帝,管他叫爹就行。

  最後順便說一句,為保證您能夠順利地改變稱呼,免除您的後顧之憂,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當斬)。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讀書很早,這篇文章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也十分納悶:

  怎麽回事?當個皇帝竟然連爹都當沒了?不能認自己的爹,我爹是誰還得你們給我指定一個?這種事還能強行攤派?

  他發出了怒吼:

  “父母都能這樣改來改去嗎?”

  皇帝發怒了,後果不嚴重。因為楊廷和先生的回答是可以。

  朱厚熜不是個笨人,當他看見朝中大臣們異口同聲支持楊廷和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這個幕後人物的可怕。

  於是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丟掉了皇帝的尊嚴,叫來了身邊的太監,讓他去請楊廷和進宮。

  朱厚熜叫楊廷和進宮,卻並沒有在大殿上下達命令,而是安排他進了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說白了,他是找楊廷和來談判的。

  於是這位少年皇帝放下皇帝的架子,用恭維上級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最後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成全。

  可是這個曆經四朝,已經六十三歲的老頭子卻是一點麵子都不給。他認真地聽取了皇帝大人的意見,表示會認真考慮,之後卻是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無奈之下,朱厚熜隻好和楊廷和玩起了公文遊戲,他把表達自己意思的文書下發,要內閣執行。

  然而這所謂的聖旨竟然被楊廷和先生退了回來,因為根據明代規定,內閣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意見不對,可以把聖旨退回去,這種權力的曆史學名叫做“封駁”。

  普通老百姓如果有了委屈沒處告狀,可以去上訪,然而朱厚熜先生連這個最後的退路都沒有,因為他的上訪信隻能交給他自己。

  難道真的連爹都不能要了?無奈的朱厚熜終於意識到,他雖然是皇帝,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這座宮殿裏,皇帝的稱號論斤賣也值不了多少錢,要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尊重,隻能夠靠實力。

  然而他沒有實力,不但得不到支持,連一個為自己父母爭取名分的理論說法都沒有,要論翻書找法條,他還差得太遠。

  眼看父母的名分就要失去,痛苦的朱厚熜卻軟弱無力,毫無辦法,但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最為絕望的時候,一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了。

  算卦

  四年前(正德十二年,1517年),京城。

  一個舉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發榜處,這裏剛剛貼出了這一科的會試結果,前前後後看了十幾遍之後,他終於確認自己又沒有考上。

  為什麽要說又呢?

  因為這已經是他第七次落榜了,這位仁兄名叫張璁,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此後每三年進一次京,卻總是連個安慰獎也撈不著,而這次失敗也徹底打垮了他的耐心和信心。

  他不打算繼續考下去了,看這個情形,沒準等自己孫子娶了老婆,還得拄著拐棍去北京考試,就算到時考上了,估計不久後慶功會就得和追悼會一起開了。

  那就去吏部報到吧,按照政府規定,舉人也可以做官,就算官小,畢竟能夠混個功名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吏部大門,成為一位候補官員的時候,卻遇見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人。

  這個人姓蕭,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他這個禦史除了告狀之外,倒也搞點副業——算卦,據說算得很準,於是張璁先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覺悟,請他給自己算了一卦。

  蕭禦史拿出了江湖先生的架勢,測字看相一套行頭下來,卻沉默了下來。

  張璁沒有心思和他捉迷藏,急切地向他詢問結果。

  “再考一次吧。”

  這不是張璁想要的答案,在科舉這口大鐵鍋裏,他已經被烤糊了。

  “隻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夠考中!”蕭半仙打了保票,然而更刺激的還在下麵:

  “你考上之後,幾年之內必定能夠大富大貴,入閣為相!”

  張璁瞪大了眼睛,看著神乎其神的蕭半仙:兄弟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

  連個進士都混不上,還談什麽入閣為相,張璁不滿地盯著蕭禦史,他認為對方明顯是在拿自己尋開心,準備結束這場荒唐的對話,去吏部接著報到。

  然而蕭禦史拉住了他,認真地對他說道:

  “再考一次吧,相信我,沒錯的。”

  張璁猶豫了,雖然再失敗一次很丟人,但他已經考了二十年了,債多了不愁,頂多是臉上再加一層皮,思前想後,他決定再考一次。

  正德十六年(1521),第八次參加會試的張璁終於得償所願,他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餘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不過這個考試成績實在不好,他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這就注定他無法成為翰林,而當時的慣例,如不是翰林,要想入閣就是癡人說夢,更何況張璁賢弟已經四十七八歲了,這個年紀也就隻能打打牌,喝喝茶,等到光榮退休。

  這樣看來,蕭半仙仍然是個大忽悠。

  張璁先生不抱任何指望了,他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估計是禮部的官員對這個半老頭子沒啥興趣,隻給了他一個實習生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