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公道(1)
作者:當年明月      更新:2022-05-12 06:32      字數:5090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話用來形容石亨是再合適不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國遊戲設定裏的呂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夠奪門成功,靠的是徐有貞,能夠打倒徐有貞,靠的是曹吉祥,現在於謙沒了,徐有貞也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麵目。

  愚蠢表現之一:

  一次,石亨帶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小軍官大搖大擺地去見朱祁鎮,言談極為隨意,朱祁鎮見狀,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畢竟這裏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場,什麽阿貓阿狗的都進來成何體統?

  他生氣地問道:“這兩個是什麽人?進來幹什麽?”

  石亨卻毫不在意地說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們。”

  朱祁鎮的忍耐幾乎快到極限了,卻還是耐著性子說:“這事情不急,改日再說吧。”

  石亨卻不依不饒:“請皇上今天就批準了吧。”

  朱祁鎮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憤怒的種子已經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現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有一次帶兵出去巡視,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結果殺死對方幾十人。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向上報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為資本,反複吹噓。

  事實上,當時的邊患已經十分嚴重,瓦剌不斷與明朝為敵,發動攻擊,朱祁鎮看到這份邊報,哭笑不得,隻好順著意思給了點賞賜算是討個吉利,回頭卻找來了恭順侯吳瑾詢問相關對策。

  “邊關吃緊,如何是好?”

  吳瑾隻說了一句話:

  “如果於謙還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朱祁鎮沉默了,麵對這樣的控訴,他也隻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報功使者是個二百五,看著石亨吹牛,他也跟著吹,說什麽斬獲無數,俘虜無數。內閣學士嶽正是個喜歡調侃的人,便問他:

  “你說俘虜無數,可是人在哪裏啊?”

  “人數太多,沒法帶回來,都在樹林裏殺掉了。”

  按說這句話應該能搪塞過去,可使者沒有想到,這次嶽正卻想把玩笑開到底。

  他拿出了當地的地圖,笑著對使者說:

  “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來的樹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遠不止如此,可這位老兄的腦袋似乎進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過是個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徹底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

  在這一年,朱祁鎮在自己的宮殿裏會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正是這次會見解開了一直以來纏繞朱祁鎮的一個疑團,並最終將還鄉團送上絕路。

  這位特別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鎮的叔叔,他正是當年傳言中要來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還鄉團所說的於謙準備擁立的那個人。

  為了打消朱祁鎮心中的疑慮,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幹掉,他特意來到京城說明情況,賓主雙方舉行了會談,會談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舉行,雙方回顧了多年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鎮不可分割的財產,表示將來會堅定不移地主張這一原則。朱祁鎮則高度評價了朱瞻墡所做的貢獻,希望雙方在各個方麵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會議結束了,朱瞻墡滿意地走了,朱祁鎮卻憤怒了。

  事實最終證明了於謙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飛揚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還借自己的手殺死了於謙,這個冤大頭當得實在窩囊。

  朱祁鎮立刻跑去責問石亨,石亨啞口無言,隻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可是這些托詞更讓朱祁鎮不滿,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靜靜觀察的李賢這才驚奇地發現,石亨實在是還鄉團中最蠢、最差勁的一個,和徐有貞相比,他的檔次實在太低,對付這樣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遲早會自取滅亡。

  話雖如此,但李賢仍然不敢輕敵,因為在石亨的背後,還有一個曹吉祥。

  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的遊戲就是政治遊戲,因為在這場遊戲中從來都沒有亞軍,亞軍就是失敗者,隻有冠軍才能生存下去,李賢明白,在保證能夠完全擊倒對手前,他必須忍耐,接受無數次考驗,等待時機的到來。

  可是朱祁鎮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單獨找到李賢,問了他一個問題:

  “這些人(此輩)幹預政事,搞得來報告事情的人不來找我,卻先去找他們,該怎麽辦呢?”

  李賢慌了,他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點,想發泄一下,才問出了這個問題,可是自己卻不能實話實說,因為時機還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講出了一個堪稱絕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著辦吧。”

  有人可能會納悶,這句話不是推卸責任嗎,到底妙在何處呢?

  要分析這句話,必須和問題聯係起來,這句話絕就絕在一語雙關,聽起來好似是讓皇帝自己看著辦,實際上,它的意思是讓皇帝看著“自己辦”,收攬大權。

  這樣說話確實繞了太多彎子,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李賢的高明之處恰恰就體現在此處。

  李賢比徐有貞聰明得多,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知道,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耳朵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他無時無刻都始終記得,自己的敵人絕不僅僅是沒有大腦的石亨,還有一個管太監的曹吉祥。

  朱祁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止了問話,他已經明白了李賢的意思。對於這幾個還鄉團成員,他已厭惡到了極點。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與還鄉團決裂,直到翔鳳樓上的那次簡短的談話。

  這年冬天,朱祁鎮帶著恭順侯吳瑾和幾個大臣內監登上翔鳳樓,登高望遠,很是愜意,突然朱祁鎮指著城區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座豪華別墅問吳瑾:

  “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吳瑾不但知道這是誰的房子,還知道朱祁鎮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作為李賢的同道中人,於謙的同情者,他決定趁此機會下一劑猛藥,讓那些人徹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吳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聽到答案的瞬間,一絲殺意掠過朱祁鎮的臉龐,他冷笑著說道:

  “那不是王府,你猜錯了。”

  朱祁鎮回頭冷冷地看著那些跟隨而來的大臣們,拋下了一句話,飄然而去:

  “石亨居然強橫到這個地步,竟沒有人敢揭發他的奸惡!”

  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滅

  對於皇帝的反感,石亨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相應的,他也準備了自己的應對,埋伏在皇帝周圍的大臣自不必說,他還特意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自己則統帥京城駐軍,隻要一有動靜,便可裏應外合,這是個相當厲害的安排,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有水平。

  陣勢擺好了,朱祁鎮你放馬過來吧,看你敢動我一手指頭!

  石亨太天真了,事實證明,朱祁鎮確實解決了他——用一種他絕對想不到的方式。

  在石亨看來,朱祁鎮不過是個任他擺布的老實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如此專橫跋扈,現在他已經羽翼豐滿,自然更沒有什麽可怕的。

  事實似乎確實如石亨想象的那樣,朱祁鎮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委托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錦衣衛指揮逯杲四處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是宮內無事,天下太平,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順三年八月,一直默不作聲的朱祁鎮突然發飆,將鎮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獄。這一舉動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預料,讓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著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經被切斷,單憑現在手上這些人,別說造反,搞個遊行示威都不夠數,他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忠厚老實的朱祁鎮了,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那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久經考驗的政治老手。

  但後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朱祁鎮的下一次衝擊。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自石彪入獄後,朱祁鎮又沒有了動靜,石亨搞不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麽,便上書表示自己對侄子犯罪負有領導責任,要求罷官辭職回家種田。

  朱祁鎮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你侄子的事情與你無關,放心大膽地過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堅持,放棄了辭職的打算,同時也放棄了他的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於常人的,他們炒菜時從來不用大火爆炒,隻用小火慢燉,打仗時從不中央突破,總是旁敲側擊。

  從朱祁鎮決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資料,他策反了石亨身邊的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錦衣衛指揮逯杲。

  說起這位逯杲,也算是個奇人,錦衣衛出身,人送綽號“隨風倒”,但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反應極其之快,北京保衛戰有他,奪門之變有他,整徐有貞有他,現在對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線。著實讓人佩服。

  於是石亨的罪證通過逯杲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朱祁鎮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卻隻是每日平安無事的安慰。

  在逯杲的幫助下,朱祁鎮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掃清外圍的工作,現在石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可謂不堪一擊。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朱祁鎮卻停住了進攻的腳步,遲遲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不幹脆解決石亨呢?

  但李賢卻是明白的,朱祁鎮這奇怪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李賢十分了解朱祁鎮,這位皇上雖然曆經政治風波,但歸根到底還是個比較忠厚、念及舊情的人,他連擁立自己弟弟的於謙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曾經有過奪門之功的石亨?

  李賢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鎮那最後的慈悲,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揭開奪門之變的真相!隻有這樣,才能將這些還鄉團徹底一網打盡!

  於謙,屬於你的公道,我一定會替你拿回來!

  時機終於到了,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很快就將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現在,隻需要輕輕的一推。

  最後致命的一擊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奪門有功,全部革去未免太過了吧!”

  當李賢奉詔進宮議事,從朱祁鎮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立刻意識到,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刻來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說道:“不瞞陛下,當初也曾有人勸我參與奪門,可是我拒絕了。”

  “什麽!”朱祁鎮頓時大為意外,他馬上厲聲追問,“那你為何不參加呢?”

  李賢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即使不奪門,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奪呢?”

  朱祁鎮糊塗了,這是什麽意思?不奪門我又怎麽會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賢,等待著他的答案。

  其實從奪門之變發生的那一天起,李賢就已看穿了這場所謂的政變的真相,他很清楚,這其實隻是一個投機者的騙局,但當時由於一個關鍵問題尚未解決,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現在時候到了。

  因為解決那個關鍵問題的,就是朱祁鎮與襄王的那一次會麵。

  正是在這次會麵中,朱祁鎮知道了所謂藩王進京繼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氣,卻沒有意識奪門之變的偽裝已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被徹底揭去,直到李賢為他解開這個謎團。

  李賢帶著狡黠地笑容說出了他的謎底:“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如果景泰(朱祁鈺)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

  朱祁鎮沉思良久,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如果諸位還不明白,那麽就讓我來解釋一下這個謎團的開始和結束,下麵探案開始:

  開端就是徐有貞的那句“不殺於謙,此舉無名”,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這句話很不簡單,徐有貞之所以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基於兩個前提。

  前提1:朱祁鈺已經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會駕崩,他也沒有兒子,到時皇位必然空缺(此為事實)。

  前提2:於謙準備擁立外地藩王進京繼位(此為徐有貞編造)。

  於是徐有貞就此得出了一個理所應當的結論:奪門有功,謀反無罪。

  當年如果不是我們奪門,讓你繼承皇位,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

  當年的朱祁鎮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於謙才會被認定為反麵典型,而還鄉團卻大受重用。

  然而兩年之後的李賢卻用事實戳破了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陷阱。

  前提1:依然存在:朱祁鈺沒有兒子,死後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這裏發生了變化,因為前提2:已經被事實駁倒了,那麽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浮出了水麵——皇位到底會屬於誰呢?

  而當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後,就會發現,李賢的話是對的,天下非朱祁鎮莫屬!

  首先由於朱祁鈺沒有兒子,他這一支已經不可能繼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員(如襄王)繼位也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麽就隻剩下了兩個可能性:

  1、朱祁鎮複位。這對於朱祁鎮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2、沂王朱見深繼位,他是朱祁鎮的兒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更為重要的是,他當年(1457)隻有十歲,而維護朱祁鎮的孫太後也還在世,所以皇位傳給了朱見深,也就是給了朱祁鎮。

  謎團終於解開了,朱祁鎮這才明白,這場所謂的奪門之變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那些還鄉團。

  李賢看見朱祁鎮已經醒悟,便趁勢又點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說是迎駕還勉強可以,怎麽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事情失敗了,他們那幾條爛命沒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麽辦呢(朱祁鈺還活著呢)?”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順利繼位,石亨等人便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拿陛下冒險,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真正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