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夢裏胭脂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靈希      更新:2022-05-09 22:11      字數:9320
  傍晚的時候,晚霞鋪了半個天際。

  謝凡姝踩著玲瓏彩繪木屐,站在大雕花鏡子前試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又認真地將一條點綴著蘭花圖案的紗巾圍到頸項間,她向來最喜歡西式裙子,頂討厭旗袍,總覺得那樣的衣服把人都給束縛了,捆起來一樣的感覺,崇燁就笑她,“妹妹應該去試一試歐洲女人用來束腰的鯨魚骨,那才叫捆,腰都給你捆成兩截!”

  她不服氣地回嘴,“崇燁你真討厭,難道還要我像港大來的那些學生,紮著一個窄窄的褲腳,打扮成一個賽金花的模樣。”

  她自小就愛跟哥哥崇燁頂嘴,但崇燁從來不跟她生氣。

  謝夫人走進來的時候手裏捧了一堆衣裳,都是些做工精量的旗袍裙子,一股腦地放在了細楠木銅床上,自己反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朝著自己的女兒笑道:“你看看我買的這些,你能用得上哪一件就用哪一件,自己挑。”

  凡姝隻往床上看了一眼,立時皺起眉頭,“母親,我們學校的話劇裏可用不著這樣華麗的衣服,我演的是一個貧寒的女學生,你這些衣服,哪一件我都不能用。”

  謝夫人笑道:“那你要怎麽打扮?”

  凡姝噘起嘴巴,“反正你和父親要去陪著外祖父,也沒有時間去看我們排演的話劇,還問這個做什麽,我也不告訴你。”謝夫人笑道:“好了,你就不要在這裏挑刺了,明明知道你父親和崇燁這幾天還在生氣,家裏這樣不清靜,難道你還要來插一腳。”

  凡姝便道:“父親也是,哥哥想入南浦軍校就讓他入去,幹嘛要這樣管束著他,男孩子就應該從戎,磨練些英雄氣概才是。”

  謝夫人就默了一默,片刻微微一笑道:“你父親自然有你父親的道理。”

  凡姝撇著嘴,很是不以為然,“反正你們大人總是有道理的,我若是哥哥,管你們喜不喜歡,我就要痛痛快快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明德女中的禮堂裏正式上演學生們精心排演了很久的話劇《長恨歌》,寫劇本的是學校裏新來的國文老師梁秋兒,在禮堂後麵化妝的時候,演女主角的謝凡姝又仔細地熟悉一遍劇本,忽然抬起頭來笑嘻嘻地對自己最好的朋友虞心平道,“心平,你說這世上怎會有這樣悲慘的事兒?”

  虔誠的基督徒虞心平正在合著雙手做祈禱,她是一個蒼白纖瘦的女孩子,坐在那裏很不起眼,但整個金陵,誰不知道虞軍總司令虞昶軒把持金陵政府內閣,權傾朝野,而虞心平是虞昶軒的獨生女兒,自然是金尊玉貴一般的,出入的排場極大,平日在學校裏,幾乎沒有人敢和虞心平有接觸,就像是在過去的清廷,誰敢和高高在上的公主嬉笑打鬧呢。

  但謝凡姝就和虞心平處的極好,兩個人在學校裏形影不離的,凡姝也曾親熱地邀請心平到自己家裏做客,心平總是搖頭,當然也從不邀請凡姝到虞家官邸裏去玩,虞心平性子極其孤僻,這次願意出演話劇,全都是因為凡姝的鼓動。

  虞心平笑著沒作聲。

  凡姝就望向編劇老師梁秋兒,梁秋兒笑一笑,“總是有的,隻是你們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不知道罷了。”

  臨到上台的時候,後台忽然一陣騷亂,有人道:“什麽?總司令來了?已經坐下了麽?”又有老師專門來叮囑道:“這個時候不要亂跑,外麵到處都是崗哨,小心把你當革命黨抓起來。”正這樣亂著,嘈雜的聲音卻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眨眼間鴉雀無聲,就見幾個戎裝軍人走進來,為首的一個正是虞氏官邸的侍從室主任何浚森。

  化妝間裏頓時一片寂靜,青年學生都退到一邊去,何浚森徑直走到了虞心平的麵前,恭敬地道:“心平小姐,總司令剛聽說你參演了學校的話劇,很是關心,特意來看看。”

  虞心平一改在凡姝麵前的乖巧,此刻倒真得像一個冰冷的公主了,淡淡的,“我不過是演了一個小角色,用不著父親這樣勞師動眾的,請何叔叔跟父親說一聲,讓他回去吧,他不是一直都很反對我來學校裏讀書麽!”

  何浚森就笑一笑,“小姐又說氣話了,小姐是總司令的掌上明珠,怎麽能不關心呢。”

  虞心平麵無表情地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父親說一聲,我要到後半場才出場呢,就讓他等著吧。”

  何浚森應了一聲“是”,這才領著衛戍走了出去,凡姝悄悄地朝著虞心平的方向看了一眼,虞心平也正在看她,凡姝笑一笑,虞心平也笑一笑,雙眸眯起來仿佛兩彎月牙,她們像一對調皮的姐妹。

  化妝室裏好半天都沒有什麽聲音,靜悄悄地,麵孔上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興奮到緊張的表情,就因為虞軍總司令就坐在外麵,平白無故地給了學校這樣大的麵子,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知道今天演的這一場話劇勢必是要見報的,都很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蠢蠢欲動地想要上台去表現。

  凡姝低著頭,拿著粉鏡子往臉上敷粉,心裏一陣發慌,她果然等到了這一天,卻還是怯場,她覺得她今天這樣的打扮,已經是無懈可擊了,就連一旁負責化妝的老師都笑著對她說,“密斯謝今天真美麗。”

  上台表演的時候她自然盡了全力,一顰一笑都把握得極好,趁著表演空當她朝著台下望了一眼,黑壓壓的全是人,禮堂的座椅一側都站在持槍的衛戍,他坐在前排,麵孔極其堅毅,戎裝上有著金色的流蘇垂下來,就在燈下很耀眼的晃著。

  她認得他,因為在報上見過。

  他忽然一轉頭,雪亮的目光朝著這邊直射過來,凡姝心慌意亂,幾乎走錯了步子,又慢了半拍,嚇了場監一大跳,幸好她反應快,連著趕上了幾步,將手放在了男主角的手裏,熾熱的舞台燈光映照下,她依然笑靨如花。

  他才看了半場竟就起身走了,連著外麵的衛戍都撤出去,她再出場的時候就見前排的位置上都是空的,她頓時沒有了表演的力氣,莫名地一陣挫敗感。

  話劇表演結束的時候,凡姝謝幕下台,就聽到後台裏有人紛紛議論著編劇梁秋兒被幾個衛戍帶走了,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很是惴惴不安,難道一場話劇竟還觸犯了政府的底線,凡姝也覺得有些惶然,很是掃興地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

  心平就在學校裏的禮堂外麵等她。

  她的身邊自然跟著極多的護兵,望見凡姝走出來,就朝著凡姝招手,凡姝走過去,心平的眼睛紅紅的,半晌道:“凡姝姐姐,我母親拍來電報,說這個學期末讓我到美國去,我舍不得你。”

  心平在難過的時候總喜歡叫凡姝姐姐,細細的聲音包含著很多親昵。

  凡姝笑道:“我父親也說等我畢業了,送我到美國的大學念書呢。”

  心平的眼前頓時一亮,“真的?”

  凡姝點一點頭,心平歡天喜地的被護兵簇擁著離開的時候,凡姝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她是一個很可憐的孩子,原來虞家唯一的一個後人,就是這樣子的,英雄一世的虞昶軒後繼無人。

  她轉身準備叫黃包車回家的時候被人攔住,攔住她的人竟然是下午到後台來過的侍從室主任何浚森,她一怔,心中刹那間掠過無數種雜亂的想法,何浚森客氣禮貌地道:“謝小姐,我們在這裏恭候你多時了。”

  夜裏十點多鍾,她已經到了楓台。

  楓台是虞昶軒的私邸,守衛極為嚴密,汽車往裏麵開著,連著過了幾重院落,她直到下車,腳踩在硬實的柏油路麵上時,還覺得自己是在夢裏,車道旁種著一片片的杜鵑花,紅豔豔的,如火一般地燒下去。

  何浚森一直把她送上樓去,推開門就見一間很大的臥室,大紅色的雲錦窗簾直垂到地麵上去,窗簾上用金線繡著牡丹,晃著人眼,屋子裏的大部分家俱都是舶來品,她踩著地毯走進去,腳步不由地發虛,就連心也跟著一陣陣發虛,檀香爐裏燃著一把香屑,香得讓她有些發暈。

  她坐在沙發上等了好久才聽到門聲,虞昶軒走進來的時候順手把戎裝外套脫下來掛在衣架上,他轉過頭來的時候她已經站了起來,雙手攥著手中的手袋,微垂著頭,全身都是僵的。

  房間裏沉默了好久,他聲音低沉,“要不要給你家裏打個電話?”

  她的心跳得極快,緊繃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低聲道:“我父親母親到外祖父家裏去了,要好多天才回來。”

  臥室裏沒有開燈,他的麵容掩映在陰影裏,淡淡的,“我不強人所難。”

  她無聲地站在他的麵前,身後的窗上漾滿了白色的月光,照著她細細的腰,曲線精致玲瓏,恍若擱置在金漆桌麵上的琵琶,她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輕顰淺笑,眉宇間自然有一番嫵媚多情。

  縱然是做好了準備,他解開她衣服扣子的時候她還是很緊張,手指緊緊地攥著被麵,額頭上全都是細細的汗珠,在他的懷裏她控製不住地發抖,更像是一尾才脫離了水麵的小魚,在他的手心裏不知所措地翻騰著。

  月光照下來,她裸露的肩頭凝著溫潤的光,少女柔軟的身體恍若就要融化掉了,他毫不憐惜地加重了力道,那仿佛是把身體撕開一般的疼痛讓她的嘴唇都變成了蒼白色,終於哀懇一般地伸出手去掙紮,但沒有用,他一隻手就將疼到掙紮的她完全掌控住了。

  謝凡姝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她害怕家裏的仆人看見,特別是最能管事的吳媽媽,自己悄悄地繞過前麵,到了後院子,後院的花園裏圍著一圈的卍字闌幹,闌幹上纏繞著厚厚的藤蘿,開著些小花,葉片上有晶瑩的露水滾動著,她拿著自己的鑰匙開了園門,靜悄悄地走回自己房間去。

  第二天她起得極晚,幸好是星期天,一下樓就望見崇燁坐在客廳裏,穿著南浦軍校新發的軍裝,很是英姿颯爽,她撲上去搶下他的軍帽,戴在自己頭上原地轉了一圈,她穿著西式的百褶裙,裙擺上繡著點點梅花,轉起來仿佛是天女散花一般。

  崇燁笑道:“慢一點,當心頭暈。”

  她這才停住,到底還是頭暈,一個踉蹌,崇燁伸手過來扶了她一把,等她站住了,又把手收了回去,他的眉目清朗英俊,笑起來自然是十分的英氣,“今天難得放假,我請你去起士林吃西餐。”

  凡姝知道他平日裏是住校,軍校的管理既嚴格的,這次一定是知道父親母親不在家,專門趕回來陪她,她笑道:“你要幾點回去?”崇燁道:“我請了五個小時的假,在下午三點之前趕回去就行。”

  凡姝生怕楓台那裏打來電話她卻不在家,便笑眯眯地道:“這麽一點時間,我們不要出去,我還有作業沒有寫完呢,你陪著我行不行?”崇燁就笑道:“你最好不要算計著讓我幫你做數學。”

  她頭上還頂著他的軍帽,調皮地拉著他的手上樓,因為她很不聽話,平日裏讀書都是由父親謝藻華親自監督,所以書本都在謝藻華的書房裏,她往父親的書桌前一坐,先要按照父親的吩咐每天臨摹十張簪花小楷。

  崇燁坐在一旁陪著他,順便從一整排的玻璃書格子裏麵抽書來看,隻是這天最靠左邊的玻璃書格子往日裏都是鎖上的,今日卻不知為何解了鎖,凡姝才臨摹了幾行字,忽然就聽到崇燁“咦”了一聲,她抬頭,就見崇燁手裏拿著一本書,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

  她頑皮地笑,“你找到了父親的《金瓶梅》?”

  崇燁看她一眼,她莞爾一笑,他無可奈何地歎氣,隻是唇角含著笑,所以就連歎氣裏也帶著點寵愛的意味,他從書裏拿出一張陳舊的照片來,她忙扔下毛筆,奔過去看,就見照片上隻有一個女孩子,梳著漂亮的雙髻,手裏端著一盆曉春梅,眉眼間蘊著一份清冽之氣,如雪上梨花一般。

  她第一眼看到照片裏的女孩子時,簡直是驚為天人,不自禁地道:“真美麗。”

  崇燁意識到他們似乎不小心挖到了父親的隱私,忙道:“放起來吧。”他把照片重新往書裏夾,凡姝還沒有看夠,扯住了他的手,笑道:“先別放起來,我看看,你猜,這會不會是父親的舊情人?”

  崇燁道:“那更要放起來,母親知道了恐怕要大怒。”凡姝一把奪過照片,又看了看,然後把照片放在口袋裏,雙手板過崇燁的麵孔,笑著道:“我來看看,我們到底誰和照片上的女孩子像,說不定我們當中有一個就是她生的。”

  崇燁生硬地推開她的手,半晌道:“別胡鬧。”凡姝噗嗤一笑,“真奇了,崇燁你居然會不好意思。”她正這樣鬧著,就聽到外麵傳來吳媽媽的聲音,“凡姝,你的電話,我給你接到臥房裏了。”

  吳媽媽是把凡姝和崇燁一手帶大的嬤嬤,在謝家很有地位,向來都是直呼崇燁和凡姝的名字,謝家也從來沒有把她當下人來看。

  凡姝雙眸一亮,就往門外跑,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將歪戴在頭上的軍帽取下來重新戴到了崇燁的頭上,她的眼瞳烏黑發亮如歡快的小鹿,“崇燁,你回學校去吧,我今天沒有時間和你玩了。”

  崇燁一怔,凡姝已經推開門跑出去,空留下一室channel no 5的香水氣息,幽幽的,恍若插在花瓶裏的那一枝晚香玉發出的幽香,他摸摸自己的麵頰,她的手溫似乎還殘存在上麵,他發了好大一會兒呆。

  打電話過來的是虞心平,凡姝失望到了極點,心平在電話裏說了好久的話,最後依戀地輕聲說道:“凡姝姐姐,你如果真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凡姝無聊地用細長的手指一圈圈地繞著電話線,她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心平如果知道她和虞昶軒的關係會作何反應,她的脊背忽然有些發寒,心裏憑空生出對心平的一大堆愧疚來。

  無論最初的目的是什麽,她對心平是真的好。

  她在臥房裏等了一個下午,楓台都沒有打來電話。

  她記得自己離開的時候他還在睡,她穿好衣服後站在床邊看著凝望著他堅毅的麵孔,濃黑的劍眉竟讓她莫名地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她轉身離開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他胡亂踢到地上的軍靴,她細心地俯下身去幫他擺正,像一個溫婉的妻子。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男人,一個大英雄。”心中頓時無限雀躍。

  可他竟然連電話都忘了給她留,難道就不會讓他的侍從官打聽打聽她家裏的電話麽?!這樣粗心,她在心裏抱怨著。

  轉眼就過了半個月。

  江鄴大學鬧學潮那會兒她還在家裏生悶氣,當然什麽也不知道,後來崇燁從軍校回來取衣服,順口對她說校長下令抓了幾個領頭鬧事的教授,接著要去江鄴大學演講,她立時就精神起來。

  崇燁口中的校長,就是兼任南浦軍校校長的虞昶軒。

  她拉著崇燁冒充江鄴大學的學生去看他的演講,自然是封鎖極嚴,可惜還是沒有擠到禮堂裏麵去,她就和崇燁躲在了禮堂的窗外,金晃晃的陽光照耀在她潔白的麵頰上,她的肌膚猶如剝了殼的熟雞蛋,光滑凝白,崇燁忽然一陣臉熱心跳。

  她忽然回過頭來,笑著叫了一聲,“崇燁。”然後墊起腳尖在他的麵孔上親了一下,周圍的學生都發出小小的起哄聲音,他被她弄得麵紅耳赤,小聲道:“你又鬧什麽?”

  她把手臂撐在窗框上,一手托著腮望著他,笑起來有一種懶洋洋的嬌氣,“我喜歡你啊。”

  崇燁覺得目眩神迷,把他從這種恍惚中驚醒過來的是一束冰冷的目光,他回過頭去,就見站在台上的虞昶軒朝他的麵孔上望了一眼,那目光居然如刀似劍一般的犀利,虞昶軒頓了一頓,轉過頭去繼續微笑著演講。

  轉變的那樣快,崇燁甚至覺得自己剛剛是幻覺。

  崇燁隻請到了三個小時的假,自然要趕回軍校去,所幸演講也結束了,她一個人走出江鄴大學,果然就見侍從主任何浚森站在那裏等她,而在街道的對麵,停著一輛美國別克汽車,四麵站著衛戍。

  她上車的時候就見他臉上的表情冷冷的,“那小子是誰?”

  她早有準備,一麵斜睨著他,一麵揚起紅潤的唇角,恍若桃花的萼片,笑著道:“我就不告訴你。”

  他望著她,她不服氣地迎著他的目光,略一歪頭,很孩子氣的舉動,“你那樣忙,還要管我做什麽?”他的目光隻在她的麵孔上掃了一掃,忽然一笑,先隻是淡淡的一笑,她卻急起來,撲過去輕輕地咬他的麵頰,像一隻調皮的小狐狸,“不許笑,不許笑!”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眼眸幽黑,“你這小東西,敢跟我玩這種把戲。”

  傍晚的時候他帶她去起士林吃西餐,地方是她選的,她最愛吃起士林的黃油燜乳鴿,上西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餐廳裏點燃了蠟燭,燭光搖曳,她用叉子叉去了他麵前那一盤西點上點綴的草莓,閃亮的眼瞳裏笑意盈盈,“這個你要讓給我吃。”

  他微笑,“你那盤子裏又不是沒有。”

  她眨一眨眼睛,很是俏皮,“我就偏偏要搶你的,讓你看著我吃。”

  那天晚上她住在楓台,當然要先打一個電話給家裏,說是住在同學家裏,母親是個好說話的,隻是父親極嚴厲,不過幸好,父親還在醫院裏忙碌。

  月色如水銀般潑濺在綿厚的地毯上,她起身的時候,月光照在她瑩白的肩頭上,她裸露的肩頭仿佛是一片脆弱的琉璃瓦,才將衣裙穿好,就聽到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搬到楓台來吧。”

  凡姝回過頭,眼神透出婉約的嫵媚,“我不。”頓一頓,又笑著補上一句,“我要你整日裏想著我,卻見不到我,這才順了我的心呢。”

  他唇畔浮笑,“小孩子。”語氣淡漠,分不出什麽意味。

  凡姝早晨才回家,回到家裏就聽仆人說,有一個叫心平的同學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她困乏得要命,自然是回房倒頭就睡,一直睡到下午,下樓的時候路過父親的書房,忽然聽到父親的聲音從書房裏傳出來。

  “那一張照片明明就夾在這本書裏,怎麽就沒有了?我說過這個書櫥不許打開,你怎麽就這麽不小心!”

  母親說,“本來是想替你打掃打掃的,照片若是丟了就丟了吧,十八年都過去了,還留著有什麽意思,看到了隻會讓人傷心。”

  父親的聲音有些傷感,“畢竟她是孩子的母親,總要留一個紀念。”

  她站在門外,頓時間如雷過耳,接下來父親母親說些什麽她都聽不見了,耳旁隻有一個錯亂的聲音在回響著: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她今年正好十八歲。

  門內父親的聲音再度傳來,“這件事崇燁早就知道了,我看他對凡姝很不錯的,不過凡姝的脾氣,倒讓我很擔心。”

  母親輕歎,“如果崇燁娶了凡姝,不就正好了,還是一家人。”

  凡姝全身發抖跑回自己的房間,從衣袋裏拿出那一張照片來,照片裏端著曉春梅盆景的女孩子依然明媚清冽,她的眼淚嘩嘩地往下落,她忽然意識到父親母親說的是誰。

  她當天下午自己跑到楓台,一進臥室就把手袋胡亂地扔在地上,手袋裏麵的東西都被摔散出來,她也不管,隻哭著撲到了虞昶軒的懷裏,“我極有可能不是父親母親的孩子?”

  他笑,“那麽你還能是誰的孩子?”

  她搖頭,“我不知道。”

  他用手撫弄著她額前的頭發,微微笑道:“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她還是哭,“父親母親還有崇燁都知道,可偏偏隻有我不知道。”她在他的懷裏哭到睡著,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的時候,手臂忽然一陣劇痛,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他穿著寢衣站在床前,手裏居然拿著那一張照片,臉上的表情猙獰到可怕,手掌緊緊地攥住了她的胳膊,恨不得將她捏碎一般,“你父親叫什麽名字?”

  她害怕,“謝藻華。”

  “母親呢?”

  “白麗媛。”

  “你今年多大?”

  “十八歲。”

  虞昶軒的手忽然鬆開,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眼瞳裏射出的光芒幾乎是要噬人一般,令人膽戰心驚,她甚至發現他的身體都在發抖,她茫然地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去抓他的手,“你怎麽了?”

  他猛地甩開她的手,轉身如逃離一般地快步走出臥室。

  她第二天早晨一個人急匆匆地離開楓台,一路上都在想著要怎麽和父親母親解釋,一個女孩子一夜不歸,她想到腦袋都痛了也沒有想出注意來,最後下車的時候終於決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才一進門就察覺到氣氛不對,崇燁竟然在家裏,吳媽媽哭得成一個淚人,崇燁的眼圈也是通紅通紅的,他沙啞著嗓子對她說,“凡姝,父親母親昨天晚上出去找你,結果遇到了車禍……”

  她麵色慘白地站在那裏,魂飛魄散。

  這下可好了,她不用絞盡腦汁地想如何交待她昨晚的去處了。

  三天後,父母的喪事還沒有辦完,崇燁竟然被憲兵隊抓起來,罪名居然是煽動民心,聚眾鬧事,咬定崇燁是革命黨。這完全是飛來橫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絕望到了極點,跑到楓台去找他,但被何浚森帶人攔住,理由隻有一個,總司令很忙,誰也不見。後來何浚森親自開車送她回家,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裏,吳媽媽就站在屋子外麵的走廊裏,走廊的兩麵是高大潔白的圓柱,年過半百的吳媽媽像是兩根圓柱間一個枯瘦的老枝。

  她對凡姝說,“原來是你招惹了他們。”

  凡姝失魂落魄地望著吳媽媽,吳媽媽的目光透出深深的冷意,“凡姝,有一件事情,你必須要知道。”

  凡姝再來到楓台的時候是在夜裏,他如果不見她,她就不走。

  他終於來會客室見她,一身鐵灰色的戎裝硬挺冷漠,他甚至不看謝凡姝一眼,“說什麽都沒用,我已經簽了字,明天晚上十點以前處決。”

  她凝神望著他的背影,“如果我求你,你能不能放了崇燁?”

  他毫不留情,“不能!”

  她凝視著他,半晌忽然淒楚地笑一笑,“你明明知道,崇燁不是革命黨,你卻一定要他的命!是不是我身邊所有的人你都要殺掉,你要處決的名單裏,包不包括我?”

  他的身影頓了頓。

  窗外是盛開的白玉簪,一片片地開下去,長柄托嫩葉,花朵晶瑩素雅,恍若仙子一般的出塵脫俗,在夜色裏靜靜地搖曳著,他的臉色蒼白,輕聲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凡姝第二天傍晚就打電話請虞心平來家裏做客,心平知道她家裏遭遇了那樣大的變故,自己悄悄地趕來看她,果然就見凡姝麵色憔悴,穿著磁青色碎花旗袍,旗袍下擺長過腳踝,輕輕地晃著,她孤零零地站在雕花長窗前,仿佛是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心平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你以前不喜歡穿旗袍的。”

  她笑,“崇燁喜歡看我穿旗袍。”

  心平愧疚,“等過幾天,我幫你去跟父親說崇燁哥哥的事情。”她輕輕地搖頭,“不需要了,我有辦法。”還好她的精神還不錯,心平陪著她,與她一起吃了晚飯,兩個人又在琴室裏玩了一會兒鋼琴,等到晚上九點鍾,凡姝帶著心平到小客廳裏吃點心,特意把無線電打開,兩個人聽著音樂,凡姝倒了一杯茶給心平,忽然笑道:“你頭發亂了,我幫你梳梳。”

  心平點頭,捧著茶杯乖乖地轉過頭去,一麵喝茶一麵和她說話,凡姝拿著象牙梳子幫她梳頭,她纖細的手指在心平的頭發間若隱若現,心平莫名地紅了臉,小聲地道:“凡姝姐姐,我真喜歡你。”

  凡姝點點頭,“我也喜歡你。”

  夜色漸漸地深了,凡姝給心平梳好了頭發,柔弱的心平靜靜地躺在凡姝的懷裏,沒有了呼吸。

  書房裏很靜。

  落地鍾擺在書櫃的一側,鍾擺隻在那裏來來回回的搖著,檀香爐裏燃著一把紫茉胭脂,幽幽的香氣散發出來,桌麵上開著一盞綠紗罩台燈,發出幽幽的光亮,薄薄的月光被阻擋在了窗外,大落地窗簾完全拉起來,門上鑲的是雕花彩繪玻璃上,玻璃上是各式各樣的花樣,晃著人眼。

  虞昶軒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手裏的那一張照片,眼瞳烏黑,深邃的麵孔掩映在淡淡的陰影裏,他隻覺得冷,四麵仿佛都是白茫茫的霜寒之氣,將他緊緊地包圍著,甚至讓他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起來。

  他還記得他曾經珍愛無比的那一個女孩子,在那個寂靜的深夜裏,月色如霜,映照著一地的樹影,她淡淡的回眸一望,白皙秀美的容顏竟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裏,眉清目秀猶若春日裏的一瓣雪白梨花,靈秀中透著一分淡淡的香寒氣息。

  這麽多年,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他慢慢地將手中的照片扣在桌麵上,心亂如麻,好似無數隻螞蟻在他的心中噬咬,眼裏出現痛入肺腑的光,低著聲念道:“平君,你這樣懲罰我……”

  辦公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鈴聲刺耳,他拿起電話的時候,何浚森的聲音傳進來,“總司令,謝小姐電話。”

  他呆了半晌,還是道:“接進來吧。”

  話筒裏很快傳來謝凡姝的聲音,淡而平靜的聲線,“虞昶軒,你既然這樣狠,害死了我的父親母親,我也要讓你付出同樣的代價!”

  他沒有說話。

  謝凡姝說,“心平在我這裏,她睡著了,很安靜。”

  他立時怒道,“你對她做了什麽?!”

  她笑道:“我是來告訴你一句,其實你根本不用擔心,當年葉平君生下的是一個男孩,我不是你的女兒。”

  仿佛是一腳踏了空,抑或者是迎麵狠狠地一拳打過來,他的身體猛然一震,呼吸急促起來,咬牙切齒一般的,“謝凡姝,你給我說清楚,那個男孩……那個男孩現在在哪?!”

  話筒那一邊卻沉默下去。

  他緊緊地攥著話筒,幾乎要發狂,“謝凡姝!”

  “昶軒——”她似乎輕輕地笑了一聲,靜靜的呼喚他的名字,溫柔至極,“十點了。”

  她的話音才落,放置在牆邊的落地鍾就發出“當……當……當……”的聲響,鍾擺來回搖晃,深沉的鍾聲在他的耳邊緩緩地回響著,每一聲都似乎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撕扯著他的神經,摧枯拉朽。

  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眼裏出現了絕望淒涼的光芒。

  落地鍾靜靜敲完了十下,然後一切重新歸於死寂,而在檀香爐燃著的那一把紫茉胭脂香料,也就燃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