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作者:藿香菇      更新:2022-05-09 16:45      字數:2619
  閬陵衛氏一族自前朝起百年冠裳不絕, 是真真正正的閬陵望族, 鼎盛造極, 便是後來改朝換代陸家執掌天下亦不曾有礙其繁盛分毫。

  世有傳言, 京都能換主, 閬陵仍姓衛。

  那個時候的衛家煊赫難以言表。

  隻是日中則移, 月滿則虧,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

  先帝昏庸無能,時值世道大亂, 戰火四起,當時還隻是皇子的當今陛下與鎮國長公主奉命領軍,行至閬陵, 與衛氏一族發生了嫌隙齟齬。

  內中到底如何年幼的她並不清楚, 隻知道後來先帝故去,當年的年輕皇子陸霄繼位, 官家世族大換血, 衛氏便再不複當年榮光。

  她是閬陵衛氏門族這一輩嫡係裏唯一的女兒。

  衛蓉玥上有兄長下有幼弟, 若在普通的富貴人家, 必是千嬌百寵的長大, 可她生在衛家, 世家門閥,每一個孩子的頭頂都壓著家族榮耀,骨血裏都被長輩烙刻下了衛氏的名字。

  他們是衛家的兒女, 既是衛家生, 也亦該為了衛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是族學的先生每日都會告訴他們的話。

  兄長是衛氏的頂梁,身為衛家這一輩唯一的姑娘,她是衛氏極力栽培出來,裝飾門麵的嬌花。

  衛氏需要她的時候,她必須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命。

  在門族麵前,個人往往不值一提,他們都喜歡說:小我成全大我。

  所以,在他們要她進宮為衛氏子弟鋪路的時候,她去了。

  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進宮的那天閬陵正下著雪,如同現在外頭一樣,白茫茫的一片,雪舞蒼山,回風呼嘯。

  她穿著十二位繡娘飛針走線,精挑細勾出來的錦繡華裳,在所有人的含笑期盼下踏上了雕花馬車。

  他們目送著她走往京都的道路,為衛氏除去那位年輕帝王心中特意為衛氏布下的層層荊棘。

  “誰叫我姓衛呢,衛家的榮耀亦或是悲苦和我脫不了幹係。”

  衛蓉玥嘴皮子掀了掀,麵上譏誚遍顯。

  享受了家族給予的便利,冠加的錦衣,總得有所回饋的。

  這大抵可以歸結在報恩的範疇裏,大概是這樣吧。

  從閬陵到京都的路走的很慢,從清台地界趕回來的表兄甚至快馬加鞭追得上來送了她一層。

  表兄看著她的時候,雪花從發梢消融,滴落成珠,凝落在臉頰上。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卻避開了頭。

  衛蓉玥大概是站得不舒服了,幹脆坐在了地上,裴郅掀著眼皮子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暗中哂笑。

  太子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疑惑地看過來,他又動了動,眼簾半垂,麵無表情。

  太子無趣地微搖了搖頭,這人可真是沒意思。

  這般想著他的眼睛又往仍跪在地上的定王身上瞄。

  定王在聽到衛蓉玥說起什麽表哥的時候就直覺不好,理智漸漸回籠,腦子總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與裴郅素來不和,裴郅選在這樣的時候把人帶進宮來,絕對不會是為了針對一個嬪妃,矛頭直指的定然是他!

  定王額頭上冒了汗,這怕不是什麽簡單的詐死離宮,裏頭恐怕是還有其他牽扯。

  他思緒飛轉,以期盡快找出最佳應對之策。

  衛蓉玥沉浸在過去了歲月裏,也沒人逼迫,她便又自己慢悠悠地繼續出了聲。

  “皇宮啊,多好的地方……”

  天下間再沒有比這兒更加威嚴富貴的地方了。

  權利中心,人人都得俯身拱手,作揖叩拜。

  她呆了好多年,再好的權勢富貴,也都膩了。

  在衛家的時候,頭頂是四四方方一處天,隻有那麽丁點兒大,藍天浮雲,一抬眼就全落在了瞳眸裏。

  從衛家到皇宮,抬眼仍舊是一方天,隻不過四周的簷角抹了金邊兒,門庭上綴了威嚴。

  外頭的光景還是和她沒有絲毫相關。

  她這半生,倥傯蹉跎,孤了寂寞。

  這樣的日子,她是真的受夠了。

  “所以我走了,我為衛氏付出半生歲月,也該夠了。”衛蓉玥枯黃微曲的手指穿過素色的冪籬,淡淡開口道。

  在表兄再一次朝她伸出手的時候,她終於還是決定跟著他走了。

  天高海闊,跟他在一起,便是風霜雨雪的日子想來也不比現在差了。

  四公主本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聽著她說了半晌早就有些不耐煩了,到了這兒更是直接跺腳怒視,“所以,你就丟下我和皇兄、丟下我們,自己跑了?”她有些不可置信,“你為了一個男人,遺棄子女,背叛父皇,就為了一個男人?”

  聽見四公主的質問衛蓉玥頓了頓,回道:“沒有我,你們依舊過得很好不是嗎?聽說四公主養在皇後娘娘膝下,三皇子也有靜妃撫養,衣食住行奢華富麗,外無憂內無慮。”

  感情淡薄了,不消多少日子他們便會忘了她的。

  四公主退了一步,冷聲道:“再怎麽說得冠冕堂皇也掩蓋不了你拋夫棄子的事實。”

  衛蓉玥不再看她,微曲了曲撚著薄透冪紗的手,“這人世間本就是這樣的,有舍才能有得。”

  四公主都快被氣笑了,衛蓉玥詐死離宮的時候她還小,並不像定王一樣與她還有什麽感情,聽著這些話,當下臉色實在是不大好看,冷冷地嗬了一聲。

  “既然如此,你當初跟他走了不就好了?幹什麽入宮幹什麽生兒育女,你說了這麽多自己就不覺得好笑嗎?”

  屁的有舍才有得,屁的為衛氏門族奉獻了半生要去追求什麽真愛,這些話說出來虧不虧心呐?!

  衛蓉玥一愣,倏忽輕笑了一聲。

  為什麽當初沒有跟表兄走?

  時間隔得太久,她其實也不大記得了?

  也許是衛家的教導太成功了,她確確實實丟不下整個家族。

  也許是惶恐。

  也許是害怕。

  她生在富貴繁榮的衛家,表兄生在饌玉炊金的鍾鳴鼎食之家,雙手交握,天涯同舟,共濟江湖……太難了。

  她分不清柴米油鹽醬醋茶,他也用不來鍋碗瓢盆麻桑襪。

  那個時候他們都太年輕,走很容易,相互扶持著過下去是很難的。

  沒有人接著出聲,殿內又陷入了安寂,昭元帝喝著茶,冷淡道:“才剛剛說了一半,怎麽就停下來了?”

  衛蓉玥默不作聲,她沒有說謊,這些年她從未後悔過踏出皇宮的大門,但是……離開皇宮後的那些歲月她也並不高興。

  她記得那也是個冬天,雪天的路滑不溜秋的,疾馳離開京都的馬車掀翻掉落山崖,她剛因為離宮而轉了一個彎兒的人生徹底偏離了既定的軌道。

  失憶後的那段日子,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等到她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身在荒蕪貧困的小山村,身邊還有了一個叫何三杯的地痞流氓的丈夫。

  從那個時候起,她便知道自己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親情、愛情、友情,什麽都沒有了。

  她死活不肯再多提後半生的那些歲月,昭元帝隨手將折子丟擲到定王麵前,定王指尖微顫了顫,拾了起來一一細看了。

  他看著後頭那一段離宮私奔,山崖墜車,再嫁他人,眉頭狠狠地抽了抽,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來。

  再抬頭飛快了瞥了上首,他心頭一墜,苦笑不已。

  他的母妃呀,可真是不得了啊。

  當日拋子棄女,今日更是直接將他們坑到穀底了。

  這一遭,父皇怕是一輩子都不能心寬釋懷了。

  他放下折子,俯首大拜,陡然心想著,她當年若真是死在鏡畫閣的那一場大火裏便好了。

  至少,她還是記憶中的美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