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捉蟲)
作者:藿香菇      更新:2022-05-09 16:45      字數:3104
  外頭蕊寒香冷, 冷風一過, 雪地上遍是殘紅。

  小太監們守在回廊簷下, 冷颼颼的, 連腳都凍得沒什麽知覺了, 有些僵硬地迎著送菜的宮女們順著蜿蜒的廊道直入裏閣。

  昭元帝又叫人取了一壺暖酒, 問著幾個兒子話, 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樂融融。

  裴郅沒叫寧茴再喝酒,連果酒都叫宮人放了下去,倒是他自己微蹙著眉頭一杯接著一杯, 看起來著實有些煩憂的樣子。

  寧茴吃了一口杏仁豆腐羹,偷瞥了一眼差點兒沒笑噴出來,她發現這人演起戲來青青草原都得甘拜下風。

  正在睡覺的青青草原:“……”為啥莫名其妙總是要扯上它?

  昭元帝和幾個兒子說了一圈兒話覺得沒什麽意思, 本想著舉杯與裴郅喝兩盅, 卻見他眉頭深鎖心不在焉。

  他端坐著,一口飲了一杯, 又叫了張公公給滿上, 這才問道:“裴卿今日是有心事?好似自下午開始便有些心神恍惚。”

  裴郅收斂神思, 放下酒杯拱了拱手, “臣、臣……”

  他少有這樣吞吞吐吐的模樣, 昭元帝道:“有什麽話便直說, 你我君臣好比父子,父子之間有什麽便說什麽。”

  他這樣的話太子都不覺如何,反倒是定王半低著頭心中冷嗤, 父子之間也不是有什麽便能說什麽的。

  定王覺得這話聽在耳中實在是嘲諷, 他轉頭看了眼裴郅,見他麵上仍是陰陰冷冷的,但眉眼間卻略有遊移,緊接著便又聽他開口道:“臣有件事實在是難以啟齒。”

  昭元帝撣了撣膝上的衣袍,笑道:“但說無妨。”

  裴郅卻道:“現下並不是好時候,臣也不想掃陛下的興,還請陛下恩準晚宴過後再容臣上奏。”

  昭元帝見他說的鄭重,直覺有事,但也知道若真有事,現下這個晚宴點兒確實不好細說,他麵色肅然,“既如此,一會兒便與朕好生說道說道吧。”

  裴郅微扯了扯嘴角,眼簾下落半掩了幽幽笑影,“微臣遵旨。”

  這番對話結束內裏便又安靜了下來,隻聞絲竹之聲。

  太子和太子妃就坐在裴郅和寧茴旁邊的長案,他端著杯眉眼含笑,有了些思量。

  看來三弟今晚怕是要睡不著覺了,裴郅一向摳門兒得很,素來隻要拿進去沒有掏出來的,他的大禮,一般人恐是有些受不住的。

  陸玨餘光從定王身上掠過,定王握著筷子的手一頓,剛加起來的菜又落回了碟子裏,他眼神微暗,不知道為什麽,這心頭莫名有些不舒服。

  緩過了一陣,嬪妃公主們也開始說起了話,隻寧茴一個握著她的筷子不緊不慢的吃著東西,裴郅扣著她的左手,好笑問道:“怎麽那麽能吃呢?豬。”

  寧茴小聲低語道:“那也不能怪我啊,不吃的話就沒事兒幹了。”總不能往她們那些話裏瞎摻和吧。

  裴郅給她舀了碗新端上來的熱湯,“說的也是,但也不能用太多了,小心撐了晚間不舒服。”

  寧茴點點頭道:“我隻吃個七分飽。”

  她眉眼帶笑,應話的時候乖順的很,裴郅心裏癢癢,真想摁著人狠狠親一通,叫她靠在懷裏臉紅意軟才好。

  他捏著手,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來,一杯酒灌下去,才稍緩了下來。

  四公主冷眼瞧著他們,是怎麽看怎麽地不順眼。

  晚宴將近半個多時辰方才結束,昭元帝帶著皇後還有太子定王幾個先去了側殿,裴郅接過青丹手裏的鬥篷與寧茴罩上,又勾著絨邊兒的兜帽蓋在她的頭上,低聲道:“去裴貴妃那兒,待事情了了,我便使人過去叫你,倒時候讓霧心送你過來。”

  寧茴乖乖應道:“我知道的。”

  他摸了摸她的頭,“去吧。”

  裴郅目送著她與裴貴妃一道出了門,轉頭瞥了眼同樣被留下來的四公主,轉瞬便放平了視線,麵冷眼利,舉步往側殿去。

  四公主遠遠地冷哼了一聲,待他離得稍遠了才慢吞吞跟上。

  側殿少有人來,宮人們剛剛才點了碳爐子,溫度尚不大高,昭元帝喝了兩口茶漱了漱口,手擱在案幾上,見裴郅與四公主一前一後進來,沉聲問道:“裴卿,說吧。”

  裴郅聞言,撩了撩袍子行大禮叩拜,昭元帝皺了皺眉,便又見他雙手呈上了折子。

  “陛下可還記得臣從平春回來說過的一句話?”

  昭元帝揮手叫張公公親自去取了折子來,先叫了他起來,這才回道:“平春?”

  他沉吟片刻,“朕隱約有些印象,你好像說過在路上遇到了一個人,想著查證了些事後再帶來見朕。”

  裴郅將折子交與張公公,“臣今日所奏正是此事。”

  昭元帝輕點了點桌麵,“這麽說,你是已經查清楚了?”

  “起始原由皆在奏折上,請陛下過目。”

  他如此鄭重,昭元帝也收了些漫不經心,接過折子時看了他一眼,這才打開了來,細細審閱。

  裴郅的字極好,筆勢有力,靈活舒展,他曾讚過好幾次。

  隻是……

  昭元帝看著裏麵的內容,每過一列,麵上便難看一分,這壓抑著的情緒叫坐在他身邊的鄭皇後心驚膽戰,呼吸都漸緩了下來。

  太子立在一旁眼角上揚,他一向是個溫謹的性子,現下居然也生出了幾分看戲的心思。

  鄭皇後的呼吸是放的越來越慢越來越弱,昭元帝的呼吸卻是急促了起來,他啪地一聲將手中折子拍在案上,臉色暗沉,“裴卿,你所奏之事,是真是假?!”

  裴郅俯身,饒是已經感受了他的怒火也仍舊是不驚不忙地回道:“微臣已讓齊商帶人在外頭候著,是或是不是,陛下見了這一麵,自然真相大白。”

  昭元帝忽地站起身來,來回快走了兩步,聲音冷沉,“帶上來。”

  “是。”

  四公主對於這驟然冷凝的氛圍感到疑惑,她左右看了看,隻見其他人都屏息凝神,就連自家兄長定王也繃著身子儼然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她甚是不解,微微側頭看著大開的漆紅木門。

  被齊商押進來的人身穿著暗灰色的長裙,她走得極慢,甚至每走一步,身體都在打著顫兒。

  四公主想瞧瞧這人長什麽樣,卻見她頭上戴了素青色的冪籬,遮擋的嚴實,實在是看不清模樣。

  她有心想出聲問一句,但現在這個地方根本就沒她說話的份兒。

  那婦人在堂中跪下,她父皇便從上頭背著手慢步走了下來,那眼神如刀,哪怕並沒有對著她,也叫他心顫兒。

  在這些子女麵前,父皇有過嚴詞利語,卻從沒有這樣冷戾過。

  四公主有些怕,愈加惴惴不安,她往定王身邊悄悄靠了靠,定王則是安撫地看了她一眼。

  昭元帝在那婦人麵前立定,看著她抖動的肩頭,眯了眯眼,一抬手便將她頭頂的冪籬掀落在地。

  素青色的冪紗覆蓋在團花地毯上,猛顫了顫,叫底下的繡紋朦朦朧朧瞧不清了,諸人的心也跟著一落。

  昭元帝冷聲道:“抬頭!”

  他倒要看看是人還是鬼!

  旁的人還好,四公主卻是被這一聲兒嚇得好似心跳都停片刻。

  她呼吸一頓,反應過來有些懊惱,對那殿中跪著的婦人便不免帶了些嫌惡,順道著對特意叫人過來的裴郅也又添了一份埋怨。

  大晚上的,這裴郅也是有病,就不能選個好時候嗎?

  就在心中腹誹的點兒,昭元帝已經失去了全部耐心,直接上手強硬地捏住了那婦人的下巴狠狠地扳抬了上來。

  入眼是一張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臉。

  這張發黃的臉,皮膚粗糙得厲害,像是布滿了砂礫,哪怕僅僅是捏著下巴他都覺得有些硌手。

  再看那眼角唇鼻上頭的皺紋更是多得叫他根本數不清。那雙眼渾濁暗淡,布滿了血絲,眼下一片青黑。

  老態,滄桑,疲憊又惶惶。

  這些一丁一點兒分開來瞧都是陌生的,陌生得可怕,和記憶中的人全然不同。順妃衛氏恭順柔嘉,眉正目秀,修儀有度,是閬陵衛氏傾盡半族之力培養出來的最引以為傲最動人的一朵嬌花。

  但是……這一眼仿過,嗬……

  昭元帝深吸一口氣,虎目一視,鋒利凜冽,口中不斷逸出了叫人膽寒的冷笑。

  “好好好!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鄭皇後見他如此作態慌慌忙忙站起身來,走前了兩步,沒了昭元帝阻擋視線,一眼便瞥見那張臉。

  她先是怔愣著,約莫過了半晌臉色才有了變化,她雙目圓瞪,麵部與雙唇同一時間失去血色,手握帕子用力地抵著心口,聲音發顫:“你!你!你是衛……衛順妃!”

  這一聲衛順妃猶如平地一聲驚雷乍響,莫說定王陸玨和四公主兄妹,便是太子陸琅也陡然驚詫。

  他反射性地就往裴郅身上瞧去,那人立在左側,麵無表情,隻那一雙眼眸裏隱含著幽幽冷光,端的是森然可怕。

  這樣一瞧太子陸琅卻是定下了心來,他溫然一笑,哎呀,希望這個年禮老三會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