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
不經語 更新:2022-05-09 15:42 字數:4824
連著數星期,蘇沫再沒見過王居安,項目組交由其他高層負責,例會上的位子也空著,總經理辦公室大門時時緊閉,似乎昭示那人的無奈和決心。
蘇沫從門口經過,他的秘書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像是在抹淚,見著她,把人拉住說:“這回出大事了。”
“什麽事?”
“王總的孩子沒了,他現在連公司也不回。”
蘇沫沒聽明白,愣愣問:“沒了什麽?”
那秘書抽出紙巾擤鼻子,道:“我也是才聽說,那孩子一不小心,掉進家裏的遊泳池,淹死了。”
蘇沫像是被人狠狠拍了一耳光,她不信,故作輕鬆道:“不會,家裏的遊泳池怎麽會淹死人,還是那麽大個孩子。”
“可不是,誰知道呢?多好一孩子,都這麽大了……。”
蘇沫頭腦發蒙地回到位子上,呆坐半天,接到王亞男的傳喚。到了董事長辦公室,另幾位副總和助理也在,王亞男坐在大班椅上,雙眼已經哭到紅腫,她清清嗓子,壓抑語調宣布了幾項工作重新分配的消息,至於理由卻不多講,隻說王總最近有家事拖累,抽不開身。
底下的人也心照不宣,不敢多問。
蘇沫起先還懷疑,這下子忽然就信了,眼淚止不住往外湧,強忍住,心裏自責:“我為什麽要和他說那種話?”
她坐立不安,想去問明情況,又不敢,時間一天天過去,心口就像壓了塊大石。
始終沒忍住,給老張打電話,那邊很久才接,老張的語氣慘淡無力,隻開口應一聲“蘇小姐”便不再說話。
蘇沫想到那孩子的模樣,不覺哽咽道“張師傅、張師傅……。”卻無論如何問不下去。
老張聽出來,隻說:“小家夥沒了,老板每天隻待在屋裏,有什麽事,請同事們幫他打點下,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緩過來。”
蘇沫這才道:“孩子怎麽就沒了呢?”
老張歎氣,不願多說,“他當時生著病,不小心掉進池子裏。”
蘇沫忍著淚:“怪我,我那天不該和他爸談。”
老張不解,忙安慰:“和你沒關係,天意,老天爺要收人,攔也攔不住,”他言語悲切,“我現在去買些紙錢,給孩子多燒些,他從小就嬌慣,我怕他在下麵過不好,他爸,一次也沒到墳上去。”
蘇沫聽見這話,到底沒法抑製,眼淚悄悄地流出來。
一晃秋天過去,王居安仍不出現,公司裏人事照舊,王亞男的臉色卻一天差似一天。蘇沫心裏有愧疚,也懶得去打探,工作上的鬥誌漸漸不如往常,回憶這兩年的境遇,偶爾會想要逃避:不如離開是非地,從此再也見不著這些人。
她害怕見到王居安,王亞男偏生派她去做事。
股東會議上有幾份提要仍需王居安簽字,又有幾樣決策要向人轉達,蘇沫翻閱那幾樣文件,沒一樣是能讓他看得舒心的,不覺提醒:“王總最近心情肯定不好,是不是再緩一下?”
王亞男瞧向她,反問:“你的意思是,他看了這些東西心情會更糟?你很了解他?”
蘇沫略微低頭,沒做聲。
“有時候,我也很欣賞你的,覺得你還算個人才,”王亞男表情平靜,“公司和工作,時間、項目、效益,這些都不等人。”
不得已,蘇沫又給老張電話。
老張說:“老板有時候會出門辦事,夜裏到家就在遊泳池邊坐著,有時候我早上過去,就見他衣服也不脫,睡在旁邊的瓷磚上,跟前一打空酒瓶,這都快一個月了,我怕他身體熬不住。你直接去家裏找他,正好也能勸勸。”
蘇沫想,隻怕他看見我會更痛苦,不得已問:“張師傅,他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擾,您能不能幫我送幾份文件過去?”
老張說:“我今天在外地,幫他辦點事,可能後天才回。”
蘇沫無法,收拾好東西,硬著頭皮過去,到了半山臨海那住所跟前,躊躇良久,夕陽無力散盡,那房子裏沒有燈光,被鬱鬱蔥蔥的樹林圍繞,一片死寂。
大門虛掩,蘇沫穿過客廳,瞧見他的背影。
他獨自坐在泳池旁,池裏的水早已抽幹,一片空曠,她在身後站立良久,王居安才問:“誰?”
他回頭,望見她。
蘇沫無法躲避,下意識地仔細打量。暗淡的陽光落在他肩上、發上和臉頰邊,他看上去一如往常,卻又有無法言明的變化。
王居安向她伸出手:“拿過來。”
蘇沫走近,文件夾遞上去,猛然間心裏哽住,仍是懷疑,低頭再看。
他已兩鬢染霜。
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氣的難受,抬頭看向天邊晚照,原以為是光線投落,現在才瞧清那濃密發絲裏夾雜根根白發。
蘇沫捂住嘴,眼淚仍不受控製地落下,她忍不住嗚咽出聲。
王居安抬頭看她,竟然笑:“你哭什麽?”
蘇沫泣不成聲,勉強開口:“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抱歉……。”
他接著問:“抱歉什麽?”
她側開臉去,不敢讓他瞧見,伸手抹淚,仍然無法自已,過了好一會,才說:“我,不該跟你說那樣的話……。”話雖如此,卻知道,如今說什麽都為時已晚,隻有讓內疚之情一天天啃噬人心。
王居安沒理,拿酒瓶喝酒,一邊繼續看文件,而後起身,將攤開文件夾放在一旁的桌上,拿起筆,沉默,一頁一頁翻過去,在項目交接上署下名字,翻到最後一頁,頓住,問:“還有什麽事?”
蘇沫擦幹淚,盡量委婉地說:“汽車產業園的事,其他的股東也覺得,不是很可行,還需再商議。”
他低笑,迅速簽下最後一個署名,“回去別忘了和你主子匯報,你們這些人,休想在這個時候扳倒我,”他拿起文件夾點著她,眼神陰鷙,“休想,總有一天,我挨個找你們算賬。”
蘇沫不敢作聲。
文件夾被人隨手扔過來,紙張半明半暗的夜空裏紛紛散落,文件夾的硬角砸在蘇沫的額頭,她沒防著,踉蹌退開,鞋跟踩歪,崴了腳,差點摔進池裏。
王居安轉身回屋,吐出一個字:“滾!”
上了樓,經過兒子的房間,忽然聽見裏麵有動靜,他在門外呆立半晌,原是起了風,吹動窗戶不斷開合,砰然撞擊。
他推門進去,王翦的衣衫仍是隨意散落,抽屜半開半合,筆記本的電源燈仍然閃爍,足球明星的海報,簽過名的隊服覆在牆上,所有一切鋪天蓋地,仿佛那人隨時都會回來。
王居安彎腰收拾衣物書本,手裏塞滿,卻一時不知該放在哪裏,毫無頭緒。
他緩緩坐到床邊,低頭看向手中物品,這些東西已經不會再有人使用,已經失去意義,一如他的過往。他使勁咬合著牙關,重新把衣物散落回去,試圖和先時一模一樣。
做完這些,才想起去關窗,樓下,那個女人一瘸一拐走出大門,消失在暮色裏。
他合上窗戶,放下卷簾,帶上房門。
第二天,王居安又去找馮瑜。
早先,他已去過戒毒所,裏麵的人說那姑娘已被家人接走。
王居安問:“怎麽這麽快就出來?就算出來,也應該有監控管製。”
工作人員解釋:“你說的是戒毒所,我們這裏是康複中心,她情況不嚴重,所以被警察送到這裏,在康複中心,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能隨意進出,我們這裏的特點就是為病人提供心靈上的自由……。”
他趕往馮瑜以前的住所,鄰居說,自那天被抓,她再也沒回來。
這次他又撲了空,汽車駛出巷子,路邊有家賣香燭紙錢的商店,他停下,直到後麵有車按響喇叭,這才撥動方向盤,慢慢靠邊。進了商店,店主問是不是燒給老人,他不答,買了一大包,又問:“有筆記本電腦嗎?”
對方搖頭。
王居安把東西放進後備箱,想去上墳,到了山腳,車子便停下,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拿了瓶白酒出去,就地灑在路邊,剩下一些,邊喝邊道:“王翦,我一直覺得你還會回來,所以我就不上去了,以前不讓你喝酒,你還不高興,現在讓你喝高興了,我原說給你買台車哄你高興些,車子提回去,沒人開,樣子和顏色隻適合你們這個年紀……再有兩個月,又要過年了,你說,你說說看,”他嗓間哽咽,“究竟是我無能,還是你自私?”
他仰頭吞下最後一口,摔掉酒瓶,“是你太自私!”
坐回車裏,王居安正要調頭回家,剛起步,後麵上來一輛出租,晃眼間,後座那人看起來特別眼熟。
他想了想,超車上去,連按喇叭,司機不解,怕出事,慢慢靠邊,馮瑜瞧見他卻大驚失色。
王居安上前,直接把人拉下車,又扔給司機兩張鈔票,“你直接開走。”
那司機愣愣瞧著他倆,不放心,欲言又止。
王居安說:“記住我的車牌號,有事你報警。”他把馮瑜拉到路邊,“王翦身上的白粉是你給的?”
馮瑜的胳膊快被他擰折了,疼得直嚷:“什麽白粉?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那些天他天天和你在一起。”
馮瑜哭起來:“他死了我也難過,我真心喜歡他,所以今天來看他,我要是真想害他,不會跑來看他。”
“閉嘴,”他怒,“我問你,那東西是不是你給的?”
馮瑜非常害怕,“這事你別怪我,要怪就怪……。”她抽噎好一會,“我也有父母,你孩子沒了你會心疼,我要是有什麽事,他們也會心疼。”
王居安語氣緩和些:“這事到底和誰有關係?”
馮瑜支支吾吾:“尚、尚淳。”
“講清楚!”
姑娘歇了好一會,才道:“白粉是尚淳給的,我本來是想找他要錢,他叫人給我一堆白粉,說我反正要錢也是買這些,我把這些東西拿回家,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王翦看見了,說要衝廁所裏,但是,我沒想到他會自己留著啊。”
“你找他要錢做什麽?”
那姑娘又想了半天,才道:“我一個小姐妹是他的二奶,給他生了個孩子,當時尚淳要送她走,我姐妹心情不好,我陪她去夜店,我們看見王翦,我姐妹就說王翦怎麽怎麽好,說我要是能釣上他算我有本事,她會讓尚淳給我錢,我就想這樣賺錢也太容易了。可是,可是你兒子好酷的,上次他們打架,我才得手,可是,我是真喜歡上他了,後來我們住一起,他嫌房子小,我就想去租個大房子,所以、所以就去找他們要錢……。”她嗚嗚痛哭。”
王居安胸膛起伏,半天才道:“尚淳知道你吸毒,知道你倆在一起,特意給你們一堆白粉?”
女孩隻是哭,不說話。
王居安一把將她推開,掏出一根煙點起來抽了。
馮瑜蹲在地上又哭了半天,“我聽我小姐妹說,尚淳也有把柄在別人手上呢?他玩我,人玩他。”
“什麽把柄?”
“他另一個二奶跳了樓,死前給他電話,說有什麽證據,他接電話的時候,正好我姐妹也在邊上,說他臉都白了。我姐妹說,那段時間他特別疑神疑鬼,總是跑去那誰跳樓的地方,不知道找著了沒有。”
王居安心說,跑這麽多趟,肯定沒找著。
馮瑜又道:“也可能隻想嚇唬他吧?”
王居安想起一件事,對馮瑜道:“趕緊滾,不準上去見他。”
他站在路邊,望向林子後麵,遠處的海水波光閃爍,他忽地抬手,使勁捶擊身旁的樹幹,直到疼痛鑽心,方得以緩解。
蘇沫在家擦藥油,從蓉敲門進來,見她這樣,問:“你這是被打劫了?”
“沒事,快好了,”她輕輕揉搓腳踝,“前幾天在路上摔了一跤。”
從蓉問:“你是不是在想事呢?這麽不小心。”
她沒說話。
從蓉歎息:“我們老板也夠慘的啊,我在公司瞧見他,人還是那樣,就是年紀輕輕的,頭發忽然白了不少,看得人難受。你說,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呢?這麽大的孩子失足落水?會不會是真的想不開呢?”
蘇沫吸了吸鼻子,不願多談。
從蓉又道:“你們以前……你有沒有去看過他?”
蘇沫眼圈泛紅,搖一搖頭,心裏卻想,我哪有臉見他。
從蓉沒說話,好一會才道:“隻怕是財重壓身,有了錢,生活也未必安樂,我還聽說有戶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家裏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結婚後都沒得生,一個兒子離婚了,另兩個呢,都是做了好幾年試管嬰兒才懷上。所以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該知足了,平安是福。”
蘇沫咽下淚水,敷衍:“是的。”
從蓉又說:“我聽說,老板在外麵還有其他公司,你看他,孩子沒了,還成天在外麵忙,這要是擱普通人身上,整個人早垮了,所以說也難怪人家有錢,就這種拚勁,尋常人比不上。”
蘇沫聽得一愣:“他已經很久沒去總公司了。”
“躲事吧,他這段時間經常去安盛電子。”
“躲什麽事?”
“有人在查另外幾家子公司的賬目唄,”從蓉輕輕推她一把,“哎呀,你還是領導跟前的人,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呢?”
蘇沫沒做聲。
從蓉見她這樣,忍不住試探:“你要是心裏惦記著,就去看看,你們之前不是都說開了嗎?”
蘇沫不解:“說開了什麽?”
“他不是承認了對你有意思嗎?”從蓉提醒,“那晚在樓下的時候。”
蘇沫詫異,看著她,“老趙跟你說的?”
從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蘇沫小聲道:“以後沒可能了。”
從蓉歎氣:“其實老趙讓我來,是想找你去勸勸他,這種時候,他身邊需要個人陪著,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這事太嚴重了,你把以前那些個江湖恩怨暫時放下,稍微低低頭吧。”
“不是這樣簡單,和這件事比起來,所有的事都微不足道,”她流淚,過了很久,才說,“他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