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不經語      更新:2022-05-09 15:41      字數:3813
  蘇沫手心冰涼濡濕,她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走下台階的,七、八公分高的鞋跟居然一點沒晃悠,又或者整個人踩在棉花裏卻不自知,她腦袋裏有一點清醒又有一點發懵,心說自己是越來越能穿高跟鞋,大有趕超莫蔚清的趨勢。

  同事遞來一瓶礦泉水,蘇沫象征性喝一口,就拖著一大箱東西往展示區走,接下來的環節是設備調試,展示項目成果。為確保萬無一失,蘇沫早在出發前演練過數遍,就算現在沒有說明材料和線路圖也能手到擒來。

  展台周圍漸漸來了些人,大家挺講究次序,挨個提問,其中不乏專業人士。蘇沫始終自信不足,仍是有些緊張,逢著問題正撞槍口,就有種考前抓到考題的僥幸心理。

  餘下幾位是東南亞客戶,說起英語各有特色,蘇沫連猜帶蒙地把人打發了,剩下最後一位日本客人相當執著,那人說話口音很重,英語和日語夾雜,一個單詞重複四五遍還讓人不知所雲,蘇沫麵上耐心不減,對方卻先擺起臉色。

  蘇沫額上冒汗,往王亞男那方瞄了眼,心說無論如何先把這位也打發了,不能讓人瞧出狀況。好在王亞男正被眾人簇擁著與國內同仁交談寒暄,一時無暇顧及這邊,她的心這才勉力擱下半分,一抬頭,又看見王居安從大廳的後排走過來。

  這一路,王居安走得極為風光,在場幾個外表光鮮派頭十足的人物似乎沒有不認識的,相互間或拍肩握手,或搭背耳語,相當引人矚目,就連王亞男也注意到了,等看清是自家侄兒,她臉上略顯訝異,這樣的表情並沒持續多久,隨即被幾絲冷淡和了然所覆蓋。

  王居安還未走到前麵,腳下步伐忽然變了方向,直接邁向展區。

  蘇沫正挖空心思和日本人較勁,誰想跟前又多了位鎮山太歲,頓時有些尷尬,臉上也跟著發熱。王居安倒是神色如常,也不同人招呼,低頭看了會兒展位上的儀器設備,又隨意翻開桌上的文件夾。

  文件夾裏正是蘇沫寫的長篇大論和收集的資料,王居安一頁頁看過去,每頁大致瀏覽數行,遇上專業性強的部分隻稍微掃了幾眼,翻到最後卻在《有線與無線網絡通信標準》的複印件上停留片刻。

  蘇沫拿不準這人的意思,忍不住向他手裏看了眼,等她瞧清紙上的內容,腦子裏忽然轉過彎來——日本人想表達的意思,似乎同行業標準有關,隻是他混淆了標準和協會的名稱,以至於別人產生誤解。蘇沫試探著說出幾個專業詞匯,對方明顯鬆一口氣,兩人的談話這才上了正軌。

  臨走錢,日本人要了些宣傳資料和蘇沫的名片,正好王亞男領著人過來巡視,瞧見這一幕大約還算滿意,她又瞧向侄兒,不冷不熱問了句:“怎麽現在來了?你不是一直忙得很嘛?”

  王居安合上文件夾,一臉隨意自在:“這麽有前景的項目,又是您親自出馬,當然要來觀摩捧場。”

  王亞男也表現出一些熱絡,笑道:“昨晚地方一台的新聞特別介紹了我們這次的技術引進,我估計你是瞧見了的……。”

  王居安一麵與其他董事打招呼,一麵抽空應了句:“安盛每年繳那麽多稅,哪個項目沒上過新聞?”這話隻一帶而過,夾雜在眾人的寒暄裏並不明顯,旁人也未品出什麽異樣。何況王居安年紀輕形象好,在人前足夠有涵養,加之言語幽默,舉止沉穩,三言兩語間就忽悠了王亞男身旁的幾位大客戶跟著他的思路轉,一時間集團一把手自然就被冷落數分,做小輩的反倒風頭無二。

  蘇沫聽他和人攀談,聊起這次的項目熟門熟路,業內術語一茬茬往外冒,顯然也是做足功課有備而來,難怪客戶更願意同他交涉。

  王亞男這方已不如先前那般熱情,她話鋒一轉,指著蘇沫跟人介紹:“先前上台講話的這位蘇小姐就是我們集團高薪聘請的專業人士,她在歐洲的合作公司參與過相關項目,專業能力強,辦事也得力。貴企業如果有技術方麵的問題可以向她詢問,至於我們這些人嘛,那都是半桶水,就不在各位專業人士跟前班門弄斧了,”又道,“現在人多,晚上用餐的時候我們坐下來詳談。”

  這一席話講得特別誠摯,叫人沒有懷疑的餘地,蘇沫卻暗歎,難怪有人說老板們都是忽悠,越能忽悠的越是大老板。

  隨後,王亞男就叫人訂下當地最好的酒店包間,顯然想談成一兩筆生意才打道回府,也能在董事們跟前挽回顏麵。她的意思很明白,指望著對方是大型國企,上麵肯定有撥款,一旦撥款用不完,剩餘的錢將被回收,來年的撥款額度也就跟著縮水,所以這錢他們遲早要撒出去,無非是最後花落誰家的問題,安盛不如乘熱打鐵,至少先和對方套上交情再說。

  傍晚同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客戶那邊終是施施然接了橄欖枝,並回送口頭協議,進展迅速讓蘇沫深感驚訝,不知是安盛董事長親自出馬麵子足夠,還是背地裏另有門道,待見客戶那邊官僚作風逐漸顯山露水,說話辦事拿腔作調,蘇沫心裏漸漸傾向於第二種猜測。

  飯局將散,客戶意猶未盡,暗示後麵仍可有活動,安盛的人哪能不捧場,王亞男招呼幾個會來事的下屬相陪,對方卻獨獨指著王居安道:“王總,我和你一見如故,雖然年齡隔著點,但是相當談得來,你要是不去,就是不給我們麵子咯。”

  王居安笑道:“您金口一開我哪敢不從,不過我怎麽也是晚輩,一切得聽我們王董的吩咐,”說罷扭頭看向王亞男。

  侄兒已在人前給足麵子,王亞男雖心裏極不情願,卻也不好表露,隻能應允。

  王居安囑咐了人把王亞男平安送回酒店,又道:“您年紀大了,確實該早點休息,不然身體吃不消。”他一手撐著王亞男身後的椅背,俯在她耳邊慢慢兒說完,字字輕鬆平淡,旁人見了多半覺得是侄兒體貼憐老,可王亞男怎會聽不出話裏有話,她神色瞬間黯淡,末了輕輕拍一拍王居安的手背道:“那就勞煩你替我好生招待這幾位老總。”

  王居安說:“我是您侄兒,您還跟我這樣客氣,一家人兩家話,生分了。”

  是夜,蘇沫跟著王居安一行在城裏四處折騰,沒想那幫人會玩得很,去了洗浴城還要唱歌喝酒,每個男人身邊一兩個年輕姑娘,開始的時候都還矜持顧顏麵,喝了幾杯便放開了,摟著姑娘跳貼麵舞全不在話下。燈光昏暗,音樂高亢,蘇沫因連日來睡眠不足打不起精神,隻在角落邊上安安靜靜地坐著,心裏也跟著音樂高低起伏。

  昨晚,她立在酒店窗前看夜景,商廈民居,車來車往,霓虹路燈,流光四溢,她那時鬥誌昂揚,不禁感慨世事無常:如果沒有以往的坎坷,又怎會有現在的機緣和明天的風景?

  如今她待在這種地方,先前惡補的專業知識似乎全不作數,大半月的努力遠比不上光怪陸離的半個晚上。

  有客戶喝著酒瞧一眼她,對王居安笑:“蘇小姐到底是讀書人,搞技術的,想來不習慣這樣的場合。”

  王居安也不戳穿,笑道:“書讀得多了,當然有些眼界,眼界高了,接觸麵卻窄了,是好是壞還真說不清。”

  幾人就著讀書人的清高勁兒找到共同話題,紛紛談起企業裏才來的幾個海歸如何持才傲物眼高手低,如何難以融進國內的主流社會雲雲。這樣一說笑,玩鬧到大半夜,才有人嗬欠連天的提議散了,其餘人等各自回去,王居安讓蘇沫開車先送完客戶,兩人這才打道回府。

  蘇沫一路強打精神,王居安坐在副駕上也不說話,忽地輕叩一下身旁的車窗道:“開錯了,應該上一個路口右轉。”

  蘇沫拿駕照沒多久,又是人生地不熟,惴惴地問:“這裏不能轉彎,再怎麽走?”

  王居安說:“前頭的護欄有個缺口,從那裏調頭回去。”

  蘇沫猶疑,雖然時間已晚,路上仍有來往車輛,再說這兒有禁止轉彎的標識,哪能瞎開,萬一出事可不是鬧著玩。

  王居安靠在椅背上瞧她:“要是不從這裏調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走。”

  蘇沫寧願另尋出路。

  王居安又說:“再不轉就來不及了,或者你想和我折騰一宿?”

  蘇沫心神一晃,左打方向盤,借著車流空隙迅速繞了個彎。

  王居安靠回椅背,懶散道:“對嘛,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活人哪能讓規矩給堵死。”

  蘇沫心想,就是有這樣想法的人多了,這世上才越來越無規矩可言。

  王居安見她不做聲,笑一笑:“怎麽著,蘇小姐當了一天高學曆海歸,這會兒還沒回神?”

  蘇沫一怔,忙道:“不是,今天還要多謝王總提點,我正想謝謝您。”

  王居安頓了頓,反問:“我提點你什麽了,我怎麽不知道?”

  蘇沫聽見自己這樣說話就難受,現在拍馬屁還拍上了大腿,更是錯上加錯,她心裏悶得慌,一時也不怎麽接茬。

  王居安等了一會,見對方也沒個表示,才又道:“日本人說英語的時候口音重,他們習慣用片假名音節代替音標。”

  蘇沫開著車敷衍:“王總真是博學。”

  王居安說:“我以前在那邊待過幾年。”

  蘇沫想:那就應該了。

  一時無話,王居安忽然道:“一著急就臉紅,生怕人看不出你著急?”

  也不知是四周過於安靜,還是酒後疲倦,蘇沫聽到這人嗓音裏夾雜了輕微暗啞,分明是尋常言語,偏生順著這暗啞聲色衍生出一絲微妙波動,她不去多想,顧左右而言他:“我先前見您和客戶談到技術問題非常專業,這才是真人不露相。”

  王居安也學她的語氣:“蘇小姐過獎,我不過是臨時抱佛腳,看了你寫的那些個玩意現學現賣。”他停了一會兒,又說,“這世上總得有人當墊腳石,而且還當得心甘情願,對不對?”

  蘇沫咽下一口氣,笑了笑:“那也是王總您……才智兼備。”她方才說得太溜,“德才兼備”四個字險些就脫口而出。

  王居安偏頭瞧她:“恭維話誰都愛聽,有些聽起來卻不太舒服,一是要看這人會不會說話,二來要看她說得誠不誠心。”

  蘇沫抿著嘴,不搭腔。

  王居安笑:“還真是個悶葫蘆,沒意思得很。”

  蘇沫穩穩停了車,才說:“王總,到了。要不您先下,我去泊車?祝您晚安。”

  王居安瞧向窗外,燈火輝煌的酒店正門果然就在跟前,他嘴裏低哼一聲算作應允,正待推門出去,忽又想起什麽,回身看向蘇沫,麵容平靜:“你想借著這個項目往上走,老太太未必會同意,就算她以前有這個想法,現在也未必能實現,你看我猜得對不對?”

  他說完就下車,砰地一聲甩上門,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