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不經語      更新:2022-05-09 15:41      字數:5080
  蘇沫的工作日益忙碌。

  王亞男並非好相處的人,性子急脾氣大喜怒無常,有典型的王家人個性,而她給予的指示往往瑣碎零散,有些稍微重要的安排絕無可能再三叮囑,若是腦袋不靈光導致辦事不力,那一定是下屬的失職。

  開始一段日子,蘇沫難免抓瞎,因為幾件小事挨了訓斥,但是她認錯態度好,絕不為自己辯解隻誠心服從積極改正,王亞男對著她這樣的性子倒越發沒了脾氣。

  蘇沫這邊也慢慢摸出些門道,從王亞男的性格喜好到她每天見了什麽人接過誰的電話說話時的語氣甚至時間長短都一一記錄在案,並且嚐試根據她的態度將各種安排分出輕重緩急。蘇沫做事素來利落且耐心,王亞男對她和顏悅色的時候漸漸多了。蘇沫卻一刻也不敢大意,連起草無關緊要的致辭也精心對待,先是找出王亞男以往的講話片段逐一研究,發掘她偏愛的詞語句式以及表達方式,再逐字逐句推敲直至完工,等到呈上去,看人讀得順溜並無不適應的感覺,便達到初步效果。

  隨後她才嚐試著加入更多寫作技巧,直到有一天,王亞男翻閱發言稿,讚了句:“你一個學理工的,文章寫成這樣也算過得去,文筆不錯。”這以後,關於文書方麵的工作,王亞男也多半交予她打理。

  蘇沫總算能緩上一口氣,心知這方麵她至少得到領導的認可。

  她從小擅長作文,學生時代曾在報刊雜誌上發表過習作數篇比賽獲獎若幹,算是有點小才,等讀到高中時也沒有偏科傾向,但最終仍選了理科,至於原因如何已記不清,到如今唯一的感慨卻是,如果當初學文就不會遇上佟瑞安,或許她的人生將會是另一種風景。

  空閑時間,蘇沫把學車提上日程,那天王居安的一句嘲諷提醒了她。蘇沫認為,如果當時換做王亞男,絕不會被擠兌一句就能完事。這樣想來,似乎侄兒要比姑姑好打交道。蘇沫忽然察覺到這一點,連她自己也感到詫異,最後隻得把原因歸咎於那人並非自己的直係領導,所以才懶得同她計較。

  至於王亞男的壞脾氣,多數情況下,也並非衝著她來,有時和人談事情談不攏,擱下電話就開始烏雲密布,甚至過後發飆又把電話撥回去,爭論間言辭越發激烈。王亞男的脾氣能唬住不少人,但是得罪的人也不少。

  這天,又撞見她在氣頭上,因先前和孫總在電話裏談得不愉快,等再打過去對方竟然關機,王亞男越發忍不住,叫來蘇沫說:“你給北中汽的老孫發封郵件,就說他辦事不力言而無信,讓他以後別淨想著往這裏跑撈油水,我司從現在開始不歡迎這號人物。”

  蘇沫一聽,心裏有數,這位老孫就是上回和周遠山吃飯時遇見的那位——國企二線領導,孫長躍。

  王亞男因做電子起家,對老本行念念不忘,便與歐洲某半導體電子企業合作一個先鋒項目,嚐試進軍國內汽車市場。王亞男找人把項目推到北中汽,通過老孫接洽,好處給了口頭協議也有了,一切進展順利,誰知產品演示過後,卻沒了下文。再派人去打聽,才知道對方也在開發同類型產品,他們讓競爭對手過去做演示,無非想把兩家的產品性能做個比較,取長補短。

  王亞男在董事會上親自敲定的項目,勞民傷財,結果被人涮了一回,怎能不惱。

  蘇沫接到這條指示,很猶豫,覺得領導的措辭太嚴厲,又想老孫那人談吐間似乎還有些江湖俠義,不像會在背後擺一道的樣子,是不是這裏頭另有名堂?她拿不定主意,直到下班也沒把郵件發出去,正盤算著怎麽跟王亞男交代,沒想女領導先她一步開口,詢問事件進展。

  蘇沫實話實說。

  王亞男聽了,明顯鬆一口氣,說:“不能憑一時之氣把人得罪了,老孫這人在業內還有些人脈,三教九流都和他有交情,不做東家做西家吧。”

  蘇沫心裏有了底氣,知道自己這回算是蒙對了,又想那天撞見王居安和這位孫總在一起,兩人似乎頗有交情,不知同這事有沒有關聯。

  王亞男心思敏銳,見她神色猶豫,問:“還有事?”

  蘇沫心一橫,把那天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卻掩去周遠山這人,隻提到和朋友過去吃飯碰巧遇上。

  王亞男見她態度認真,也不懷疑,隻問:“你的意思是,王總和這事有關係?”

  蘇沫解釋:“我隻是客觀描述自己看到的情況。”

  王亞男站在辦公室門口沉默半響,自言自語:“項目是公司的事,安安還不至於這麽做,我覺得,他在人前和老孫走得近多半是……。”話到這裏就此打住,她對蘇沫一笑,“還好你把信給扣住了。”

  蘇沫聽得一知半解,末了才發現“安安”指的是她侄兒,估計是小名。

  王亞男又道:“不錯,當助理最重要的不是多聰明也不是多能幹,要的就是忠誠,我相信自己沒看錯人。今天就到這裏,你也早些回去吧。”蘇沫見王亞男收拾桌上的文件和皮包,忙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樓下候著。王亞男挎著包往外走,想起什麽,回頭吩咐她:“明天有個飯局,可能有幾位領導參加,無非酒桌上那些事,我就不去了,你跟著王總一起過去,多見些人也是好的。”

  蘇沫應了,待王亞男一走,她開始整理今天的工作紀要,連日來她強迫自己養好習慣,當天的內容當天歸納消化,然後再對明天的工作內容做個大致規劃,以防因突發事件手忙腳亂。

  蘇沫一直忙到晚上七點多,往外一瞧,總經辦那邊早已沒人,走廊上黑燈瞎火,估計這層樓就剩她一個了。蘇沫從抽屜裏拿出早上買的麵包,去茶水間就著速溶咖啡吃了,心想這會兒趕去上英語課正好。

  她喜歡這種忙碌的生活,若是哪天閑下來,早早地回到家,獨自做飯吃完洗漱睡覺,一種孤寂的情緒便會悄悄滋生。她給父母打電話,和女兒聊天,那種情緒仍然無法排解,在擱下電話的瞬間又從半掩的窗子外溜進來,像夏季裏越來越重的暑熱,攪得人心煩氣躁。

  後來她不得不整晚開著電視直到睡覺,聽到裏麵有人說話方覺著好些,做飯的時候開著,看書的時候開著,進浴室洗漱的時候也是開著。

  浴室裏熱氣騰起,水嘩啦啦從頭淋下,浸潤身體的每一寸。蘇沫瞪眼瞧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看上去仍然有種年輕的漂亮,黑黝黝的眼珠,被水汽蒸騰過後豔紅的嘴唇,肌膚滑膩……這些帶給她太多好的或不好的暗示。

  有人說: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

  對於這句話,蘇沫以前不求甚解,直到如今才算明白,等她明白過來,又像是心尖尖上被針紮過一樣生痛,她心裏不斷升起懊惱,現在這年歲就像垂死之人回光返照時日無多,卻無人能見、無人欣賞、更無人將它納入懷中珍藏疼惜,隻由她靜悄悄地不聲不響地獨自綻開,直到枯萎。

  她偶爾被這樣的失意挑釁並且折磨但無力改善,所以,當周遠山打來電話的時候,蘇沫就想,如果他又想邀我吃飯,我今天隻有曠課了。

  周遠山拿她當老熟人一樣,在電話裏直接問:“在哪兒呢?”

  蘇沫聽得心裏悉悉索索地冒出一些歡愉,答說還在公司,周遠山說:“正好,我才經過這裏,一會兒上來找你。”

  她開玩笑般問了句:“是不是又想請我吃飯呢?”

  周遠山一愣,立時笑起來:“當然,你還沒吃晚飯嗎?反正上一頓是老王買單。”

  蘇沫覺得這後半句有些煞風景,但是聽見他的呼吸撩撥人似地從耳旁傳過來,也就不那麽介意了。她站在茶水間門口向暗沉的走廊那頭觀望,沒多久聽見電梯“叮”的一聲響,就見一個男性的挺拔身影向這方走過來。

  周遠山這人愛笑,才瞅見她便是笑笑。回到茶水間,兩人喝了半杯咖啡卻不入正題,周遠山開口就問:“怎麽樣,那天老王沒為難你吧?”

  蘇沫簡單應了句:“還好。”

  “他這人就是那樣,有些嚴肅,畢竟身份擺在那裏。”

  蘇沫對這個話題沒興趣,卻也接了句:“我和他打交道少,他在我印象裏就是一大款,比普通人多了些出去玩樂的資本而已。”

  周遠山一笑:“這年頭你以為隻有男的會玩?錢權對男女來說都一樣。如果道德是地表,錢權是內力,欲望就是不斷突破的熔漿,最終結果隻能是地表膨脹、變薄,最後形成火山口。”

  蘇沫含笑看他:“你幾時改研究地質了?”

  周遠山也笑,過一會兒,帶著與那天相似的猶豫慢慢開口:“我知道現在找你有些唐突,但是我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趁著後悔以前,想請你幫個忙。”

  蘇沫心裏又是一跳,笑笑:“這話繞來繞去的,你直接說吧。”

  周遠山屈起指關節在桌子上輕叩兩下,終是開口:“是這樣,我想要……莫蔚清的電話號碼。那天陪人買衣服的時候看見你們,覺得你倆關係應該不錯,所以想跟你打聽打聽。”

  蘇沫一時沒做聲,低頭喝了剩下的咖啡,才問:“你認識莫蔚清?”

  “嗯,”周遠山盯著她看,“能給我她的電話麽?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蘇沫想,你這樣問讓我怎麽回答呢,隻說:“其實我跟她也不算熟,就是一起逛過幾次街,你要是想和她聯係……我得先問問她的意思。”

  周遠山不勉強,盯著跟前的咖啡杯沉默半天,蘇沫也不做聲。

  隔了一會,他似有些尷尬,沒話找話地要請她吃飯,蘇沫忙說已經吃過了,再看時間不早課也上不成,就請周遠山開車送她回去。臨分手,兩人仍如尋常互道晚安,周遠山欲言又止,蘇沫瞧他神色有些不忍,說了句:“我會盡快問她,然後再聯係你。”

  他這才點一點頭。

  蘇沫進了門,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視,又把聲音擰大了些,洗完澡窩在床上看書,她以前偏好小說類文學作品,現在卻對政治曆史財經管理和人物傳記更有興趣,但是這一夜,她什麽也看不進。

  匆匆一覺,隔天上班,王亞男沒去公司,蘇沫的工作不多,到了快下班的點忽然覺著有什麽事沒做,胡亂翻開記事本,這才想起晚上有飯局。桌上電話響起,是王居安的助理,說王總的車已在樓下等著了。

  蘇沫竟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好在平日裏,她都會放一套衣物在公司以備不時隻需,她匆忙換了衣補好妝,拎起手袋一路小跑下樓。王居安那車顯擺得很,她一眼就瞧見了,還未走近,就有人下來替她開門,蘇沫見是營銷部老趙,忙打招呼說:“趙總,我還是坐前麵吧。”

  趙祥慶笑眯眯瞧著她:“蘇助理,今時不同往日,你現在是王工跟前的紅人,哪能讓你坐前麵,”又道,“上車吧,已經晚了。”

  蘇沫無法,低頭鑽進後座,王居安已穩坐一旁,老趙坐副駕,助理開車,蘇沫說了句:“不好意思,有點事耽擱了,讓老總久等。”

  王居安沒接茬,隻吩咐一聲:“走吧。”

  當晚的飯局是由安盛宴請幾位省市領導,一來為集團才拿到本市某舊機場數千畝土地的出讓合同表示感謝,二來也為今後去西北某省投資能源項目打通關節,希望能由政府出麵,借著國家實施西部開發與目標地牽線搭橋,名頭是設立友好城市同創兩地輝煌。

  這種時候,王亞男不出麵也有緣由,她在能源和汽車電子方麵同王居安有分歧,互相不看好。目前除電子和商廈這兩塊,集團重心仍放在房地產開發上,但利潤漸少前景逐漸萎靡,於是有心另辟蹊徑。王亞男認為能源發展投入太大會造成資金斷層,嫌年輕人做事激進目光短淺。王居安卻覺得,目前國內沒有做技術開發的良好土壤,大多汽車製造業隻負責次品生產和國內銷售,核心技術仍被歐美日韓壟斷,即使有新發展也會被當前製度埋沒,因而並非撈錢的好途徑。

  兩人說不到一處,幹脆互相不理閑事,唯一不同,王亞男背後有董事會撐腰,時刻留神王居安的動作。所以蘇沫也明白,自己此行帶著一定目的,隻是她今天的狀態卻不大好。

  包間裏的那些陌生臉孔走馬觀花一樣從眼前晃過,一會兒省委的一會兒國資局,又有銀行稅務或者這家那家的公子,還有市公安局副局及下屬,都是各方各麵的人物,相互買賬,熱絡寒暄。這種飯局又往往少不得女性的參與,但數量不能太多,多則張揚,沒有則無趣,少則曖昧,曖昧最好,房裏統共兩三個年輕女人,蘇沫是安盛這邊唯一一個,她被安排與王居安同桌。

  王居安旁邊的首位上坐著省委領導,另一邊是某家公子,據說這家夥的爹是上頭某位部長,老趙和王的助理則在另一桌相陪。

  蘇沫今晚顯得有些木訥,飯局設在城東臨海的那家私人會所,她剛才得知,這裏原是集團旗下產業。蘇沫覺得,若是在這兒顯得太過活絡或者熱情,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

  她心緒不寧,直到認清公安某局帶來的下屬時,立時又驚訝不已。

  席間那下屬敬了一圈酒,顯見是個會來事的。年輕人身著天藍色襯衣深色長褲,模樣英挺,等喝到蘇沫這邊時,他忽然說了句:“還是蘇小姐能幹,這一路爬得挺快。”

  蘇沫稍微僵著臉,回應:“彼此彼此。”

  兩人都隻略呷了一口酒,過後,有好事者低聲玩笑:“女人嘛就是要能幹。”重音在最後兩字,大夥兒會意,均訕訕地忍笑。

  同桌有一模樣挺正經的中年人往王居安和蘇沫身上來回笑看數眼,開腔道:“我來講個段子,不知大家聽過沒有。”

  旁人起哄:“快說快說,聽過怎樣,沒聽過怎樣,有些經典段子那是百聽不膩味,隻看講得好不好。”

  那中年人擺足了譜,方開口:“說的是有五個女的競爭一個領導崗位,最後當然有四人落選,後來啊領導找那落選的四個分別談話,問的話是一樣的,但是回答各不同。領導問:你知道為自己什麽落選嗎?第一個說:知道,我上麵沒人。第二個說:我上麵有人,但他不硬。第三個說:我上麵有人,他也很硬,但是我在下麵沒活動。第四個答:我上麵有人,他也硬,並且我在下麵活動了,但是我沒有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