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作者:映漾      更新:2022-05-09 15:36      字數:5282
  短時間內連續兩次回N鎮, 沈驚蟄的心情完全不同, 跟第一次做夢一樣壓抑著悲傷不一樣, 她這次出了火車站就開始東張西望。

  “這裏是不是以前的糧倉?”她肩上背著雙肩包, 兩手空空的看著身邊兩個男人大包小包的擠人群。

  “記性不錯。”江立誇她, 腦袋蹭過來讓她幫忙把因為汗蓋住額頭的頭發撩開。

  “這地方拆的時候, 江立還寫信去市政府抗議過。”沈宏峻扛著個行李箱一馬當先, 一回頭看這兩人又開始膩歪,忍不住翻白眼,“公眾場合, 你們倆能不能要點臉。”

  沈驚蟄一巴掌推開人憎狗嫌的沈宏峻。

  “你還去抗議過?”沈驚蟄語氣奇怪,挑起了半邊的眉毛,要笑不笑的樣子。

  “你們倆在糧倉裏發生過什麽?”嗅到八卦氣息的沈宏峻樂顛顛的又湊回來。

  “關你什麽事!”沈驚蟄開始熟練的敲毛栗子, “我弟媳呢?”

  “在幫你公婆做飯!”沈宏峻長手長腳, 跳開兩三步遠離沈驚蟄的魔爪,“不是我說, 我真的覺得你沒有半點做人兒媳婦的樣子。”

  穿都不穿的好看點, 萬年的黑色羽絨服。

  “關你什麽事!”一直不出聲的江立用胳膊肘撞他。

  兩男人齜牙咧嘴的推搡了一會, 江立突然咧嘴嘿嘿笑。

  “……你幹嗎?”沈宏峻覺得頭皮發麻。

  “我突然發現以後我是你法律意義上的姐夫。”江立笑得臉都快要開花了, 一雙眼睛眯的再也看不見, 咧著大白牙肩膀直聳。

  沈宏峻:“……”

  沈驚蟄:“……”

  ***

  曹香香這個人,沈驚蟄以前是見過幾次並且打過交道的, 隻是那時候她是小楠爸爸的同事,而曹香香明知道她是沈宏峻的姐姐卻不能透露太多, 兩人之間隔了一層客氣。

  不像現在這樣, 一見麵就已經是家人。

  “回來啦?你們等等啊,再炒個墨魚就能吃飯了。”她穿著圍裙拿著鍋鏟在廚房門口晃了下就當作打招呼了,語氣溫柔,態度熟稔。

  “拖鞋在鞋櫃裏,紅的是驚蟄的,黑的是你的。”葛萍也拿著菜刀在廚房門口晃了下就不見了。

  反倒是熟門熟路的沈宏峻領著兩人去了書房,書房裏一老一小,都皺著眉頭冷著臉在下圍棋。

  “我兒子,沈濤。”沈宏峻拍拍小的那個的頭,轉頭又指著江爸爸對著江立介紹,“這是你爸。”

  ……

  當著江家長輩的麵沈驚蟄也不好下死手,而且那個小孩看到她就咧嘴笑。

  “姑姑。”十歲左右的孩子,扯著嗓子喊得賊甜,喊完一個又轉頭喊另外一個,“江立哥哥。”

  ……這什麽輩分?

  沈驚蟄都快被氣笑了,看著皮這一下很開心的自家弟弟大笑著親了下那孩子的腦門,江爸爸也笑著推開棋盤站起身,拍了拍沈驚蟄的肩膀,然後下巴指指江立:“你跟我進來。”

  表情有些嚴肅。

  父子兩個人長得其實挺像,一樣的單眼皮,身高都差不多,嚴肅起來五官也都會顯得有些冷漠。

  沈驚蟄多少有些忐忑,尤其江立進去後,沈宏峻這個皮猴子還在擠眉弄眼的跟他兒子擊掌慶祝。

  “沒紅包了。”沈驚蟄把拿出來的紅包又忘包裏一塞。

  都教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姑姑好凶。”沈濤收回爪子,訕訕的。

  “這招你爸爸用了一輩子了,我早免疫了。”沈驚蟄下手一人一個毛栗子。

  沈濤長得跟所有人都不像,因為他是很明顯的混血兒。

  眼睛是灰褐色的,五官立體,發色也不是純黑,黑色偏紅。

  很漂亮的孩子,讓人驚喜的是並沒有因為坎坷的身世性格陰沉,反而皮實的跟江立和沈宏峻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不留神就上房揭瓦。

  “他爸要跟他聊什麽?”沈驚蟄看著被兩個毛栗子鎮壓後終於老實下來的一大一小熊孩子,一模一樣的瞪大眼睛委屈兮兮的看著她,明明不同人種,居然有些像。

  “我怎麽知道,你男人快兩年沒回過家了。”沈宏峻伸手比了個二字,“反倒是我老婆,沒事就過來看看他們,二老很喜歡沈濤。”

  “跟你和江立小時候很像。”沈驚蟄沒忍住,摸摸沈濤的頭。

  沈濤不認生,性格活潑愛笑長得又好看,一頭卷毛再加上嫩生生的圓臉,笑起來蔫壞蔫壞的。

  曹香香把孩子教的很好,就衝著這一點,沈宏峻娶老婆的眼光就不錯。

  江立和江爸爸在房間裏也沒有聊太久,葛萍扯著嗓子喊吃飯的時候,兩人已經一前一後的走出房門,看臉色看不出什麽,隻是江立出來的時候偷偷的拉住了沈驚蟄的手。

  手指頭在她手心裏摳了一下,趁著別人都沒注意還晃了兩下。

  “怎麽了?”沈驚蟄放慢腳步回頭問他。

  “沒什麽。”江立笑得眉眼舒展陽春白雪,“就是幸福。”

  一家人熱熱鬧鬧團團圓圓,一張圓桌坐的滿滿的,未來還會更滿。

  他八年的辛苦尋找就是為了這一刻。

  圓桌上菜堆疊的找不到下筷子的地方,餐具並不華麗,分給他的飯碗上麵還有個小小的缺口。口味都是他熟悉無比的,沈驚蟄偷偷的背著他舀了一勺辣椒醬,和沈宏峻分著一人一半,跟寶貝似的。

  他曾經跟他父母保證過,三十歲之前,由著他天南海北的找人,三十歲後如果沒有找到人,他就安安心心的聽從父母安排。

  他提前了四年找到她,解決了少年時的噩夢,爭取到了自己的完滿。

  做夢都要笑出聲的完滿。

  但是不包括喝醉了酒的……完滿。

  江家父母年紀大了,吃飽了散完步就帶著沈濤回房間睡覺,臨走的時候還笑嗬嗬的叮囑他們玩的開心。

  “我們家隔音好,你們年輕人多瘋一點沒事,家裏好久沒那麽熱鬧了。”葛萍說完不輕不重的瞟了江立一眼,“你不孝順,你兄弟的老婆倒是幫你孝順了。”

  “嘿嘿嘿。”已經有些醉意的沈驚蟄咬著筷子傻笑。

  “嗝!”曹香香叼著湯勺打了個酒嗝。

  ……

  兩個男人很有默契的伸手把自己女人手裏的酒杯拿走,又很有默契的同時痛呼一聲。

  沈驚蟄是用擰的,曹香香是用咬的。

  都護食。

  區別隻在於沈驚蟄擰完後撩起袖子準備公主抱江立回房,而曹香香咬完後紅著臉埋到了沈宏峻的懷裏。

  “一樣是酒瘋,你姐姐為什麽就那麽清新脫俗。”江立躲得狼狽,隻能把酒杯還給她然後把桌子上的酒瓶子都換成果汁瓶。

  “畢竟她一直又當爹又當媽。”沈宏峻喝的也不少,把懷裏的曹香香安頓到沙發上,對著江立指了指門外,“出去散散酒氣?”

  “有話跟我說?”江立父母住的小區都是獨幢小洋房,過了元宵節還都清一色的掛著紅燈籠,大晚上的走在路上都有些暖洋洋的帶著喜慶。

  “和香香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姐在X縣做法醫了,當時一直沒跟你說。”沈宏峻低著頭踹腳邊的小石子,南方的正月正在倒春寒,他哆嗦著把身上夾克外套的拉鏈拉上,縮縮脖子。

  江立沒吭聲,走在他身邊也縮著脖子哈著白氣。

  “一方麵我當時在幹的事不能聲張,另一方麵……”他有些難以啟齒。

  “我知道。”江立接了下去,嘴角揚起了個自嘲的角度。

  就像很多年前沈驚蟄的初戀學長一樣,沈宏峻第一時間永遠是站在沈驚蟄這一邊的。

  沈驚蟄沒有主動找他,所以沈宏峻也絕對不會多事把她的行蹤告訴他,因為他不知道沈驚蟄當時有沒有男朋友,也不知道江立的出現會不會攪亂沈驚蟄的生活。

  沈宏峻和沈驚蟄,始終都是親姐弟,而他那時候,隻是他的朋友。

  這個立場,沈宏峻從小到大都沒有動搖過。

  “早就想跟你說的,隻是一直開不了口。”沈宏峻也有些自嘲,男人之間總是自詡兄弟默契,偏偏這種疙瘩,他哪怕知道江立早就猜到了,也一直沒鼓起勇氣說。

  別別扭扭的。

  “你們兩姐弟,始終都比我狠心。”江立接過沈宏峻踢過來的小石子,又狠狠的踢了回去。

  “就好像我家境比你們好,父母比你們好,就一定不能跟你們混一輩子一樣。”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些酒氣,也帶著些怒氣,“驚蟄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沈宏峻頂住腳步,扭頭看江立。

  江立也停住腳步,抬頭瞪他。

  “人一輩子沒有幾個八年。”江立嗬著白氣,“你應該跟我道歉。”

  “……說不出口。”沈宏峻哆嗦了一下,重複強調,“太矯情,說不出口。”

  “……”江立冷著臉站著不動。

  “媽的。”沈宏峻低頭呢喃了一句,然後額頭上被敲了一個毛栗子。

  很熟悉的地方,沈驚蟄經常敲的地方,他曾經一度懷疑那塊頭骨已經陷下去的地方。

  “……”沈宏峻捂著腦袋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是你姐夫。”江立施施然的轉身,散步改成了小跑,“回去了回去了,凍死。”

  “真要改口?”沈宏峻跟在後麵問的很絕望。

  “你欠我的。”江立不可一世。

  “媽的,你怎麽那麽幼稚。”

  “你第一天認識我?”

  “媽的,記仇鬼。”

  “叫姐夫!”

  “……”

  “快點!”

  “……”

  “不叫友盡!”

  “……姐……夫……”

  “嘿嘿嘿嘿嘿嘿。”

  ***

  十二年前,N鎮。

  十九歲的沈驚蟄很煩,家裏又一次知道了她打工的地方,在領工資前提前拿走了她的錢。

  沈宏峻下個月要交補習班的錢,她拿著銀行卡站在ATM機麵前發呆,錢不夠,少了這個月工資後,哪怕她這個月不吃不喝都不夠付補習班的錢。

  那就隻能這個月再加一份打工。

  她咬著牙揉揉自己的脖子。

  秋天了,正好是糧倉收糧的時候,隻要肯出力氣,給的工資按件計算,扛個十幾天就能湊出補習費。

  隻是糧倉收工人的負責人手腳不太幹淨,每次看到她都會盯著她的胸看。

  沈驚蟄又咬著牙揉揉脖子。

  沈宏峻的補習班必須得去,不然他上了高中跟不上。

  她去糧倉前把自己的胸部用布條裹緊,然後又挑了件寬鬆的衣服,對著鏡子各種姿勢都確定看不出任何曲線後,她在那位負責人一臉曖昧的笑容下扛起了米袋子。

  五十斤一個袋子,一個袋子六毛。

  為了避開那位負責人,她選擇路線都是最遠最偏的,兩三天下來肩膀都腫了,但是這個月的夥食費終於攢了一半。

  沈驚蟄低著頭一直在心裏安慰自己,多扛一袋米,六毛錢可以買個菜包。

  兩個菜包兩袋米,三袋米就可以多買一瓶豆漿。

  一天下來五十袋,三十塊錢,十天之後沈宏峻的補習班費用就齊了。

  肩膀這種東西,腫了自然會消下去。

  眼前因為太累變得有些模糊,沈驚蟄停住喘了口氣,胸口的布帶子勒的她喘不過氣,但是她仍然很開心的計算著一袋米可以買一個菜包的事。

  “……你在幹嗎?”熟悉的少年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

  沈驚蟄猛地抬頭,果然看到個子已經開始躥高的江立傻不愣登的站在她麵前,單眼皮瞪的老大。

  “……你怎麽會來這裏?”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虛,把寬大的上衣扯了扯,遮住通紅一片的脖子。

  “我陪我爸過來收米。”江家是最早下海做生意的那波人,他爸爸一直想兒子繼承他的事業,所以經常帶著江立熟悉戰場。

  “哦。”沈驚蟄扛起米,走了兩步回頭,“不許跟宏峻說,說了我掐死你。”

  “……”江立抿嘴。

  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那麽瘦小的一個女孩子,穿著麻布袋一樣的衣服,扛著比她身體還大的大米,露出來的脖子紅的跟燙傷了一樣。

  雖然她看起來並沒有不開心。

  “我來。”他悶頭悶腦的過去,帶著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怒意,扛走沈驚蟄身上的大米。

  ……

  十五歲的少年,五十斤大米其實很重。

  他用了點力,憋紅了臉才扛到肩膀上,走路開始抖。

  “……你能不能不要給我添亂。”沈驚蟄想卸下他的大米又怕他閃著腰,在邊上上躥下跳。

  “我借你錢。”江立放棄的很快,一袋大米直接丟到地上。

  他覺得這事不應該是女人做的。

  “……”沈驚蟄臉冷了下來。

  “為了補習費麽?我借你。”他倔強的站著,腳壓著那袋大米,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

  “我不要你的錢!”她最討厭江立借她錢,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能有什麽錢,最後還不是得和父母要。

  江立的父母,教養那麽好,永遠笑眯眯的兩個人。

  她不想在他們麵前丟臉。

  “我不問我父母要,我自己存了錢。”江立死拽著她不放,生怕她不信,說的更具體一些,“壓歲錢,我每年能拿到大幾千。”

  “……”沈驚蟄瞪他。

  “而且是借的,你要還的,不是送的。”太了解沈驚蟄的江立又巴巴往上加條件。

  “你這樣搬會受傷,受傷了之後你連其他的打工錢都拿不到了。”他注意到沈驚蟄表情的鬆動,分析的更加頭頭是道。

  十五歲的孩子,邏輯清晰的讓她覺得討厭。

  “借我?”沈驚蟄咬著嘴唇。

  江立使勁點頭。

  “你自己的錢?”她繼續咬著嘴唇。

  汗水從她的臉頰上滑下來,流在她的嘴唇上,鮮豔欲滴。

  江立點頭的動作更加激烈。

  “我要兩個月以後才能還你。”沈驚蟄低頭算了下自己的收入,“三百塊,兩個月以後一次性還清。”

  “……”江立眨眼。

  “……幹嘛?”沈驚蟄瞪他。

  “你就為了三百塊在這裏搬大米?”他簡直要瘋。

  “關你什麽事!”沈驚蟄氣乎乎的往外走。

  “你去哪裏。”走的那麽快,他小跑步才能追上。

  “我把胸口的東西卸了。”因為肩膀腫了,那布條勒得她快要窒息,現在鬆弛下來了,感覺更加明顯。

  “你幫我把風,有人來了說一聲。”她幹脆抓著江立站在糧倉角落裏,自己躲在糧堆裏。

  “……你幹嘛要纏這個東西。”江立更加悶悶不樂了,“你這樣宏峻會氣死。”

  “這裏的負責人色色的。”沈驚蟄在糧堆那邊窸窸窣窣,語氣很凶,“你跟沈宏峻說了我就跟你同歸於盡。”

  “……”江立嘀咕了一句,聲音很輕,聽起來很不滿。

  “你說什麽?”沈驚蟄沒聽清。

  “……我說。”江立聲音大了點,“你們幹脆住到我家算了,我爸媽再養兩個也養得起,而且我也快長大了可以早點工作。”

  “……”沈驚蟄被逗笑,拿著布條走出來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鬆了一大口氣。

  “我成年了,養什麽養。”她笑嘻嘻的,“傻孩子。”

  “那我娶你!”江立腦子一熱。

  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剛才突然就看到鬆了布條後沈驚蟄拉衣服後的曲線。

  然後就忘記了他們在說什麽。

  然後被暴怒的沈驚蟄毆打的鬼哭狼嚎。

  他第一次求婚。

  在糧倉。

  所以當政府規劃要拆了糧倉建火車站的時候,他通宵寫了抗議書。

  那時候,他還沒找到他的姑娘,通宵之後,眼睛都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