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由看得出小枝年紀不大。

  照他所想，小枝要麽覺得老鮫人是對的，蒼華是逆子；要麽覺得蒼華是對的，老鮫人執拗短淺。

  但許由沒料到，小枝會向他問“道”。

  假如海麵之上是“道”，應忍受斬尾之苦，探個究竟，還是安坐海底，守一隅靜謐？

  假如她是蒼華，應該作何選擇？

  她問了個許由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不是你，小枝。”許由歎氣，“我不能替你做這種選擇。你更向往水麵之上的世界，還是更想留在海底？”

  小枝道：“我若為鮫，當斬腿為翼。”

  她聲音波瀾不驚，答案早已在心中寫好。

  許由暗歎。

  小枝與魔主便像在這一處。她覺得比起人間瑣事，還是天地大道來得更有趣些。

  但海底就果真不斑斕，不壯闊，不浩瀚，不如海上的世界嗎？

  非也。

  隻是人心比瀚海更大而已。

  許由看著小枝的眼飾，視線一點點從下方描著輪廓：“你且慢慢看這人世、這海底……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小枝突然變了臉色，轉身離去。

  許由不明所以。

  小枝卻是想道：‘難怪歸藏城裏有個觀世祭壇。’

  你且慢慢看這人世……

  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囚禁她的聖人也懷著這樣的想法吧。

  但歸藏城裏的囚徒，真的明白了嗎？

  她反正仍不明白。

  “哎……”這些事想得人頭暈腦脹，小枝也不願多糾結。

  她專注於尋找盤古血。

  從海國黑市，找到四方海市，甚至動用了杜鵑子和沈風玄的人脈，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

  最後陸長光給她指了條路：“盤古開天辟地，左眼為日，右眼為月，須發為星，血為江河。若是找不到現成的盤古血，就該往江河這方麵考慮……”

  “不周。”小枝心下突然一跳。

  “不周怎麽了？”

  “共工氏為水師，怒觸不周山，也曾調江海湖泊之力。不周古戰場上，應該殘留著盤古血。”

  陸長光啪啪啪鼓起了掌，表示服氣。

  “但是……”小枝又頭疼起來。

  她跟拂月公子同時出席封禪大典，怎麽有空跑出來？

  “再想辦法吧。”小枝跑去找周鬱之，帶著他回蜀山。

  他們將須彌隕鐵一分為二，一份給尹飛虹交差，另一份小枝自己留著。

  周鬱之向來寡言，對她的事情沒有多問，隻是經常催她找盤古血。

  小枝應付著他，靜靜等到封禪那一天。

  那一日，不周弟子召她過去，為她換上禮服華冠，佩各種聖跡飾物。然後穿過人山人海，將她帶到西側的觀禮台。

  觀禮台為整塊的白石所鑄，上有華蓋，背後靠著不周天柱，前方正對著太極坪，五鎮弟子列好方陣迎接新侍劍人。

  小枝看著下方浩大繁榮的場麵，有些心不在焉。

  “你要喝點什麽？”拂月公子問道。

  他在席上坐著，竟又換回那一襲白衣，肩上半披半落著雪色鶴氅，腰間也隻係一道翠玉環佩。

  他見小枝眼神遊離，便柔和道：“觀禮台不會被人看見，還是這樣穿比較自在。”

  “那我為什麽有這麽多綴飾啊……”

  拂月抬手輕敲，玉盞中一杯清茶漸滿：“你也可以脫掉。”

  小枝不想看他，便放眼望去，其他幾個觀禮台都離得很遠。北鎮劍光覆頂，東鎮龍影盤旋，中鎮觀禮台最高，上麵無半分人氣。

  日光白得晃眼，下方開始顯出先古幻境的樣子。

  小枝有點打瞌睡了。

  “過來些。”拂月撐著頭看她，小枝安靜地靠過去，他摸了摸小枝的頭發，“累了嗎？”

  “有一點。”小枝道，“聖意太強，我不太舒服，可以先走嗎？”

  拂月公子憐惜道：“不行，至少得等宗擎從先古幻境出來……不過看他那樣子，估計夠嗆。”

  他將小枝按下來，給她膝枕，白鸞開始發出尖利的叫聲。

  “我幫你把那些摘掉吧。”他為小枝取下帶有聖意的飾物，真氣一點點渡過去，在她身體裏肆意探查，沒有遇到抵抗。

  “怎麽突然這麽乖巧？”他輕笑著問，語氣輕快，似乎略微得到了滿足。

  小枝閉了眼，沒有理他。

  她在控製易子規。

  沈風玄作為沈家繼承人，也來不周山觀禮了，易子規就隨他站在下方觀禮席上。

  既然她本體離不開，那就得靠易子規了。

  “主人，城主有安排。”易子規向沈風玄稟報，“我得離開一會兒。”

  沈風玄壓低聲音，頭也不回：“離開？我身邊沒個人鞘，像什麽樣子。”

  “讓其他人鞘暫代吧。”易子規沉凝道，“事關不周劍，我必須得去。”

  沈風玄一聽是不周劍的事情，也不再阻攔。

  “快點回來，這幻境拖不了多久，要是被發現，我先一劍斬了你……”

  易子規已經走遠了。

  不周古戰場沒有禁製封鎖，它是被天然封鎖的。

  當初小枝參加考核，去那裏看過一次。戰場遺址虛空盡碎，整片的陸地散作浮島，島與島之間並非尋常修道者可以涉足。

  若是有天河欲曉，倒可以禦劍過去，但是肯定會被謝迢發現。

  幸好，小枝已經想好了別的辦法。

  易子規帶著方諸神劍。

  因為沒有劍鞘，方諸神劍隨時有可能被神山找到。所以沈風玄隻能讓易子規用養劍術，把它藏起來。

  換了別的人鞘，還真不一定能藏住。

  但這個鞘是小枝的化身，有破聖之力，可以壓製劍上聖意，讓神山無跡可尋。

  他憑借神劍護持，穿過層層虛空，來到戰場孤島之上。

  這裏天色昏黑，靈氣稀薄，趨近於無。

  虛空中，時不時有激流與烈火劃過，沒有瞭望塔與侍劍人的庇佑，隨時有可能死於非命。小枝全心投入，謹慎地避開危險帶，往戰場深處走去。

  很多地方都殘留著水火痕跡，但沒有盤古血。

  小枝想道：“得再往深處走走。上次去過的島上，好像有個湖，湖底有類似的痕跡。”

  幸好她記憶力超群，找起來不難。

  很快，便到了之前去過的島。

  島上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它被半透明的金色籠罩著，地形如舊。滿地鋪著補天石，樹木蒼翠茂盛，生機勃勃，還隱隱能聽見獸號。天上掛著日月星辰，從島外看來唾手可及，但在島上看，卻與真正的天幕一樣。

  易子規上了島，心下微動，第一件事不是找湖，而是找到了那個通向女媧聖殿的口子。

  入口還在，階梯已經被陸有生自爆炸毀。

  從上往下看，漆黑之色蔓延，裏麵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