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忘川握住令箭，久違的淚意又開始上湧。

  從前，城主常稱他為“我的鶴”，不是貶低的意思，而是她自己覺得“鶴”比“人”好，所以將更好的稱呼給他。

  被困在歸藏城的時日裏，她總覺得什麽都比人好。她養劍，喂貓，孤獨地陪著她的鶴。

  她說：“不能變成人。”

  就像那些人常提醒的“不能變成怪物”一樣。

  她又說：“如果成為人的話，就如他所願了。”

  “他”是誰，杜忘川並不清楚。他猜想過，也許是謝迢，也許是魔主，也許是地上那些紛爭。但諸聖重歸，城主怒沉歸藏城時，他終於知道了。

  “他”是建造這座城的聖人。

  這座歸藏城，隻有身具人心者才能出去。

  如果城主像人一樣活著，就不會受其所困。但同樣的，她也輸掉了與那位聖人的博弈。

  她為了走出歸藏城，像那位聖人所期望的那樣，活成了“人”的樣子。

  那就是她輸了。

  她不能輸。

  她寧願和籠子一起粉身碎骨，寧願與天地之大獄，同歸毀滅之自由。

  杜忘川想，是歸藏城毀了她。

  重生後他意識到，當然，也是她毀了歸藏城。

  也許那一生對城主來說是沒有遺憾的，隻是杜忘川自己覺得不可接受，所以才會回到曾經。

  “鶴主……”

  小枝正要離開，忽聽杜忘川開口，便回了頭，隻見他朝自己跪下，以額觸地，沉聲道：“願有朝一日，得見您殺聖滅道。”

  小枝轉頭離去，似是應了一聲。杜忘川久未抬頭，心跳如擂鼓，眼神興奮至極。

  *

  昆侖。

  五月衣學習侍奉魔主，已經小有一段時日。

  以前陪在他身邊的雙生子，好像被換了下去，不知送給哪位天魔了。

  從此五月衣便替代了他們的位置。

  平心而論，魔主不難相處。他性子溫和，博聞強記，什麽話題都能聊上一點，從來都隻有五月衣冷場的份，沒有他不回應的時候。

  比較麻煩的是，他需要有人陪睡。

  五月衣第一次聽見，還以為是侍寢，結果剛爬上床就被他踢了下去。

  魔主吩咐道：“你就站在旁邊，半個時辰叫我起來一次。”

  從此以後，五月衣就再也沒睡過覺。

  魔主常年沉眠，但必須頻繁地醒來。

  “我倒是想永墜深夢，但現在不是時候。”魔主曾歎息道，“大道危矣……我必須保持清醒。”

  於是五月衣兢兢業業地當起晨鍾暮鼓，每天叫他起床。

  魔主對她的腿不滿意。

  他花了許多心思，想把它重新變回尾巴。五月衣拖著假魚尾在地宮水下遊了一段時間，感覺這樣不行。

  如果沒有腿，不能像其他魔門弟子一樣跟在他身邊，恐怕她早晚會淪為池中玩物，最後和那對雙生子一樣，不知道被送給誰。

  所以她堅持走動。

  比起由魔主來保護她，她還是更願意跟魔主學點東西，再來保護詩聖。

  說到詩聖……

  “尊上，詩聖，什麽時候……才能……”她猶豫著問坐上之人。

  “什麽時候才能複活？”對方把她的問題說完，然後笑著答道，“等你準備好了就可以。”

  等你準備好了……

  尊上是要她動手，殺死隱聖兄妹。

  五月衣攥緊手：“可是他們被蜀山保護起來了。”

  “會有機會的。”魔主困倦地低下頭，聲音漸小，“若他們執意離開，謝迢不會強留。他們對蜀山又不信任，定有一日會下山的，屆時你就有機會了……”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沉沉入睡，不再言語。

  外麵又有天魔求見，五月衣叫不醒魔主，對方便把事情同她說了，要她代為轉達。

  “天水城遇襲，有一隻麒麟被除。除此之外，還有兩個新的杜鵑子誕生。你去問問，尊上要不要留一個在身邊玩？”

  五月衣想了想，自己地位還不牢固，便少稟報了最後一句。

  醒來後說與尊上聽，他也沒什麽反應。

  “太叔無劍可真行，盯這麽大點地方都盯不住……”似是嘲弄地笑了一聲，魔主抬手輕點空中，一隻藍蝶從他指尖飛走，往天水城方向離去。

  他平時很少盯著天水城看，也許是年紀大了，不愛看這些。但既然此地受襲，往後就不得不多盯著點。

  又過了幾天，長恨天後知後覺，自己過來領罰，尊上理都懶得理他。

  倒是碰上剛回來的無悌大人，為長恨天說了幾句話：“沒事，麒麟早就死了，讓你們尊上重煉一下就好。”

  五月衣悄悄打量魔主神色，總覺得他不是很爽。

  “沒聽見嗎？”但他還是說，“快回去啊，別等我重煉好麒麟，你這城主府又給人端了。”

  五月衣覺得魔主略有一點暴躁。

  後來詩皎陪南離天來稟報任務，她們倆閑聊時講到此事。

  “心情不佳？”詩皎眼中閃過一道異色，很快壓下去，五月衣未曾察覺，“是在為天水城一事操心嗎？”

  五月衣搖了搖頭：“是我讓他煩心了吧，自從上回提過隱聖之事後，他就一直有些陰鬱暴躁。”

  隱聖……

  詩皎湊巧聽見過一次“殺聖成聖”的事情，也知道魔主在安排對隱聖下手。

  但是謝迢行動太快了。

  他安排人手在文廣壇守株待兔，料定隱聖兄妹會潛伏人潮中，借此處傳送陣往來洛城。等兩人經過，便一舉將他們拿下，然後半囚禁半保護在蜀山。

  魔主被他搶先一步，應該是為此而暴躁煩心。

  “魔主不會因為這事兒遷怒到你的。”詩皎安慰五月衣。

  海國公主在地宮也無好友，對詩皎這個常來說話的女孩子，多少有點依戀。

  道別時，五月衣說：“你多來看看我……在尊上身邊，我很害怕。”

  詩皎又笑著安撫她一陣，離開地宮後，迅速東入鎮西關，聯係上了杜忘川。

  “你們的第二條線索是假的罷？什麽‘靜虛觀大師兄’，我查了半天，根本與我師尊沒半點關係！”

  杜忘川將她的話原樣告訴小枝，很快得到回應。

  “消息是真的。”他讀著紙鶴裏的字，“你找錯人了，鶴主是說清慎、清疑這一輩的大師兄，不是現在小輩的。”

  詩皎微怔，前一個線索是清慎、清疑，應該照著找下去才對，是她理解錯了。

  她微微咬唇，道：“能再多解釋點嗎？我這兒有別的消息交換……隱聖姐弟被謝迢秘密囚禁在蜀山，不知有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