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吻
作者:唧唧的貓      更新:2022-05-08 23:11      字數:4633
  這個陵園, 付雪梨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她手裏捧著路上臨時買的紙錢和鮮花, 慢慢拾階而上。

  墓碑上有一張古老的黑白合照, 一男一女微微笑著, 男人英俊, 女人柔婉。皆是年輕時的容顏。

  ——付雪梨的親身父母

  她茫然地盯住那張照片, 眼睛應激性地眨了眨, 不知道該說什麽。放下白菊,又脫力地蹲在一邊,發了很久的呆。過了半天, 才想起要燒紙。

  “爸...”略停頓以後,又艱難地喊,“媽。”

  話出口後, 鼻腔酸脹地難以忍受, 眼裏滾燙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來。她忙抬手胡亂地去擦,苦笑道, “其實我知道.....我可能做錯事了, 但是今天我才敢承認, 是不是很膽小懦弱?”

  “有一個傻瓜他很愛我, 很愛很愛我。”付雪梨下巴墊著膝蓋, 整個人蜷縮起來, 把火點燃,哽咽道,“我總以為,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說了。”

  付雪梨感覺嘴唇在哆嗦, 說著說著就自己笑起來,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地流。

  她知道的,其實許星純什麽也不會對她說,於是她也就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可是馬萱蕊的話,字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向她的心髒。

  把付雪梨一直以來自欺欺人,拿來自我安慰的一層表皮碾碎地稀爛。讓她全身血管筋脈感覺被斷掉,五髒六腑全部凍結。

  付雪梨呼吸困難,止住話音,頓了一會,“你們把我生下來,可能就是一個錯吧。這幾年,我感覺自己活的像個笑話,我埋怨很多人,埋怨叔叔,埋怨你們,甚至我還埋怨過他。我埋怨他,為什麽我給不了他長久的愛情,他就要拋棄我,從此消失。”

  “我多怕寂寞啊,我舍不得他的,但是他這麽多年都沒有回來了。”付雪梨感覺有鹹濕的淚水掉進口裏,“我也想過去找他,可是日複一日地害怕,我會犯你們這樣可笑的錯誤。”

  “我隻是覺得他適合更好的女孩。”她深深埋下頭,“但是我知道,我不敢承認。這些全都是冠冕堂皇,讓我能心安理得,好好過日子的借口。”

  是的。

  直到現在,付雪梨才敢承認——許星純過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沒有一秒放棄過喜歡她這件事。

  付雪梨從小就看得清身邊人,誰和誰相配,誰和誰不合適。

  她知道兩個世界的人不應該在一起。

  這是她一直都懂的道理。

  可是她還是辜負了許星純這麽多年。

  讓他獨自傷心難過這麽久。

  轉眼日漸黃昏,隻有付雪梨一個人安靜坐著,堅持看著把紙燃盡。似乎隻要這團火燃盡,往事就能幹幹淨淨,無憂無慮。

  -

  “許星純,我想好了。”

  在付雪梨這句話說完的一瞬間,電話那頭,沒了聲息。

  哭得太久,她聲音完全嘶啞了,頓了頓才能繼續,“如果你想聽,我在臨市,我現在就能來找你。”

  “...你在哪。”許星純問。

  付雪梨堅持道,“我來找你。”

  那邊過了好一會,才打破沉默,說出一個地名。

  ——他們分手的地方。

  好像過了很多年,又好像隻過了幾天。這所大學哪兒都沒變,熟悉到一樹一木,樓亭建築。晚上七點以後,校園裏的路燈亮起。來來往往許多結伴的學生,老師和大學生混雜在一起,分辨不太出來。女生宿舍樓下,有一對對抱在一起如膠似漆,怎麽也不分開的情侶。

  這是付雪梨讀的大學。

  路燈昏沉,暗暗淡淡的光線模糊了他的臉。許星純坐在那,一動不動。還穿著昨天已經有些髒了的警服,做著就像過去好多年,日日夜夜,他在做的事情一樣。

  等著她。

  在許星純身邊坐下的瞬間,付雪梨微不可見,輕輕發抖了一下。

  空氣裏有黏膩的水汽,讓呼吸無法正常。

  兩個人不知道安靜了多久,三分鍾、五分鍾,或者更長。她終於開口,語速很緩慢,“許星純,我想跟你說一個事情。”

  “...嗯。”

  付雪梨把自己手機拿出來,訂了一個鬧鍾。

  隻有五分鍾。

  她知道他正在看著她,然後說,“你應該知道是什麽意思,五分鍾之內,我就可以講完。”

  心底一陣窒悶。

  付雪梨說了在腦海裏排練過數百遍的一句話,“今天,是我親身父母的忌日。”

  和許多年前一樣,那天也是一個很普通的忌日。

  上完墳後,在家裏擺著照片,付遠東、付城麟,還有付雪梨一起吃了頓飯。

  這是每年都有的形式。吃完後,付雪梨約好了朋友,打了個招呼就出去。因為從小就跟著付遠東長大,她對親身父母並沒有太過濃重深厚的感情。

  忌日那天下著雪,在路邊想打的,卻怎麽也打不到。等的不耐煩了,付雪梨隻好返回家,準備拿鑰匙開車自己去。

  開門後,客廳空曠極了,齊姨也不知道去了哪。根本沒人,隻是多了一雙鞋子。

  付雪梨奇怪。

  想叫人,然後走上樓。

  書房的門虛掩著,她看到付遠東一邊倒酒,歎氣搖頭。付雪梨聽到了自己母親的名字。

  她推門動作一頓,站在原地沒出聲。

  家裏的狗懶散地趴在不遠處,懶洋洋搖著尾巴看著主人奇怪的行徑。

  付遠東旁邊的好友勸道,“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你把阿娟和阿坤的女兒也養到這麽大了,他們不會怪你的。”

  付遠東重重歎了一口氣,“如果不是我,催著坤哥回家解決事情,他不會賠上自己的命,還有阿娟......”

  友人急忙說,“總歸要拆夥的,阿娟對阿坤早就沒了感情,當初年輕,誰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付遠東:“他們本來不會死在那種地方。那時候我年輕莽撞,隻想著做生意,隻想著和愛的人在一起。我和阿娟的事被坤哥看到,是我對不起他,這些年想一想,早些年也是一起扶持過來的...”

  ——聽到這些話,付雪梨要瘋了。

  無法消化這些信息,她登時隻覺得窒息,往後退兩步,感覺整個世界觀都即將被顛覆了。

  以往無數的困惑瘋狂湧上來。

  為什麽付遠東這麽多年不結婚?

  為什麽她偶爾能感知到付遠東總是會對她流露出過分哀傷的神色?

  為什麽付遠東對她比對付城麟還好?

  為什麽自己的堂哥和叔叔,都對那個嬸嬸閉口不談?

  為什麽付遠東總說是欠她的?

  哦...

  原來是這樣...

  付遠東和付遠坤準備做一個工程,可是拆夥資金跟不上。當時已經在談合同,每天都要應酬。那段時間兩人又因為付雪梨生母的事情吵得很凶。

  有一天晚上下雨,付遠坤一直不和付遠東見麵。付遠東跑去他們家裏,兩人又大吵了一架。最後付遠坤氣的摔門而去,阿娟緊緊跟上去追。

  深夜路太滑,一個車酒駕,正好撞死了兩人。

  付雪梨沒有歇斯底裏衝進去質問,她隻是麻木地走下樓,一個人在雪地裏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沒有力氣,栽倒在路邊,才感覺有淚湧出來。

  是的,她沒有勇氣去找付遠東對峙,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恨一個把自己養大的人。

  可是什麽是愛情?

  為什麽都拿愛當借口,人就理所當然變得這麽肮髒?

  愛情重要,還是責任更重要?

  那幾天,她一點都不想回到那個家,住在學校裏,卻夜夜都去酒吧買醉。

  晚上歸來,許星純每天都等在宿舍樓下。

  一天又一天。

  付雪梨心裏又過不去那個坎。隻能把一切的負能量發泄在許星純身上。她開始逃避,甚至恐懼這份太過堅固的感情。

  抽煙、喝酒、泡吧、打架,這些事情她都會。

  可是用心愛一個人,她可能真的,難以堅持。

  根本沒有例外吧?

  到最後所有愛情都會變得惡心透頂。

  “許星純,你以後能不來找我了嗎?”付雪梨搖搖晃晃,走兩步就摔跤,卻不準許星純靠近。直到最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覺淚水就流了滿臉。

  她喝得爛醉,心感覺被絞到要爛了,可口裏卻喊著,“許星純,我早就想跟你分手了,我高中就想跟你分手了,你能不能別纏著我?你不要喜歡我好不好....我真的感覺好累,你們口裏都在說愛,可是愛是什麽,愛就能讓你們變得這麽自私嗎?!”

  “我求求你了,放過我也放過你吧。”付雪梨眼裏有真真切切的痛苦。

  許星純坐在椅子上,陪付雪梨哭了半個夜晚。他隱約聽見她哽咽地說,還想回到以前。

  看著深深的夜空,許星純用很輕的聲音問,“付雪梨,我真的讓你這麽痛苦嗎。”

  可是14歲那年,付雪梨和她叔叔吵架,氣的跑出來找他。

  也是這麽冷的夜晚。在那個公園的長椅,許星純穿著薄薄的睡衣。

  她也哭到不能自己。他把外套蓋在她身上,吹了很久的冷風。她抽抽噎噎地問,“你會陪我到什麽時候。”

  許星純說,“一輩子。”

  過了很久,付雪梨問:“那你冷不冷。”

  他回答:“冷。”

  她說:“我也冷。”

  “外套在你身上。”

  “許星純,我現在好像開心點了。”

  “嗯。”

  “你是不是不開心?”

  “看到你哭,所以不開心。”

  “我現在開心了。”

  許星純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好。”

  付雪梨抱著他“許星純,我開心和你開心,哪個更重要?

  “你開心。”

  她終於破涕為笑。

  樓群之間的天空像深藍色的幕布,許星純的輪廓在燈火零落的夜色裏模糊而秀氣。

  他那時候明明答應了,陪她一輩子。

  可是現在的付雪梨,哭得比那個時候更厲害。眼裏有了讓他看不懂的絕望和難過。

  -我開心和你開心,誰重要?

  -你啊。

  -當然是你。

  付雪梨在一片漆黑中醒來。頭痛欲裂,帶著宿醉的昏沉。她躺在柔軟的床上,不知身在何處。

  “幾點了?”她啞著聲音問。

  “不到五點。”許星純坐在床尾和門口間隙的地方,他頭低著,“你醒了。”

  她嗯了一聲。

  這時房間裏有手機鬧鍾響起,付雪梨擁著被子起身,“你訂了鬧鍾?”

  “是。”

  “關了吧。”

  “不用關。”許星純問,“你昨晚說的話,還記得嗎?”

  “記得。”

  “你想好了嗎。”

  “......”

  “還有一個鬧鍾,你想好了告訴我。”

  隻是猶豫了一瞬,在鬧鍾第二次響起的時候,她眼底滾著水霧,咬著牙,依舊強迫自己說,“分手吧。”

  良久,他說,“好。”

  聽到門輕輕被帶上的響聲。

  許星純最後一句話是,我走了。

  付雪梨知道自己哭了,沒有發聲,隻是流淚。

  這是他們重逢前,最後一次見麵。

  也是她這麽多年來,不敢再認真回憶的場景。

  -

  來找許星純之前,她專門洗過臉。

  此刻,付雪梨腮邊掛著兩行淚珠,不施粉黛,皮膚接近透明的白。沒有平時豔麗的妝容,但是格外幹淨純潔。

  三言兩語,就能講完過去的事情。眼裏蓄起熱意,付雪梨說,“因為我父母的事情,讓我對愛情產生了困惑。我完全被困住了,當初的我認為愛情的存在毫無意義,隻會讓人在一份關係裏歇斯底裏,遍體鱗傷。”

  “所以我軟弱了,我隻想逃避,以傷害你為代價。但是我很無恥,我喜歡說謊。我還喜歡你,所以總是控製不住去找你。隻是我暫時沒辦法給你一個永久的承諾,又怕承認自己的錯。”

  許星純把心掏出來給她,她看不見,假裝他不疼。

  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所以現在她要遭報應了。

  對普通人而言,愛是欣賞和享受。可對許星純講,付雪梨的愛是饑餓下的糧食,是非如此不可,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對她放手?

  沉浸在那樣的痛苦裏,明明自已經快撐不下去了,還是沒有給她過一句責怪。

  付雪梨要自由,許星純就給她。

  付雪梨說她怕禁錮,許星純再激烈的痛苦也被掩蓋,仿佛無事發生一樣,就算去死也要放手。

  她最後如願以償了,卻始終沒能忘記他。

  明明沒過去多久,卻仿佛有一個世紀。許星純靜坐了約莫幾分鍾。

  遠處有零星幾個,不太真切的人影。頭頂的燈泡愈發黯淡,他頭稍微歪了歪,抬手,拭去她滴落的淚。

  動作溫柔細致,熟悉到像做過無數遍。

  付雪梨一愣。

  許星純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地說,“...我現在,不想聽對不起,我隻想知道,你想清楚了,所以要和我在一起嗎。”

  不論是愧疚也好。

  愛情也罷。

  或者隻是想補償,他全都認了。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手機就被許星純拿走。鬧鍾在響起的前一秒,被關掉。

  她被他圈攏進懷裏。

  付雪梨話音微滯,艱難地張了張口,“我不知道怎麽愛別人。”

  “我教你。”

  她鼻音濃重,“我怕以後...”

  怕什麽?

  怕他們的感情重蹈覆轍?

  還是怕自己依舊會踐踏許星純滿腔的赤誠。

  可是付雪梨隱隱有預感,這一次和他在一起,可能就沒辦法分開了。

  許星純的唇輕慢溫柔地貼到她耳邊,極低的音量,炙熱又克製——

  “付雪梨,我都不怕,你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