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退親
作者:馮苦懦      更新:2022-04-22 16:33      字數:4922
  第二章 退親

    ,便是妾室,我也必定如珠如寶地護著你。,

    未婚夫妻見麵,不該在荒僻無人的陋巷。

    阿秀得知未來姑爺將約定的地方由酒樓改成石花巷後,一整日都不滿。

    “小姐,石花巷那麽偏,左右的牆壁都要塌了,世子爺他。”阿秀再天真,也看出對方的輕慢了,“,是不是想悔婚?”

    尹嬋臉色並不好看,嬌美麵容因連日的憂愁顯出病態的白。

    她用力攥著手:“不管是不是,我必須盡快見他一麵。”

    所以尹嬋來了石花巷。

    靜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謝琰如約而至。

    名揚京城,甚至被陛下讚譽過的信陽候世子,風度翩翩,氣概如鬆竹清雅,京中閨秀無不暗自傾慕。

    尹嬋不管什麽時候見他,都毫無疑問會被這樣的風姿驚歎。

    隻是如今事態緊急,她顧不得欣賞。

    尹嬋福了福身:“世子。”

    門庭沒落不假,可她自出生便是威震一方的大將軍獨女,尹父四十幾才得的女兒,說句捧在掌心的明珠也不誇大。

    有父親厚著老臉從宮裏請來的嬤嬤教養禮儀,尹嬋再是身居何地,也不想讓自己落得粗鄙。

    婉轉珠玉的嗓音傳進謝琰耳中時,他目光停留在尹嬋的臉上,久久地沉默了。

    距鎮國大將軍下葬已有三月,女子一身素服,發髻簡單挽起,不飾簪釵,和曾經高貴矜傲,常常著各色華麗湘裙的高門貴女遠遠不同。

    但怪異至哉,即便這樣的尹嬋,也照舊勾得他心尖起漣漪。

    興許她貴氣的鳳眼帶著渾然天成的清傲,也或許,這張被稱作京城第一美人的臉,不管在什麽場麵下,都會給人前所未有的震撼。

    謝琰無不歎息地想,鎮國大將軍那樣的武人,竟也能生出這種女子。

    走近尹嬋,虛執起她的手腕:“尹姑娘,你我之間,不要虛禮。”

    是啊,他們是多年前就定下親事的未婚夫妻。

    信陽候親自到鎮國大將軍府商定的婚事,交換了信物,京城無人不知。

    那年尹嬋將將十二,謝琰也不過十六歲的少年郎。

    而今四年轉瞬,萬事卻已劇變。

    尹嬋沒有時間追憶往昔,她帶著目的而來,沉默了一會兒,略顯笨拙地屈膝垂首,雙手交疊平至額前,行了大禮。

    “尹姑娘,何須如此。”謝琰忙扶她起身。

    “世子。”尹嬋口脂淡淡,唇色蒼白,生病似的。

    她很少請求別人,現在走投無路,早在心裏想好無數遍的話生生堵在嗓子眼,不知從何說起。

    謝琰體貼地問:“可有難事?”

    尹嬋抬眸,盈盈鳳目遮去從前的驕傲,仿佛這幾月的焦愁已經將最後的一點傲氣抹去。

    她瞳眸帶著期盼,望著眼前的男子。

    這將是她以後許多年裏,最親近的人。

    其實,去歲及笄時,父親悄悄和她透露過,婚事等謝琰及冠後便辦。

    尹嬋望了眼他的發頂。

    他髻上佩戴著白玉冠,將頭發盡數束起,顯得神采奕奕。

    如今謝琰已有二十,信陽候府那邊卻遲遲不與她商量守孝後的婚儀諸事。

    尹嬋自欺欺人地沒有去想另外一種可能。

    她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府中眾人離開後,我與奶娘還有一個丫頭租了別處住,奶娘她、她近日身染重病,我實在沒有了辦法。”

    “需要多少銀兩?”謝琰了然,安慰她,“別擔心,奶娘的病會好的。”

    三個月不算長,眨眼即過。

    但尹嬋十六年來日日守護的自尊已經僅剩無幾。

    她佯裝著冷靜,實則已不安地垂下眼睛,忍著羞恥說:“五百兩。”

    難怪尹嬋會來找他,謝琰現在明白了。

    五百兩不是小數目,尹將軍廉潔,且他是從平民一步步憑借戰功走到如今的地位,上無家族依靠,下無兄弟扶持,常年鎮守北邊疆域,也沒有心思如其他權貴世家背地弄點鋪麵莊子謀生。

    京城將軍府多年隻有尹嬋一個主子,不諳世事的千金小姐,哪裏知道銀錢的重要。

    謝琰沒有猶豫,從懷中掏出錦袋,交給她:“你先拿去,若不夠,再來尋我。”

    尹嬋僵硬著身子站在他麵前。

    過了好久。

    忽然眼眶包不住淚,強忍著淚意說:“多謝世子。”

    謝琰不由得伸手,想拭去她墜在睫毛上的淚珠。

    尹嬋當即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

    是自己唐突了,謝琰對她疏離的動作有些惱,但還是拱手告罪:“尹姑娘,恕在下情不自禁。”

    一句話讓尹嬋麵露羞紅,別開了眼睛。

    到底還不是夫妻,不能逾矩。

    尹嬋攥緊奶娘的救命錢,積攢多日的憂心忡忡散去,深吸一氣,抬眸鄭重地望向他:“這些銀兩,小女會盡快還與世子。”

    謝琰毫不在意地笑笑:“尹姑娘,五百兩罷了,你拿去便是,與我何談客氣呢。”

    “世子說笑了。”尹嬋抿唇,謝琰的好意她會記下,目光不閃不避,“欠債還錢,理所應當。尹嬋如今忙於奶娘的事,實在脫不開身,最遲兩月,必定盡數交還。”

    謝琰寵溺地彎了唇:“好,你說的怎樣都好。”

    談完了此事,兩兩站在荒無人煙的舊巷,謝琰眼睛不轉地盯著少女,從她精致婉媚的眉眼,看到略帶蒼白的唇,心潮澎湃。

    忽而想起一事。

    他斟酌後,甚為憐惜道:“尹姑娘,令尊故去,你我的婚事,談談好麽?”

    尹嬋怔了一下,這事早晚都要解決,隻是怎麽也沒想到謝琰會和她在這種地方商議。

    然而現在的情況已經很艱難,容不得她多想,點了點頭。

    謝琰負手,居高臨下於她素淨的發髻,無奈地開口:“承蒙陛下與父親厚愛,幾年前便冊封在下為世子,尹姑娘可知,此後我肩上便擔著信陽候府的一切。家族門楣,盡皆需要在下籌謀。”

    尹嬋垂在身側的手頓住了。

    她慢慢抬起眼睛,微蹙了下眉頭,好似不明白謝琰為何會以這番話開篇,可攥著錦袋的手已經收緊。

    “所謂夫妻,要相扶相助,而今令尊身負疑案未解,”謝琰遲疑了下。

    尹嬋已然懂了。

    或許從將軍府被陛下聖旨收回的那一刻,她就應該明白。

    戰死沙場的將軍不該得到如此待遇。

    但她的父親不是單純的為國捐軀。

    消息從北邊飛到京城,密報一層層上了陛下金案時,傳到百姓耳中的,是鎮國大將軍疑似投降敵軍不成,戰亂中被利箭穿胸,屍骨無存。

    “疑似”二字用的巧,用的妙。

    明明無真實性可言的答案,卻已人盡皆知。

    尹嬋自嘲地一笑,有些答案已經磊落於胸,此時坦然地看向他,眼神含著堅定:“所以,世子決意如何?”

    來石花巷之前,小丫頭的話沒有錯。

    謝琰的輕慢,無疑是退婚的前兆。

    其實退婚也罷了,認真想想,這些年除有婚約的羈絆,與謝琰沒有見過幾麵,更談不上男女之情的戀慕。

    想到此處時,心頭竟出奇的平靜。

    或許是這三個月裏,信陽候府從未尋過她,便也明白婚約遲早有被廢除的一日。

    此前的期盼,不過是自欺欺人。

    理清所有,尹嬋瞳眸清明,靜靜地等他開口。

    眼前的男子並不知尹嬋所想,歎了口氣,眉間露出倦怠的神情,無可奈何地說:“父親已為我聘下柳尚書千金。”

    隻一句話,尹嬋低垂的睫毛輕顫。

    她垂眸不語,謝琰沒來由的生出一抹煩躁。

    經年累就的風度讓他不至於失態,沉默稍刻後,照舊是翩翩之態。

    謝琰拱手作揖,一派君子風流,誠心實意地表明:“尹姑娘,若你願為妾室,我定與父親懇談,不論他答允與否,都納你進府,絕不相負,”

    他思前想後,父親決意與柳尚書結親,可他也舍不得尹嬋,好在這幾日終於有了萬全之策。

    鎮國大將軍攤上通敵賣國的大事,又已逝世,尹家再無翻身的可能。以尹嬋如今的家世地位,做侯門良妾雖有些勉強,但她畢竟是京城第一美人。

    如此絕色,若與父懇談,加之和尹家的數年交情,父親想必會應允。

    這也是他今日赴約的目的之一。

    謝琰自覺這法子極好,看著她愈發深情。

    這樣的深情尹嬋不想要,溫潤至極的聲音傳到耳畔時,她倏地抬眸,難以置信。

    眼前的公子一派磊落又坦蕩。

    可她聽到了什麽?

    擰著眉彎,看了他一眼,再一眼。

    沒有因為這句話綴上委屈的眼淚,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重複了一遍:“你要我,做妾?”

    這樣問了還不夠,歪著頭,又小聲地喃喃:“妾室。”

    左右無風,樹葉卻簌簌狂落,嘩啦啦鋪了滿地。

    避在樹後的謝厭眼神暗不見底,抬起手,猛地砸向樹幹。

    撲簌聲響驚動了另一牆側的柳盼秋。

    “妾?做妾!”她抓住丫鬟的手,“我沒聽錯吧?”

    丫鬟也懵了。

    柳盼秋氣得以手砸牆,壓低聲音怨道:“算我錯看了謝琰,他既喜歡尹嬋,便由他要去!若讓我與尹嬋共事一夫,絕不可能!妾也不成!”

    “我的小姐,可別傷了手。”丫鬟想拉她離開。

    柳盼秋死也不走:“你放手,我再聽聽。”

    說完瞥去不遠處的巨大老樹,翻了一個白眼:“這樹發瘋了麽,平白無故掉什麽葉子,嚇我一激靈。”

    樹倒沒發瘋,瘋的是人。

    謝厭想殺一個人的時候,往往冷靜得如同扯下一根雜草。

    但此時,他無法平靜。

    或許從知道尹嬋要見的人是謝琰開始,就發瘋一樣想把謝琰當做獵物寸寸啃食。

    扒去那張俊雅斯文的麵皮,嚼爛骨和肉,吃得一渣滓也不剩。

    古樹綠葉斑駁,遮住了他幾近扭曲、陰沉的臉。

    他眯起眼睛。

    常年伴在疤痕和胎記旁的目光變得詭異,幽幽打量著石花巷幾近破損的牆。

    這些牆,

    謝琰的聲音忽然傳來:“姑娘放心,便是妾室,我也必定如珠如寶地護著你,斷不會叫你受半點委屈,”

    “啪。”

    四周的空氣停住了。

    巴掌聲幹脆利落,擾亂了謝厭要動作的手,更讓柳盼秋目瞪口呆。

    謝琰捂著右臉,慢慢轉過頭,不敢相信動手的是尹嬋。

    “你、你。”

    “做妾?”尹嬋眼眶震動,死死咬著牙關,悲哀地發現相識四年,到了此時此刻才看清他的真麵目。

    “謝琰,你,真讓我惡心。”

    把錦袋還給謝琰,她從懷裏拿出定親交換的玉佩信物。

    不給謝琰說話的時間,猛地砸在地上。

    果斷又心狠。

    “劈啪”幾聲,精貴的玉成了碎片,散落四周。

    謝琰怔住了:“阿嬋,你怎麽能,”

    邊說,不由自主地靠近。

    “別這麽叫我。”尹嬋倉皇退離。

    偏僻的巷子除他們外再沒有其他人,難怪要將約定地改到這裏。

    看,隻有這種地方,才能讓驚才風逸的信陽候世子說出不符合他身份的話。

    尹嬋搖了搖頭,麵對謝琰假惺惺痛苦的表情隻是想笑,一字一頓:“從今以後,君可迎嬌娥,我亦嫁旁人。蒼天明鑒,玉佩已毀,婚書無效,你我此生再無幹係。”

    似笑非笑的話,嫌惡的眼神,謝琰第一次在尹嬋身上看見。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

    時機已然出現,就在這當頭,謝厭用目光一寸寸丈量兩人的距離。

    略薄的嘴唇彎了彎,他指尖拈起幾顆石子。

    咻地幾聲,石子帶著強勁無比的力道,一顆顆打在將近頹垣的巷壁上。

    “轟隆,”

    危牆毫不費力地傾塌。

    說來也巧,正好在謝琰站立的位置。

    一點飛塵都沒有挨上尹嬋。

    石花巷本就有坍塌的跡象,但這,尹嬋眼神有點微妙,適才的氣憤也顧不上了,迷迷糊糊看向塌了將將一半的巷壁。

    太巧了。

    這一半的界線恰恰在她和謝琰所站地的中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唔。”掩了掩落在眼前的灰,尹嬋若有所思地扭頭,環顧四周。

    確實隻有她和謝琰在。

    “啊啊啊啊!”謝琰失魂落魄的驚叫,嚷嚷得毫無貴公子風範。

    尹嬋抿唇:“,”

    回頭看,謝琰被好幾大塊斷壁壓著,依稀隻能看見他的衣擺,聽到鬼哭狼嚎的叫。

    尹嬋在要不要把他扒出來的這個問題上暗自思忖。

    此時,一連串的腳步由遠及近。

    其間夾雜著呼喊“世子爺”的聲音。

    是,信陽候府的人?

    怎麽會找到這裏。

    尹嬋一驚,踉蹌著後退幾步。

    情急之下,她忽的慌不擇路,手攥著手不知道該往哪處避。正慌得頭腦犯迷糊,右手手腕突然被一隻大手牢牢抓住。

    粗糲的掌心,帶著薄繭的手指。

    漫天漂浮的塵埃,揚起的黑色鶴氅模糊了來人的身影,同時也遮住了她的視線。

    隻聽見一個人堅定的聲音,告訴她:“跟我走。”

    尹嬋急急忙忙掙紮。

    “你是誰?”她尚且不至於心慌意亂,但還是緊張地喊,“放開我。”

    信陽候府侍衛帶刀趕來,氣勢洶洶。

    尹嬋回頭瞥了一眼。

    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的,就是和信陽候府有關的一切。

    至於這個人,

    罷了,先離開此地再說。

    謝厭察覺掙紮的手勁兒在逐漸收緩,猙獰的麵容上,是難以形容的張皇和悸動。

    尹嬋手的溫熱,傳到了他的掌心。

    想再抓緊,卻怕弄疼了她。

    才與她接觸如此短暫的一會兒,手心浸了汗,一粒粒近乎不被察覺的水珠在謝厭湧動的心潮中,好像凝集得越來越密。

    透進了皮肉下的血脈,似千萬根細小的樹根貪婪吸吮、瀕死的枯草謀求著土壤的養分。

    短短一霎,熱辣辣的燙覆上刺痛的疤痕。

    他突然想像嬰孩蜷縮起身體。

    他終於明白,被太陽照射的感覺。

    很疼。

    很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