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巧
作者:無有竹      更新:2022-04-17 11:46      字數:5280
  顧父實在是喜歡徐知安的人品, 年歲輕輕,卻有一股很從容的不驕不躁, 和同窗們站一起,有種不顯山露水的中庸平和,也沒有驕矜自傲,溫和的很,這與時下讀書人的氣質極度不符。

  如那魏守重,心思靈動的很,兩人站一處, 大家隻管看魏守重了,他在宴上受了冷落,依然鎮定自若, 沒想過要壓下一眾仕子出盡風頭。

  許多仕子初得功名之後,就有種氣吞萬裏如虎的大無畏,是書生意氣也好, 是自恃甚高也好, 神態多是誌得意滿, 目光之下,皆是棄於身後的凡塵俗世,淩雲似的清高自得。

  堂下在錄的仕子皆有此態, 未上榜的學子不免有些失意闌珊,好似就此低了一頭,極不自在。

  顧父想著他當年情態, 少年得誌,也是目下無塵的很, 入了官場之後, 才知道當初的躊躇滿誌有多可笑, 後來一點點磨成了這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堂下這些個氣勢如竹的仕子們,許是過了幾年,再想到今日之情狀,也會悵然而笑吧。

  府尊正和魏守重說話,許是對方說了什麽,府尊撫須而笑,眉眼甚是寬和,似尋常長輩一般,說著笑著,府尊的笑意便淺下來,那孩子還未察覺出什麽,依然是興高采烈的說著,說到高興處,還用胳膊開始比劃……府尊終於沒了興致,又喚另一個人上前說話。

  魏守重一臉懵,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好端端的怎麽把他趕下來了?

  台上另外幾個大人,也消了對魏守重的心思,這樣一個簡單莽撞不會看眼色嘴還沒把門的女婿,他們無福消受。

  魏守重笑嘻嘻出了人群,往徐知安那桌來,悄悄對他擠弄了一下眉眼,看,這便推了。

  徐知安不由笑起來,舀了一碗稠粥給他,開宴之後盡喝酒了,快些填飽肚子才是正經。

  待吃了半飽,兩人重又起身,往布政司的幾位大人處來敬酒,在座都是人精,見兩人已不在幾位大人的考量內,也隻客氣的勉勵幾句,絕口不提家裏還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之事。

  到了顧父這兒,就輕鬆多了,因與維枃在京裏又相處了半年,論著這層關係,他倆向顧父執了子侄之禮。

  顧父也欣慰,拍拍兩人肩膀勸勉:“前路還長,不可驕傲自滿,且行且進。讀聖賢書,行聖賢事。”

  兩人恭身受教:“學生記下了。”

  這三人相親相敬的模樣可紮了別人的眼,向來與顧父不對付的那幾位便陰陽怪氣說道:“顧大人如此愛重這兩位學子,何不再親上加親,收了做東床快婿,豈不兩相宜?我瞧著他倆個也對你孺慕的很,想是很樂意與你結成一家的,大家說,我這話可有道理?”

  又有一人嗤曰:“嗤,不過一沽名釣譽之徒耳。”

  未等顧父發話,上首的府尊看下方三個神色如同出一轍之人,也起了戲弄的心思:“我看倒相宜的很,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你們三人看起來就很有翁婿之相,此時正機緣巧合,我等不與你搶了,你隻管成全便是。”

  顧父一慌,頓時俯身拜道:”卻是不敢,大人說笑了。”

  徐知安魏守重兩人也拜下去,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堂上頓時哈哈哈笑個不停,顧父心知他所做的事礙了別人眼,也不敢生氣,隻能俯身不動,以期府尊收回剛才的話。

  府尊也知這場玩笑鬧過了,他知道顧父這個人,看著是個隨和的人,實則很有鋼骨,不願在此時給他難堪,便笑說:“不必如此小心,我也是在說笑一句,不會強將你們湊成一家的。”

  顧父複又行了一禮,口裏道謝:“多謝明府。”

  府尊抬手:“不必多禮,回坐吧。你們兩個也入坐吧。”

  三人這才起身,擠身入坐,悄悄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

  然後顧父就打發兩人去別處,可別在他這裏杵了,再杵下去,又得招人取笑起哄,他倆個男子取笑了也沒什麽,自家兩個女兒可不能受這牽連。

  旁邊的蘇北通又探過來說:“那魏家小郎不錯,你何不順水推舟定了他呢?”

  顧看一眼略顯跳脫的魏守重,低聲回答:“吾家嬌兒淑靜,與他相與不來。”

  蘇北通便不問了,端了酒說:“飲酒飲酒,今日,咱們看著就好。”

  顧父與他相碰一下,飲了酒。挨到宴畢,便與一眾人告辭,帶著一身酒氣回了家。

  又兩日,恰逢沐修,又帶維樘出門去了。

  今日他們父子沒去田間,反是雇了輛車,去了幾十裏外的碼頭,找那裏的行商問話。

  幾年前又通了航路,雖不如早年那般規模宏大,但沿海的許多商人仍從海外帶回許多珍惜物種,今次就想向出過海的商家打聽,海外可能找到能讓人飽腹的糧種。

  這兩年又鬧了幾場海匪,航隊又損了不少,許多商家也停了這種冒險,隻在境土內流動,蘇北碼頭也有幾家大商家的碼頭店。

  顧父去了,問了一家,人家見他不是正經買賣人,隨口幾句就打發了。又去一家,那家夥計還算厚道,仔細說了些自己知道的事,但於顧父而言,這消息也無用。

  一連走了幾家,都沒問出個結果來,碼頭上的行頭見他父子倆瞎雀似的撲,心知以這兩人的架式,許是一整天都問不出什麽來,就過來指點:“這位……先生,這些店裏夥計知道的有限,可問不出什麽來,若先生真想打聽,不如去隨家園……那裏是以前的大船商隨家後人建起來的,園子裏栽了許多從海外帶回來的物種,你打聽的事,她家定是知道的。”

  顧父忙謝他:“多謝足下熱心相助,敢問隨家園又在何處?”

  行頭擺手:“多禮多禮,不謝不謝,你們讀書人文鄒鄒,我等可不慣這種客氣。隨家園就在這條街街尾,單一個巷子口都是她家的,不過她家也許不開園,聽說她家小郎中了殿士,正慶祝著……這也說不準的,又許是開著園,先生過去看看就是。”

  顧父此時的注意卻不在園子上麵,而是——

  “隨姓仕子?我沒聽說蘇北今次的殿士中有隨姓仕子啊?”

  行頭搖頭笑說:“先生想叉了,隨園的女當家嫁入了徐家,入殿士的那位仕子姓徐不姓隨,他昨日才從城裏回來,同行的還有上裏的魏仕子,昨日,隨園放了一整天的炮仗,可惜先生來遲了一日。”

  顧父:……還真巧。

  維樘卻笑起來:“原來是徐魏二位學兄。”

  行頭隨後就揖了一個禮說:“哎喲,小人今日也遇著貴人了,怪道小郎文質彬彬一表人才,原來也是位學子,小人眼拙了,對不住。”

  顧父扶起他:“不必如此,若沒有你熱心相告,我們父子還在碼頭上轉悠著,倒耽擱了你的買賣。”

  行頭受寵若驚:“不敢不敢,先生也累了半日,不如到廬裏歇歇腳,吃口熱茶,我先使人去隨園看一看今日開沒開。”

  顧父思量了一下,就隨他進了街邊一個茶廬。那行頭果然使了一個半大小子往街尾去了,自己坐顧父身邊與他說話。

  碼頭槽口上的民生之事,比市井中更為複雜,顧父也不往深了問,就隻問眼睛看到的事,行頭回的也巧,就這麽著一壺水下肚,那個小子也回來了。

  “隨園可開著?”

  “開著呢,裏頭人多哩,都是些讀書人,聽說徐郎君又蒸麥酒了,一園子的酒香。”

  既開著,顧父便站起要告辭,耽擱了人家半天營生,顧父取了一小塊角子扔給那個小子說:“辛苦你跑一趟,給你買糖吃。”

  行頭滿臉是笑:“先生客氣了,實在是客氣了……讓我家這小子給先生帶路吧。”

  顧父應下,跟著那個小子一路到了隨園,果然一進巷子口,就聞到一股清冽酒香,很不似本地慣常喝的米酒。”

  那小子說:“是麥酒,隨家從海外得來的方子,用麥芽樹汁子釀酒,徐家郎君慣喜歡用這種酒招待客人。先生,到了,我先回家去了,先生自去。”

  顧父維樘兩人循著酒香石階路走到大門口,一個老翁懶洋洋的坐在門外捉虱子,見了顧父兩人,眼皮抬了下,指著門裏說:“都在那裏,客人自去便是。”

  顧父麵無異色拱了拱手,帶維樘進園子。

  這園子建的好,維樘一路行來目不暇接,山水錯落,草木疏疏,亭台落落,不似江南園林的雅致精巧,很有種曠達隨野的氣概,是維樘所未見過的風格。

  酒香愈濃,人聲愈近,轉過亂石似的假山群,就見一草廬,廬下氣息嫋嫋,立了一座高三四尺的大灶台,灶裏鬆木燒的正烈,灶上扣了一頂一人高的籠蓋,酒香就是從那裏麵散出來。

  邊上有個挽衣袖燒火的男子,衣裳鬆鬆挎著,頭發也鬆鬆的挽在腦後,用一根筷子攢著,露出的兩條小臂,勁而有力,腳上也踏一雙木屐,未著襪……

  維樘結舌:……林下賢士,活的?

  顧父抱拳:“敢問……可是隨園主人?”

  那人轉過身來,顧父就看見一雙瀲灩的桃花眼,眼角雖生了許多細紋,仍然光華湛湛。

  “我不是。”回答的很幹脆。

  “閣下可是徐郎君?”顧父再問。

  “找我何事?要吃酒,往右走,今日來客都在那裏設宴。”

  顧父忙說:“我不是來赴宴,隻想見見隨園主人家,有些許事要問詢一番。”

  “何事?”

  “聽說隨園種了許多海外來的作物,我想見一見。”

  “今日沒空。”

  顧父也不氣餒,又說:“不見也使得,我隻有一個問題想請問郎君,郎君這園子裏種的海外作物,可能當食物充饑?”

  徐郎君這才專注打量了一番顧父:“唔,當官的?”

  “……咳,小小一官職,不值一提。”

  “農事官?”

  “……額,也算。”

  “哦,那你問隨翁去,園子裏的菜都是他打理的。”

  “隨翁,在何處?”

  “大門口,曬太陽捉虱子的那個就是。”

  顧父:……果然是個非常人,

  維樘卻突然指著西邊說:“父親,我看到徐學兄了。

  然後就聽徐郎君高聲喊:“徐行舟,來客人了,找你的。”

  顧父忙說:“不是為了找他……”

  於是徐郎君又喊:“別來了,他不找你。”

  顧家父子兩人:……果乃狂生是也。

  徐知安已然轉過亭子看過來,然後拉了一眾同窗匆匆行來:“學生拜見顧大人,不知大人光臨,未能遠迎,請大人海涵。”

  顧父讓他們起身,說道:“我是偶然間來此,來時也不知這是你家,沒什麽可海涵之處。”

  徐知安於是來顧父身邊問:“大人來此,是為何事?需學生盡力之處,盡管提及。”

  顧父說:“我打聽到隨園種了許多海外來的植株,想問問,這其中可有飽腹的糧種,隻這一件事,別無他事。你父親己告知我去找隨翁問道此事,你等不必相隨。”

  徐知安便笑:“大人不必問隨翁了,園子裏種的物什我盡知道。至於大人所尋的糧種,也有兩種,隻是產量不豐,一畝的產出尚不如黃豆的產量,我家裏試種了兩年,成果依然不豐,口感也不佳,便棄種了,隻在園子裏種了幾株,做為觀賞。我帶大人去看。”

  一行人遂往園子裏去,走了一會兒,果然見一個大大的院子,院裏沒做裝飾,隻地下鋪了幾行青磚,將土地分隔成一方一方,每一方地裏都種了一種不認知的植株,有似甘蔗似的大葉子青杆,有生的一叢叢的已凋了近半的寬葉子植株,有伏地長的纏的緊密的如蟹爪似的綠葉,卻長了一串串紅通通如柿子樣的小果……

  徐知安指著半枯的那一叢說:“一種是此物,地生種實,種實如雞子般大小,不能生食,煮熟幹澀難咽,這樣大一株,隻結四五顆種實,種一畝產出一石左右,不易存放。另一種便是形似高梁的那一株,從中間結子實,子實如牙齒狀,排的稀疏,果粒不豐,一株隻得二十來顆,畝產不足一石。子實中間是木質芯棒,可以燒火用。”

  顧父又指另一種柿子樣紅果的植株問:“這又是何物?”

  “此物俗名番柿子,未熟時有毒,成熟後能食用,不過味道極酸,不能做糧食食用,可以製做齏醬。”

  顧父不免失望,原來,海外之地也沒有豐產之糧種。

  徐知安也知道顧父在失望什麽,他也曾失望過。遂拔了幾株地實苗,揪下根株上雞子大小的麻皮子實,讓人包了裝好。

  又對維樘說:“我聽人說你在收花種花苗,這個帶回去,放土裏儲一冬天,明年發芽後種下就能長成,花色紫白小巧,也能做觀賞用。”

  還摘了許多番柿子:“剝過外皮,與糖一起煮成稠糊狀,就是柿醬,與梅齏醬的味道略有不同,效用是一樣的。”

  裹著一層層外衣的梁棒米也掰了一些,又采挖了別的東西,與地實子番柿子一起裝在竹筐裏,讓徐家一個廝兒背著,一會兒送到府父的車子上。

  魏晚俞戳戳徐知安:“怎麽給大人帶這些?怕是要讓人笑話了。”

  徐知安笑說:“大人就喜歡這樣的禮,比金玉珍寶更甚。”

  別人兩袖清風來蘇州,兩載就能攢下家財萬貫,顧大人來蘇北兩年多,依然沒一處田產鋪子,連日常衣常都是家裏縫的,這樣一個人,送他金銀珠寶就是在汙他的德行。

  魏晚俞於是不說話了。

  顧父看竹筐裏許多不認識的東西,也沒推說不要,就對維樘說:“謝過你學兄吧。”

  維樘剛準備道謝,就被徐知安阻了:“未能幫上大人的幫已是萬分赧然,若還要維樘學弟道謝,學生如何自處?萬使不得。”

  見顧父不勉強了,徐知安又說:“大人來一趟不容易,不若在園子裏歇一晚再回去。”

  顧父推絕:“明日要應昴,今日就該回去,天色不早了,我去與你父親辭一聲,便要回了。”

  徐知安又說:“如此,我備些茶飯來,大人吃了再走。”

  邀顧父走在另一處花木扶蘇的亭子說:“大人且在此稍歇,我去請父親來與大人飲兩杯解解乏困。”

  顧父:……很不必去請,他許是不耐煩與我這等俗人吃酒。

  然後徐知安仍然去了,還將一眾陪客帶走,隻留一個魏晚俞。然後說起京城諸事,維枃如何,淩三郎又如何,講的妙趣橫生,惹的維樘不停追問“果然如此?”“竟是這樣?”“後來如何?”

  顧父含笑著並未阻止維樘的不停追問。

  原以為徐郎君不願過來的,誰知竟來了,提了一個玉白酒壺,一過來就坐顧父對麵,衝維樘魏晚俞揮手:“去你們吃宴的那處,你倆在,我們說話不自在,快去。”

  顧父給維樘揮了一下手,維樘就跟魏晚俞去了西亭。

  這兩人一走,徐郎君就諷顧父:“小小不值一提的農事官?”

  顧父:“……也管農事。”

  “你們做官的,別的不行,就會謙虛。”

  “……嗬嗬,倒也沒有。”

  “你看我兒如何?”

  “前途不可限量。”

  “那你為何故拒了我兒?”

  “……啊?這個……”

  “他不值得你許一個女兒嗎?”

  “……也不是……”

  “或是去你家做女婿也使得。”

  “……很不必,不必。”

  徐郎君壓根兒沒看見顧父的為難,很是利落幹脆的幹了個決定:“終於見了一個順眼的人,就這樣,我過幾日去你家為我兒提親。”

  這回顧父終於忍不了了,一拍石案——

  “我不同意。”

  徐郎君渾不在意他的氣急,很淡然說:“哦,那便多求幾次。”

  顧父:……我刀呢?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