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夕望龍城陣雲裏
作者:戈鞅      更新:2022-04-02 15:31      字數:3739
  第六十三章 夕望龍城陣雲裏

  這日的天空格外藍,天上雲朵濃濃清清層層疊疊,拚出不少有趣的形狀。但見仿佛是一個兔子和一隻家貓在爭一個繡球,爪子揚得高高的,煞是有趣。 “娘娘,在看什麽?”

  “天色頗好呢。倘若是在從前,端一碟瓜子,溫一壺小酒,到那黍微亭裏坐一晌午,豈不愜意。”金鳳如是道。

  風月臉色不太好,披著衣裳窩在金鳳身邊,聽到金鳳如此,卻不知說什麽好了。 “娘娘,雲重他,當真不會有事麽?” “我說了,不提這個。” 風月隻得噤聲。

  皇後娘娘現下在想什麽,她是真的猜不到了。 “風月啊,就是今天。” “什麽?” “就是今天,所有的事情都該有個結果了。”

  今日朝堂之上,將有一場驚天之變。大都督府轄下九衛中最精銳的一支蒙璽衛奉帝命直入皇城勤王救駕,捉拿威國公劉歇。廢閭王作證,包含謀反在內的威國公十大罪狀將於百官麵前一一陳述。而後,下獄,抄家,清餘孽,肅清朝政。大局似乎已定。

  金鳳所能做的,隻有等待。然而她卻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的父親,不會這麽簡單地走向自己政治生涯的終點。

  她歎氣吩咐下去:“同乾羅殿那邊說一聲,有什麽消息,還是迅速來報吧。” 那聽命的宮人應諾著,退出殿外的時候卻撞上一個人,轉身一看,慌忙跪下:“太後恕罪!”

  金鳳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行禮。 太後抿著唇走進來,在金鳳麵前坐下,淡淡道:“哀家一個人呆著寂寞,想必皇後也是一樣。不如我們婆媳一道,做個伴吧。”

  金鳳唯唯,心道,太後娘娘大約是來監視她的,是怕她做出什麽不理智的舉止,壞了段雲嶂的計劃?

  太後再對那宮人道:“照皇後的吩咐,做你該做的事去吧。哀家也想知道乾羅殿的情況如何。” 宮人於是領命去了。

  太後瞅著金鳳:“皇後,這後宮裏頭,真是沒有一件事能瞞得過你的眼睛,哪怕你被皇上禁足。” “母後……”

  “不要胡思亂想,陪哀家坐一會兒吧。徐太妃被圈禁以後,哀家真是十分孤單。” 金鳳沒有說話。 後宮之中,誰不孤單。 金殿上,戰爭才剛剛開始。

  段雲嶂金冠雲袍,端坐殿首,俯瞰著殿下群臣,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壯。下頭右首第一個站著的正是威國公劉歇,近來有些清瘦,但就是本人,如假包換。

  來了便好,唯恐他今日不來,否則千般算計便付諸東流。 兩旁侍衛林立,肩上胄甲耀著金光。都是年輕的臉龐,帶著迫切的建功立業的雄心,蓄勢待發地繃緊著。

  “皇上,怎的今日殿上多了這麽多侍衛?”禮部尚書陳允民掃視了一圈殿中,心中疑雲愈甚。

  段雲嶂淡笑不答:“昨日朕偶得一夢,見一石溪上落一草窠,窠中一獵犬頭頂一火燭,後風雨大作,草窠翻落。此夢蹊蹺,卿等可為解一二?”

  陳允民率先上前道:“恭喜皇上,此乃大吉之兆。風雨為龍,龍者意喻皇上。風雨打翻草窠,實際是預示皇上將無往而不利也。”

  “陳卿實在會說話。卻不知那獵犬頭頂火燭,又是何意?”

  陳允民見上似喜,連忙又道:“那獵犬……或是指犬釋國?小小蠻夷妄想秉日月之光,實乃妄想。怎比得我天朝皇上……”

  一旁柴鐵舟咳了一聲,失笑道:“獵犬頂燭便是要爭奪日月之光?偌大天朝還不容鄰國點一根蠟燭麽?陳大人此言若是傳揚出去,隻怕有傷兩國邦交。”

  陳允民一愣,臉上半青半白。 段雲嶂慵懶地倚著一邊扶手,唇角微揚:“看來不是指犬釋了。”

  陳允民有些不甘:“皇上,今日邊陲不穩,犬釋國新君即位,對中原虎視眈眈,臣以為不可不防。” 段雲嶂沒有立刻答話。眾臣左右看了看,竊竊私語起來。

  今日朝堂上氣氛不對,敏感的老臣們有不少看出了端倪。往日朝堂上也有侍衛把守,可是那氣勢卻是完全不同的。當今的皇上雖然年輕,心機卻深,朝上淺笑一兩聲,微微撩撥,朝政這一池水漾出的的波光便改了模樣。

  柴鐵舟冷笑了一聲,道:“依臣所見,獵犬是謂臣,龍是謂君,那燭火譬如為政之明。皇上此夢,暗喻有奸臣弄政,唯有龍行雨布,除奸臣,辟窠臼,方能清除一切穢邪,使雲開霧散,天下清明。”

  柴鐵舟此言是對著陳允民所說,而柴鐵舟與陳允民不和,亦非一日兩日。乍聞此言,群臣俱驚。 陳允民臉色更白:“柴大人此話似有所指。莫非柴大人所稱奸臣,指的是老臣?”

  柴鐵舟一哼:“陳大人,你還不夠格。” “你!”陳允民大怒,他已經年過七旬,聽了此言,臉上皺紋迅速地起伏,灰白的胡子顫抖得像秋天的落葉。

  正嘈雜時,一人踏著方正的步子走出隊列,挺著胸膛在殿中央跪下,聲音剛正明朗:“皇上,臣有本啟奏。”

  乃是那數月前被威國公無理囚禁的京兆尹魚長崖。魚長崖在威國公府被扣押了三日方才釋放,據說積慮成疾,回府後調養了許久方才恢複。 段雲嶂挑眉:“魚卿有本?呈上來。”

  內侍從殿首下來,欲取魚長崖手上的奏折,卻見他捏得死緊,抽不出來。 “臣要參威國公劉歇。” 內侍咳了一聲:“魚大人,鬆手。”

  魚長崖炯炯地盯著那藍本的奏折,似有些不放心,終於還是鬆了手。

  殿上的段雲嶂、殿中的柴鐵舟、肅敬唐等人都在心裏暗暗地歎了口氣。魚長崖此人,永遠都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做出似是而非的事情。

  段雲嶂瞥見靜立的劉歇眯長了眼睛,仿佛也在思索著什麽。這時內侍將奏折呈上,段雲嶂劈手取過,展開一看,心下又是一陣無奈。他想了想,將奏折往旁邊一遞,示意內侍一一念出來。

  內侍念著念著,聲音有些虛了,然而皇帝陛下垂著手坐在旁邊,隻得大著膽子念完。隻是念到最後,幾乎是句不成句了。

  其實內容倒是乏善可陳,文章也沒有花多麽大的心思去雕琢,以魚長崖的才華,這麽一份奏折委實有失水準。段雲嶂想。

  可是卻大膽而貼切。段雲嶂看著跪在殿下的魚長崖,忽然想起了魏太傅,想起了呂大尚書,想起了那些被劉歇拆了脊梁,吃了骨頭,踩著往上爬的舊臣子們。今日上朝,他心中還是有些猶疑的,或許是因為黑胖,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可是看到魚長崖這樣的臣子,他的全身又充滿了力量。

  魚長崖參劉歇構黨擅權,濫襲恩蔭,褻越朝常,顛倒銓政,掉弄機權,為臣擅殺擅逐,為官恣意搒掠,而又謀害忠良無數,使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實乃亂政之大奸大惡。

  段雲嶂歎氣,魚長崖參的好,可惜卻無用。一紙空言,沒有證據,如何定罪? “威國公,魚長崖參你的罪名,你可聽清?可有辯駁?” 一時滿殿沉寂,無人敢喘大氣。

  良久,威國公澹澹地笑了:“皇上,臣無可辯駁。”他抬起頭,神色冷沉地盯住了殿首的君王。十年了,這幼虎的成長比他想象中還要迅速。

  今日一上朝他就看出來了,小皇帝這裏終於耐不住了,要使出殺手鐧了。雖然魚長崖橫插了這麽一腳,插得有些莫名其妙,倒也不妨礙小皇帝所布的大局。劉歇眯著眼睛想,肅敬唐,白靜燕那幾個人都已被他架空了實權,段雲重那邊雖未定案,卻也有了八分的把握。駙馬淩霄的被停職之後,京城九衛一直掌握在劉歇手中。段雲嶂究竟是從哪裏借來的膽子,竟敢在這個時候挑起事端?他是以為自己真的不可能謀篡麽?還是一直以來,自己其實都高估了這小子的心計?

  不不不,看段雲嶂的神情,想必已是有了八成的勝算才敢如此。 劉歇決定暫不接招。 段雲嶂垂下眸子,老狐狸。

  “獵犬頂燭,自非吉兆。威國公,朕倒是找到了兩個人,能解此夢。” “敢問皇上,是何人?” 段雲嶂唇線鮮明地一抬:“傳段雲重、李季春上殿。” 劉歇一怔。

  李季春是大都督府的副都鎮撫,也是掌握京城九衛的臨西將軍。如果李季春一直都是直接效忠於段雲嶂的話,那麽京城九衛,早已脫離了他的控製。而段雲重……分明和段雲嶂已成仇讎,卻為何……

  大都督府中,僅靠李季春一人,還不能掌控京城九衛,然而有段雲重前王爺的身份,若再手持皇帝密令…… 他忽然明白了。

  段雲嶂怕的就是他不謀反,倘若他不謀反,以他劉歇的地位,如何能處他死罪?於是他將自己的親弟弟貶為庶民,做成鮮美的餌,誘他上鉤,又暗害他府內妻離子亡,朝上聲名敗壞,將他逼至絕境,迫他不得不去咬這個餌。

  段雲嶂就真敢這麽布棋?他就不怕段雲重真的想做皇帝?

  又或是自己掉以輕心了。七夫人私奔之事也好,劉萼墮馬身亡也好,都是段雲嶂從中做的手腳,他急怒攻心,終是忍不住鋌而走險。他原以為段雲嶂不過是個隻會玩奸猾手段的小人,卻不料這些奸猾都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激怒他。

  劉歇從不感情用事,段雲嶂便攻擊他的感情,劉歇沒有弱點,段雲嶂便故意將自己的弱點給他看。 百密一疏。 劉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輸給了這頭幼虎。

  李季春全身甲胄,至殿前跪下,抱拳道:“皇上,京城九衛俱已就位,全憑皇上差遣。蒙璽衛此刻正在殿外待命,正陽門一帶,已全在秀林衛控製中,上昀衛統領不遵軍令,已被臣斬殺。”

  殿上的年輕皇帝露出勝利的微笑:“劉歇,你可知罪?” 劉歇沉默了。 良久,他慢慢冷笑出聲。 “老臣何罪之有!皇上,倘若你以為這樣就能要我劉歇的命,你就錯了。”

  段雲嶂並不欲與他多做糾纏,反而對殿下始終不動的魚長崖道:“魚卿,你雖才高八鬥,方才那奏折卻寫得實在不怎麽樣。來呀,宣旨!”

  柴鐵舟此刻方才緩步上前,而後掏出袖中早已準備好的聖旨,麵對群臣宣讀。 “罪臣劉歇,蒙先帝厚恩,忝列朝廷,不思回報社稷,飛揚跋扈,敗壞朝綱,今列其十大罪狀……”

  劉歇冷笑:“承蒙皇上厚恩,這莫須有的罪名,要湊齊十條,委實不易。” 柴鐵舟沒有停下:“其罪一,弄權營私……” “其罪二,殘害忠良……”

  段雲嶂坐直了身軀。他等這一天,等得何其辛苦。可是這一切進行的如此順利,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其罪十,意圖謀……”

  反字未出,殿外已傳來一聲悠長而洪亮的疾呼: “報!緊急軍情!”一個滿身塵土的士兵急急奔入大殿,雙手高舉戰報,頭盔上鮮明的血跡觸目驚心。“啟稟皇上!犬釋國大舉興兵進犯,我軍猝不及防,曆陽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