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仿佛吹簫月夜聞
作者:戈鞅      更新:2022-04-02 15:24      字數:2665
  第四十三章 仿佛吹簫月夜聞

  那一絲絲兒的柳枝兒,牽扯著一寸寸兒的夏風,遮了一半半兒的月兒臉,又隨著一星星兒蛙鳴,搖曳生姿。夜像晶瑩的玉。二更天,段雲嶂從宮外回來,想起軒羅殿裏滿案的奏折和奏折裏的攻訐謾罵,心中泛起淡淡的煩躁。瞧著墨藍墨藍的天上圓圓的月亮臉,那一絲煩躁便在心頭牽扯得更甚。段雲嶂覺得,似乎從來沒有一日像這一日這般疲憊。可是細細回想,前頭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其實都是一樣的疲憊。

  “小孫子,朕去禦花園走走,你不必跟來。” “呃?皇上,天色這麽晚了……” “朕隻是想去走走,你隻管回軒羅殿,不許跟來。”

  眼見皇帝陛下不知又哪根神經錯了位,小孫子無法,隻得拜首告退。

  段雲嶂沿著太液池邊一路走進禦花園去,一眼便看見月影在池上蕩漾得很是嫵媚。低頭看見池邊的柵欄,不由得唇邊一軟,笑了出來。這柵欄是小黑胖落水後的第二年,禦花園整修時她特地命人裝上的,說是免得宮人們失足落水。可以想象,那次落水的經驗對她而言多麽難以忘懷。停了一會兒,段雲嶂便往園中的黍微亭走過去,那裏視野最好。這個時候的禦花園其實是最美的,常常能夠給他一種幻覺,這一切的外頭並沒有宮牆環繞,而他也不過是水邊居住的普通人。段雲嶂負手立在亭邊,輕輕閉上眼睛,享受這難得的清平心境。再睜開眼睛時,眼角的餘光瞥到亭下有什麽光芒閃爍了一下。段雲嶂微微吃驚。這個時候,禦花園中除了偶爾巡邏經過的侍衛,應該沒有什麽人的。他走下亭側的台階,繞過一叢萬年青,穿過兩三片黃籬,在小徑上走了幾步,便看到一盞宮燈掛在對麵的籬笆上,宮燈下有一個人,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兩手在泥土裏翻找著什麽。那豐滿圓潤的小屁股旁若無人地晃來晃去,熟悉得緊。

  “黑胖?”段雲嶂下意識地喚。那身影一僵,而後響亮地應了一聲。段雲嶂默然片刻。 “你在這裏做什麽?” 金鳳起立轉身,搓著手上的泥土,神情自若:“臣妾來找東西。”

  “找東西?”段雲嶂挑眉。 “可不是。臣妾昨天戴的一個金指環丟了。方才臣妾忽然想起,或許是和雲岩來看綠豆花的時候丟在園子裏了。”

  “所以你就一個人來找?香羅殿的宮人都是幹什麽吃的?”聲音沉了下來。金鳳嗬嗬笑了兩聲:“臣妾原想明天再命人來找的,可是躺在床上,腦子裏卻翻來覆去都是那指環。實在睡不著,索性就出來了。至於風月她們麽,是臣妾不許她們跟著的。”

  “為什麽?” “整天有人跟著,累。” 段雲嶂沉默了。半晌,他把金鳳撥到一邊,自己蹲下:“朕來看看。”

  金鳳有些訝異,倒也沒有勸阻,笑盈盈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皇上也一個人?” “嗯。” “不想回宮?” “嗯。”

  金鳳沒有再說話。兩人一起默默地翻著泥土。上一次,兩人這樣說話,是多久以前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多年前的那個上元燈夜之後,許多事情便不一樣了。如今回首,竟若隔世。翻了一會兒,段雲嶂有些泄氣,便停了動作。這時金鳳在一旁道:“不知道皇上和雲重談的怎麽樣了。他心裏那個姑娘,究竟是誰?”

  段雲嶂轉臉來打量著她的神情,道:“朕沒有問他那姑娘是誰。” “嗯?”

  “他不想娶妻,就先別娶了。太後和太妃那邊,你也去說說吧,別逼他逼得太急。皇家子弟,難得有這一點自由。”

  “皇上不覺得,雲重自由得太過了?”金鳳歪頭。段雲嶂莞爾:“他這兩年已收斂了許多,也知道操心一些國家大事。”

  金鳳也笑。兩人間又靜默下來。良久,金鳳輕輕歎氣:“隻是徐太妃那裏,不好勸啊。” 段雲嶂聞言,低頭沉思一陣,道:“黑胖,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 “呃?”

  段雲嶂歎了一口氣,徐徐道來。當年,徐太妃和太後娘娘分別還是徐妃和路妃的時候,先帝久無子嗣。徐妃和路妃幾乎是同時懷孕,先帝大喜,宣旨先生出來的那個,如果是男,就立為太子。兩個女人於是每日祈求上蒼,希望生個早產兒。上蒼很明顯是不太待見徐妃的。八個月後,太後娘娘就生下了段雲嶂,而又過了兩個月,徐太妃的肚子卻還沒有動靜。宮裏紛紛傳言,說徐妃懷的是個妖怪,更有甚者,還說徐妃原本是假懷孕,如今懷的根本不是皇帝的種。在這種情況下,路妃拖著還在坐月子的身子親自去求先帝開恩,並信誓旦旦為徐妃擔保,她腹中的不僅不是妖怪,而且絕對是先帝的親生骨肉。在路妃的懇求下,先帝命所有太醫為徐妃會診。終於,在懷胎十二個月後,徐妃生下了一個小皇子。生產那夜,因為嬰兒太大,難以生產,險些送掉了徐妃一條命,也是路妃衣不解帶地照看了一夜,才得徐妃母子平安。從此以後,徐妃便對路妃感恩戴德,以姐妹相稱。而路妃也就母憑子貴,被封為皇後,直至成為今日的太後娘娘。這段故事一直是宮裏頭眾口相傳的佳話,其主題無非是太後娘娘多麽慈悲為懷,後宮多麽相親相愛。徐妃原本是個十分大而化之的人,在教導自己的兒子的時候,卻總是格外苛刻,非打即罵。尤其在太後和皇帝麵前,常常把段雲重罵的狗血淋頭,狗屁不是。久而久之,段雲重便也破罐破摔,成了一個十足的紈絝。金鳳終於動容:“皇上你的意思是,徐太妃晚產的原因……”

  “當時朝中利害相關者眾多,其中原因,誰能說得清。” 金鳳靜了一會兒:“那皇上告訴臣妾這些,是為了什麽呢?”

  段雲嶂一怔,複而苦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告訴金鳳這些。 “總之,許多事情你要多用些心計才好。” “臣妾明白了。” “可是……朕又不希望你變成徐太妃那樣。”

  金鳳驀然抬頭。她唇角一動,欲說什麽,卻又止住。她想說的是,我知道你很努力,可是我也不希望你變成我爹那樣。段雲嶂覷著她,似乎有些失落。過了一會兒,金鳳終於鼓起勇氣,張口欲言,卻聽到段雲嶂叫了一聲,越過她走到她身後,蹲下:“找到了。”他如獲至寶地從一棵油菜花下頭的泥土中拈出一隻金燦燦的指環來,送到金鳳麵前。金鳳撫了撫心口,平心靜氣。

  “果然在這兒啊。”

  段雲嶂用指尖彈去指環上的灰塵,將金鳳的手拎起來,將指環套上去。無奈從食指套到無名指,沒有一根手指能套的進去,隻好套到小指上去。戴小指就鬆動了些,難怪會弄丟。套上指環,段雲嶂忽然皺了眉,又執起金鳳的另一隻手看了看,然後道:“朕送你的木鐲呢?”

  金鳳一愣:“收起來了。” “朕記得你落水那一回還戴在手上的。” “後來就收起來了。”金鳳道,見段雲嶂臉色不太好,連忙又補了一句,“怕弄丟。”

  段雲嶂深深地看她一眼,歎氣:“的確,收起來比較好。” 夏末,夜風微有些涼了。段雲嶂解下身上的外袍,往金鳳身上胡亂一罩,道:“既然東西找到了,就快回去吧。”

  金鳳覺得他話語裏帶著些安撫小動物的意味,有點想反駁,話還沒出口,腦袋上就被輕輕揉了一下。下一刻,人已不見,隻有那人外袍披在她身上,散發出淺淡的檀香味。金鳳垂下眼簾,眼風裏,土上一小簇嫩黃正在悠悠舒展。啊,綠豆花兒全開了。這個夜晚的這些事,這些話,輕得仿佛沒有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