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作者:
天泠 更新:2023-02-21 21:24 字數:96818
第170章
“趙妹妹說得好,螢火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庾朝雲掩唇輕笑,意味深長地環視眾人一圈,“不過,這鮮花還需綠葉襯。”
她這最後一句話說得眾世家女心中一動。
她們今天本來就是要在大皇子麵前露臉的,有人襯托才能顯得她們的琴藝超凡。
庾朝雲將眾人的表情變化收入眼內,似有幾分感慨地說道:“我大景朝剛立國五十一年,正如鮮花著錦,蒸蒸日上。”
“自古以來,開國依靠武將,治國仰仗文官。”
“是以,先尚武後重文,曆朝曆代皆是如此。”
曆朝曆代的皇帝想要讓國家綿延昌盛,終究是要靠文官治國,這一點,任何一個皇帝都心知肚明,所以先帝才會力排眾議重新扶持世家,今上登基後也在拉攏那些寒門文臣。
帝心之所向勢必會影響整個大景的風氣,這些勳貴現在還尚武,但很快也會向他們世家靠攏,學習君子六藝,崇尚高雅之道。
回顧曆史,每一朝都不曾脫離這個規律。
聽庾朝雲這麽一說,曾姑娘、趙姑娘等世家女甚是受用,心頭的那點憋悶感一掃而空,一個個目露異彩,腰杆挺得更直。
顧盼間,別有一種高人一等的超然與自傲。
百年世家,即便國家朝代更迭,也唯有他們世家屹立不倒!
他們世家是鮮花,而這些個所謂勳貴,祖上不是種地就是放羊,要麽就是殺豬賣肉,甚至不乏商賈鐵匠之流,根本上不得台麵,也不過是陪襯他們世家的綠葉罷了。
“庾姐姐說得好。”曾姑娘神采飛揚地撫掌道。
庾朝雲唇角微微翹起,噙著一抹端莊溫和的笑容,似乎連那唇角的弧度都是精心計算、演練過無數遍。
她意味深長地接著道:“如今鳳陽大長公主還在,等到她……”
她沒有再說下去,未盡之言顯而易見。
無論鳳陽大長公主有過怎樣的輝煌,也敵不過歲月,她現在已經年過花甲,年老力衰,怕也沒幾年了……
曾姑娘輕輕撇了下嘴,略帶幾分輕慢地說道:“這些勳貴女子平日裏舞刀弄劍,個個把鳳陽大長公主掛在嘴上,說什麽以她為楷模,嗬,簡直是拿著雞毛當令箭。”
說著,曾姑娘還故意斜了韋嬌娘一眼,就差指名道姓了。
眾世家女又交換了一個眼神,細細咀嚼庾朝雲方才的那番話,越發覺得她所言有理。
大景以文治國,他們世家才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在不久的將來,大景女子之表率也隻會是她們世家女。
綠葉就是綠葉,就該讓這些個粗鄙的勳貴女在大皇子跟前原形畢露,讓大皇子看明白像韋嬌娘、顧燕飛之流根本難登大雅之堂,更沒資格成為大皇子妃!
曾姑娘翹著蘭花指撫了撫衣袖,從容地起了身,笑吟吟道:“今天且由我拋磚引玉吧。”
她唇角綻出一抹淺笑,帶著滿滿的自信,意味深長。
“我也隨你一起去。”趙姑娘也急忙起了身。
在眾人的目光中,兩人款款地走向水閣的東側,一直來到了韋嬌娘跟前。
坐在窗邊的韋嬌娘悠閑地喝著酒,喂著魚,偶爾與顧燕飛說說話,隻當沒看到。
曾姑娘落落大方地環視眾人,朗聲道:“韋姑娘,路姑娘,顧姑娘……今日難得大家同堂而坐,庾姑娘又帶了名琴‘春雷’,不如我們鬥琴助興吧。”
“……”韋嬌娘仰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根本就懶得理她。
莫明奇妙,誰要跟她們鬥琴啊!
曾姑娘似乎早就猜到了韋嬌娘的反應,談笑風生地又道:“剛剛在壽安宮,聽韋姑娘提起鳳陽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殿下的風采實在讓我等晚輩敬佩。”
“聽聞大長公主殿下不僅武藝高強,琴藝也是超凡絕倫,年少時,曾在北莘城於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隨後一曲震山河,讓敵軍不戰而敗。”
“那一曲《山河日月》由此名動天下。”
一聽到關於鳳陽大長公主的事跡,韋嬌娘的眼眸不由熠熠生輝,昂首讚道:“大長公主殿下英勇果敢,麵對百萬敵軍亦無所畏懼,指天盟誓,與麾下將士共生死,戰前書下絕筆:生死無謂,勝敗又何足懼!”
“好一個勝敗又何足懼!”曾姑娘眸光一轉,撫掌低歎道,“韋姑娘如此推崇鳳陽大長公主,想來也不懼勝敗,敢與我們鬥琴吧?
曾姑娘一眨不眨地盯著韋嬌娘,她站著,比坐著的韋嬌娘高出了一截,舉手投足之間,透出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
就差直說,如果韋嬌娘不敢與她們鬥琴,就是畏敗!
“鬥就鬥。”韋嬌娘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腦子一衝血,昂著下巴應下了,眼眸中燃著兩簇灼灼的火焰。
鬥琴鬥的也不僅是琴藝,她們也未必會輸!
對於這個發展,身為手帕交的路芩一點也不意外。
韋嬌娘自小就是這樣,一說到鳳陽大長公主,就燃,一個人說上一盞茶功夫也不覺得無聊,連她小時候學琴都是為了效仿鳳陽大長公主。
“一言為定。”曾姑娘眼眸波光盈盈,彬彬有禮道:“那就請韋姑娘出題吧。”
鬥琴有鬥琴的規矩,任何人都可以發出挑戰,但出題權則在應戰方。
這是規矩,也是一種公平。
曾姑娘如願以償,就與趙姑娘一起又款款地原路返回,朝庾朝雲她們走去。
周圍靜悄悄的,隻聽得窗外的鯉魚時不時地從水下躍起。
路芩隨手往窗外拋了一把魚食,小聲地附耳問坐在身邊的顧燕飛:“燕飛,你會不會彈琴?”
彈琴啊。顧燕飛嘴裏含著一顆酸酸甜甜的蜜餞,一手托著香腮,心思一不小心就飄走了,飄到了曜靈界。
她的耳邊若有似無地響起了一段熟悉的琴聲,清新舒緩,如山穀清風般空靈縹緲,似清晨的露珠般晶瑩剔透,又像涓涓的清泉緩緩地流淌,悠悠地縈繞在耳畔,似近還遠。
她家師尊擅琴,不,應該說,師尊他無所不能,就沒有師尊不擅長的東西。
她投到師尊門下兩百年,也常常有一種她隻窺得冰山一角的感慨。
顧燕飛的心湖隨著那遙遠的樂聲蕩起了層層的漣漪,碧波漫卷,心口微微泛起一股酸澀感。
她想師尊了。
算算日子,師尊也該閉關出來了吧。
顧燕飛也就一瞬間的恍神而已,可韋嬌娘見她沒答,還以為她不會,趕緊對路芩拚命使眼色,讓她別問了。
路芩傷腦筋了,揉著太陽穴嘀咕道:“嬌娘,你也知道我的琴……”
她的琴是當年娘逼著她學的,後來祖母心疼她的手被琴弦磨出了血泡,就說,他路家的女孩子自當效仿鳳陽大長公主,隻需會騎射刀劍就行了,至於琴棋書畫什麽的,不想學就別學了。
不過,幸好啊……
“嬌娘,你會啊!”路芩笑眯了眼,嬉皮笑臉地看著韋嬌娘,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裏寫著:“一切都靠你了”。
“……”韋嬌娘抿著櫻唇,幹咳了兩聲。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對這次的勝負沒那麽有底氣。
她一向自信,從未覺得自己不如旁人。隻不過,這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在琴棋書畫上,她還是知道自己有幾分斤兩的。
韋嬌娘又給自己斟了杯酒,一邊思索著對敵之道,一邊喝著酒,喃喃道:“既然不能力敵,那就智取!”
“得在出題上動腦筋。”
“所以……”路芩輕輕擊掌,“出題就該取我們之所長,對方之所短!”
其他幾位姑娘也是若有所思,眼睛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窗外吹來的幾陣寒風吹亂了她們的劉海、鬢發,可姑娘們卻是渾然不覺寒意,彼此麵麵相看,隱約感覺抓住了點什麽。
===第140節===
“嬌娘!”好幾人都興奮地去扯韋嬌娘的袖子,湊過去對著她耳語起來。
她們很順手地把顧燕飛也攬了過去,姑娘們親昵地抱作一團,身上的氣息與香味混在一起,咯咯笑個不停。
此起彼伏的說笑聲又引來不遠處庾朝雲等人的側目。
顧燕飛笑靨輕綻,隨手招來了賀公公,吩咐道:“筆墨伺候。”
賀公公立刻就令人備好了文房四寶,由韋嬌娘親筆將她們商量好的題目寫在了一張絹紙上。
不一會兒,那張紙就被送去了庾朝雲她們那邊。
絹紙上隻赫然寫了兩個字:
戰爭。
一個宮人在水閣中央的空地上點起了一炷香,庾朝雲她們有一炷香時間來準備鬥琴的曲目。
路芩對於曲目一竅不通,於是隨口道:“你們說,她們那邊會是誰先上?曾姑娘?趙姑娘,還是……”
顧燕飛淡笑道:“庾朝雲。”
庾朝雲今天特意帶了把名琴來,必是有所圖。
水閣中央的那炷香嫋嫋燃燒著,當它燒到一半時,對麵的世家女們終於有了動靜,庾朝雲坐到了琴案後。
一陣纏綿悱惻的琴聲打破沉寂的空氣,如訴如泣,曲調婉轉而不失深沉。
錚錚琴聲自庾朝雲的指下流瀉而出,十指嫻熟地舞動著,曲調哀泣,讓人仿佛聽到了一個女子的哭泣聲。
她微側著臉,全神貫注地撫著琴,將她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這一曲中。
她知道大皇子喜琴,也知道大皇子一定會來。
她更知道,雖然太後今天興師動眾地叫了這麽多人進宮來,但是,心中最矚意的人選是她。
因為她姓庾。
第171章
庾氏自本朝起雖走了下坡路,但是在前朝時也是頂級門閥,隻略遜於王謝兩家罷了。
庾氏和袁氏這百年來都是天然的盟友。
大伯母交代過她,太後會給她機會,卻不會在明麵上幫她,所以,還得要靠她自己爭一爭這大皇子妃的位置。
對她來說,能得這麽一個“機會”就夠了。
庾朝雲彈的這一曲名為《傷別離》。
說的是一男一女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父母為他們訂下了婚約。然而婚期在即,敵國恰在此時大舉來犯,青年被征召入軍,去往千裏之外鎮守邊關。
少女思念情人,茶不思飯不想,千裏迢迢地獨自上路,去邊關尋找她的未婚夫。
路上一波三折,少女曆盡艱辛,終於與她的未婚夫在邊關相逢,彼此互訴衷腸,有情人終成眷屬。
開場的這一段正是少女思念未婚夫時的肝腸寸斷,那痛徹心扉的哀傷令得一眾姑娘家全都紅了眼,有人暗暗地拿帕子擦拭眼角。
庾朝雲紅潤飽滿的唇角卻是微微翹了起來,窗外的光線在她鼻翼一側留下淡淡的陰影,襯得她眼眸格外沉靜、堅忍。
她不是家中的嫡長女,以她的身份,雖也能嫁進世家,但不能為宗婦,倒不如搏一搏,指不定就搏出一番錦繡前程。
為此,她已經放棄了表哥,她自小愛慕的人。
這就像是在她心口剜了一刀,至今她仍覺得血淋淋得疼。
她不能輸,她絕對不能輸!
庾朝雲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端坐的身姿纖細而筆挺。
纖纖十指在琴弦上快速地撥動著,越來越快,幾乎幻化出虛影,琴聲隨之越來越激昂,走向了高潮……
少女在趕往邊關的路上遭遇的千難萬險。
這是曲目中最晦暗難熬的一段。
庾朝雲的臉又低垂了幾分,心有所觸,這些年他們庾氏日暮西下,她在外頭也因此遭遇了不少冷眼,被那些勳貴所輕賤。
她飛快地用食指連續快速彈弦,用琴弦彈奏出萬馬奔騰的恢弘效果。
當曲調走至高潮後,又陡然直下地轉為舒緩……
她的手指也變得輕快,撥出流暢的旋律,眼前突地一暗,眼角的餘光瞟見幾道人影走到了水閣的大門口,遮擋了光線。
怦怦!
庾朝雲的心跳加快,趕緊收回了視線,垂眸看琴,暗道:肯定是大皇子。
她更加專注,也更加小心,力求這一曲完美無缺。
樂曲漸漸地進入尾聲,琴音愈來愈緩,愈來愈低,哀泣婉轉,又帶著絲絲纏綿的喜悅,令人牽腸掛肚……
一曲罷。
庾朝雲按住了琴弦,琴音止。
水閣內霎那間陷入一片寂靜,那淒婉的氛圍縈繞不去,令聽者意猶未盡。
這一曲完美無瑕。庾朝雲心裏長舒了一口氣,麵上卻是不動聲色,神情優雅,儀態萬方。
她慢慢地抬起頭,手指期待地微微蜷曲了一下,可映入眼簾的並非她期望之人。
而是一個五十來歲、身著明黃色龍袍的清瘦男子,溫潤儒雅的麵龐上刻著一道道皺紋。
這大景,這皇宮,也唯有一個人敢穿這身龍袍。
皇帝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有一個六十七八歲的老婦與他並肩而立。
那老婦身材高挑挺拔,隻比皇帝矮了半個頭,頭發、眉毛已經半白,雙眉如鋒,鬢如刀裁,即便年過花甲,但從她秀美的輪廓依然能窺見她年輕時的絕世風采。
優雅裏帶著英氣,高貴裏帶著驕矜。
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信的魅力,英姿颯爽。
周圍的眾人全都噤了聲,齊齊地望著皇帝與那老婦,不免暗暗地揣測起這老婦的身份。
韋嬌娘兩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婦,簡直舍不得眨眼了。
“……”庾朝雲置於琴上方的手停頓了一下,心中不免一愣:不是說,大皇子會在這個點過來嗎?
呼嘯的寒風吹得水閣的一扇窗戶發出兩下吱嘎的聲響。
“啪!”
皇帝輕輕地擊掌,含笑讚了一句:“彈得不錯。”
水閣裏的那些姑娘們這才回過神,紛紛起了身,福身與皇帝見禮:“參見皇上。”
庾朝雲也同樣屈膝福了一禮,目光忍不住就朝皇帝身後望去,可後方空蕩蕩的,水閣外隻有那茫茫風雪呼嘯不止,根本不見大皇子楚翊。
庾朝雲的心微微一沉,有些失望,但仍然維持著外表的端莊。
皇帝一來,幾個內侍立刻在水閣中間擺好了一張茶幾與兩把太師椅,又在椅子上放了大紅迎枕作為靠墊。
皇帝與那老婦分別隔著茶幾一左一右地坐下了。
見那老婦竟然有資格與皇帝並排而坐,眾人心下更驚,暗暗地交換著眼神,感覺她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太祖長女,鳳陽大長公主。
水閣內,安靜無聲。
宮人們立刻給皇帝與鳳陽上茶,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趙讓從宮人手裏接過茶,親自給皇帝端茶。
“皇上,小心茶水燙。”
趙讓一邊說,一邊將五彩茶盅端到了茶幾上,同時,不動聲色地以食指指向了水閣西側。
皇帝端起茶盅,順著趙讓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目光準確地投諸在一個身穿雪青色衣裙的清麗少女。
少女眼澄似水,唇如朱染,膚光勝雪,一張精致的容顏宛如名家筆下的傑作,可謂眉目如畫,清麗無儔。
對於顧燕飛,皇帝第一眼的印象,就是美。
不僅美貌,而且氣度清華,明豔卻又不失秀雅,清逸卻又不失慧黠。
是她,定是她了!
雖說少女的身邊還有好幾個與她年齡相仿的閨秀,但皇帝還是隻憑一眼就確信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兒子的心上人。
皇帝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眉目柔和,心情極好。
他猜到兒子有心上人了,可問了幾次,兒子都不肯說,直把他急得抓耳撓腮,連晚上做夢都會夢到兒子領著個麵容模糊的姑娘來見他。
剛剛一聽說兒子的心儀人在宮裏,他就按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先把兒子給打發了,趕緊跑來這裏看人。
這一瞬,夢裏那個麵容模糊的姑娘與眼前這個清麗無儔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越看越滿意,越看越喜歡。
兒子的眼光果然不錯,這一點像自己!
顧燕飛自然注意到了皇帝打量的目光,抬眼朝皇帝的方向看去,嫣然一笑。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靜靜地相接。
皇帝看顧燕飛的第三眼,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還未及笄的小姑娘卻有著一雙睿智的眼眸,明亮得似乎能看穿人的靈魂,那眼神宛如浩瀚大海,又似乎布滿璀璨繁星的夏夜夜空,廣袤無垠。
皇帝微微一怔,他還記得太祖皇帝曾跟他說過一句話:“見過星辰大海的人,又怎會甘於點點熒光”,這個小丫頭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個見過星辰大海的人。
有趣。
皇帝優雅地捋了捋胡須,忽然看著顧燕飛的眼睛問道:“小姑娘,你覺得剛剛這一曲如何?”
皇帝眼裏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歡喜中藏著一絲慈愛。
這小丫頭看自己的眼神中有敬,但無畏,就仿佛他與常人並無差別。
“嬌娘出的題是戰爭。”顧燕飛一彎唇,頰畔微現梨渦,正色道,“戰爭不該是兒女情長的《傷別離》。”
她評的不是庾朝雲的琴藝,而是指對方這一曲不夠切題。
===第141節===
說話間,顧燕飛目光在皇帝的眉心轉了轉,雙眸分外幽深,靈氣逼人。
真是大言不慚!庾朝雲以及她身邊的幾個姑娘家皆是不悅地蹙眉,看向顧燕飛的眸光仿佛帶了刺。
大太監趙讓附耳對著皇帝低聲說了一句,皇帝雙眉一挑,拈須又問顧燕飛:“丫頭,你們這是在鬥琴?”
才說到第二句,皇帝對顧燕飛的稱呼就從“小姑娘”變成了“丫頭”,透著幾分莫名的親昵。
兩鬢斑白的鳳陽敏銳地聽了出來,放下茶盅也朝顧燕飛看去,雙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鬆,沒有半點龍鍾老態,鳳威猶在。
“回皇上,確是在鬥琴。”顧燕飛落落大方地起了身,應道。
庾朝雲也從琴案後起了身,屈膝帝福了福,纖纖玉指捏緊了袖口,恭敬地說道:“皇上,臣女想問顧姑娘覺得戰爭該當是如何?”
頓了一下,庾朝雲意味深長地問道:“莫不是《西渡錄》?”
《西渡錄》是一出戲,講的是一段前朝往事。
百年前,西戎大軍揮軍東去,前朝大軍節節敗退,當時在位的暉宗皇帝向西戎人投降乞憐,卻被西戎人所俘虜,最後還被流放到了西戎的四國城,短短幾年內就受辱而死。
庾朝雲故意對著顧燕飛提起《西渡錄》,自然是在暗指顧策當年投敵的事。
空氣中隱約閃現針鋒相對的火星。
豈有此理!韋嬌娘霍地站起身來,想說什麽,卻被顧燕飛按住了手。
顧燕飛看著庾朝雲的眼神又清又冷,微一轉身,向著皇帝與鳳陽道:“戰爭自然不是《傷別離》”
“戰爭應當是《踏青霄》!”
顧燕飛對著皇帝福了福,信步走到了琴案前,與琴案另一邊的庾朝雲四目相對,似笑非笑地勾唇道:“庾姑娘,我來告訴你什麽是戰爭。”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顧燕飛隨手一撥琴弦。
“錚”的一聲琴音響起,清清冷冷,仿佛來自那遙不可知的虛無之處。
第172章
這琴不錯!
顧燕飛拿過琴案上的那把琴,端於手上,這是一把黑漆桐木琴,金徽玉軫,通身發小蛇腹斷紋,七根絲線閃爍著霜雪般的冷光。
“錚!”
顧燕飛又隨手撫了一下琴弦,隨意地席地而坐,把琴置於盤起的雙腿上。
本來她們這邊是由韋嬌娘上場鬥琴的,所以顧燕飛毫無準備。
她試了試音,一段空靈明淨的琴聲自她指下流出,如禦劍飛行,飛騰虛空,置身於雲霄之上。
那種熟悉的手感瞬間回來了。
上一世的她根本不會彈琴。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君子六藝什麽的,她通通不會。
即便她被接回京城後,拚命地去學,進度也不如意,她已經錯過了啟蒙的最佳年紀,而且她也不可能在幾個月內學會別人學了十幾年的東西,反而囫圇吞棗。
她的琴棋書畫都是轉世曜靈界後,師尊手把手教她的。
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顧燕飛的眸中流光溢彩,閃現懷念的情緒。
他們修士是與天爭。
萬事以修行為重,修士不會像凡人那樣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學些沒用的東西。
雖然師尊教了她各種各樣的東西,但她真正付出精力的鑽研學習的還是那些保命的手段。
這琴也是。
她是醫修,不主殺伐,所以師尊才特意教了她這首《踏青霄》。
師尊說,這一曲是讓她保命用的,讓她好好學。
她學得很快,卻始終不能領悟最精髓的第二段,哪怕她反反複複地將這首曲子練習過無數遍,連她的手指也完全記熟了曲調。
師尊說,那是因為她缺乏曆練。
琴曲的第一段曲調舒緩清新,琴聲輕輕地撥動著眾人的心弦,讓人感覺似有一陣蓮花般的芬芳氣息撲麵而來。
顧燕飛此刻的神情也與這清澈美好的琴音一般恬靜溫馨,宛如一尊美好溫潤的玉雕像。
皇帝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琴音,麵露讚賞之色。
他還從來不曾聽過這首曲子,讓人聽了就覺得心境平和,彷如置身於世外桃源般。
嗯,小姑娘的琴藝不錯。他頗有幾分愛屋及烏地想著,手指隨著琴聲的節奏在膝頭輕輕地叩動著。
與皇帝隔著茶幾的鳳陽卻是漫不經心,自顧自地喝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耳邊響起之前顧燕飛的那番話:“戰爭不該是兒女情長的《傷別離》。”
“戰爭應當是《踏青霄》。”
鳳陽淡漠地勾出一抹冷笑,唇角的皺紋愈發深刻,透出幾分高傲與桀驁。
這就是戰爭?
這調子猶如翱翔蒼穹,帶著幾分笑瞰天下的恣意。
果然是小孩子扮家家,以為戰爭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鳳陽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就聽琴音驟然一凜,仿佛有一顆小小的石子被人隨意地丟入了湖麵,又似有一支羽箭驟然劃開了暗夜清冷的空氣。
那婉轉的琴聲逐步轉為高亢激昂。
“……”鳳陽的眉梢微微一挑,放下了茶杯,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如同一把鞘中之劍被拔出了一寸,露出了幾分寒光。
顧燕飛的表情沒有變,依然是那副淺笑盈盈的樣子,可此刻再看她,卻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
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了琴曲中。
這一曲如師尊所言,在危機關頭救了她一命。
記得那一年,她帶著師門中的一眾小師弟、小師妹們去某個秘境,一個小師妹機緣好,得了一株罕見的金葉通靈草,遭人覬覦,意圖殺人奪寶。
他們天問宗是醫修門派,戰力本弱,幾個小師弟、小師妹也隻是剛剛入門,不過區區練氣期修為而已,她雖是金丹期,可對方卻是兩個金丹。
憑她一人之力想要護住師弟妹們很難。
後來,她借了小師妹的琴,孤注一擲地彈奏了這一曲《踏青霄》,直到親臨戰場,麵對生死危機,她才真正領悟了此曲的第二段,殺伐之音。
第一段是“禮”,第二段是“兵”。
先禮後兵。
敵人既然不肯退一步海闊天空,那她就打到對方俯首為止。
那一次,她以琴音為劍貫穿了那兩個金丹期修士的金丹,徹底毀了他們的修為。
“錚!”
琴聲慷慨激越,不斷拔高,似有千軍萬馬馳騁在沙場上,似那轟隆隆的黃河排山倒海而來,似疾風暴雨,雷霆震動,響徹在天地之間……
這恢弘磅礴、殺氣凜然的氣勢震得連周圍的空氣都在顫動著,水閣外呼嘯的風雪聲也淪為了琴聲的陪襯。
鳳陽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整個人如同一杆長槍挺立,嘴唇緊抿,表情複雜。
她那雙蒼老卻不渾濁的眼眸直直地看著正在彈琴的顧燕飛,心弦被這遙遙的琴弦所觸動,眼神漸漸地變得恍惚。
她在看顧燕飛,又似乎根本不在看顧燕飛,懷念的目光穿過前方彈琴的少女望向了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麽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崢嶸歲月。
她披荊斬棘,衝鋒陷陣,她身邊是屍山血海,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些屍身屬於敵人,哪些屬於同袍……
鳳陽幽深的眼眸又染上了一絲悲涼,眸中蕩著點點水光。
想起從前她隨父皇上戰場時,父皇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那些故人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一幕幕飛快地在她腦海中閃現,幽幽的懷念與淡淡的哀愁在眸中交織,在心底彌漫開來。
故人們一個個都走了,隻剩下她這把老骨頭還活著。
琴音凜冽,震天動地。
庾朝雲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又是搖頭,又是歎息。
這一曲不好,未免殺伐過重!
《禮記》有雲:士無故不撤琴瑟。她們學琴是為頤養心性、崇道尚雅,而不是為了學彈奏這等殺伐之曲。
這一曲殺氣騰騰,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根本違背了琴道的初心!
不妥,實在是不妥!
曾姑娘麵露不屑之色,與趙姑娘交換著眼神,開始在心中醞釀起說辭。
曲子也在此時到了第三段。
曲調從恢弘轉為悲涼、哀傷,可哀傷之中又隱隱透著一絲生機。
就仿佛是鳳凰涅槃般,鳳凰在死灰中獲得了新生!
鳳陽的雙眸睜大,眼神怔怔,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心緒又漸漸從哀傷抽離了。
故人已去,新朝建立。
時光荏苒,這一眨眼,就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活著,親眼見證了大景的崛起!
她身旁的皇帝也同樣聽得專注,置於膝頭的手早就停止了叩動的動作,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仿佛心神被抽離般。
一曲罷,琴音止,卻似餘音未絕,隻顫得人心旌搖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氛,似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將眾人纏繞其中。
韋嬌娘、路芩等人都有種茫然不知時間過的感覺,心頭空蕩蕩的,仿佛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夢。她們驚歎地看著顧燕飛,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另一邊的曾姑娘她們終於等到了曲罷。
曾姑娘捏住帕子,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口點評,卻聽另一個女音先她一步歎道:
“好!”
===第142節===
這個威儀的女音飛揚颯爽,鏗鏘有力地響徹屋內。
眾人下意識地尋聲望去,但見坐於皇帝身旁的鳳陽重重地撫掌兩下。
那張蒼老英氣的麵容上,早就不見此前的悲涼與惆悵,整個人神采奕奕,眉宇間多了一抹飛揚的喜色,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見狀,曾姑娘與趙姑娘隻能悻悻地閉上了嘴,把已經到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顧燕飛抱琴起了身,笑盈盈地對著鳳陽屈膝福了福:“謝大長公主殿下謬讚。”
韋嬌娘的眼睛更亮,如寶石般閃閃發亮。
“波瀾壯闊,蕩氣回腸,彈得好!”鳳陽朗聲一笑,雙目炯炯有神,打量著顧燕飛的眼神中有讚賞,也有幾分興趣。
“古語有雲:不見高山,不顯平地;不見大海,不知溪流。”
“丫頭,你是不是去過戰場,親臨過絕境?”
也唯有親眼見過慘烈的戰場,方知如今的太平盛世何等不易,方知何為無病呻吟!
“是。”顧燕飛一笑頷首,將那把琴放回了琴案上,一舉一動舒爽利落。
她確實親臨過戰場,在曜靈界時,她曾隨師尊以及其他人族修士和魔族在將歸湖一戰,彼時她修為淺薄,但師尊還是把她帶在了身邊。
她是醫修,並非那場人魔大戰的主力,但也沒有安逸地躲於後方,她親手殺死過魔族,也親眼目睹過很多人族修士魂飛煙滅。
這一戰,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但他們人族勝了,將魔族大軍打回了將歸湖西。
鳳陽也沒多問,深深地凝視著顧燕飛,爽利幹脆地讚道:“很好。”
見狀,曾姑娘與趙姑娘隻能悻悻地閉上了嘴,把已經到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坐在西南方角落裏的顧雲嫆一直看著顧燕飛,若有所思。
今天太後的宣召來得突然,顧雲嫆事先也不知情,到現在也漸漸地回過味來。原來是為了給大皇子擇正妃。
顧燕飛與庾朝雲鬥的也根本不是琴,是皇帝的青眼。
也難怪剛才在壽安宮顧燕飛一再挑釁太後,原來是這樣啊。
因為自己馬上要嫁給康王了,所以顧燕飛就盯上了大皇子妃的位置,想與自己爭鋒……
第173章
顧雲嫆的眸中內蘊華光,透著一股子看破不說破的超然。
最是無情帝王家,多少女子在後宮中下場淒涼。紅顏易老,顧燕飛想要憑借男人的寵愛在後宮屹立不倒,怕是隻會悔不當初……
背對著顧雲嫆的顧燕飛隱約感覺到了身後那道古怪的目光,抱琴起了身,笑盈盈地對著鳳陽屈膝福了福:“謝大長公主殿下謬讚。”
皇帝再次大笑,悠然拈須,那樣子似乎比自家的閨女被人誇獎似的,略帶著幾分沾沾自喜的得意。
皇帝和鳳陽的注意力全都在顧燕飛的身上,就仿佛在場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世家女們的心裏不免有些憤憤不平。
明明庾朝雲的那一曲《傷別離》技巧更出眾,情感更細膩,意境更高雅,遠勝於顧燕飛這曲刀光劍影般的《踏青霄》。
可皇上和大長公主卻如此厚此薄彼,實在不公。
庾朝雲的心底更是籠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雲,始終微微翹起的唇角有一瞬間的繃緊。
今日她是為了大皇子妃而來的,雖然大皇子沒有來水閣,但是,皇帝來了。
在皇帝麵前,她怎麽也不能弱一頭,弱於別人倒也罷了,身為世家女本該端莊內秀,韜光養晦,如月白風清。
但是——
眼前這人是顧燕飛!
庾朝雲的唇角又繃緊了幾分,紅唇依然彎起,眸暗如古井,看向顧燕飛道:“聽顧三姑娘說,顧二姑娘從小在淮北長大,久聞淮北山清水秀,風光如畫,民風更是淳樸,是也不是?”
庾朝雲一臉平靜地問道,似乎隻是好奇隨口一問,手指又輕輕地摩挲起袖中的香囊球。
曾姑娘聞言,很快就從這句話中品出不對來:淮北又不是揚州,過去這十幾年太平著呢。
所以,顧燕飛說她見過戰場,分明就是在撒謊,罪犯欺君!
顧燕飛還真是好大的膽子!
眾所周知,鳳陽大長公主性烈如火,眼裏一向容不下沙子,顧燕飛想討好鳳陽,所以信口開河,這下怕是要自作自受了!
曾姑娘的唇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拉了拉趙姑娘的袖子,示意她看好戲。
鳳陽入鬢長眉一挑,看著顧燕飛問道:“丫頭,你是在淮北長大的?”
“是。”顧燕飛一派泰然地點了點頭,“我是宣仁六年在揚州出生的,生於揚州。”
宣仁六年,揚州。
這個時間與這個地點對於在場這些十幾歲的女孩子而言,也就過耳即忘,擊不起什麽漣漪。
可是在鳳陽這種老將聽來,卻像一把刀子,她立刻就想起了十四年前南越突襲揚州的那一場戰役,想起了當時鎮守揚州的先定遠侯顧策。
那一瞬間,眸間湧動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讚賞,有惋惜,有追憶,也有唏噓。
鳳陽心中一動,想起這丫頭也姓顧,忍不住再問道:“你爹是顧策?”
過去這八年,“顧策”這個名字猶如被塵封一般,在很多人眼裏,意味著大景的恥辱,大都避而不談,在場的小姑娘們所知不多,麵麵相看。
顧雲嫆卻是微微蹙眉,心一沉。
顧策是叛將,是大景的罪人,這八年來,顧家好不容易才從顧策降敵的陰影中走出來,好不容易才讓其他人忘了這件不光彩的往事。
現在舊事重提,那不是平白往顧家的門楣抹黑,平白遭人非議嗎?!
“是,我爹是顧策。”顧燕飛再次點頭,眼眸明亮如旭日,毫不避諱皇帝與鳳陽審視的目光,“當時揚州戰亂,我娘懷胎七月北上京城,我是在戰亂中出生的。”
十四年前揚州的那場戰事,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自然也不會忘,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大太監趙讓俯首在皇帝耳邊低低地提醒了一句,皇帝看著顧燕飛的眼神越發慈和。
這丫頭十四年前喪母,八年前喪父,父母雙亡。
八年前,顧策本來不該死的。
也難怪這丫頭剛剛聽到人提起《西渡錄》會是這樣的反應!
別人出言辱她亡父,她當然不能忍,這才彈了那曲《踏青霄》作為回擊。
現在再想《踏青霄》,皇帝愈發唏噓,原來這丫頭是因為思及亡父,才能彈得出如此波瀾壯闊的曲子。
八年前的那一戰也是皇帝心頭的痛,唯一的獨子楚翊被先帝送去南越當質子,整整八年。
中間有那麽一度,皇帝以為自己有生之年都見不到兒子了。
皇帝閉了閉眼,壓下心頭洶湧的情緒,額頭間的那幾道皺紋愈發深刻。
幸好,兒子回來了,還有了心上人了,再過幾年,自己沒準都能抱上小初一了……
此刻再回想那日兒子在東暖閣中與他提起顧策、顧淵父子,皇帝登時就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皇帝轉過頭麵向鳳陽時,清臒的麵容上已經露出了親和愉悅的笑容,對著鳳陽讚道:“皇姑母,這丫頭不錯。”
“……”鳳陽露出罕見的愣神,一時有些跟不上皇帝的思路了,但她確實對眼前這小丫頭的感觀極好,也點了點頭,“是個好孩子。”
“琴藝也好。”
顧燕飛方才的這一曲《踏青霄》實在是不錯,哪怕是自己在她這個年紀,也彈奏不出這種意境。
這孩子不容易,心性也好。
庾朝雲垂眸站著,好幾次欲言又止,想揭開顧燕飛的謊言,想說顧燕飛根本就是在左右而言他,但終究沒說出口。
她知道最好的時機過了,她要是再反複揪著淮北不放,難免會讓皇帝對她留下得理不饒人的印象。
世人都容易同情弱者。這個顧燕飛真是心計深沉,滴水不漏。
對於鳳陽的讚賞,韋嬌娘與有榮焉地笑了,覺得大長公主殿下果然是有眼光。
她膽子大,笑嗬嗬地上前了兩步,嬉皮笑臉地裝可愛討起賞來:“殿下,我家燕飛這麽好,您有沒有獎勵啊?”
鳳陽認得韋嬌娘,當這小丫頭是自家晚輩一般,大笑著撫掌道:“是該賞。”
“丫頭,你想要什麽?”鳳陽轉頭問顧燕飛,眼角笑出一道道皺紋,神采飛揚。
那屬於強者的傲人風采令人不覺她蒼老,反而心生仰望之情,水閣內的大部分姑娘都被她的光芒所震懾。
韋嬌娘一溜煙地躥到了顧燕飛身邊,堂而皇之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擠眉弄眼了一番,意思是,別客氣。
要什麽呢?顧燕飛眼珠子轉了轉,思忖的目光對上韋嬌娘亮晶晶的眼眸時,心念一動。
方才她們在水閣裏坐下後,韋嬌娘就與她說了不少關於鳳陽的事,說鳳陽如何文武雙全,說她如何叱吒沙場,說她射箭有百步穿楊之能,舞鞭如秋風掃落葉……說的是天花亂墜。
路芩還告訴她,韋嬌娘平日裏愛配鞭的習慣就是跟鳳陽大長公主學的,隻是,韋嬌娘的鞭法就是個花架子,不及鳳陽三成。
顧燕飛將視線右移,轉而落在鳳陽身側配的長鞭上,含笑道:“聽聞殿下不僅琴藝超凡,還耍得一手好鞭法。”
顧燕飛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鳳陽,神情中帶著幾分親近的情緒。
她們天問宗掌門座下的大師姐鞭法就很好。
在曜靈界時,她五歲就被師尊撿了回去,收為親傳弟子。師尊不會養孩子,餓了她好幾回才發現小孩子是要吃飯睡覺洗漱的,就借口閉關,把她丟給了大師姐。
大師姐帶了她三年,不僅如長姐般照料她的起居,還教了她鞭法,帶她認識了門派中的那些師兄師姐。
也讓她漸漸地明白了,原來她跟上輩子不一樣了,原來她還是挺討人喜歡的……
顧燕飛的眼裏瀲灩著點點笑意。
一陣凜冽的寒風自水閣正門刮入,輕輕地拂起她的裙擺,裙裾婆娑起舞,映得她的笑容也生動明快了幾分。
與顧燕飛對視的鳳陽也同樣笑了。
她隻以為顧燕飛是知道她曾經鞭打過先帝和太後的事,笑容在臉上一點點地擴大,最後明朗的笑聲溢出了口唇。
這麽多年了,其他人要麽怕先帝,要麽懼袁氏,鮮少有人敢當眾提這件事。
這丫頭真是個膽子大的,有她方才彈那一曲的氣魄!
“丫頭,你會耍鞭?”鳳陽笑容可掬地問道。
===第143節===
“會。”顧燕飛立刻點頭,連帶她身邊的韋嬌娘也跟著頻頻點頭,心裏覺得燕飛那麽聰明,就是不會,自己教兩天,她肯定能舉一反三。
“過來。”鳳陽對著顧燕飛招了招手,把自己配在腰側的鞭子解下來,親手遞給了顧燕飛,“這玄焰鞭就賜予你,好好收著吧。”
入手的皮質長鞭十分趁手,長長的鞭身閃著烏溜溜的光澤,黑中透著紫,長柄上雕刻著一道道火焰紋。
顧燕飛抓著鞭柄隨意地抖了抖長鞭,就能聽到鞭子震動空氣的聲響,幹脆犀利。
“多謝殿下。”顧燕飛的心情大好,也學鳳陽把長鞭配在了腰側。
抬眼時,她看向皇帝的眉心,手指飛快地掐算了兩下,心道:果然……
她從腰側的荷包裏摸出了兩枚護身符,笑眯眯地說道:“這是回禮。”
“護身符。”
第174章
皇帝與鳳陽二人的臉上皆是同樣的愕然。
這還是鳳陽第一次賞賜了東西,有人給她回禮的。
她摩挲著手中的護身符,新奇稀罕得不得了。
庾朝雲看著顧燕飛的眼神更幽深,也更晦暗,之中帶著一點點怨恨。
經此一遭,顧燕飛踩著自己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名字。
她不甘心!
庾朝雲身形繃緊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連皇帝與鳳陽何時離開都毫無所覺,隻是機械地隨著其他人一起恭送二人的離開。
後方,顧雲嫆默默地看著庾朝雲,眸光中略有些同情。
方才庾朝雲那一曲確實彈得堪稱絕妙,在這京城的閨秀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隻不過不和鳳陽大長公主的心意罷了。
鳳陽孑然一身,無兒無女,自然不會喜歡那等兒女情長的曲目。
顧雲嫆心中暗歎,與眾人齊齊地屈膝行禮,耳邊響起姑娘們整齊劃一的聲音:
“恭送皇上,大長公主殿下。”
水閣外,依然寒風呼嘯,雪花亂舞。
大太監趙讓親自為皇帝與鳳陽撐傘遮擋風雪,眼角的餘光不動聲色地瞟著皇帝的手。
皇帝忍不住去摸袖袋中的那個護身符,翹起的唇角就不曾放下過,連平日裏沉穩的步伐都有些飄,整個人瞧著神采煥發,精神抖擻,簡直比吃了什麽靈丹妙藥還管用。
雖然剛剛小丫頭隻是彈奏了一曲,但曲由心生。
那一曲直抒胸臆,波瀾壯闊,氣勢酣暢,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做不了假。
“皇姑母,這丫頭不錯吧?”皇帝乍一聽在問,可是趙讓卻能清楚地聽出皇帝口吻中的炫耀之意。
鳳陽望著前方紛紛揚揚的大雪,回憶著方才那一曲,道:“父皇曾說,經曆風雨,過盡千帆,仍懷赤子之心,最為可貴。這孩子有一顆赤子之心。”
鳳陽今天才初次見顧燕飛,也就與她聊了幾句而已,能給出這種評價已屬難得。
“那是。”皇帝笑得更溫和了,渾身上下散發的那種無處安放的慈愛氣息引來鳳陽的側目。
鳳陽品出些意思來,挑眉問:“怎麽?”
皇帝的唇角又翹得更高了一些,賣關子地停頓了一下,才道:“初一的心上人。”
“……”鳳陽眉目柔和地失笑點頭。
原來如此,也難怪皇帝突然就眼巴巴地拉她來水閣看人。
鳳陽隨意地一振袖,揮去了那些飄在袖子上的雪花,淡淡道:“太後挑中的可是世家女。”
說著,鳳陽的唇角泛出一抹譏諷的冷笑。
她剛剛在水閣裏隻略略地掃視了一圈,就算不知道誰是誰家的,但是世家女那種“端著”的做派太明顯了,哪怕不問不說,也根本不會認錯。
一個個珠光寶氣,錦衣華服,從頭到腳都裝點得無懈可擊,簡直都可以參加朝賀了,連身上的熏香都要用昂貴的極品香,最上好的香料價比黃金,可熏在身上也就是半天一天的餘香。
這些世家哪怕敗落了,哪怕日子過得捉肘見襟,但本質還是沒變,窮講究,不僅喜歡裝模作樣,而且奢靡依舊。
就跟太後一個樣!
想起袁太後,鳳陽的神情又冷了三分。
前朝以及再往前的幾個朝代,這些高門世家就自恃人上人,占據了朝堂大部分的權力與資源不算,甚至在還民間宣揚什麽“世家與君王共天下”。
當年,先帝不顧她的反對,娶了袁氏這個世家女為繼後,晚年日益奢靡,安於享樂,硬是把太祖皇帝攢了半輩子的國庫虧了個精光。
幸好,她聯合群臣沒讓先帝改立太子,否則,他們大景江山遲早要被這對母子給敗完了。
袁氏還真是其心不死,這般明目張膽地想給大皇子擇世家女為正妃,這是想連大皇子也一起禍害了?!
鳳陽越想越覺得袁太後不懷好意,越想越覺得水閣裏的那些世家女統統是禍害。
相比之下,顧燕飛這磊落爽快的做派讓鳳陽覺得舒服多了。
鳳陽把顧燕飛送的那個護身符又掏了出來,饒有興致地把玩了一番,笑道:“倒是姓顧的丫頭,頗有幾分意思。”
“初一的眼光什麽時候錯過?”皇帝負手徐行,難掩自得之色。
鳳陽的眉眼彎了彎,有欣喜,也有感慨。
她也心疼楚翊,當年若非她不在京中,一定不會任由先帝把楚翊送去越國為質……如今說這些舊事也沒什麽意義了。
人終究要往前看!
鳳陽抬起下巴,遙望著前方,幾縷花白的頭發撫著她清瘦的麵頰以及堅毅的下巴。
“哎呀。”皇帝驀地停住了腳步,有些著急地招來大太監趙讓,吩咐道,“去傳朕的口諭,就說……”
皇帝對著趙讓叮嚀了一番,略有幾分懊惱地擰眉,他剛剛就該說的,怎麽就忘了呢。
趙讓唯唯應諾。
其實這麽點小事本不用他親自出馬,使個小內侍去水閣傳話就是了,可他知道皇帝看重這未來的大皇子妃,便親自走了一趟,趕緊調頭又返回了汀蘭水閣。
水閣內,東西兩側的姑娘們依然涇渭分明,或坐,或喝茶,或私語,隻是氣氛略有幾分尷尬。
守在門口的賀公公忙笑著拱手:“趙公公。”
其他人登時聞聲朝趙讓望去,趙讓就站在了大門口,輕輕地甩了下拂塵,拖著長長的音調道:“傳皇上口諭,顧二姑娘在鬥琴中勝出,皇上特許顧二姑娘以後在宮中配鞭,欽此。”
這道口諭引來韋嬌娘等人的歡呼,可是庾朝雲等人的麵子徹底崩不住了。
原來皇帝沒說,庾朝雲還能勉強告訴自己今天的鬥琴是平手,不過是顧燕飛投機取巧討了鳳陽大長公主的歡心。
可有皇帝的金口玉言,這次鬥琴的結果就毋庸置疑——
自己輸了!
自己自幼拜於何大家門下,連先生都親口誇過她的琴藝在同齡人中無人能出其右。
自己居然輸給了顧燕飛!
庾朝雲眼底的陰霾更濃重了。
對於韋嬌娘來說,顧燕飛贏了,那就等於是自己贏了。
韋嬌娘笑得眼眸彎成了兩道彎月,親昵地挽著顧燕飛的胳膊,小臉往她肩膀上靠,半是嬌嗔半是誇獎道:“燕飛,你剛剛還說自己不會琴呢。”
她覺得顧燕飛實在是太謙虛了,要是她有這功力,肯定要天天掛在嘴上。
“我沒說啊。”顧燕飛一本正經地糾正道,烏溜溜的瞳孔就這麽直直地與韋嬌娘對視,一點也不心虛。
咳咳,她剛剛也就是一不小心魂飛天外了而已。
路芩把臉湊了過來,靠在顧燕飛的肩頭回想了一番後,肯定地說道:“確實沒說。”
兩人以目光無聲地譴責顧燕飛:她那會兒的樣子是分神了吧!
她們隻瞪了顧燕飛三息,就繃不住臉了,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歡快地抱作了一團,笑聲肆意爽朗。
贏了就好!
其它都是細枝末節,沒啥好計較的。
傻樂了一會兒後,韋嬌娘又拉著顧燕飛回東側的窗戶那邊坐下,興致勃勃地借了顧燕飛新得的玄焰鞭把玩。
“燕飛,我跟你說,這玄焰鞭可不一般,聽聞是出自武器大師司徒器之手。”
“司徒大師生平隻愛鑄刀,這鞭是他為妻子所製。”
“你看這鞭子,鞭尾還能伸縮呢,鞭柄這裏藏了把小刀。”
“……”
說起她感興趣的話題,韋嬌娘就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見她說得口幹,顧燕飛適時地給她遞了一杯茶,接著就感覺到身邊一暗。
桌邊多了一道海棠紅的身影,是庾朝雲。
隨著庾朝雲一起到來的,還有水閣東側那些姑娘們的一道道目光,那一邊靜得沒有一點聲息。
“顧二姑娘,”庾朝雲大大方方地對著顧燕飛福了福,“今日的鬥琴是我輸了。”
她的樣子十分的坦蕩,這種大方磊落的氣度為她引來好幾道讚賞的目光。
勝敗乃兵家常事,庾朝雲能坦然認輸代表她的風度與涵養極好。
這便是他們世家的氣節。
不愧是庾氏女。
不遠處的其他人雖對今天的輸贏還有些不服氣,卻也同時對庾朝雲又高看了幾分。
庾朝雲溫婉一笑,接著道:“從前,教我琴的先生也曾提點過我,說我技巧是夠了,但在意境上有所欠缺,終究是年紀小,經事太少。”
她這番話聽得韋嬌娘與路芩也有些意外,韋嬌娘更是差點被茶水嗆到,目光飄去了窗外。
顧燕飛倒是覺得很有“意思”,直直盯著庾朝雲的臉,在對方唇邊的那抹笑容上反複流連。
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她與庾朝雲竟然走上了與前世不太一樣的發展。
這一世從初見,庾朝雲對她的態度就很疏離,高傲端莊,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矜貴,和上一世判若兩人。
===第144節===
上一世,庾朝雲從一開始就抱著交好的態度與自己相識,就和現在一樣,當時的庾朝雲表現出了她最好的一麵。
她大方,得體,親切,優雅,溫和,就像是戲曲裏那些完美無瑕的千金小姐一樣。
彼時的自己既自卑,又孤獨,怯怯懦懦,輕易地就陷進了名為“友誼”的漩渦,對庾朝雲掏心掏肺,然後,遍體鱗傷。
嗬!
庾朝雲此刻這個笑容還真是熟悉啊!
第175章
這一瞬,在顧燕飛的眼裏,眼前的這個庾朝雲與前世那個口腹蜜劍的庾朝雲完完全全地重疊在了一起。
她外表看似溫和優雅,大方磊落,體貼有禮,仿佛知心好友般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考慮。
但實際上,庾朝雲就像毒蛇一樣,在陰暗的角落裏伺機而動,隻要一有機會,就會狠狠地咬上人一口。
迎著顧燕飛清冷的眼眸,庾朝雲始終在微笑,得體地維持著優雅的風度,繼續說著:“姑娘的琴音恢弘蓬勃,別有一番海闊天高的意境,讓人聽了心胸開闊,令我自歎弗如。”
“今日你我是鬥琴,也是以琴會友,我與姑娘一見如故。”
庾朝雲說得一派真摯,引來更多讚賞的眼神。
顧燕飛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
這會兒,對方的言談舉止倒是感覺對了,這才是自己上輩子認識的那個庾朝雲。
人的本質終究是不會變。
庾朝雲又讚了幾句顧燕飛的琴音,像演獨角戲似的說了一通話,可顧燕飛沒理她。
韋嬌娘她們也同樣沒理她,自顧自地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路芩,我們出去玩吧,這裏太無聊了。”
“雪太大了,在這裏喂喂魚、賞賞雪多好啊。嬌娘,我給你再斟杯酒,這可是禦酒,等你回去,你祖父肯定羨慕你……”
“……”
她們坐著,庾朝雲獨自站著,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雙方隔絕開來,顯得庾朝雲格格不入。
庾朝雲再也說不下去了,抿著唇,捏著帕子靜默地站了一會兒。
漫長的沉默讓周圍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有些尷尬。
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不對勁,全都噤了聲,凝望著顧燕飛與庾朝雲。
一片寂靜中,庾朝雲輕歎了口氣,眼睫如蝶翅般顫了顫。輕輕問道:“顧二姑娘,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那輕輕柔柔的聲音似歎又似嗔,話尾軟軟。
她漆黑的眼眸中漾起絲絲波光,乍一看,透著幾分楚楚可憐與委曲求全的味道,再一觀,鴉睫下的瞳孔深不見底。
窗外的寒風卷著點點雪粒潑灑在桌麵上,帶來滿室的寒意。
韋嬌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另一邊的曾姑娘、趙姑娘等人皆是蹙眉,眸中透著些許抑鬱不平。
果然!顧燕飛唇角的弧度反而往上翹了一點,眸光流轉。
她還記得上一世她與庾朝雲初見時。
那本該是下個月的事,顧雲嫆在侯府宴客,請了不少京中閨秀來侯府,庾朝雲也來了。
當時的顧燕飛不知該如何與京中閨秀往來,獨自躲在亭子裏喂魚,是庾朝雲主動來找她示好搭話:
“顧二姑娘,我剛剛不慎濕了鞋,可以在此小坐嗎?”
“我沒打擾你吧?”
明明都兩百年了,明明她一度以為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很多事隻是被她深深地塵封在了記憶的一角。
原來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忘記過。
上一世的庾朝雲就是這樣,擅長把自己置於弱勢,陷對方於進退兩難之地。
但凡旁人退了一步,那麽她就進一步,自然而然地占據了主導權。
顧燕飛在曜靈界時也遇到過像庾朝雲這樣的人,那會兒,宗門的一個師姐跟她說,不喜歡就不需要去喜歡,他們天問宗的人從不受委屈。
“真是懷念啊。”顧燕飛低低地喃喃道。
她與庾朝雲終於殊途同歸地走到了和上一世差不多的道路上。
顧燕飛輕嘲地勾了下唇角,她本來還擔心,和上一世差別太大,破不了心魔怎麽辦。
懷念?庾朝雲聽得一頭霧水,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捏著袖口。
“啪!”
韋嬌娘不快地重重地將手裏的酒杯放在桌上,心道:這些世家女果然“裝”!說話總是陰陽怪氣的。
哼,不就是陰陽怪氣嗎,她也會啊!
韋嬌娘正要出聲惡心庾朝雲幾句,就見顧燕飛對著庾朝雲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是啊。”
“我不喜歡你。”
顧燕飛的聲音不輕不重,清冽如水,清清楚楚地響徹這安靜無聲的水閣中。
滿堂寂然,氣氛瞬間凝結。
“……”庾朝雲微微睜大眼,唇角那抹完美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她完全沒有想到顧燕飛會這樣說,一時沒反應過來。
顧燕飛不是應該對自己說:我沒有不喜歡你嗎?
顧燕飛不是應該順勢請自己坐下,誇一番自己的琴藝嗎?
……
庾朝雲一時恍然。
很快,她掐了掐自己的指腹,努力穩定著情緒,看著顧燕飛的眼眸問道:“為何?”
她的音調微沉,身子也繃得緊緊。
顧燕飛定定地看著庾朝雲。
她的目光太過澄淨,太過坦然,太過明亮,猶如那夜空中最璀璨的寒星,看得庾朝雲很不舒服。
她的目光就像是能夠裏裏外外地看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思在她的眼裏根本就無所遁形,就像是在看著一個跳梁小醜。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庾朝雲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為何?”
顧燕飛隨性地以拳頭托腮,歪著小臉懶懶地斜睨著庾朝雲,悠然自在地笑了,吐出兩個字:“你猜?”
她輕扯了下嘴角,似在說,你問,我就要答嗎?
水閣中再次靜了一靜。
顧燕飛完全不按理出牌,接續兩次讓庾朝雲無言以對。
這一瞬,庾朝雲再也難以掩飾她的失態,唇角繃緊如鐵。
她從前認識的姑娘家沒一個是像顧燕飛這般的!
不遠處的曾姑娘等人眉頭緊皺地看著這一幕。
顧燕飛這哪裏是在針對庾朝雲一人,她剛剛的那句“我不喜歡你”分明就是故意說給她們所有世家女聽的。
顧燕飛莫不是把她們都當作了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在向她們宣示:她對大皇子妃的位置勢在必得?!
一眾世家女不由浮想聯翩,麵麵相看。
“噗哈!”
韋嬌娘清脆活潑的笑聲打破了尷尬的寂靜。
曾姑娘的麵色一沉,心道:這些個泥腿子簡直不可理喻。
庾朝雲雖然落敗,卻落落大方,還主動對顧燕飛示好,言辭得體,可顧燕飛非但不領情,態度還如此輕慢。
豈有此理!
第176章
韋嬌娘笑得前俯後仰,眼角笑得溢出了淚花,靠在顧燕飛的身上,興致勃勃地幫腔道:“你猜啊!”
“猜不著的話,你可以找個人算算,說不定就知道了。”
韋嬌娘毫不掩飾她對庾朝雲的不喜。
“怎麽?討厭一個人還需要理由嗎?”路芩笑嘻嘻地接口道,“我不喜歡亂吠的狗,還需要跟人交代嗎?”
庾朝雲攥緊帕子,臉色煞白,眼神更是陰晴不定。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這已經不止是她被當眾打臉這麽簡單了。
她今天是代表世家鬥琴,她輸了,傷的是世家的顏麵,但隻要能維持住世家的氣節,依然可以獲得其他人的認可。
可現在,顧燕飛、韋嬌娘她們簡直把她踩到了泥地裏,她要是這麽灰溜溜地回去,其他世家女會怎麽看她?!以後,誰還會高看她一眼?!
“雪停了!”韋嬌娘對著窗外歡欣地叫了起來,從椅子上霍地起身,順手把顧燕飛和路芩也給拉了起來,“我們可以躲貓貓了。”
“好好好,我坐得都快僵了。”一個翠衣姑娘也興奮地跳了起來,其他人也是躍躍欲試。
路芩縮著身子,明明還沒出水閣,已經感覺到了那刺骨的寒意。
她一點也不想去外麵吹冷風,卻敵不過其她幾人的興致勃勃,就這麽半推半就地隨其她幾位姑娘一起出了水閣。
誰也沒有再理庾朝雲,桌邊就隻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第145節===
姑娘們輕快的說笑聲漸漸遠去。
水閣西側的曾姑娘等人依舊坐在遠處,表情複雜地看著庾朝雲,久久無人上前。
周圍一片死寂。
庾朝雲藏在袖中的手緊緊地捏著那個香熏球,幾乎要將之捏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耳邊傳來了一個親和柔美的女音:“朝雲。”
聲音就在她身後幾步外響起,一道纖細婀娜的影子投在她身邊,蝴蝶珠花的剪影在地上微微顫顫地晃動著。
就算不回頭,庾朝雲也知道來人是顧雲嫆,袖中的手指又收緊了一分,眼眸中的陰霾濃得快要溢出。
她自小就知道,表哥方明風和定遠侯府的顧雲嫆指腹為婚,隻能將她的心思好好地藏匿起來。
這趟來了京城後,她方從姑母英國公夫人口中得知,顧雲嫆與康王有了私情,為此把表哥推給了顧家長房流落在外十幾年的二姑娘顧燕飛。
而顧燕飛竟然在靖王府當眾對著太後說,她不認她與方家的親事。
這個消息對庾朝雲來說,宛如雷擊。
她一心一意戀慕的表哥,竟然被顧家這對姐妹像燙手山芋一樣推來推去,她們到底把表哥當成了什麽?!
“朝雲?”後方的顧雲嫆又喚了一聲,地上的那道影子也隨之往前挪了一步。
庾朝雲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眸中恢複了平靜。
她慢慢地轉過了身,當臉龐對上幾步外的顧雲嫆時,神情中寫滿了委屈,眸中水光流轉,微微發白的櫻唇緊抿著,一副隱忍難堪的樣子。
看起來就像那明豔端莊的牡丹花被人粗魯地從枝頭折落,幾片花瓣自花冠飄落。
顧雲嫆看著庾朝雲這副樣子,心有不忍:庾朝雲也不過是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又何曾知道這世上的輸贏很多時候也就是當權者一句話的事,沒有什麽公平可言。
“朝雲,你沒輸,也不需要認輸,別太過介懷了。”顧雲嫆對著庾朝雲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唇角的一對酒窩像是盛了蜜似的,觀之可親。
“嫆嫆,謝謝你。”庾朝雲點點頭,朝顧雲嫆走近了一步,勉強笑了笑,笑容略有幾分苦澀。
她伸手握住了顧雲嫆的一隻手,舉手投足間,就像是一隻不諳世事的白兔,纖弱無辜,帶著一種孩子般的依賴。
顧雲嫆感覺到庾朝雲的掌心冰涼,愈發覺得對方可憐,心裏歎息。
她安撫地握了握庾朝雲的手,試圖給她力量與溫暖。
庾朝雲的目光又轉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麵,輕聲細語地說道:“嫆嫆,我其實是被家族裏送過來京城的。”
“我也不瞞你,他們為的就是大皇子妃。”
她的聲音飄忽無力,說話時,長翹的眼睫輕顫不已,胸口更是在激烈地起伏著。
那樣子似乎已經壓抑良久,實在無人述說,所以,隻能對著顧雲嫆傾訴。
“撲通!”
窗外湖水中的一尾金銀鯉魚自水裏飛起,又落下,水花四濺,有幾滴水珠透過窗戶濺到了她們的衣裙上,庾朝雲的袖口濕了一片,似是染上了淚水。
“朝雲……”顧雲嫆話中的憐惜之意更濃,心有所觸,想勸勸她。
在這個時代,無論是平民女子,還是世家勳貴府邸的姑娘,全都身不由已,她們的婚姻把握在家族手裏,隻能隨波逐流地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此後就相夫教子,夫妻相敬如賓地過完一生。
從一顆光彩燦爛的珍珠逐漸變成一顆無趣乏味的死魚眼,實在是可憐。
然而,顧雲嫆後麵的話還沒出口,就聽庾朝雲輕輕柔柔地又道:“嫆嫆,我其實很高興。”
顧雲嫆櫻唇微張,愕然地看著庾朝雲。
庾朝雲的目光又看向了顧雲嫆,淺淺一笑,笑容中帶著三分溫婉,三分甜意,接著道:“我很高興,我從小就仰慕大皇子殿下。”
“我小的時候,曾來過京城幾次……”
“七歲那年,我隨姑母進了一次宮,在禦花園裏遇到了大皇子殿下。當時我與幾個姑娘在湖邊賞荷,有兩個姑娘起了齟齬,推搡時不慎撞到了我。隻差一點,我就要墜湖,幸好大皇子殿下拉住了我。”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殿下就像是一個英雄……他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庾朝雲說的這些半真半假,但她的情感是真的。
在她七歲那年,她確實隨姑母進過一次宮,隻不過故事中她隱去了一個人,表哥方明風。
當年,在宮裏拉住了她的人是表哥,她喜歡上的人也是表哥。
除了表哥,就沒有別人了。
第177章
說完之後,庾朝雲久久未語,眼角發紅。
那半垂的眼簾下,眸底藏著用言語難以形容的情潮,那麽克製,那麽深情,那麽壓抑,那麽求而不得。
顧雲嫆直直地看著庾朝雲,被她這一瞬所迸發的情感所觸動,心有所感。
原來是這樣,庾朝雲喜歡的人原來是大皇子啊。
難怪庾朝雲方才會彈奏那首《傷別離》,對她來說,戰爭確實是《傷別離》,這曲中那千裏尋夫的少女代表著庾朝雲自己,而那個被征召入伍的未婚夫就代表著被送去南越為質子的大皇子。
過去這八年,庾朝雲怕是心心念念地想著去南越尋大皇子吧;
過去這八年,庾朝雲怕是一直擔心大皇子再也回不來了……
這首曲子就是庾朝雲的心聲。
這麽說來,這不是一樁家族安排的包辦婚姻。
想著,顧雲嫆看著庾朝雲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讚賞與親近之意。
“嫆嫆,”庾朝雲露出羞赧的笑容,低聲道,“我本不該與你說這些……”
“沒什麽該不該的。”顧雲嫆打斷了庾朝雲的話,雙手握住了她的手,“喜歡一個人本就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原來庾朝雲早在八年前就與大皇子有緣,是她先喜歡上了大皇子。
此刻再回想庾朝雲方才對顧燕飛說的那番話,顧雲嫆忽然覺得她是話裏藏話。
方才,庾朝雲是不是想放棄大皇子了,所以才會對顧燕飛說,她輸了。
可是顧燕飛咄咄逼人,非要壓得庾朝雲不能翻身,非要插足到大皇子與庾朝雲之間,非要奪人所愛!
顧燕飛未免欺人太甚!
思緒間,顧雲嫆的視線穿過水閣的大門,望向了水閣外的空地。
七八位姑娘們正在空地上玩躲貓貓,此時蒙著眼睛當“瞎子”的人是顧燕飛。
“燕飛,來抓我啊,來抓我啊。”路芩笑吟吟的聲音隨風傳來。
其他姑娘們要麽躲在路芩身後,要麽躲在附近的樹幹後。
幾乎路芩話落的同時,顧燕飛就尋聲而去,往前兩個跨步,一把抓住了路芩的手腕。
“抓住你了!”
顧燕飛自信滿滿地說道。
顧雲嫆看著顧燕飛的背影,眸子一點點地變得深邃,心頭複雜,歎息道:“朝雲,我那位二堂姐的性格一向好勝……”
是啊,顧燕飛的性子太掐尖要強了。
她根本就是為了與自己爭風才會覬覦大皇子,她根本不是真的喜歡大皇子。
她為了一己之私就要把大皇子搶走,最後也不過是成就一對怨偶,她、大皇子與庾朝雲三個人的下半輩子都會變得一地雞毛。
她不該這樣做的!
“朝雲,我會設法勸勸她的。”顧雲嫆遞了一方帕子給庾朝雲,笑容溫柔可親。
她容貌明麗,性子又隨和,為人處世八麵玲瓏,與她相處總有一種輕鬆自如的感覺,在京中交友甚廣。
“嫆嫆,你真好。”庾朝雲接過帕子,微低下頭,用帕子輕輕地拭了拭眼角,藏在帕子後的嘴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
她沒有問顧雲嫆打算怎麽勸,隻是對著顧雲嫆綻出一個淺淡的笑容,聲音有些沙啞:“這些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今天把話都說出來,覺得舒服多了。”
她的眼睛依然有點紅,眼神卻很明亮。
“我是庾家女,從小我就知道我會隨從家族的意願去聯姻,所以哪怕我喜歡上了大皇子,也從未抱任何期望過。”
“沒想到,陰錯陽差地,家人居然送了我來京城,讓我去爭一爭那位置。”
“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不管怎麽樣,我還是不想認命。”
庾朝雲的語氣輕緩柔和,神情十分堅定。
寒風冷冷地吹上她的麵頰,幾縷劉海被風吹亂,露出她白皙如玉的額頭,她整個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涼,柔弱而又堅強。
顧雲嫆抬手替庾朝雲撫平了劉海,覺得兩人今天交了心,便對她生出了幾分親近的感覺,也有幾分另眼相看。
原來在大景朝的女子之中,也會有庾朝雲這般勇於追求真愛的姑娘。
庾朝雲這麽信任自己,才會與自己傾訴了衷腸。
對此,顧雲嫆心中也有些觸動,含笑道:“朝雲,你放心,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
“有些話說出來才好,否則憋在心裏久了,反而會成為心病。”
庾朝雲捏著帕子又擦了擦眼角,與顧雲嫆相識而笑。
水閣外,遠遠地傳來顧燕飛、韋嬌娘她們清脆爽朗的笑聲,庾朝雲下意識地尋聲望去,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內侍走了進來。
那內侍站在門口對著顧雲嫆、庾朝雲以及水閣西側的那些世家女團團地行了一禮,才道:“太後娘娘九鳳舫宴客,還請請各位姑娘移步。”
於是,坐在水閣西側的曾姑娘等人都起了身,與顧雲嫆、庾朝雲一起隨著那內侍往外走去。
“姑娘們,請這邊走。”
那內侍走在前麵為顧雲嫆一行人領路。
前方,顧燕飛、韋嬌娘她們也在賀公公的引領下沿著湖邊,一路往東而去。
走了一盞茶功夫後,她們就來到了一艘兩層的畫舫,雕欄畫棟,張燈結彩,在周圍這片冰天雪地的映襯下,顯得美輪美奐。
一陣清越的琵琶聲自畫舫上傳來,幽幽地回響在空氣中。
姑娘們一個接著一個踩著一塊從畫舫上伸出的木板上了船,畫舫裏點著一盞盞燈籠,瑩瑩燈火中,一片衣香鬢影,珠釵搖曳。
王氏、衛國公世子夫人、路夫人、庾大夫人等命婦們已落座,坐於畫舫一樓,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十六七歲的少年公子,三三兩兩或站或坐地在畫舫二層說著話,喝著酒,好不熱鬧。
===第146節===
一樓的角落裏,一個濃妝豔抹、羅裙玉釵的樂伎抱著琵琶,一曲《鳳求凰》躍然於她的指尖,纏纏綿綿。
掌事宮女流霜笑盈盈地走了過來,對著在座的眾人福了福:“太後娘娘請各位不要拘謹。”
大年初八,本來就是有宮宴的。
這是從太祖皇帝時起的習俗,每年的初八會由皇後宴請一些適齡的公子姑娘,總能成就幾對姻緣,漸漸地成了一則佳話,被稱為鶼鰈宴。
第178章
今上沒有皇後,楚翊的生母是今上的原配太子妃,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了,那之後今上一直沒續弦,如今後位空懸。
自今上登基後,群臣也曾幾次上書請今上另立新後,隻是被今上一律都給駁了。
所以眾人本來以為今年的鶼鰈宴會取消,不曾想,袁太後在午後突如其來地把姑娘們宣進了宮,緊接著,皇帝也命人去各府傳了口諭,把一些適齡的公子們也召進宮參加鶼鰈宴。
顧燕飛與韋嬌娘、路芩她們挑了距離樂伎最近的位置坐著,待樂伎將一曲《鳳求凰》彈完後,旁邊的說書人一敲驚堂木,就開始搖頭晃腦地說起書來。
顧燕飛把心分成了兩半,一半聽書,另一半則在聽韋嬌娘說話:“這鶼鰈宴也有四十幾年了,每年都辦,我還以為今年會是例外呢。”
“其實這鶼鰈宴最初是太祖皇帝為了給公主們相看駙馬舉辦的。”
“太祖說,他的公主不怕嫁不出去,不會強點駙馬,誰願意來就來,說這叫相親,男女雙方總要先相看了,才知道這門親事成不成。”
“據說,當年長寧大長公主嫌鶼鰈宴不夠熱鬧,就叫了一群同齡人一起來。太祖也覺得像這樣大家一起相親挺熱鬧的,這習俗就一年年地保留了下來。”
路芩剝著鬆仁,發出感慨:“太祖皇帝一向有各種奇思妙想,真是個奇人啊!”
旁邊的說書人此刻正在說的是一段太祖軼史。
他口燦蓮花地從太祖皇帝年幼時說起,說太祖少時頑劣,十六歲摔下山坳,撞得頭破血流,昏迷了三天三夜後,醒來後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說起太祖從一個小小的捕快做起,短短三年,成了班頭,在鎮子上建立起了幾分威望。
說起當時天下大亂,太祖的住宅上方出現了黑龍降世的吉兆,太祖之後揭竿而起……
本來,這些故事耳熟能詳,偏偏今日,不少人或多或少都聽聞了京城裏又出現了“真龍異象”,如今再聽這段軼史,不免有人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
也有像路芩這樣進宮早,沒聽聞過的,一見韋嬌娘那擠眉弄眼的樣子,就興致勃勃地將小臉湊了過來,悄聲問她們:“怎麽了?”
韋嬌娘攬住路芩的肩膀,又把她拉得近了一點,對著她的耳朵低語起來。
路芩一雙眼睛越睜越大,瞳孔綻放出異常明亮的光芒,赤裸裸地把震驚與好奇寫在了臉上。
“真是龍?”路芩壓低聲音問道。
“……”韋嬌娘眼角抽了一下,才懶得回答這種傻問題呢。
旁邊的說書人已經口若懸河地說到了黑龍在太祖皇帝的頭頂上方縈繞不去,連續三次叩首,又長嘯三聲,才飄然而去;
說到當時整個鎮子上的人都看到了黑龍現身,對著黑龍齊齊跪拜,場麵十分壯觀;
說到太祖皇帝豪情壯誌……
路芩自然是看明白了韋嬌娘的鄙視,懶得理她,興致勃勃地跑去找相熟的其他姑娘們嘮嗑,問她們有沒有聽說今天京城有真龍現世。
在她的助力下,沒一會兒,四周就窸窸窣窣地騷動了起來。
這件事委實匪夷所思,有人信以為然,有人半信不信,也有人不置可否地麵麵相覷。
畫舫裏漸漸地喧嘩了,議論聲越來越多,直到畫舫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夾著銀鈴般的語笑喧闐聲。
“今年的鶼鰈宴是在這畫舫舉辦呢。”
“比在宮殿裏可有趣多了。”
“說得是。”
十來個宗室貴女簇擁著靖王府的長清郡主款款走來,一個個眉飛色舞,言笑晏晏。
有姑娘迎上前去跟長清等人打招呼行禮,有姑娘坐在原處含笑地點頭致意,也有人隻顧著和旁人說話,當作根本就沒看到。
隨著這些宗室貴女的到來,場麵愈發熱鬧,一眼望去,上下兩樓都是風華正茂的少年少女。
長清掃視了周圍一圈,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笑語盈盈的顧雲嫆身上,嫣然一笑:“雲嫆。”
長清快步上了過去,把顧雲嫆從庾朝雲她們那邊拉走了。
“我正要找你呢。”長清親昵地挽起顧雲嫆的胳膊往前方的坐次走去,笑吟吟地與她低聲咬耳朵,“我是不是馬上要叫你皇嬸了?”
長清是靖王嫡女,自小就是宮中常客,因此消息也靈通,一進宮就聽說了太後打算過了這個年就定下康王與顧雲嫆的婚期。
康王與靖王同輩,等顧雲嫆成為康王妃,長清就變成了她的晚輩。
說起自己與康王的婚期,顧雲嫆唇角輕翹。
一抹瑩瑩的燈光恰好灑在她秀美的麵龐上,勾勒出她柔和精致的輪廓,點點金芒在她瞳孔中瀲灩流轉,襯得她嬌媚動人。
顧雲嫆的神情有幾分柔情,幾分旖旎,卻無羞赧,落落大方地說道:“長清,我還是我,你從前怎麽叫,就怎麽叫。”
就算她嫁給了康王,她也不會一味依附於康王,她首先是顧雲嫆,其次才是他的妻子。
長清就喜歡顧雲嫆這副毫不扭捏的真性情,噗嗤笑了,湊在她耳邊又道:“我可不敢。”
“康王叔……我招惹不起。”
誰都能看出康王對顧雲嫆的心意。
顧雲嫆含笑抿了抿唇,唇畔的酒窩更深,笑容繾綣甜蜜。
她們才剛坐下,就聽守在外麵的一個內侍尖聲唱報道:
“皇上駕到!”
“太後娘娘駕到!”
“大皇子殿下駕到!”
“……”
著明黃色龍袍的皇帝與袁太後並排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康王楚祐、大皇子楚翊以及其他幾位王爺、公主,隊伍浩浩蕩蕩,還有一個約莫十歲的粉衣小姑娘,坐在輪椅上,由宮人推進來。
她著一件粉色百蝶穿花襖裙,瓜子臉,白皮膚,櫻桃口,梳著可愛的雙丫髻,整個人瘦瘦小小。
今上子嗣單薄,隻得了一兒一女,這便是如今宮中唯一的公主,名為安樂。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躬身的同時,不約而同地都悄悄看向了大皇子楚翊。
楚翊剛回京不過數月,又深居簡出,在場至少有一半人不曾見過他,他們的目光中不免有好奇,有審視。
有人來回打量著大皇子與康王,在心裏衡量。
再想想今日這“真龍異象”,這鶼鰈宴顯然透出了幾分不同尋常。
第179章
楚翊穿了一襲紫色雲紋直裰,黃色的燈光柔柔地灑在他身上,讓他那張俊美如畫的麵龐平添了幾分溫潤的氣質,眉目昳麗。
他不緊不慢地跟在皇帝後方,步伐優雅,舉手投間,貴氣非凡,宛如九霄之上的謫仙,透著一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感覺。
當他走過顧燕飛身邊時,對著她微一勾唇,嘴角泛起一抹和煦的淺笑,宛如那明麗的春暉,風姿綽約。
皇帝等人上了樓梯,在畫舫的二樓一一落坐。
皇帝笑容滿麵地說道:“大家都好好玩,這難得的鶼鰈宴,大家都別拘著。”
說到“鶼鰈”這兩個字,皇帝想的是兒子,心情更好了,容光煥發。
“謝皇上恩典!”眾人齊聲謝過聖恩。
赴宴的人大都出身顯貴,平日裏進宮麵聖的機會也不少,因此大部分人都不算拘束,一個個談笑自若,要麽坐下喝茶,要麽吃點心,要麽側首私語,要麽結伴去了外麵的甲板賞湖景。
畫舫內看似熱鬧喜慶,眾人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其實各有各的心思。
袁太後就坐在皇帝的左邊,閑話家常般說道:“哀家看著這些小姑娘家就喜歡得很,這年輕的姑娘家就應該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
“皇上說是不是?”
最後的這句話,袁太後是轉頭特意對皇帝說的。
“太後說得是。”皇帝笑著拈須,眼角露出深深的笑紋,“小姑娘家家確實活潑熱鬧。”
說話間,皇帝眼角的餘光不禁飄向坐在他右側的楚翊,就見楚翊眼眸半垂,盈滿笑意的目光直直地穿過窗外往下方甲板看去,長長的眼睫如蝶翅般愉悅地輕輕扇動。
順著楚翊的視線望去,皇帝果然看到了顧燕飛,小丫頭正笑容可掬地與韋嬌娘一起倚在畫舫的欄杆上,兩人湊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悄悄話,笑得樂不可支。
皇帝的目光很快又轉回到了兒子身上,心裏歡喜得很,隻恨不得讓這兩孩子現在就成雙成對地衝著自己叫父皇。
自己可千萬不能讓太後給截糊了,壞了兒子的好姻緣。
皇帝在心裏暗道,端起青花瓷茶盅品著茶。
節奏明快的快板聲再次響起,樓下的那個說書人又開始繼續說書了,說完太祖皇帝遇真龍吉兆後,又開始說太祖皇帝三顧茅廬請天罡真人出山的美談,接著說起太祖皇帝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性命垂危之時,真龍再現……
“太祖真乃神人。”袁太後略有幾分唏噓地歎道,“不僅有天罡真人這等奇人相助,又蒙天佑,真龍為太祖兩度現身,不僅識太祖於微時,而後又救太祖於危難之時。”
“有真龍庇佑,太祖每每遇險,都能化險為夷,一路旗開得勝,才有如今大景的盛世太平。”
“皇上說是不是?”
袁太後笑得一派端莊雍容。
皇帝麵含笑意,也不接袁太後的話,從案上的果盤中拿了顆桔子,剝了桔子皮後,將桔子分了一半給安樂。
安樂一言不發地接過半個桔子,小臉上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一絲絲地剝起桔絡來,就仿佛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對於皇帝的裝聾作啞,袁太後的臉上絲毫不見怒意,視線又轉而移向了楚翊,笑容更深,問道:“大皇子,你說呢?”
聞言,正在喝茶的楚翊放下了手裏的茶盅,笑容清淺,微微頷首道:“曾祖父乃天命之所向,才會有天降真龍相助。”
楚翊說得輕描淡寫,但袁太後的表情卻是微微一變。
原本她話中的重點是,先有了真龍吉兆,後來才有太祖建立大景。
而楚翊的這句話卻是把她話中的因果完全顛倒了過來,強調是太祖有開國之能,所以才會得真龍相助。
兩者的重點截然不同。
旁邊的好幾位王爺、公主們看似在喝茶,其實也在留心袁太後與楚翊的對話,敏銳地聽出了他倆話中的機鋒。
===第147節===
靖王忍不住去看袁太後的臉色,她麵上依然在笑,眼神卻跟帶了刀子似的,狠狠地剜在了楚翊的臉上。
袁太後心裏確實不痛快,目光沉沉,但是她也不能說楚翊說的不對。
她的嘴唇漸漸抿緊,一時有點接不下去了。
楚翊轉過頭對皇帝溫聲道:“父皇,您的風寒還沒全好,手爐呢?”
皇帝大年初二就染了風寒,養了好幾天才算堪堪好了,太醫那邊有醫囑,讓皇帝注意保暖。
“……”皇帝臉色一僵,目光遊移了一下。
他之前急著跑去看兒子的心上人,早就不知道把那個手爐放哪兒去了。
安樂剛吃完了皇帝分給她的那半個桔子,很順手地從袖中摸出了自己的手爐。
那是一個十分可愛的鎏金手爐,葫蘆形,上麵還雕了精致的藤葉紋。
安樂默默地把手爐遞向了皇帝。
楚翊與安樂這對兄妹容貌長得不太像,但有一雙相似的瑞鳳眼,瞳孔漆黑如墨玉,一起看著皇帝。
麵對這兩雙相似的眼眸,皇帝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乖乖地接過了那個葫蘆形的手爐。
下方的快板聲節奏漸快,說書人說到了有神醫聽聞太祖重傷,千裏迢迢地為他送來了靈藥。
坐在康王身邊的袁哲微微擰眉,一眨不眨地盯著皇帝與楚翊,他的右手隨著快板的節奏一時握,又一時放。
如此反複了幾回後,袁哲忽然開口道:“都說真龍擇主,太祖皇帝先得了龍心,才有了人心,引得天下各方英豪競相投奔,麾下玄龍軍在短短一年內聲勢浩大……”
這一番話乍一聽有理有據,似在說,太祖當年是因為黑龍降世之異象,才得了人心之臣服。
“啪!”
一聲杯子敲擊桌麵的聲響驀地響起,幹脆粗暴地打斷了袁哲的話。
不僅坐在周圍的那些王爺、公主們全都聽到了,連坐得稍遠的那些公子、姑娘們也聽到了動靜,一道道目光如海浪般湧向了杯子的主人,鳳陽大長公主。
“你算什麽東西!”鳳陽冷冷地看向了袁哲,強大的氣勢如烈火似閃電席卷而至,淩厲至極,“父皇的事輪不到你一介白身來囉嗦。”
第180章
袁哲麵色一僵,啞口無言,被鳳陽堵得說不出話來。
周圍的所有人也都噤了聲。
這話別人說不得,就是說了,也沒有這雷霆般的分量。
鳳陽年長,輩份高,積威重,又是太祖的長女,一向得太祖的寵愛。
太祖在世時,無論是上戰場,還是微服私訪,都時常帶著這個長女。哪怕鳳陽終身不嫁,太祖也由著她,慣著她。
太祖常說:朕的鳳陽有隨心所欲的資格。
這個“資格”不僅代表太祖願意為女兒撐腰,更是因為鳳陽有遠勝男兒的本事。
袁太後的臉色繃緊了幾分,唇角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麵子上多少有些下不來。
即便袁哲現在不曾在朝中任職,也是她的親侄兒,是他們袁家未來的繼承人,鳳陽這樣當眾把袁哲踩到地裏,簡直是對他們袁家的挑釁和欺辱!
袁太後定了定神,那修剪得十分漂亮幹淨的手指摩挲著袖邊,淡淡道:“皇姐,話不是這樣說……”
然而,當鳳陽如利刃般銳利的目光直直地射過來時,袁太後嘴唇一顫,氣勢就弱了三分。
甚至於,連肩頭都微微作痛,回憶起二十年前鳳陽抽在她身上的鞭子。
這一瞬,袁太後不由憶起了當年先帝無奈的寬慰聲:“阿妍,皇姐就是這爆脾氣,怒極時,連父皇都得哄著她,朕也自小被她……咳,皇姐就跟閑雲野鶴似的,一年進不了兩趟宮,以後你避著點她就是了。”
袁太後的眼神浮現一層濃濃的陰霾,連袖子中的手也在幾不可見地顫抖著,洶湧的怒意呼之欲出。
鳳陽隨手一揮袖,沉穩的聲音響徹畫舫:“這書說得不好,換了。”
周圍霎時間靜了一靜,空氣凝結。
一樓的說書人當然也聽到了,趕緊閉上了嘴,臉色微微發白,形容局促地抓緊了手裏的快板。
在一片死寂中,鳳陽接著道:“父皇曾說過,是非自有公論,功過後人評說。”
這句話同樣是太祖名言,在場眾人皆是如數家珍。
千百年來,帝王將相皆以死後能樹碑立傳為榮,想要名垂青史,也唯有太祖皇帝死前在病榻上就留下了這句遺言。
周圍更安靜了,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靜靜地仰望著二樓的鳳陽,腦海中追思著太祖皇帝的風姿。
鳳陽冷冷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的父皇還用不著一個‘說書的’在那裏評來論去。”
鳳陽當然不是真的在斥責這說書人,但說書人嚇得身子瑟瑟發抖,誠惶誠恐地跪到了地上,手裏的快板也脫手落在了地上,嘴唇抖似篩糠,一個字也不敢說。
說書人不懂,但在場的其他人不傻,很顯然,鳳陽這番話就是在暗指袁哲成天隻知說三道四,跟個說書的沒什麽兩樣。
“噗嗤。”
也不知道是誰嗤笑出聲,那麽刺耳,那麽突兀。
在場的一些宗室與勳貴中不乏與世家不和之人,毫不掩飾形容間的譏笑。
“……”袁哲儒雅的臉龐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
他想說什麽,可是在鳳陽的威儀前,任何的言辭都像是狡辯,都顯得氣弱。
袁太後抿著唇,硬生生地將那口梗在喉嚨口的老血給咽了回去,朝楚祐看去,卻見楚祐灼灼的目光一直在往甲板飄。
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一看就是在找顧雲嫆。
這顧雲嫆到底對他使了什麽狐媚手段,勾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想著,袁太後的喉頭又是一陣腥甜,一手緊緊地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
她憋著一口氣,呼吸變得急促濃重起來。
片刻後,袁太後徐徐地硬聲道:“既然皇姐不喜說書,你就下去吧。”
這句話自然是對著那個跪地的說書人說的,也算是在眾人跟前為袁哲勉強挽回幾分顏麵。
說書人兩腳顫顫地起身,躬著身,趕緊退了下去。
氣氛變得沉重而壓抑,似是風雨欲來。
但皇帝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笑眯眯地從安樂的手裏討了半個她剝好桔絡的桔子,美滋滋地吃著,仿佛剛剛的事與他毫不相關似的。
袁太後身邊的老嬤嬤見她麵沉如水,悄悄地往某個方向做了個手勢。
不一會兒,掌事宮女流霜就踩著樓梯上了畫舫的二樓,恭敬得體地對著袁太後福了福,說道:
“太後娘娘,各家的公子姑娘們都在外頭的甲板上玩耍,很是熱鬧。娘娘這兩天不是一直說,壽安宮太清淨了,想好好熱鬧一下嗎?”
“也好。”袁太後抓著扶手的手鬆了一些,微微點頭,跟著問皇帝和鳳陽,“皇上,皇姐,不如一起去外頭透透氣吧。”
說話的同時,袁太後的眼角注意到楚祐的眸光亮了亮,魂兒似乎又飄走了。她眸色一暗,收斂住了情緒。
皇帝也同樣心不在焉,目光又從窗外往甲板上的顧燕飛飄了飄,忽然心念一動,欣然應允道:“去散散心也好。”
此刻還不到申時,因為剛下過雪,天色略有幾分陰沉。
湖麵波光粼粼,岸邊的垂柳、梅樹都染了一層潔白的積雪,枝條、花葉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仿佛玉枝垂掛,在寒風中輕輕搖曳。
寒風刺骨,但這些個年輕的少年少女火氣旺盛,大都無畏寒意,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寬闊的甲板上,熱鬧得緊。
有的人湊在一起賞景,有的人在吹簫,有的人在甲板上玩起了投壺。
甲板上擺了三個雙耳鐵壺,空氣中此起彼伏地發出“咚咚”的落矢聲,夾著陣陣說笑聲、鼓掌聲,這熱鬧的氣氛引得畫舫內外的不少人都朝她們望了過去,饒有興致地旁觀著。
顧燕飛抓著一支竹矢隨手一投,竹矢不止入了壺,還反彈了回來,又穩穩地落入了顧燕飛手中。
“燕飛,你這手‘驍箭’真是絕了。”韋嬌娘與路芩歡笑道。
所謂“驍箭”,就是投入壺中之竹矢反躍回投壺者手中。
楚翊輕輕鼓掌,嘴角不由翹了起來,那微微向上傾斜的眼角帶著溫煦與旖旎。
安樂也學著皇兄的樣子,小手連續拍了好幾下。
畫舫上的宮人們在船尾的甲板上擺好了桌椅,又安置了一座擋風的屏風。
皇帝含笑拈須,倚著欄杆坐了下來。
袁太後扶著嬤嬤的手也坐下了,順著父子二人的視線望向了前方的顧燕飛。
少女娉婷而立,顏如舜華,微笑時,彷如一朵最奪目、最嬌豔的花朵,容姿遠勝周圍其他姑娘們,頗有一種唯有牡丹真國色的驚豔。
也難怪楚翊對她這麽上心。
這男子啊,個個都是貪美色,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
想著,袁太後又朝右側的楚祐瞟了一眼,眼底掠過一抹冷芒,但麵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皇上,這一年一度的鶼鰈宴,自是要像鶼鰈般成雙成對,才不複太祖的美意。”袁太後笑吟吟地對皇帝說道,“大皇子的年紀不小了,過了年,都虛歲二十了,是成家的年紀了。”
“大皇子的親事本該由皇後操持,可是他母後去得早,皇上如今又政務繁忙,分不開神,所以,哀家就琢磨著為皇上分憂,特意精挑細選了幾個姑娘,個個都是名門閨秀,知書達理……”
“流霜,你去把庾姑娘叫過來。”
第181章
可袁太後的話音才剛落,就聽皇帝語氣淡漠地回絕道:
“不必了。”
這三個字不輕不重,不冷不熱,語氣中透著一絲淩厲,不容置疑。
流霜愣了愣,垂著頭僵立原地。
原本還算平和的氣氛因為皇帝的這句話陡然又變得緊繃了起來。
迎上袁太後銳利陰鬱的眼神,皇帝隨意地一拂袖,摩挲著手裏中安樂送的那個葫蘆形手爐,接著道:“太後也說了,朕這個當爹的,是得給兒子參詳參詳。”
“庾氏女不行。”
===第148節===
皇帝的語調越來越冷,越來越犀利,說到最後五個字時,斬釘截鐵。
“……”袁太後的臉色瞬間變了,用一種仿佛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與她相距不過一尺的皇帝。
皇帝這個人一向性子軟,平日裏很少動怒,說得好聽是性情溫和,說得難聽就是懦弱,容易操控。
袁太後嫁給先帝二十幾年,隻在八年前大皇子被送去南越為質時,看到皇帝動怒了一次。
時隔八年,袁太後本來已經淡忘了,完全沒想到今天皇帝會突然硬氣了一回,就這麽當眾駁了她的話,連楚祐也是側目,把目光從顧雲嫆的身上收回,略帶幾分愕然地看向了皇帝。
袁太後的身子僵直,臉色青紅轉色,控製不住地手腕發抖,字字帶著寒霜:“皇上是對世家有意見?”
她問得單刀直入,聲音響徹整個甲板,清晰地傳入周圍其他人的耳中。
那些世家子弟皆是麵色一凜,全都朝皇帝與太後這邊望了過來,豎起了耳朵。
皇帝身上的龍袍被寒風中吹得卷起一角,披在外麵的鬥篷微微鼓起,襯得他的身形愈發清瘦。
皇帝毫不避閃地直視著袁太後陰沉的眼睛,語氣緩慢而堅定地宣布道:
“朕的大皇子不娶世家女。”
說完,皇帝轉頭看向了身側的楚翊,麵對兒子時,他又是那副笑容溫和的樣子,那慈愛的表情似在說,初一,你放心,有爹在。
“……”楚翊微微一笑,形狀優美的眸子微眯,瞳孔中流光瀲灩。
爹爹還是這樣,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
袁太後完全沒想到皇帝不僅斷然拒絕了自己,甚至連借口都沒找一個,臉色刹那間變得鐵青。
她這輩子活得順風順水,在娘家時得父母兄長的看重,嫁給先帝後也深受先帝的寵愛,就算先帝駕崩了,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太後,是這大景朝最尊貴的女子。
她的指尖深深地掐進了柔嫩的掌心,眼神陰鷙。
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看了過來,連原來在吹簫的公子放下了手裏的玉簫。
簫聲止,周圍一片寂然,唯有陣陣寒風在夾板上呼嘯著。
站在楚祐身邊的袁哲直直地注視著皇帝,目光幽深如淵,雙手若有所思地背到了身後。
先是鳳陽,再是皇帝……
他們如此一反常態,莫不是打算對世家出手了?!
真真可笑。
袁哲眼神一點點地變冷,似有一場風雪在眸中肆虐,在心裏嗤笑:祖父與父親說得果然沒錯,今上果然是無能,還沒自知之明。
他若是今上,就會耐下性子蟄伏,像先帝一樣徐徐圖之,將朝堂慢慢地掌握在手中,再謀算其他。
今上才登基短短一年而已,連龍椅都沒坐穩,就想拿他們世家開刀,還以為自己是太祖皇帝呢!
袁太後依然凝視著皇帝,勾唇笑了,隻是笑意不及眼底,問道:“那哀家倒也問問皇上有沒有什麽看中的姑娘?哀家也好幫著掌掌眼。”
皇帝悠然一笑,氣定神閑地說道:“太祖皇帝曾言,婚姻之事不能隻講父母之命,更要兩情相願。”
這一句話似是在說,楚翊的親事他自己會挑,就不饒太後費心了。
聽皇帝提太祖皇帝,袁哲的眼神又陰沉了三分。
當年,太祖皇帝揭竿起義,勢如破竹,打得前朝一路潰敗,當江北的大局已定時,他們袁家與其他世家也都主動臣服於太祖,拜其為主。
然而,太祖皇帝因為世家沒有助其攻下前朝而記恨上了世家,一心扶持那些寒門權臣來取代世家。
他們高門世家大都傳承百年甚至是數百年,在所屬州縣都是大戶大族,也曾在當地打壓過寒門的讀書人,然而,太祖皇帝雷厲風行,立刻就殺雞儆猴,青州王氏因此覆滅。
其他世家這才不敢再造次。
太祖皇帝從來都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
可這大景朝也就隻出了這一個驚才絕豔的太祖皇帝而已。
都說虎父無犬子,任何人都知道先帝不如太祖皇帝……而今上連先帝也不如!
大景朝的這三代皇帝可謂是一代不如一代……
袁哲用一種近乎蔑視的眼神看著皇帝難掩蒼老與病態的側臉。
今上早就被先帝養廢了,有什麽可懼的。
就像父親說得那樣,既然這個不聽話,那麽就換個聽話的好了。
袁哲慢慢地將視線從皇帝移向了康王楚祐。
楚祐正立於畫舫的屋簷下,屋簷陰影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襯得他狹長的銳眸比寒風還要冷厲,宛如一頭即將狩獵的豹子般蓄勢待發。
康王的體內流有世家血脈,是天然站在他們世家這邊的,而且康王羽翼未豐,也需要他們世家的扶持。
“七皇弟,”皇帝也與袁哲一樣看向了楚祐,目光意味深長,含笑地徐徐問道,“你覺得這句話對或不對?”
“……”楚祐麵色一沉,薄唇緊抿。
這句話原是出自他之口,是去年他請皇帝成全他與顧雲嫆時對皇帝說的話,皇帝此時不過是原話奉還。
迎視著皇帝略帶幾分挑釁的眼神,楚祐薄薄的嘴角漸漸地泛出一個冷笑,眸光陰翳。
他和他的嫆兒是兩情相悅,真心相愛,無關乎那些外在的家世,他喜愛嫆兒,就因為嫆兒這個人,她是否姓顧,是否是顧策之女都不重要。
嫆兒愛慕他,也隻因為他是他,不是因為他身上有康王這層光輝。
他們倆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但是皇帝……
皇帝口口聲聲把“太祖”、把“兩情相願”掛在嘴上,不過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說穿了,就是為了打壓世家罷了。
第182章
楚祐沒說話,皇帝也不惱,拈了拈半白的胡須,似歎非歎道:“也是,七皇弟的親事也是太草率。”
皇帝說這番話時始終微微笑著,眼眸卻是冷漠異常。
他毫不掩飾他話語、神情中的威脅之意,要是康王敢說太祖皇帝的這句話錯了,那麽皇帝就敢直接把康王與顧雲嫆的親事給駁了。
“……”楚祐的眼裏燃燒起兩簇熊熊的火焰,氣血上湧,心口的怒意如海浪般洶湧而來,幾乎就要爆發出來,但他終究是忍住了。
氣氛驟然發寒。
想著表哥的叮囑,楚祐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忍了下來,繃著臉,麵龐已經氣成了鐵青色。
他僵硬無比地點了點頭,正色道:“皇兄說得是,婚姻之事更要兩情相願。”
楚祐麵色陰沉,相反,皇帝臉上的笑容更深,依然是平日裏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
皇帝一臉欣慰地頷首,用一種長兄如父的口吻幽幽地歎道:“這一眨眼過去,七皇弟也快成家了,性子也比從前沉穩、懂事了。”
“太後也可以放心了。”
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是一根根針戳在楚祐的心窩上,楚祐的氣息又粗又重,牙咬得兩側臉頰都扯緊了。
他們的這番對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周圍豎耳傾聽的眾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表情複雜。
眾所周知,皇帝的性子好,而大景朝又重孝道,無論是從前先帝在的時候,還是皇帝登基後,對太後一向孝順、忍讓,避其鋒芒。
可是今天皇帝卻難得硬氣地當眾駁了太後的意思。
大皇子不娶世家女,皇帝的這句話已經不僅是針對太後,甚至還有幾分正麵杠上世家的味道。
庾朝雲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著:“大皇子不娶世家女。”
“所以,我不可以嗎?”
說著,庾朝雲轉頭看向了身旁的顧雲嫆,眼角發紅,顫聲道:“嫆嫆,我可以不要世家女這個身份的……”
“朝雲。”顧雲嫆見庾朝雲麵色煞白,身子更是在細微地發著抖,心裏有些同情。
她不由感慨:庾朝雲對大皇子真是一片深情。
一個人可以選擇與他(她)共度一生的人,卻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任何一個人的身世永遠都不是自身能夠控製的,就好比她自己。
她不比任何人差,卻因為身世,就像是有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暗疾似的,永遠要在顧燕飛的跟前抬不起頭來。
顧雲嫆抿了抿唇,抬眼看向了前方的楚祐。
楚祐身姿挺拔地站在袁太後的身旁,如一柄出鞘的利劍,又似高山峻嶺,骨子裏透出一股似泰山壓頂般無堅不摧的氣勢。
他為了她勇往直前,他為了她頂天立地。
她相信他,她也相信能得到幸福。
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身世永遠不該成為阻礙。
自己是如此,庾朝雲也可以的!
顧雲嫆湊到庾朝雲的耳邊,安撫地低聲道:“朝雲,我會幫你的。”
庾朝雲捏著帕子抬起頭來,眸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眼睫上也沾了幾滴淚珠,如明月般皎潔,楚楚動人。
她輕輕“嗯”了一聲,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目光越過顧雲嫆往前方望去,帶著幾分羨慕地歎息道:“嫆嫆,康王在看你。”
顧雲嫆轉頭再次看向了楚祐,眸中波光瀲灩。
庾朝雲慢條斯理地作勢擦淚,藏在帕子後的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略帶幾分譏誚,幾分冷漠。
顧雲嫆和楚祐的目光在半空中纏纏綿綿地對望著,滿是情愫,滿是甜蜜。
楚祐心頭一軟。
他的嫆兒心裏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就是為了她,此刻受那麽點委屈又算得上什麽。
按下心中的千頭萬緒,楚祐對著顧雲嫆露出一個深情的笑容,讓她不必擔心,他們很快就可以成親了。母後已經親口答應了他的。
袁太後瞥了一眼兒子,眼神又沉了三分,不冷不熱地對著皇帝說道:“那哀家還要多謝皇上為康王掛心了。”
袁太後的臉上波瀾不興,心裏憋著一口氣。
她兒子本該娶一個對他有助力的王妃,現在這個顧雲嫆非但幫不了兒子,反而成了他的軟肋,讓他一次次地因為顧雲嫆而受到製約。
她得盡快為兒子擇好側妃的人選才行。
“哪裏,七皇弟也是朕的皇弟。”皇帝淡淡一笑,說著風涼話,同時悄眯眯地給旁邊的楚翊使著眼色。
意思是,兒子啊,你要是喜歡人家姑娘就趕緊去說,趁熱打鐵,他這當爹的今天就能把婚給賜了,有你鳳陽姑祖母在此,太後也不敢一哭二鬧。
===第149節===
皇帝一個字也沒說,隻這麽一個眼神,就透出了千回百轉的味道,像是對著兒子絮絮叨叨地嘮叨了一大番話,一片慈父之心幾乎寫在了臉上。
楚翊失笑地勾唇,眸中笑意蕩漾。
旁邊的宮人們皆是噤聲,氣氛略顯沉悶。
“初一,”皇帝心情頗好地對著楚翊招了招手,對他附耳說道,“你別在這待著陪朕這老人家了,去,也去跟他們玩吧。”
皇帝嘴上是說著“他們”,其實目光明確。
他慈愛地拍了拍楚翊的胳膊。
楚翊微微一笑,應了:“父皇,那我去了。”
皇帝笑眯了眼。
這才對嘛!喜歡人家小姑娘,光站在這裏看是沒用的!
楚翊轉過了身,信步朝顧燕飛的方向走去,直走到了距離她七八步遠的地方才停下。
顧燕飛背對著他,又對著鐵壺投出了一箭。
這一箭準確地投入了鐵壺的壺耳中,同樣的幹脆利落。
“好一個‘貫耳’!”路芩一邊鼓掌,一邊道,“你投了三箭,就玩了三種花樣,下一箭打算玩什麽?‘倚杆’,還是‘帶韌’?”
“你猜?”顧燕飛笑眯眯地對著路芩丟出這兩個字,轉頭時,眼角就瞟見了不遠處的楚翊,兩人目光相對。
不止是顧燕飛,其他人也看到了他。
韋嬌娘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捂嘴笑了笑,甩著手嬉笑道:“不玩了不玩了,燕飛總贏,我們不帶她玩了。”
“燕飛,你找‘別人’玩去!”
韋嬌娘膽子大,雙手往顧燕飛的肩膀推,把人直接給推走了,還特意在“別人”兩字上加重音量,又對著她擠眉弄眼了一番,笑得跟一朵迎陽花似的。
第183章
顧燕飛一頭霧水地看著韋嬌娘,沒明白。
韋嬌娘用下巴頂了頂某個方向,努力對她使著眼色。
顧燕飛順著韋嬌娘指的方向望去,這一看,正好就看到幾個錦衣盛裝的姑娘款款地朝楚翊走了過來。
“大皇子殿下。”她們停在了幾丈外,不近不遠地對著楚翊屈膝行禮,姿態優雅端莊,仿佛舉手投足都曾經演練過無數遍。
楚翊稍稍轉身,看向了她們,左手背到了身後,這個姿勢愈發襯得他的身形挺拔如一叢青竹。
寒風中,他的衣袍飛舞,鬢角的幾縷頭發被吹亂,輕撫著他線條優美的下頷,襯得他清瘦而又單薄。
楚翊沒說話,隻是抬了抬右手,示意她們免禮。
“謝殿下。”那幾個姑娘又優雅地直起了身。
其中一個姑娘往前邁了半步,想開口,卻聽畫舫二樓的方向傳來女子的一聲低呼,一朵大紅色的絹花從二樓的窗戶掉了下來,朝楚翊的頭頂落下。
可一陣北風拂來,那輕飄飄的絹花就被風刮走了……
“我的絹花!”二樓再次響起了女子的聲音,隻是這一次,充滿了懊惱與不甘。
“噗。”顧燕飛與韋嬌娘一起笑了出來,笑靨如花。
再看楚翊時,顧燕飛覺得他真是可憐極了。
還是幫他一把吧。顧燕飛同情地心想。誰讓他們都不受天道待見呢,就該相互扶持!
肩膀抖動地悶笑了一會兒,顧燕飛揮揮手,對韋嬌娘丟下一句:“那我找別人玩去了。”
韋嬌娘愉快地也揮揮手。
後方的路芩等人笑得花枝亂顫,又招呼韋嬌娘回去繼續玩投壺。
顧燕飛步履輕盈地走向了楚翊,微微踮腳,隨意地拍了拍他的一側肩膀,低聲用隻有他倆聽能到的聲音說道:“真可憐,要不要我幫你?”
她湊得很近,說話時,噴出的氣息幾乎吹上了他的耳朵。
楚翊半垂的眼睫顫動了兩下,那潔白如玉的耳垂微微泛起一抹胭脂般的紅色,頷首道:“要。”
他借著頷首的動作,微一側臉,鴉羽般的青絲順勢飛舞,幾縷擋住了耳朵,幾縷恰好拂過顧燕飛的麵頰。
“放心,有我呢!”顧燕飛又拍了拍楚翊的肩膀,眼角瞟過僵立當場的那幾個世家女,她們的眼神都像是帶了刀子似的朝她射來。
可憐的楚翊。
顧燕飛忍不住又想笑,又覺得自己似乎有幸災樂禍之嫌,努力地憋著笑,但眉眼控製不住地彎出了愉悅的弧度。
“走走?”楚翊抬手做請狀,劍眉一挑,目光在對上顧燕飛時,那清雋如畫的眉宇間多了一抹生動,仿佛一幅畫忽然間就活了過來
顧燕飛輕一振袖,點了下頭。
兩人肩並著肩沿著畫舫邊緣的護欄往前走去,後方幾道灼灼的目光投射在兩人的背上。
寒風迎麵拂來,夾著幾片自岸邊吹來的殘葉,差點就吹上顧燕飛的眼,隻是楚翊先她一步抬手捏住了。
修長如玉的手指與那片殘缺黯淡的柳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風更大了,不止吹得岸邊的垂柳婆娑起舞,連這艘停在岸邊的畫舫也被風刮得微微晃蕩了幾下,湖麵上蕩起一圈圈漣漪,畫舫又搖得更厲害了。
讓人一時無法判斷是船撥動了水,還是水晃動了船。
楚翊似有感慨,幽幽道:“太祖常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舟也;人,水也。”
“世家不過是一灘死水。”
“太祖在世時,就有心打壓世家,扶持寒門子弟。可皇祖父不讚同太祖的政見,在位期間一力扶持世家,以至如今朝上世家、勳貴、寒門三足鼎立,其中寒門最弱。”
過去二十年,先帝把太祖皇帝半輩子的努力毀於一旦。
楚翊隨手將夾著殘葉的左手探出了護欄,然後鬆開了手指,那片殘葉便隨風而去,眨眼就被風吹得不見蹤影。
顧燕飛努力地聽著,一言不發。
對於修士來說,朝堂上的這些事實在是太麻煩了,顧燕飛雖然聽得懂,卻懶得去思考。
楚翊忽然停了下來,周遭隻有他們兩人,其他人與他倆相距至少有七八丈遠,眾人的聲音被寒風吹散,仿佛處於另一個世界一般。
那邊熱鬧喧闐,這邊靜謐安寧。
楚翊轉過身,幽深的目光望著袁太後與楚祐母子的方向,聲音平靜地說道:“如今連我的親事,也成了籌碼。”
剛剛皇帝和袁太後的那番對話,顧燕飛也聽到了。
別的不說,光憑袁太後那巴不得強買強賣的作風,就令顧燕飛不喜世家。
“所以……”顧燕飛抬眼看著楚翊的眼睛問,“你怎麽想?”
這是他自己的親事,終究要看他自己的想法。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淨如一汪山澗清泉,一眼可見底。
沒有扭捏,沒有羞赧,率性而坦然。
楚翊深深地凝視著她巴掌大的小臉,心中微微歎息,泛起一種說不上的滋味……
他想著丹陽城外她狼狽卻適意的樣子,丹陽府署外那自信張揚的一笑,靖王府中你來我往的試探……還有,他在天音閣贈了她一支玉簪,她一直戴著。
他的目光定在了她鬢發間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他送給她的“傾梅簪”。
他們明明認識不久,可他卻常常有一種他們已經相識很久很久的感覺。
他可以相信她,她也信任他!
想著,楚翊的眼底變得愈來愈柔和,似是盛著蜜,雙眸彎出了旖旎的弧度,心道:不急。
他這人一向最有耐心了。
見他久久不語,顧燕飛又眨了眨眼,纖長的羽睫又卷又翹,如蝶翅般扇過他的心口。
楚翊才啟唇,就見顧燕飛忽然抬手打了一個響指:“是不是你有心上人了?”
所以,他才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我有心上人了。”楚翊愉悅地勾唇笑了。
他這一笑由心而發,如清風拂麵般溫潤,又似朝暉般璀璨,襯得他眉目生輝,昳麗如畫。
岸邊的幾株梅樹與柳樹婆娑起舞,無數梅花的花瓣被風吹落,猶如下起一片花雨,偶有幾片落在了兩人的發梢、肩頭。
第184章
這一幕被坐在船尾甲板上的皇帝收入眼內。
皇帝一直遠遠地看著楚翊與顧燕飛,眉目含笑,表情柔和得不可思議。
他並沒讓人去查過顧燕飛,他相信兒子的眼光。
他的兒子從小到大聰明絕頂,不僅有一顆七竅玲瓏心,還有一雙如炬慧眼。過去的十八年,兒子還從來沒有錯過。
八年前,兒子離開京城時,就告訴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八年後,兒子回來了。
他的兒子一向是一諾千金、胸有溝壑之人。
若兒子覺得這顧家姑娘是值得他相伴終身之人,皇帝就願意去相信。
太陽不知何時從雲層後探出了半個頭,柔柔地灑下一大片金燦燦的光芒,給顧燕飛與楚翊的側影也鍍上了一層如夢似幻的光暈,美得好似一幅畫。
真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
皇帝越看越美,隻恨不得即刻傳一個畫師過來把這一幕畫下來。
也不知道這丫頭幾歲……對了,她在水閣時好像是說她是宣仁六年出生的,是她娘在戰亂時生下了她。
這麽一算,這丫頭今年年中就該及笄了,還有五個月!
很好!
===第150節===
皇帝心情大好地勾起了唇角,神采煥發,心裏琢磨起是不是回去就趙讓去找找當年他跟元後成親時的聘禮單子。
旁邊的宮人們在一旁端茶送水,時不時地為主子們更換點心,或者看顧燒茶水的爐火。
皇帝剛端起一盅新茶,還沒喝上一口,嘴裏先被安樂順手塞了一瓤桔瓣。
皇帝就乖乖地咽下了,緊接著,被女兒又塞了一瓤桔瓣。
安樂小心翼翼從桔皮裏把桔瓣一瓤一瓤地挑了出來,皇帝就一瓤一瓤地吃著……
好不容易掏空了桔皮裏的桔瓣,安樂又從宮女的手裏接過了針線,興致勃勃地對著碗形的桔皮穿針引線,做了一個小巧精致的小桔燈。
“父皇,送給您。”安樂挑著小桔燈晃了晃,遞向了皇帝,笑得雙眼眯成了縫兒,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小姑娘那可愛的樣子看得皇帝簡直心都要化了。
皇帝笑吟吟地接過了那個小桔燈,也學著女兒的樣子挑著這小玩意晃了兩下,桔燈裏的燭火隨之搖曳,一股淡淡的桔子香飄了過來。
女兒可真孝順!皇帝的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瞟見楚翊與顧燕飛一起朝這邊走了過來,便笑眯眯地對安樂道:“囡囡,隻送給我嗎?”
“我給大皇兄也做一盞。”安樂彎唇一笑,又從果盤裏取了一個最大的桔子,繼續做起小桔燈。
憑欄而坐的皇帝一手挑燈,一手拈須,悠閑地往後麵的護杆靠了靠。
“哢嚓。”
清脆的斷裂聲驟然鑽入他耳中。
皇帝還沒意識到怎麽回事,就感覺身後驀地一空,身子瞬間失去了重心,與那斷裂的護欄一起往後方倒去……
袁太後與楚祐母子倆聞聲望來。
母子倆一個淺淺笑著,一個麵無表情,隻是眼神都有些陰鷙。
楚祐眯了眯那雙銳利的鷹眸,目光灼灼,薄唇也微微地翹了起來。
終於……
“父皇!”
安樂神情驚慌地呼喊出聲,麵色煞白煞白。
她直覺地伸出右臂朝皇帝的方向抓去,試圖拉住他的手……
可是她年幼,又坐在輪椅上,根本反應不及,手指一把抓了個空。
父女倆的手指隻差半寸,就這麽交錯而過。
甲板上爆發出一波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啊啊!皇上!”
“來人啊!”
“皇上落水了……”
皇帝整個人摔出了畫舫,眼角瞟見幾步外的楚翊麵色大變地朝自己這邊衝來……
皇帝頭重腳輕地墜向下方的湖麵,失重的感覺讓他頭暈目眩,上方的藍天白雲映入他眼簾,寒風自耳畔呼嘯而過,仿佛冰刀子般刮過麵頰。
手爐自袖中掉了下去。
“撲通!”
湖麵上飛濺起了高高的水花,冰冷的湖水濺濕了他的衣袍。
下方的湖麵波光粼粼,湖水沁出絲絲寒意。
這次他怕是又要病上一場了,又要讓初一和囡囡為他操心了……
皇帝嘴角泛出一個苦笑,任由身子下墜,無奈地閉上了眼……
然而,下一瞬,他感覺背部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托住了自己,似是掉進了棉花堆裏,又好像他忽然有了騰雲駕霧之能。
再睜眼時,皇帝一時有種如臨夢境的不真實感。
他的身體停在了距離下方湖麵約莫三尺的地方,下方空無一物,他呈懸空的狀態浮在了空氣中。
這一幕實在是太不可思議,就仿佛時間在此時此刻驟然停止一般。
不,時間沒停。
一陣強風拂來,他的衣袍隨著風起伏飄蕩。
皇帝略顯蒼白的臉上表情複雜得難以言說,手腳下意識地動了動,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撲楞著翅膀的老母雞似的,既站不起來,也飛不起來。
上不上,下不下。
似乎手腳都不屬於自己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皇帝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神顯得有些懵,與平日裏溫文儒雅的樣子迥然不同。
忽然,他感覺到袖袋中一陣滾燙的灼燒感,燙得他的皮膚都微微生疼。
袖中的灼燒感一閃而逝,下一瞬,皇帝感覺身下、腳下一空,那種失重感再次襲來,身子又要往下墜去……
“嗖!”
恰在這時,一條烏黑發亮的長鞭自畫舫上飛出,如靈蛇般迅速地朝他這邊卷來,鞭子甩動時,震動空氣發出淩厲的破空聲。
那鞭子靈活地纏繞在了皇帝的手腕與衣袖上。
皇帝下意識地一抬眼,就見上方顧燕飛那張清麗的小臉映入他的眼簾。
鞭子的另一頭牢牢地抓在了顧燕飛的手中,小姑娘對著他彎唇一笑,唇畔的笑渦淺淺,猶如曉露芙蓉。
“父皇,抓緊。”
隨著楚翊一聲喊,皇帝急忙反手抓住了纏在他手腕上的長鞭,隻覺右臂一緊,身子如同長了翅膀似的騰空而起,被楚翊與顧燕飛合力拉了上來……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皇帝的雙腳已經又踏上甲板,隻是,腳下猶有些發虛。
楚翊趕緊扶住了皇帝的胳膊,再次喚道:“父皇。”
他清越的聲音微微發緊。
第185章
“呼——,呼——”
皇帝喘著粗氣,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有些淩亂,頰畔飄下幾縷灰白的頭發,衣袍不整,形容狼狽。
“朕沒事。”皇帝扶著兒子的手忙寬慰道,聲音略帶幾分虛浮,腳下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讓他鬆了口氣。
這個變故驚險萬分,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
從畫舫的護欄斷開,皇帝落水,再到現在皇帝又被救上畫舫,整個過程發生在三四息之間,旁邊的很多人甚至還沒意識到怎麽回事,一切就結束了。
除了楚翊和顧燕飛外,更是沒人注意到皇帝曾經以那種詭異的姿態漂浮在水麵上。
眾人隻以為是顧燕飛和楚翊聯手用鞭子及時拉住了摔下畫舫的皇帝,皇帝才沒有落水。
看著安然無恙的皇帝,顧燕飛輕呼了一口氣,將那條玄焰鞭重新配好。
還好。
顧燕飛的眸子璀璨生輝,唇角彎著一抹慧黠的弧度。
之前袁太後讓她算算皇帝的龍體怎麽樣時,顧燕飛其實是真算了一卦的,還算出了皇帝在今天會有一劫,這一劫雖不是什麽死劫,但也會讓皇帝吃上些苦頭。
這個小世界幾乎沒有靈氣,她能算出皇帝今日有劫,卻算不出是何時,後來在汀蘭水閣時,顧燕飛才特意給了皇帝那張護身符。
從方才皇帝出現在畫舫起,顧燕飛就一直注意著他,剛剛才能及時出手把人救下。
“我說了吧,有我呢。”顧燕飛對著楚翊燦然一笑,眉目秀麗如畫,帶著幾分踏雲逐風的飛揚。
她願意幫皇帝,一半是為了楚翊,另一半是皇帝對她的和善。
另外嘛……
顧燕飛不著痕跡地斜了不遠處麵目陰沉的楚祐一眼。
她就是不想見康王痛快!
楚翊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溫潤的眉宇之間盡是柔軟的笑意,就仿佛一縷溫暖的陽光吹散了心頭的陰霾,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
“皇上!”
大太監趙讓顫聲喊道,嚇得幾乎是魂飛魄散,臉色慘白如紙。
這會兒,幾個內侍和侍衛全都朝皇帝湧來,有人噓寒問暖,有人趕緊去拿鬥篷,有人去攙扶皇帝。
其他人也終於從剛剛那場驚心動魄的意外中回過神來。
方才皇帝隻差一點就要掉下湖去,這大寒冬的天氣,湖水冰冷刺骨,而皇帝的龍體一向不好,若是真的落水,就算是宮人能及時將人救起,這麽一番折騰後,連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都不一定能扛得住,更何況是一向體弱多病的皇帝了。可想而知,皇帝十有八九會大病一場,甚至十天半個月也下不了榻。
“好了好了,朕沒事。”皇帝揮手拂開了趙讓的手,又安撫地拍了拍楚翊的胳膊。
在最初的驚駭後,皇帝已經緩過神來,蒼白的麵容上,雙眸中雖然還有幾分心有餘悸,但唇邊又有了些許笑容。
“囡囡啊。”皇帝對著幾步外的安樂歉然一笑,“你的手爐掉進湖裏了,晚些父皇賠你一個。”
“父皇……”安樂的眼眸中盈滿了淚水,兩眼像兔子似的紅通通的。
她的聲音在發顫,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自眼角一顆顆地落了下來,兩行清淚滑下麵頰。
剛剛她聽到落水聲時,真的以為父皇掉進湖裏了,真怕父皇會出事。
袁太後與楚祐母子原本也是這麽以為的,也是這麽期待的,沒想到那不過是手爐的落水聲,不是皇帝落水。
袁太後緊皺著眉,握著椅子扶手的指關節有些發白。
“囡囡,你別哭啊。”皇帝被安樂泣不成聲的樣子嚇到了,心疼極了,“朕不是沒事嗎?!”
皇帝哄了好一會兒,才把寶貝女兒給哄得破涕為笑。
安樂用帕子擦著淚花道:“父皇,我再送你一個手爐吧,你以後要天天帶著。”
小姑娘心裏覺得是那個手爐幫父皇擋災,被淚水洗過的眼眶亮晶晶的。
“好好好。”皇帝連連應聲,對著女兒發誓會把她給的手爐好好藏袖中。
===第151節===
他的手指再摸向袖袋時,袖袋早已經不燙了。
皇帝心下一動,趕緊去掏袖袋中的那個紅色錦囊,將錦囊握在手心時,感覺到它還有些餘溫。
他趕緊將錦囊打開。
之前他拿到這個錦囊後,曾把裏頭的護身符拿出來摸了好幾遍,但現在,護身符沒有了,隻餘下了黑灰色的灰燼。
楚翊就在皇帝的身側,離得很近,看得一清二楚,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丹陽城時她送他的那道護身符。
楚翊彎了彎唇,不動聲色地也摸了摸袖袋,那裏也藏著一個錦囊。
皇帝攥著錦囊,看向了幾步外的顧燕飛,笑容滿麵地說道:“丫頭,剛才多虧你救了朕。”
皇帝修長的手指在那大紅錦囊上反複地摩挲了好幾下,眼神與動作皆是意味深長。
聽在別人的耳中,隻以為皇帝是因為顧燕飛用鞭子及時拉住了他才會這麽說。
有了皇帝的這句話,那就意味著顧燕飛成了皇帝的救命恩人。
一時間,周圍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全都投到了顧燕飛的身上,或羨慕,或嫉妒,或驚歎,又或與有榮焉。
世家女們的臉色全都不太好看。
自上林苑獵場起,她們就把顧燕飛當作了最大的競爭對手。
不過,她們的家裏人分析過,大皇子雖然對顧燕飛另眼相看,可是顧燕飛的家世太尷尬了,就算大皇子有心,皇帝也未必會同意。
現在顧燕飛有了救駕之功,連皇帝也會高看她幾分。
要是這大皇子妃的位置沒了,難道讓她們堂堂世家嫡女去給大皇子當側妃嗎?!
身為世家女,她們丟不起這個臉!
庾朝雲的臉色更難看了,比方才還要慘白,攥著帕子的手也顫得更厲害了。
她旁邊好幾個姑娘在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可那些聲音已經傳不到她耳中了,一顆心急墜直下。
楚翊吩咐趙讓留在皇帝的身邊侍候著,自己則走向了畫舫邊緣那斷開的護欄。
顧燕飛也在查看護欄。
木欄杆的斷口凹凸不平,由於風吹日曬,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掉漆,木材腐朽,甲板的邊緣掉了一些碎木。
看起來像是護欄年久失修,所以才會在皇帝靠上去時忽然斷開。
第186章
楚翊仔細地審視、檢查了斷裂的護欄一番,眸中飛快地掠過一道流光,語聲淡淡地吩咐道:“何烈,把內官監相關人等全部拿下。”
內官監負責皇宮營建的事務,哪怕宮裏有一扇窗戶需要修繕,也得經過內官監。
這畫舫“年久失修”,內官監的人難辭其咎。
“是,殿下。”錦衣衛指揮使何烈連忙對著楚翊作揖領命,跟著就抬手做了個手勢,幹脆利落。
十來個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步履無聲地行動了起來,旁邊幾個頭戴三山帽、著藍袍的內官監內侍登時麵色蒼白,膽戰心驚。
周圍的其他內侍宮女也是噤了聲,眼皮一跳一跳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是真龍天子,其安危關朝堂,關乎社稷。剛剛皇帝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宮裏的畫舫上出了這麽大的意外,總要有人為此負責。
赴宴的那些人也都沒了之前那種悠閑的心情,麵麵相看,感覺到了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感。
楚祐目光沉沉地看著皇帝,眸底一點點變得深邃暴戾。
皇帝明明都從畫舫上掉下去了,居然連一滴水都沒沾上。
袁哲悄無聲息地走到楚祐身邊,默然不語,與他一樣,身形繃得緊緊的。
楚祐牙根咬緊,語聲如冰地恨恨道:“難道真有天佑君王?”聲音壓得低低。
袁哲暗暗地扯了下了楚祐的袖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楚祐抿唇不再說話,努力按耐住幾欲爆發的情緒,但額上暴起的青筋顯示出他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
一眾錦衣衛井然有序地分散開來,朝甲板上的那幾個內官監的黑帽藍袍內侍逼近,形容冷峻威嚴,一個個宛如出鞘的長刀般寒氣逼人。
那些藍袍內侍無法自控地發著抖,兩腿戰戰。
皇帝在大太監趙讓的攙扶下走到了畫舫的艙樓前,在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對於周圍的混亂,皇帝視若無睹,若無其事地對著顧燕飛招了招手。
顧燕飛就信步過去了,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淺淺的笑靨,落落大方地走到了皇帝的身邊。
那神情自若的樣子似乎她麵對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個普通的長輩。
“丫頭,”皇帝看著顧燕飛,笑容更親切了,仿佛在看著自家孩子似的,小聲道,“你這符哪兒求來的?”
“我畫的。”顧燕飛小臉一歪,眸光流轉,陽光下,她的小臉瑩潤如玉。
未來兒媳婦這麽厲害嗎?皇帝不由瞪大了眼,儒雅的麵龐上難掩驚色。
“那……給朕再畫一張?”皇帝笑眯眯地看著顧燕飛,帶著幾分好奇地又道。
皇帝想著自己剛剛懸浮在空氣中的樣子,猶覺得新奇,兒媳給的這符也太玄妙了!
顧燕飛莞爾一笑:“我沒朱砂了。”
皇帝聞言也沒覺得失望,笑得眼睛也眯了起來,溫和地說道:“下次吧。下次朕給你備好朱砂。”
他還順便給不遠處的楚翊使了一個眼色,像是在說,讓他記得下次把未來兒媳再帶來給他看看。
皇帝與顧燕飛說話的聲音很低,也就附近的安樂聽到了。
剛哭過的小丫頭鼻頭和眼角還有些發紅,雖然她有聽沒有懂,但還是掩嘴輕笑了出來,小臉上又有了神采。
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再無人語。
其他公子姑娘們站得不近不遠,全都看到了皇帝與顧燕飛親昵交談的一幕,或是羨慕,或是嫉妒,或是觀望。
不少人悄悄地交換著眼神,也都是心知肚明:這位顧家二姑娘今天有了救駕之功,又得了皇帝如此另眼相看,怕是要從此一步登天了。
一道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在皇帝、顧燕飛與楚翊三人之間來回掃視著。
又有好幾個錦衣衛進了艙樓內。
外麵的不少人都豎起了耳朵,想聽聽裏麵的動靜,裏麵卻是寂靜無聲,就連求饒聲都沒有。
那些平日裏在宮裏幾乎是橫著走的內官監內侍,這會兒竟然都沒聲音了。
這讓外麵的人更加摸不著底,不少人都伸長脖子往艙樓內張望著,心裏不由揣測連連:不知道那些錦衣衛到底幹了什麽,把那些個內官監的人怎麽著了。
周圍一陣窸窸窣窣的騷動,空氣愈發沉凝,不知何時,上方的太陽又被陰雲遮蔽,天色一下子暗了不少。
袁太後目光陰沉地掃視了周圍一圈,心情煩躁,不快地對著楚翊喝斥了一句:“這大過年的,如此這般興師動眾,大皇子還真是好生威風,也不怕折了福氣。”
袁太後的聲音不大,每一字每一句都透著壓抑的怒火,也讓周圍的氣氛變得更加凝重,空氣沉甸甸的。
內官監是近侍內官,不僅總攬內宮事務,而且總掌內外文移,在宮裏地位重要。
早在十幾年前,先帝就已經把內官監的掌印交給了大太監李函。無論是宮中上下,還是朝堂群臣,都知道李函從前是袁太後的大太監,是其心腹親信。
這些年,有袁太後撐腰,李函這掌印太監的地位穩若泰山,而同時李函也是袁太後的左膀右臂。
袁太後緊緊地捏住了手裏的紫檀木佛珠串,那保養得當的指尖微微發白,繃得緊緊,看向楚翊的眸子裏迸射出銳利的光芒。
楚翊不怒反笑,唇畔勾出了一個溫文爾雅、謙和可親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
“太後可受驚了?”楚翊關切地問道。
袁太後的眼角幾不可見地抽了一下,冷冷道:“沒有……”
她本來是想以長輩的身份教訓楚翊說,堂堂大皇子居然為了這點事就乍乍乎乎的,成何體統,結果才說了“沒有”這兩個字,後麵的話就被楚翊巧妙地截斷了。
“太後既然沒有受驚,那就陪鳳陽姑祖母去看戲吧。”楚翊雙手負於身後,徐徐地朝坐在椅子上的袁太後走近了一步。
他高挑修長的影子投在了她的身上,給她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背光下,楚翊俊美無瑕的麵目有些模糊,薄唇依然在淺笑著,一雙漆黑的瑞鳳眼顯得尤為深沉,尤為淩厲。
第187章
“放……”袁太後素白的手指掐得更緊,幾乎將手裏的佛珠串捏碎。
她本想說楚翊放肆,卻被一個蒼老爽利的女音適時打斷了:
“也好。”
鳳陽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甲板上的眾人不由往兩邊退開,為她讓出了一條道。
鳳陽已經從內侍的口中得知了皇帝差點落水的事,略帶幾分懷疑的銳利目光飛快地從袁太後與楚祐身上掃過,卻是不動聲色。
“弟妹,來,看戲。”
鳳陽一邊對著袁太後勾了下手指,一邊在皇帝身旁的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了,姿態優雅不失颯爽。
畫舫的艙樓內搭了一個戲台,此刻,三四個油頭粉麵的戲子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一出喜慶無比的《五女賀壽》,與外麵甲板上那緊張壓抑的氣氛形成鮮明的對比。
“……”袁太後麵色僵硬地看著鳳陽,眼神遊移不定,原本要說的話瞬間忘得一幹二淨。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鳳陽。
她才遲疑了一下,就聽到鳳陽的唇角逸出一記淡淡的冷笑。
這一聲冷笑極輕極低,卻嚇得袁太後身子下意識地一哆嗦,手心也汗濕了一大片,當年被鞭笞過的位置又開始隱隱作痛。
袁太後又僵坐了幾息功夫,這才慢吞吞地起了身,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在鳳陽的另一邊坐了下來,幽深複雜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飄向了楚翊。
楚翊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斷開的護欄附近,袍裾隨風翩舞,一派豐神雅淡,那雙漆黑的眸子幽邃無邊,湧起激烈的陰影。
那些錦衣衛兵分三路,有的進了艙樓,有的繞去了甲板另一頭,也有的下了畫舫,將畫舫內外仔細地搜查了一遍。
戲台上,男女老少慢悠悠的吟唱聲交錯著響起。
畫舫外的甲板上則愈發寂靜,其他人全都默然不語。
這一刻,似乎連風都靜止了,似是暗潮洶湧,但又似乎十分平靜。
===第152節===
坐在椅子上的皇帝端著剛沏好的熱茶淺啜了一口,一副甩手掌櫃、有兒萬事足的樣子,隨口歎了一句:“這戲唱得不錯。”
顧燕飛順手接過某隻小手遞來的桔瓣,對著坐在輪椅上的小丫頭笑了笑。
安樂靦腆地移開了目光,往自己嘴裏也塞了一瓤桔瓣,繼續掏著桔瓣做著小桔燈。
小姑娘可真乖!顧燕飛按捺住了揉她頭的衝動,忽然想到了什麽。
她輕快地一擊掌,一手從左袖袋裏摸啊摸,又摸出了一張以大紅朱砂寫就的淡黃色符紙,晃了晃,道:“我隻有這個了。”
“這是什麽?!”皇帝放下茶盅,好奇地盯著那張符看。
安樂也好奇地湊了過來,眨巴著那雙與楚翊神似的瑞鳳眼。
顧燕飛把那張符篆夾在兩根手指之間,笑吟吟地指了指安樂的左手又道:“伸手。”
安樂就乖乖地伸出了拿著桔皮碗的左手。
顧燕飛將符篆往安樂手心的桔皮碗輕輕一拍。
下一瞬,符篆的一角燃起一簇明黃色的火焰,整張符紙急速地燃燒了起來,化作一隻七彩絢爛的蝴蝶輕輕地停在了安樂掌心的桔皮碗中。
蝴蝶的翅膀輕輕一扇,一股清幽的香味撲鼻而來。
“好香!”安樂的鼻尖動了動,陶醉地半眯眼眸,小巧的瓜子臉上露出了明媚的笑靨,瞳孔也亮晶晶的。
小姑娘一開心,嘴巴也就甜了,親昵地對著顧燕飛喚道:“姐姐,這可真有趣!”
說話間,那隻蝴蝶從掌心的桔皮碗飛到了她的指尖,蝶翅振動之間,那股香味更濃鬱了。
小姑娘歪了歪螓首,雙丫髻上戴的絹花一顫一顫,笑得眉眼彎起,又乖又甜又糯,還特意把那隻蝴蝶遞給皇帝看,神情間略帶著幾分炫耀。
女兒高興,皇帝也高興,拈須笑著。
立於七八丈外的楚翊靜靜地望著皇帝、顧燕飛與安樂三人,心頭那頭暴戾的狂獸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像是被他們傳染了笑意般。
柔軟的笑意點綴得青年的眉目昳麗生輝。
錦衣衛指揮使何烈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抱拳對著楚翊複命:“大皇子殿下,人已經全數拿下。”
這句話說得鏗鏘有力,傳遍了整個甲板。
什麽?!
楚祐神情複雜地微微睜大了眼。
從楚翊下令拿人到現在,這才過去多久?
恐怕連兩盞茶功夫都沒有吧!
他聽得明白,何烈口中所謂的“全數拿下”,指的當然是“全數”。
楚翊想必是已經把錦衣衛徹底收攏住了,錦衣衛的行事才能這樣快準狠。
而楚翊從南越回京才僅僅三個月。
想到這裏,楚祐一手緊緊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唇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錦衣衛是太祖皇帝一手建立的,素來隻在大景皇帝的手裏拿著,就是當年先帝在位時再寵楚祐這個兒子,也沒有把錦衣衛給他。
楚翊斜了何烈一眼,隻簡明扼要地吐出一個字:“審。”聲音雲淡風輕。
周圍一片寂然。
艙樓內傳來的絲竹聲與吟唱聲在這個沉寂的環境中,越發顯得清晰可聞,絲竹的節奏逐步加快,鏗鏘作響。
但在場的大部分人都無心看戲,目光忍不住就往楚翊這邊飄去。
袁太後慢慢地喝著茶,紅潤的唇角在茶盅後輕輕勾出一個譏誚的冷笑。
行,讓她看戲,她就“看戲”,挺好。
她倒要看看楚翊打算把這些內官監的內侍交由誰來審?!
袁太後以指腹輕輕地摩挲著茶盅上的梅花浮紋,氣定閑神地又啜了口茶水。
內官監總攬內宮事務,按照大景朝的規矩,內廷不得幹預宮門外事,同樣地,朝堂也不可幹涉內廷。
這是一條死胡同,楚翊也隻能把這些相關人等交由內官監自己審問,說到底,這樁案子的主動權還是得落到她的手上。
她想怎麽審,就怎麽審;
想怎麽結案,就怎麽結案。
像楚翊現在這樣當著這些勳貴世家的麵如此大動幹戈,卻鬧得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也不過讓他自己變成了一場笑話,讓滿朝文武看輕了他。
楚翊啊,終究不過是一個未及冠的毛頭小子,過去這八年都像隻金絲雀似的被關在南越那個籠子裏,人事不知,對朝堂政治更是一竅不通,居然想借此為他自己立威?!
簡直可笑!
第188章
楚翊輕輕擊掌,喚道:“秦和。”
一個二十五六歲、身著鬥牛補青羅袍的年輕內侍往前走了兩步,此人中等身形,麵容普通,一雙吊梢的細長眼眸仿佛睜不開似的,眉宇間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讓人望之心底生寒。
那年輕內侍走到何烈的身側,作揖領命:“臣在。”
他的聲音尖細陰森,仿佛毒蛇纏身似的透著一股陰冷濕膩的感覺。
袁太後手裏的白瓷浮紋茶盅倏然停頓在了胸前,看著秦和的眼眸驚詫地微微睜大。
秦和,內官監提督太監,乃是內官監的第二把手,地位僅次於掌印太監李函。
秦和原本隻是鳳鸞宮的一個小內侍,十幾年前就是在袁太後身邊服侍,曾在十年前幫康王擋過一支流箭,由此得了袁太後的賞識。
袁太後一力扶持秦和,在先帝跟前舉薦,而秦和也是機敏聰慧之人,總能揣摩領會上意,不僅辦事周全,而且下手狠厲,愈發得了太後的看重,用了足足十年,從一個普通的小內侍一步步地爬到了內官監提督太監之位,在這內廷之中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可是,秦和怎麽會在這裏?!
楚祐與袁哲的麵色也是驟然一變,楚祐眼神森冷,右手的關節握得咯咯作響。
“秦和,這件事就交由你來審吧。”楚翊語氣平靜地吩咐道,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
朗朗如星光,翩翩如清風。
秦和眼角微挑,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慢條斯理地俯身作了個長揖,神情自若地應道:“是,大皇子殿下。”
短短幾個字就透著一股讓人膽顫心驚的寒意。
旁邊的幾個內侍宮女不由咽了咽口水,默默地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連脖頸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楚翊遙遙地望向了坐在艙樓口的袁太後,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口中的話卻是對秦和說的:“秦和,若是審得好,這內官監從此就交給你了。”
這句話明顯意味深長,襯著他唇角的那抹笑意更像是對袁太後的一種挑釁,一種示威。
袁太後手裏的茶盅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滾燙的茶水溢出了茶杯,在她白皙細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個醒目的紅痕。
手背上傳來灼熱的刺痛感,袁太後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三分,眼神陰晴不定,一字字地從齒縫中擠出了一句:
“很好。這安插人,倒是安插到哀家的身上來了。”
袁太後可以確信,皇帝今天會落水,楚翊在事先絕對不知情,但僅僅是這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經有了謀算,決定要對內官監下手了。
楚翊啊楚翊,他真是好大的野心!
“啪!”
袁太後勃然大怒,重重地將手裏的茶盅摔在了茶幾上,又濺出了一些茶水與茶葉,茶水流淌在地。
這一聲響嚇得旁邊服侍的兩個宮女皆是花容失色。
袁太後語氣冰冷地對著楚翊斥道:“跪下!”
楚翊臉上噙著一抹溫雅的笑,淡淡道:“太後年紀大了,鳳體抱恙,若是不想看戲,就回艙內休息吧。”
微風溫柔地拂著他的發絲,他的從容不迫與袁太後的暴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周圍靜了一靜,甲板上的氣氛在寥寥數語間變得劍拔弩張。
袁太後眼神冰冷地與楚翊遙遙地對視。
四目相接,時間在這一刻似乎停滯了片刻。
秦和背對著袁太後,對著楚翊再次作揖,用尖細陰柔的聲音說道:“殿下放心。”
他毫不掩飾話語中的狠厲,這四個字仿佛是說給太後聽的。
也不必秦和再吩咐什麽,他身後四個形容枯槁的中年內侍隨手點了三個被錦衣衛拿下的內官監內侍,這三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就這麽被拖進了旁邊的小屋子。
“砰!”
小屋子的房門被重重地關上,阻斷了外麵的那些目光,也像是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袁太後臉上。
自己的親信當眾叛變,這無疑是一種奇恥大辱。袁太後麵色慍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字一頓地質問道:“大皇子,你是想軟禁哀家?”
袁太後可不是那等子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的內宮婦人,她的背後是整個大景朝的世家門閥。
這些世家門閥的勢力雖不及前朝,但聯合起來,那也是跺跺腳,可以讓大景朝抖三抖的。
袁太後銳利的目光又射向了皇帝,唇畔反而慢慢地露出一絲微笑,再問道:“莫非這是皇帝的意思?”
在怒極之後,袁太後反而變得很平靜,談笑間,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氣勢,即便是在麵對堂堂大景天子時,氣勢也絲毫不弱。
哪怕身邊坐了鳳陽,袁太後心裏多少有那麽一絲絲發虛,也不能露出一點怯色。
她身為袁氏女,這是她的榮耀,她的根本,她怎麽也不能丟了世家女的臉。
皇帝恍若未聞,自顧自地一會兒喝茶,一會兒逗安樂。
空氣中隱隱有火花四濺。
袁太後怒極反笑:“皇帝……”
“啊——”
一陣尖利的嘶吼聲忽然自那間房門緊閉的小屋子裏響起,猶如一記重錘敲擊在眾人心頭,讓人心中有些莫名的發慌。
素聞內官監提督太監秦和心狠手辣,尤擅刑訊逼供,有一百零八種手段可以撬開人的嘴巴,讓人生不如死,恐怕傳聞不假。
幾個膽小的姑娘花容失色地靠在了一起,也有人交頭接耳地說著關於秦和的種種可怖傳聞。
袁太後的眼神越來越陰沉,那攥著佛珠串的指關節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第153節===
她的身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監緊張得手心直出汗,手裏的銀色拂塵一抖一抖的。
“太殘忍了。”顧雲嫆望著小屋子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秀氣的柳眉。
她的聲音很低,也唯有她身邊的庾朝雲能聽到她的聲音。
顧雲嫆實在不解,明明皇帝隻是意外落水,毫發無損,這也就是虛驚一場的事。
這些內官監內侍固然失職之嫌,可罰些俸銀也就罷了,為何要動用如此酷刑?!
第189章
“啊——”
那間小屋子裏又是一聲吃痛的慘叫響起,伴著什麽硬物落地的聲音,那麽痛苦,那麽壓抑。
慘叫聲喊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接著就是沉寂,如同一片死寂的墳場。
可這樣反而越發讓人心頭發麻,忍不住去揣測在那間小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甲板上的幾個姑娘家更不安了,咽著口水,恨不得把耳朵捂起來。
庾朝雲怯怯地往顧雲嫆的身側靠了靠,眸子裏水波蕩漾。
顧雲嫆對著她安撫地淺淺一笑,又轉頭去看顧燕飛。
顧燕飛正和安樂頭靠頭地湊在一塊兒,兩個人正在嗅安樂手裏的一個小桔燈,皆是眉眼彎彎,笑靨如花。
顧雲嫆抿了抿唇,心情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
顧燕飛原來也是一樣的。
原以為她不羈似風,頗有些不拘禮節的灑脫,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她也隻是會趁機討皇帝的開心罷了。
僅僅是為了攀上高枝,好壓自己一頭,
顧燕飛終究擺脫不了“攀比”的那點小心思。
可是大皇子又豈是良配?!
她與大皇子雖不過初見,可也能窺得一二了,大皇子手段殘忍,毫無容人之量,若是上位,也必是個專製無道的暴君。
不似她的楚祐。
想著,顧雲嫆柔和深情的目光看向了不遠處的康王楚祐,恰好這時,楚祐也朝她看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相接,靜靜地對視著。
顧雲嫆微微一笑,用繾綣的目光安撫著他。
仿佛含了蜜糖似的,楚祐的心中的狂躁漸漸平靜了下來,對著顧雲嫆微一頷首,示意她不用擔心。
兩人的目光柔情蜜意地纏在了一起,就聽另一個方向傳來楚翊清清淡淡的聲音:
“何烈,太後累了。”
“帶太後下去休息。”
楚祐聞言,臉色一變,趕緊抬頭,眸光如電地射了過去。
幾丈外,著三品虎補緋袍的何烈正昂首闊步地朝袁太後方向逼近,唇角挑起一抹沒有溫度的冷笑,寒氣四溢。
而袁太後身邊伺候的幾人都已經被四五個身形魁梧的內侍擋住了,無聲無息間,彌漫起一股肅殺的氣氛。
這一刻,楚祐的腦海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頭:楚翊他是不是瘋了?!
楚祐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就要朝袁太後衝去,卻感覺袖口一緊,被袁哲猛地出手拉住了。
不可。袁哲向他搖了搖頭,跟著,又指了指岸邊的方向,麵色沉重。
楚祐順著袁哲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畫舫一側的湖岸上,出現了數十名身著大紅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一層層地將畫舫圍了起來,堵住了他們下船的路。
呼嘯的寒風像是一把把刀子刮在楚祐的臉上。
楚祐瞬間麵沉如水,差點覺得楚翊是真瘋了!
不,不會的。
楚翊肯定隻是在做做樣子、隨便說說而已。
他若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強行軟禁母後,那麽等到年後開筆,那些個清高的禦使們怕是不止要上彈劾折子,更是要集體撞柱子了。
他離國八年,現在與宗室、勳貴們還生疏著,能夠依仗的就是朝中這些講究所謂“正統”的清流,
要是連這些清流也厭了大皇子,他還有什麽指望?!
再說了,就是楚翊瘋了,皇帝也不會瘋。
皇帝不會坐視他的獨子平白落人話柄的!
他語聲冰冷地質問皇帝道:“皇兄!你這是要縱子行凶嗎?!”
“啊?”皇帝正從安樂的手裏接過了她剛做好的那盞小桔燈,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楚祐在說什麽。
“咳咳……”
皇帝忽然以帕捂嘴,俯首急劇地咳嗽了起來,清瘦的肩膀隨之輕輕顫動。
“咳咳咳……”
這一瞬,顧燕飛仿佛看到了某個白衣公子在馬車捂著帕子咳嗽的樣子,父子倆的身影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她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唇。
皇帝咳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麵色如常,幽幽歎道:“朕剛剛落了湖,似是風寒了。”
“哎。年紀大了,半點都受不得寒……咳咳。”
皇帝又用帕子捂著嘴,煞有其事地輕咳起來。
“父皇,喝茶。”安樂很乖巧地親自給皇帝倒了杯溫茶,用掌心試了試杯子上的溫度,這才放心地遞給了皇帝。
等皇帝喝了茶,安樂又往他嘴裏塞了一顆喉糖。
皇帝含著女兒給的糖,隻覺得口中又香甜又清涼,對於楚祐的質問充耳不聞。
楚祐憋著一口氣,目光陰鷙地環視著周圍,一隊錦衣衛自岸上一溜地登上畫舫,其餘錦衣衛仍然圍在岸上,裏三層、外三層地布下一片天羅地網。
“太後娘娘,請。”何烈朝袁太後逼近了一步,語氣更加森冷,帶著雷霆般的力量,擲地有聲。
他將腰側配的那把繡春刀握在了手中,那動作似乎在說,隻要太後敢拒絕,他就敢拔刀。
威嚇之意溢於言表。
場麵一下子僵住了,似有一張看不見的弓弦被拉滿,羽箭已經架在了弓上,仿佛隨時都要離弦而出。
錦衣衛冷厲的步履聲在甲板上踏踏作響,以極快的速度沿著護欄把整個畫舫密密實實地圍了一圈。
“臣恭請太後娘娘移駕!”何烈再道,那方正的麵龐上皮笑肉不笑的,嘴裏說著恭敬的話,可是神情語氣都毫無對袁太後的敬意。
袁太後臉色慘白,再次環視周圍,隻感覺到周圍所有的錦衣衛都目光冰冷地盯著自己,一股淩冽的殺氣洶湧而來。
楚翊這次怕就是衝著她和康王來的。
她一旦反抗,怕是會立刻血濺當場!
沒有了康王,皇室根本沒人與他爭,清流再不滿他的暴虐,又能拿他如何?!
哪怕史書寫得再難看,哪怕再有人斧聲燭影地質疑他的品性,他也贏了,得了這大景天下。
袁太後想讓自己冷靜,可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站了起來。
驚慌之下,她的身子撞到了後方的椅子,發出咯噔的聲響,在這寂靜的甲板上顯得分外刺耳,也像是又一巴掌打在了她臉上。
此舉無異是對著楚翊認了輸。
第190章
袁太後臉上火辣辣的,麵色一陣紅,一陣青,覺得自己丟了世家的風骨。
她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又想立刻走,但是何烈反而不動了,如青鬆般佇立在原來的位置。
“……”袁太後的臉色更難看了,身子僵直地站在那裏,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進退兩難。
“啪嗒。”
那間閉合了許久的小屋子終於被人從裏麵打開了房門。
秦和信步從裏麵走了出來,那張混入人群中絲毫不起眼的麵容上噙著笑,笑容既愉悅而又陰冷,一側麵頰上的兩點紅痣鮮豔奪目。
不,這是血。
好幾個姑娘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臉色一白,趕緊移開了目光。
秦和目標明確地走向楚翊,所經之處,眾人飛快地自動避讓,隻是對他,更多的是避之唯恐不及,不少人都特意偏開了視線,但又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瞄著他。
有人一不小心與秦和對視了一眼,嚇得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秦和那細長的眼眸深如淵、冷如冰。
如果說,秦和在進小屋子前,還是個人;現在的他,就仿佛一個來自十八層地獄的惡鬼。
人與惡鬼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生物。
在一道道震懾且心驚的目光中,秦和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楚翊跟前,儀態端正地作揖道:“殿下,審完了。”
他尖細的聲音即便刻意放柔,依然充斥著一種令人不適的陰沉。
秦和這一作揖,不少人才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同樣沾著血。
他麵容普通,但是手卻很好看,根根修長如玉,仿佛雕刻大師刻刀下的傑作,手指上那殷紅的鮮血是那麽刺眼。
“已經招了。”秦和的臉上綻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襯著麵頰上的血漬,愈顯詭異,“是李函,李公公。”
眾人的目光又轉而看向了袁太後身邊一個發須花白、手執拂塵的老太監,內官監掌印太監李函。
李函麵色蒼白,額頭、眼角擠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手裏的拂塵劇烈地顫動了好幾下。
===第154節===
秦和接著道:“殿下,是李函特意挑了這艘畫舫,又令內官監在失修的護欄邊安排了精挑細選的屏風和座椅。”
眾人隨著他的敘述望向了那座放在護欄邊的屏風,隻見那五扇屏風上赫然繡著九條栩栩如生的金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任何人一看就知這屏風旁擺的座位是禦座,除了皇帝外,自然無人敢去落座。
緊接著,秦和冷冷的目光轉而射向了那斷裂的護欄,眼神陰冷狠毒,就像是那張嘴露出了獠牙的毒蛇,嘶嘶作響。
“這艘畫舫是袁氏上貢。”秦和徐徐又道,那尖細的嗓音像淬了毒似的。
這艘畫舫是去年萬壽節時揚州袁氏呈上的壽禮。
楚翊微轉身,順勢飛起的衣袂似是帶起一片變幻萬千的流雲,也同樣望向了那斷裂的護欄,歎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袁哲拿下吧。”
他的語氣緩慢,不輕不重,卻充滿了威迫感。
其他人聞言皆是悚然一驚。
那可是袁哲。
他雖然是一介布衣,無官身,卻是袁家下一任的家主,未來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太後是袁家人。
康王有袁家的血脈。
又有先帝過去二十年的一力扶持,袁家一步步崛起,到現在,已隱隱成了眾世家之首。
若袁哲真被拿下治罪,那就等於是皇帝當眾向袁家乃至其他世家發出了挑釁,勢必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楚祐還能勉強維持住鎮定,而袁太後早就在臨近崩潰的邊緣,步履微微踉蹌了一下,瞳孔收縮不已。
氣氛刹那間凝固。
這華麗的畫舫在驟然間似乎變成了萬裏綿延的冰川,陰冷至極。
楚翊一聲令下,周圍的那些錦衣衛紛紛拔出了繡春刀,刀鋒寒光閃爍,一個個像瞄準了獵物的猛虎般悍然出動。
空氣中隱隱飄起一股鹹腥的氣息,縈繞在眾人鼻尖,揮之不去。
“住……”袁太後眼神驚慌,花容失色,想喝斥說住手。
“啪啪!”
兩下不輕不重的擊掌聲響起,打斷了袁太後的話,也一下子把周圍所有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鼓掌的人是鳳陽。
袁太後的目光一對上鳳陽,就覺得喉頭發緊發疼,後麵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平日裏那股子高高在上的精神氣幾乎被擊潰。
袁太後像是被冰凍住似的,一動也動彈不得了。
“這戲不錯。”鳳陽神情淡淡地隨口道。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意味深長,把所有人的魂給喚了回來,氣氛又是一變。
鳳陽酷烈的目光射向了袁哲,嗓音銳利地又道:“袁家敢以這種殘次品上貢,也是大膽。”
袁哲勉強與鳳陽對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被對方的氣勢徹底壓垮,一顆心陡然間沉至穀底。
他是聰明人,自然已經意識到了危機之所在。
大皇子楚翊並不是要對康王和太後下殺手,從一開始,他的目標就是自己。
就是袁家。
他們袁家是康王背後最大的靠山,早就是大皇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大皇子早有扳倒袁家之心,今天也不過是抓住機會借機發難罷了。
袁哲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迅速衡量了利害得失,心中有了決定。
他是袁家人,自然是要以家族的利益為重。
袁哲能屈能伸,立刻就從圈椅上站起身來,右手一撩衣袍,堅定地屈膝跪了下去。
這一跪,跪出了一種清高的精神,也跪出了一種世家的風骨。
“皇上,袁家不慎,竟然上供這等劣品,是袁家失察。袁家身為太後的母家,樹大招風,權大生謗,行事更當謹慎。”
袁哲二話不說地替袁家認了錯,昂首看著前方的皇帝與楚翊。
話裏化外明顯透著一種意思,這件事怕是有人在陷害袁家。
劍指皇帝。
即便跪在甲板上,袁哲的脊梁骨依然挺直,透出一種不卑不亢的氣度。
這一跪,反而讓在場的世家有了主心骨。
袁哲認錯認得實在太快,快得連康王楚祐都沒反應過來。
第191章
楚祐的眼睛眯成一線,透著幾分陰戾,覺得袁哲認錯未免也認得太快了點。
今天這件事說到底,“隻不過”是一樁意外,就算鬧到前朝,由三司來會審,也有轉圜的餘地,畢竟這是無心之過,最多舍了李函或罪名推給賣畫舫之人便是了。
袁哲又何必委屈了他自己當眾認錯下跪。
可是楚祐才啟唇,就見袁哲不動聲色向他直打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
楚祐薄唇緊抿,強自隱忍下即將勃發的怒氣,目光對上了楚翊深幽的眸子。
兩人對視了一眼。
楚翊隨即就移開了視線,對著袁哲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隻是笑意不及眼底,淡淡道:“是不是不慎,你說了不算。”
這句話不僅是說給袁哲聽的,同時也是說給袁太後、康王和其他世家子弟聽的,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大皇子這是正式對世家宣戰了嗎?!
一眾世家子弟心裏如排山倒海般的駭然,心像是浸了水的棉絮似的沉了下去。
楚翊卻是笑容清淺,抬手做了個手勢。
何烈立刻意會,吩咐道:“帶下去。”
這人到了錦衣衛的手裏,去的自然不是天牢,而是北鎮撫司的詔獄了,一旦進了詔獄,九死一生,刑部等三司也無可奈何。
兩個錦衣衛一左一右地朝袁哲走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袁哲,舉手投足間,釋放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袁哲沒有哭訴,也沒有求饒,自己直接從甲板上站了起來,冷冷道:“我自己會走。”
袁哲一拂袖,昂首闊步地走下了畫舫,留下一道決然的背影,腰杆在寒風中始終挺得筆直。
看著這一幕,那些個年輕的世家子弟們全都冷靜了下來,心神歸位。
與此同時,內官監掌印太監李函也一起被錦衣衛押了下去。
李函花白的頭發有些淩亂,神色惶惶不安。
他雖是太後的人,但如今連袁哲都被帶走,李函也知道沒有人會顧得上他了,忐忑地朝一旁秦和瞅了一眼。
對上那雙陰冷的眼眸時,他手一哆嗦,拂塵摔落在地。
對於秦和陰狠毒辣的手段,從前李函甚是讚賞,覺得這是一頭好用的惡犬,但是現在,一想到這頭瘋狗的那些手段會用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抖如篩糠。
畫舫上的其他錦衣衛如潮水般撤去,原本沉重壓抑的空氣也隨之一鬆,上空的太陽又從雲層後探出了頭,點點金色陽光跳躍在湖麵與樹梢之間。
顧雲嫆靜靜地站在護欄邊,靜靜地遙望著岸上袁哲漸行漸遠的背影。
袁家是如今的世家之首。
大景朝所有的世家都以其為尊,她怎麽也沒想到,這才短短不到兩炷香的時間裏,袁家的繼承人就被拿下了。
風雲驟變。
顧雲嫆眸色突轉幽深。
這也是她第一次遭遇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讓她深刻地意識到了——
這就是皇權!
可以讓人生、讓人死、讓人折腰屈膝……這是一種可以控製一切的滋味。
顧雲嫆的手指又下意識地開始卷起帕子,一下又一下……
從前她覺得英雄不問出處,她以為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她自己。
可是直到顧燕飛出現後,她才知道自己錯了。
即便她什麽也沒有做,她的身世也成了她身上無法言說的秘密。
可是,古語有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若是她能夠走到這皇權的巔峰,那麽她的出身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顧燕飛再也無法高高在上地指責自己,她會卑微地跪伏在自己的麵前。
同樣地,若是顧燕飛真的成了大皇子妃,且又上一層樓的話,那麽自己將永遠向她乞憐……
顧雲嫆的眸色愈來愈幽深,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與安樂說笑的顧燕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她身邊的庾朝雲微咬下唇,也同樣在看著顧燕飛,唇角隱約帶出一絲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厲。
“請太後回宮。”楚翊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仿佛閑話家常,又仿佛剛剛那劍拔弩張的場麵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袁太後冷冷地盯著他,此刻再看楚翊這張既陌生又有幾分熟悉的溫雅麵龐,隻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楚翊離國八年,在他歸國前,自己幾乎記不清他的長相了,隻記得十歲以前的楚翊是個好性情的少年,與軟性子的皇帝性子相似。
可是,過去在南越為質的八年怕是足以讓一個少年人性情大變,變得深沉,變得陰險……
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影忽然就擋在了袁太後和楚翊的之間,正是何烈。
何烈再次對著袁太後伸手做請。
袁太後重重地一甩袖,頭也不回地走了,隻是道:“擺駕回壽安宮。”
她用這句話勉強維持著她身為太後的尊嚴。
壽安宮的一眾內侍宮女步履匆匆地跟了上去,忐忑不安地在錦衣衛的“護送”下離開了畫舫。
一道道嘈雜的步履聲遠去。
少頃,畫舫上、畫舫外,一切又回歸平靜,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
===第155節===
“父皇,您今日落了湖,受了驚,還得讓太醫來瞧瞧。”楚翊緩步走到了皇帝身邊,語聲明顯變得更溫和。
“好。”皇帝對兒子很少說不,笑容滿麵地應下了。
就仿佛剛剛的那場鬧劇在皇帝心裏沒留下一點痕跡。
皇帝撣了撣袖子,正要起身,又想到了什麽,親切地問顧燕飛道:“丫頭,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輕輕拈須,笑容慈愛,帶著一種長輩對小輩的親熱。
顧燕飛搖了搖頭,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笑道:“我最不喜歡喝藥了。”
她心知肚明,剛剛皇帝是失足摔下了畫舫,但身上連滴水都沒沾到,也壓根兒不需要什麽太醫。
皇帝有點失望,眼珠子轉了轉,斜眼看著楚翊的方向,聲音又壓低了三分:“丫頭,你覺得朕這個兒子怎麽樣?”
他的音量低得隻有他與顧燕飛兩人才能聽到。
安樂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湊了過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似在說,你們在說啥。
顧燕飛:“……”
顧燕飛第一次嚐到了啞然無聲的滋味,不由想起了剛才在船頭甲板的那一幕。
又是一陣寒風刮過,幾片零星的梅花瓣被風吹了過來,其中一片粉色的花瓣恰好落在顧燕飛的眼睫上。
顧燕飛長翹的眼睫輕輕一顫,那片小巧的花瓣就飄然落下……
她問他是不是有心上人時,隻是靈機一動地脫口而出。
而他笑著對她說:“是,我有心上人了。”
他說這句話時,那雙眼眸看著的人是她。
那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來的人也是她。
第192章
顧燕飛隨手接住那片指甲大小的粉色花瓣,纖長的睫羽在陽光下閃爍。
在曜靈界,結為道侶是一件很莊嚴的事,關係到未來的幾百年甚至千年,一旦結契,兩人的靈魂就會打上彼此的印記,就必須生死與共。
跟這人世間不同。
顧燕飛不由地看向了楚翊。
幾步外的楚翊一眨不眨地凝眸盯著她。
背光下,他眼尾的殷紅淚痣豔豔奪目,那雙瑞鳳眼又黑又亮,雙瞳恍若黑玉,又似璀璨的星空,流光溢彩,漂亮得讓人心悸。
怦怦!
顧燕飛的心跳微微加快,腦子裏忽然浮現在曜靈界時大師姐對她的一句評價:“你這丫頭,總喜歡好看的事物,不管是東西,還是人。”
怦怦怦!
風一吹,少女掌心的那片花瓣又被風吹走,飛過護欄,落入了湖麵,隨著湖水飄遠……
顧燕飛隻是淺淺抿著唇,什麽都沒說,可皇帝都年過半百的人,又有什麽看不明白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人家丫頭還沒瞧上兒子呢。
皇帝一邊拈須,一邊起了身,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唇。
哎。他得好好跟兒子說說,要怎麽哄小姑娘。
想當年,他對皇後那可是一見傾心,為了討她歡心,花了不少心思。
牡丹芍藥、鸚鵡、鯉魚、零嘴、絹花、玉簫等等,凡是小姑娘喜歡的萬一,他全都打聽了,也全都送了。
這一來二回地,不就知道心上人的喜好了嗎?!
待會兒回了東暖閣,他得跟兒子好好聊聊,他們父子也來秉燭夜談。
喜歡人家小姑娘可不能默默守候,得主動出擊才行!
皇帝心情大好地整了整袖子,也招呼上了鳳陽。
鳳陽拍了拍衣裙,朗聲一笑,帶著幾分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這‘戲’真不錯,我也乏了,該回府去了。”
鳳陽往北走,皇帝則往南走。
安樂自是跟著她的父皇一起,小丫頭還特意回過頭,甩著手裏的小桔燈對著顧燕飛道別,逗得顧燕飛莞爾一笑。
“恭送皇上,恭送大長公主殿下。”
畫舫上的其他人或作揖或行福禮紛紛恭送聖駕,聲音整齊劃一。
隨著皇帝、鳳陽等人的離開,隨駕的人也都走了,畫舫上一下子又空曠了不少,氣氛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喜氣洋洋。
雖然沒有明說散宴,但現在出了這樣的大事,宮裏總不可能留他們過夜吧。
於是,其他人也就陸續告辭,漸漸地散了。
這才彈指的功夫,畫舫上隻剩下了七八人,冷冷清清。
艙樓內的戲台上,不知何時,伶人們又開始唱戲了,但是眾人全都毫無所覺,甚至也都不記得伶人們到底唱過些什麽。
“王爺。”顧雲嫆走到了站在護欄邊的楚祐身邊,柔聲寬慰他道,“您別著急,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她輕輕地握住了他長有薄繭的大手,兩人在袖中十指交握,掌心貼著掌心,感受著彼此的體溫。
他的掌心很熱,她的掌心冰冰涼涼。
楚祐眼神陰戾地望著皇帝離開的方向,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已經遠去,隻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
陣陣寒風刮得岸上的柳樹、梅樹吱嘎作響,就像是楚祐此刻的心情一樣。
他緊緊地握住了顧雲嫆柔軟嬌嫩的小手,試圖幫她暖手,一顆鐵血之心也因為她的貼近變得柔軟起來。
他微微頷首,沉聲道:“當然。”
“母後是世家扶到這個位置上的,世家不能沒有母後。”反之,亦然。
太祖皇帝建國後,就有意壓製世家,各地的世家為了自保,隻能連成一線,結成了同盟。
後來幾大世家商議後,挑了袁氏女為先帝繼後的人選,又製造機會讓袁氏與先帝在京城偶遇,其後,世家又步步為她鋪路,讓她坐穩了中宮之位。
而袁太後也回饋了諸家,成為先帝與世家之間的一道橋梁,二十年過去,眾世家在朝堂上終於又有了立足之地,無論是內閣、六部、三司,還是翰林院,都有世家的人把持高位。
皇帝這才登基短短一年,連這把龍椅都沒坐穩,就急著想攬權,想打壓世家,還真是不自量力。
楚祐的眸中幽沉幽沉,劃過陰鬱的鋒芒。
“嫆姐兒。”
後方不遠處響起了一個溫和的女音。
顧雲嫆轉身望去,就見侯夫人王氏緩步從艙樓裏出來了,正在五六丈外望著她這邊,眉頭緊鎖。
“我先走了。”顧雲嫆的食指指在他的手背輕輕摩挲了兩下,就鬆開了兩人交握的手掌,對著他露出明媚的酒窩。
隨即,顧雲嫆就款款地走了。
楚祐看著顧雲嫆離去的背影,自然也注意到了王氏陰沉不自然的臉色,薄唇間逸出一聲譏諷的嗤笑。
他握了握剛才與顧雲嫆交握的那隻手,似乎還在留戀著她留下的體溫以及那一絲絲的餘香。
世人多是逢高踩低,唯有他的嫆兒與他們不同。
“燕飛,嫆姐兒,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出宮了。”王氏略帶幾分僵硬地招呼著顧燕飛與顧雲嫆道,飛快地又朝護欄邊的楚祐瞟了一眼。
三人匆匆就走了。
湖岸上,賀公公早就等在了那裏,也備好了肩輿,笑容殷勤得不得了。
顧燕飛又是腳不沾地地被抬回了西華門。
這一路,王氏都是心神不寧,上馬車時,她的手和聲音都是抖的:“快。快回去。”
顧燕飛依然與顧雲嫆坐的一輛馬車,一如來時那般,兩人麵對麵地坐著,久久無語。
顧雲嫆目光沉靜地看著顧燕飛,臉色平和。
顧燕飛慵懶地依靠在廂壁上,自娛自樂地玩著安樂送她的那盞小桔燈,桔燈裏的燭火隨之搖曳,火光映在了顧燕飛漆黑的瞳孔裏,映得她眸子熠熠生輝。
顧雲嫆盯了顧燕飛良久良久,在馬車轉彎時,忍不住說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
顧燕飛一臉莫名地抬眼看向她,挑了下柳眉。
顧雲嫆理所當然地說道:“庾姑娘對大皇子早已情根深種,你不應該強行介入別人的感情。”
第193章
車廂裏靜了一靜。
“……”顧燕飛手裏的小桔燈搖擺了幾下後,靜止在半空中,燭光柔和地撫著她精致的輪廓。
顧燕飛自認聽力正常,顧雲嫆的每一個字都聽到了,但是,她完全聽不懂。
她眨了眨眼,臉上有些懵。
庾朝雲喜歡的人不是方明風嗎?
上一世,就是為了方明風,她才會特意接近自己,表麵上做出一副情同姊妹的樣子,可背地裏卻反手捅了自己一刀,還把從自己手上偷走的“東西”給了方明風,為方明風賺了一份錦繡前程。
當時的自己被傷得體無完膚。
她悲痛過,她憤恨過,她也茫然過,完全不明白曾經的知交為何對自己存在那麽大的惡意,為什麽人心可以這麽惡毒!
往事如刺在顧燕飛心頭戳了好幾下,隨即又恢複了平靜。
就算重來一世,庾朝雲應當也是喜歡的方世明的。
那為什麽顧雲嫆會這麽說,總不能是她自己亂猜的吧?
不至於。
顧燕飛又眨了眨眼,空閑的左手摩挲著下巴,一時也沒顧上搭理顧雲嫆。
===第156節===
顧雲嫆緊緊盯著顧燕飛的眼睛,繼續說著:“大皇子性格暴虐,行事狠辣,不是良配。”
“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就算是在婚事上栽了跟頭,也依然有外頭更廣闊的天空。可女子不同,女子困於內宅,婚姻就是女子的下半輩子,是沒有回頭路的。”
“二姐姐,別為了和我賭氣,做這種事。”
顧雲嫆一副諄諄勸導、掏心掏肺的樣子,希望顧燕飛能聽勸。
顧雲嫆看著顧燕飛,顧燕飛也同樣看著顧雲嫆,目光澄淨,仿佛盛著一泓清泉,又似一把剔透的冰劍。
這目光仿佛能夠看破一切,仿佛能穿透人的外表直擊靈魂深處。
“……”顧雲嫆覺得自己的心思在顧燕飛的麵前似乎無所遁形,這種感覺讓她有些不舒服。
但她還是坦然地迎視著顧燕飛的目光,她自認沒有做錯,說得話也全是肺腑之言。
在這個大景朝,女子一旦所托非人,此生就毀了。
雖說太祖皇帝修改了和離的律法來保障女子的權力,可千百年來的觀念卻變不了,和離的女子就是回到娘家,也是被人瞧不起的。
顧雲嫆又道:“大皇子不是良配。”
“二姐姐,你還是把他還給庾姑娘吧。”
庾朝雲是真心喜歡大皇子的,她心底的大皇子還是曾經那個溫雅端方的少年郎,年少時的初戀最是真摯。也許庾朝雲能化解大皇子心中的戾氣,彼此救贖……這也不失為一則佳話。
“我明白了!”
顧燕飛抬手打了個幹脆的響指。
顧雲嫆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一頭霧水,也不知道到底她明白什麽,隻以為她在顧左右而言他。
顧燕飛差不多能猜到庾朝雲跟顧雲嫆說過些什麽,約莫就是些許示弱,些許苦衷,些許“真情”,些許回憶……
人的本質還真是不會變,庾朝雲最喜歡玩那種姊妹情深的手帕交遊戲了,上一世她的目標是自己,而這一世,她是向顧雲嫆伸出了示好的友誼之手?
“噗嗤。”
顧燕飛笑出了聲,側過臉竊笑了一會兒,才又轉回了臉,眉眼微彎地問道:“你說,大皇子不是良配?”
她手裏的小桔燈也搖曳了兩下,飄出一股淡淡的桔子香,馨香宜人。
顧雲嫆頷首:“對。”
顧燕飛的唇角又翹得更高了一點,再問道:“康王是良配?”
顧雲嫆再度頷首:“當然。”
康王對她一片真心,不看出身,不看地位,隻是單純的一片赤誠真心,純粹得不摻雜任何的利益。
顧燕飛的笑容更深,露出唇畔一對淺淺的笑渦。
她笑得歡快,也笑得顧雲嫆有些莫名其妙。
顧雲嫆微微蹙眉,還想說什麽,卻見顧燕飛驀地止了笑,看著自己的眸光既淡又清且涼。
“你,”顧燕飛淡淡地吐出幾個字,“眼瞎,心也瞎。”
顧雲嫆身子僵直,眼角也控製不住地輕輕抖了一下,似乎在壓抑著什麽。
但終究還是勉強將心中的不快壓了下去,維持著她的風度。
她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又道:“二姐姐,你該不會以為康王會因為今天的事被牽連治罪吧?”
不待顧燕飛反應,顧雲嫆就緊接著歎道:“你別這麽天真了。”
“古語有雲,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世家的底蘊深厚,幾代聯姻,勢力盤根錯節,如今更是占據了這朝堂的半邊江山,根本不是可以輕易撼動的……”
顧雲嫆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歎息,顧燕飛剛來京城,又身在內宅,怕是對朝堂政治一無所知,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世家在朝堂上的影響力。
然而,顧雲嫆想說,但顧燕飛卻不想聽,直接抬手敲了敲車廂壁,也打斷了她的話:“停車。”
外麵的車夫聽到了,應和了一聲。
馬車很快就緩下了車速,停在了路邊。
顧燕飛倚在廂壁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對著顧雲嫆道:“下車。”
顧雲嫆蹙了蹙眉,覺得顧燕飛簡直莫名其妙。
“你真吵。”顧燕飛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三個字讓顧雲嫆終於變了臉色,臉上有一瞬露出了冷厲之色。
她怒極反笑,眼神中帶著一種朽木不可雕也的慨歎,輕輕歎道:“你要無理取鬧到什麽時候?!”
這是侯府的馬車,她是二房的嫡女,顧燕飛有什麽資格趕她下車!
顧雲嫆仰首與顧燕飛對視,眸光堅毅。
她沒有欠顧燕飛,也沒有對不起顧燕飛,自不必事事忍讓。
她是絕對不會下車的。
顧燕飛一言不發地將手裏的小桔燈放在了小桌子上,解下了配在腰側的玄焰鞭,漫不經心地將鞭子在手上卷了卷。
動作既慵懶又隨性,仿佛一頭豹子,優雅、慵懶、神秘……而又桀驁不馴,讓顧雲嫆感覺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獵物般。
“嗖!”
顧燕飛抬手一揚鞭,直接將鞭子抽了過去。
長長的鞭身在這狹小的空間內飛起時,那破空聲變得更犀利,空氣似乎隨之一震。
第194章
顧雲嫆臉色微微一變,花容失色地往出口的方向挪了一下,就聽“啪”的聲音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長鞭甩在了她身邊的箱凳上,帶起的勁風劃過她嬌嫩的手背,刮得她肌膚生疼。
顧雲嫆的手指反射性地縮了縮。
顧燕飛笑眯眯地看著顧雲嫆,眼裏盛滿了狡黠的笑意。
她沒打算真打顧雲嫆,畢竟顧雲嫆可是受天道庇佑的天命之女,自己要是真的打傷了顧雲嫆,之後肯定會倒黴好些日子。
她可不想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顧燕飛握著鞭柄一抖手腕,鞭子“劈啪”作響,響聲清脆。
這長鞭靈活得仿佛她身體的一部分似的,鞭尾竟把小桌上的茶壺卷了起來……
不知所謂!顧雲嫆雙眸微張,躬身推開馬車的門扇,直接跳下了馬車。
馬車裏隻剩下顧燕飛一人。
總算是清靜了。顧燕飛隨意地把鞭子卷起,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又敲了敲廂壁,對車夫吩咐道:“走吧。”
她全然不在意顧雲嫆要怎麽回府。
外麵的車夫應和了一聲,再次甩動馬鞭。
馬車又開始上路了,這一次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定遠侯府。
兩輛馬車停在了內儀門附近。
顧燕飛下車後,就看到了王氏與顧雲嫆一前一後地從前麵的馬車下來了。
顧雲嫆扶著丫鬟的手立定時,不經意間與顧燕飛對視了一眼,直接別開了臉。
王氏沒留意,心不在焉地對著兩個姑娘交代了一句:“你們倆回自己的院子去,別到處亂說話。”
最後半句話略帶幾分警告。
王氏也沒管顧燕飛與顧雲嫆是何反應,匆匆回了正院,還讓下人叫來了定遠侯顧簡,夫妻倆閉起門來說了好久好久。
一炷香後,侯府閉門謝客。
不止是定遠侯府,京城裏也有不少人家緊閉了府門,頗有幾分風聲鶴唳的架勢。
大部分的人家雖然不像定遠侯府這樣,但也停了往來宴客,過年的最後兩天,那種喜慶的氣氛削弱了不少,連著天氣也陰了兩天,陰雲連綿。
直到正月初十,皇帝開筆。
新年的第一個早朝相當熱鬧。
一開朝,就有一個方正臉、留著山羊須的禦史捧著一本折子跳了出來:
“皇上,臣有本奏。”
一句話把眾臣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大皇子專橫獨斷,忤逆不孝,膽敢軟禁太後,莫不是以為身為皇子就可隻手遮天不成?!”那禦史慷慨激昂地彈劾起了大皇子楚翊。
“皇上,此風不可長,請嚴懲大皇子,萬不可讓天下人以為是皇上縱子忤逆!”
“皇上,縱子如殺子啊!”
說著,那禦史撩袍跪在地上,對著金鑾寶座上的皇帝重重地磕了個頭。
可是,還未等他的折子呈上,英國公方懷睿就立刻從武將的隊列中站了出來,義憤填膺地把那禦史罵得狗血淋頭:“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身為禦史,你不去抓那些個貪官汙吏,倒是像那些個市井潑婦般學會了道聽途說!”
“哼,你無憑無據,就在金鑾殿上上躥下跳,當朝汙蔑大皇子殿下,又該當何罪!”
英國公竟然罵他是狗!那禦使氣得臉色鐵青,吹胡子瞪眼,清瘦的身子抖如篩糠,怒道:“下官自認對得起天地日月,一片丹心照汗青……天地可鑒!”
那禦使越說越是憤慨,忽然從地上跳起,悶頭就朝旁邊的柱子撞了過去。
然而,方懷睿早就防著他呢,對著旁邊的一個中年武官使了個眼色。
那中年武官眼明手快地衝了過去,攔在柱子前。
禦史一頭就撞在了對方渾厚強壯的胸膛上,對方穩若泰山,可這禦史卻被撞得反彈了回來,步履踉蹌地跌坐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哎呦。”他吃痛地呻吟了兩聲,連頭上的官帽都掉了下來,狼狽不堪。
金鑾殿上,一片死寂。
對於這些清流禦史動不動就來個撞柱明誌,大部分朝臣也有些見怪不怪了,嘴角抽了抽。
朝臣們大都在冷眼旁觀著局勢的進展,幾個老狐狸暗暗地交換著眼神,心道:哪來的傻缺?真是自尋死路,成了別人手裏的刀子都不自知!
===第157節===
“哎,李愛卿,你也太不小心了。”皇帝俯視著那名禦史,幽幽歎道,“來人,把李愛卿送回去好好休息。”
皇帝仿佛和事佬般將李禦史的撞柱之舉輕描淡寫地帶過,接著,他又當眾吩咐大太監趙讓道:“趙讓,叫幾個太醫過去李愛卿府上看看,別摔壞了。”
說這番話時,皇帝的神情語氣都充滿了關切與體恤。
眾臣倒也不意外,今上向來是個性子寬仁的人,也就是體弱多病了點。
“哎——”皇帝又歎了口氣。
“李愛卿年紀大了,總是這樣病病歪歪的,朕也實在不放心。”皇帝的手在龍椅的金漆扶手上隨意地拍了兩下,“這人生在世,身子康健最為重要,李愛卿不如致仕吧,過過含飴弄孫的清閑日子。”
“……”跌坐在地的李禦史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山羊胡子好一陣抖動。
兩邊的隊列中,好幾個官員彼此交換著眼神,眼角抽了抽。
李禦使這也才三十幾呢,哪裏稱得上年紀大。
皇帝這不是在睜眼說瞎話嗎?!
“皇上說的對!”方懷睿二話不說地撫掌附和道,聲如洪鍾,響徹整個金鑾殿。
這一句話說出了蓋棺定論的氣勢。
衛國公韋詵露出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方懷睿,有那麽一瞬幾乎懷疑他是不是被調包了。
奇了怪了,他這位小老弟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阿諛奉承了?
方懷睿自然能感受到周圍那一道道揣測震驚的目光,卻隻能當作沒看到,心裏苦得跟吃了黃連似的,有苦說不出,隻能若無其事地站在金鑾殿上,不露分毫異色。
他既然已經上了大皇子的賊船,那也隻能兩眼一抹黑地走下去了。
方懷睿在心裏把庾氏又咒罵了一遍,正要再接再厲,就見前方一個形容焦慮的中年內侍氣喘籲籲地快步走到了趙讓的身邊低語了幾句,緊接著,趙讓便過去附耳對著皇帝耳語起來:
“……大公主她……快不行了。”
趙讓的聲音低得隻有皇帝能聽到。
皇帝唇角的笑意僵住了,眉頭皺起,臉色大變。
第195章
安樂病了!
皇帝隻覺得耳邊轟鳴作響,眼前一陣發黑。
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直接無視下方的滿朝文武,毫不猶豫地起身就走,隻留下一道行色匆匆的背影。
趙讓清了清嗓子,拖著長音對著群臣高聲道:“退朝!”
說完後,趙讓也趕緊追著皇帝的步伐,疾步離開了金鑾殿。
下方的文武百官麵麵相看,都有些傻眼了。
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才會讓皇帝這般龍顏大變?!
“哼!”
一道不悅的冷哼聲劃破金鑾殿上寂靜的空氣。
五六個麵容儒雅的文官拂袖而去,胡須飄飄,脊背筆直如鬆,自帶一股高高在上的世家風骨。
走過英國公方懷睿身邊時,戶部尚書王康尹冷冷地給了方懷睿一個冰冷的眼刀子。
禦史彈劾大皇子本來不關他英國公府的閑事,說穿了,英國公這廝也不過是記恨康王刺傷了他的兒子方明風,所以把這筆賬也遷怒到了太後與世家的頭上,存心要攪混一池水!
方懷睿可不怕他王康尹,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那表情、眼神似在說,有本事咬我啊!
真是莽夫!王康尹重重一拂袖,大步離去,心裏多少也暗歎女色誤國,康王為了區區一個顧家三姑娘就得罪了英國公府又是何必!
後方,二十來個文官緊隨其後,簇擁著前方的王康尹等人離開,自帶一股子超塵脫俗的氣勢。
今日的早朝才剛開始,就提前結束了。
在場的大部分朝臣都沒急著走,三三兩兩地議論紛紛,根本無人去理會摔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禦史,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衛國公韋詵伸臂拉了一把方懷睿,悄咪咪地湊過去問了他一句:“怎麽回事,你怎麽這麽積極?”
他伸出一根食指了個方向,指的正是養心殿的方向。
自打大皇子去歲回宮後,皇帝就搬到了乾清宮,把養心殿給了大皇子住。
方懷睿的眼角抽了抽,眼底閃過一眼難盡的表情,粗聲招呼韋詵道:“老哥,一起去喝一杯?”
言下之意,私下再談。
韋詵拍了拍方懷睿寬厚的肩膀,哈哈大笑,朗聲道:“走,本公請你去天音閣喝酒去。”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金鑾殿外走去,聲音漸遠。
交談聲隱隱約約地透過寒風傳了過來:“老哥,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皇上怎麽忽然……”
“怕是安樂公主……”韋詵歎了口氣。
韋詵經常出入宮廷,認得那個來報信的內侍是景仁宮那邊的。
皇帝後宮的嬪妃不多,都是東宮時的舊人,膝下子嗣單薄,也就隻得了一兒一女,皇帝一向視若珍寶。
大公主安樂出生時,身子康健,可五年前突然得了一場重病,纏綿病榻了足足三個月,等病愈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那之後,大公主就變得體弱多病,過去這五年來,數次病得奄奄一息,太醫不得不隱晦地提醒皇帝要有心理準備。
剛剛皇帝不惜丟下文武百官,就這麽匆匆地離開,十有八九是大公主又病了。
如同韋詵所料,皇帝確實去了景仁宮探望安樂公主。
景仁宮內,一片愁雲慘霧。
一路上,宮人人戰戰兢兢地紛紛給皇帝行禮,皇帝視若無睹,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了安樂的寢殿。
身著白色中衣的安樂靜靜地躺在靠牆的榻上,這麽個小小的人兒,被偌大的床榻襯得愈發嬌小柔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傷到她似的。
榻前,六七個滿頭大汗的太醫全都屈膝跪在地上,一看到皇帝,太醫們齊齊地磕頭:“皇上恕罪。”
跪在正中的太醫令慌慌張張地作揖稟道:“皇上,大公主殿下……不好了。”
“……”皇帝雙目瞠大,簡直不敢相信。
女兒昨天還好好的,還來乾清宮逗他的鸚鵡玩。他們還說好了,等元宵節那天,他就帶她偷溜出宮看花燈,怎麽會忽然就不好了呢?
“安樂!”皇帝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了榻前,心痛地看著榻上的小姑娘,兩眼泛紅。
小姑娘披散著一頭長長的青絲,雙眼緊閉,肌膚蒼白,兩頰潮紅,口鼻間的呼吸非常艱難,似乎隨時會喘不上氣來似的。
她慘白幹燥的嘴唇上以及白色中衣的衣襟上都染了點點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痛……”
小姑娘口中逸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聲,艱難地抬手想要抓住什麽,細細的手指輕輕顫動著。
皇帝感覺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似的,趕緊抓住了女兒顫抖的小手,緊緊地握住,撫慰道:“安樂,朕在這裏。”
景仁宮的宮人們也都跪了一地,不敢抬頭看皇帝。
皇帝心痛難當地看著奄奄一息的女兒,簡直目眥欲裂,問那些宮人道:“到底怎麽回事?公主昨晚不是還好好的嗎?”
掌事宮女惶惶不安地說道:“回皇上,殿下一早起來還好好的,還吃了一碗小米粥、幾個小籠包和棗泥核桃糕,又讓奴婢推她去禦花園散散步。”
“奴婢還陪著殿下在禦花園裏折了幾枝梅花,殿下說,等皇上下朝了,就去乾清宮,把梅花插到禦書房去。”
“可才折了兩枝梅,殿下忽然就吐血了,還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
掌事宮女的眼睛也紅了,聲音微顫,兩眼盛滿了晶瑩的淚花。
跪了一地的太醫們額頭的冷汗更密集了,好幾人都以衣袖擦拭著汗水。大公主體弱多病,太醫們都是景仁宮的常客,自然知道皇帝對這個寶貝女兒有多看重。
“咳咳咳……”
榻上的安樂突然咳嗽起來,緊接著,連四肢也急速地抽搐了起來,滿額青筋暴出,從額角到脖頸都滲出點點冷汗。
整個人似乎在承受著一種被撕裂的痛苦,顫抖的口唇間逸出虛弱無比的聲音:“父……皇……”
皇帝手足無措,急得快哭出來了,隻能令宮女按住女兒的四肢,免得她因為抽搐而傷了自己。
怎麽辦?皇帝的腦子一團亂,問道:“上清真人呢?
第196章
“還不趕緊去宣!”皇帝厲聲吩咐道,平日裏溫和的聲音此時難掩焦急與憂慮。
“皇上,奴婢已經令人去宣過上清真人了,”掌事宮女忐忑地說道,“可是,說是真人的手斷了。”
手斷了?!皇帝蹙眉凝眸,這也太突然了。
大太監趙讓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補了一句:“上清真人是庾家舉薦的高人。”
寢殿內,一時靜寂下來。
隻有榻上安樂低低的、痛苦的呻吟聲,以及炭盆中炭火燃燒的劈啪之聲。
“……”皇帝眉頭緊皺,神色凝重,思緒回到了五年前。
那個夏天,安樂忽然重病,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把太醫院的太醫、京城乃至周邊有名的大夫、道士、醫婆們都找來給安樂看過了。
可都是徒勞,安樂每況愈下,越病越重,最後隻剩下一口氣吊著,不過短短十日就性命垂危。
那段日子,他日夜守在女兒身邊,幾乎以為自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直到庾家推薦了無量觀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確實有幾分真才實學,道醫雙絕,施展神通把安樂從鬼門關裏給拉了回來。
此後,安樂就不良於行,這些年身子一直病病歪歪的,時不時就會來一場風寒、頭疼什麽的,這些隻算小病小痛,有時候病重時,常常纏綿病榻一兩個月,而太醫們連病症都辨不清楚,對此束手無策,每一次都是上清真人來東宮為她續命。
他知道,就是為了他的一雙兒女,他也得坐上這把龍椅。
他一旦被廢,他的兒子怕是要一輩子待在南越,再也別想回國,他的女兒也同樣會被薄待……
周圍一片寧寂。
===第158節===
越是安靜,安樂虛弱的呻吟聲就越是明顯,似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將皇帝的心髒收緊。
“庾家……”皇帝低低地冷哼了一聲,因為年歲而微微下垂的眼皮勾出一抹冷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很明顯了,庾家,或者說,那些世家是想用大公主來拿捏他這個皇帝。
皇帝右手成拳,在膝頭反複敲打了好幾下,似乎在宣泄著什麽。
這時,榻上抽出不已的安樂胸膛急促地起伏起來,呼吸也變得更濃重了,兩邊的麵頰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掌事宮女試了試安樂的額溫,驚慌地說道:“皇上,殿下燒得更厲害了。”
“安樂!”皇帝急得臉色發白,拔高聲音喊道,“太醫令,快給安樂看看。”
寢殿內,好一陣兵荒馬亂。
幾個跪地的太醫連忙起身,朝床榻這邊圍來。
皇帝則從榻邊起身,想讓開,可他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陣發黑,腳下也有些不穩,差點跌到,幸好趙讓及時扶住了他。
皇帝的臉色更蒼白了,心慌意亂之下,額頭一陣陣抽痛,忙道:“宣……”
他停頓了一下,又果斷地改口道:“宣英國公。”
皇帝蒼老的眼眸中閃著堅毅的光芒,單薄的身體挺得筆直,又隱隱透著幾分疲憊與無力。
他是絕對不會向世家低頭的,一旦他低了頭,就會壞了兒子好不容易才布下的這個局麵。
“是,皇上。”大太監趙讓連忙應聲,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帝。
皇帝的龍體本來就弱,這要是大公主真的有個萬一,那對皇帝的打擊絕對是致命的。
趙讓沒敢耽擱,匆匆退出去傳話。
不一會兒,還未出宮門就被內侍叫回的英國公方懷睿一臉懵地匆匆而來,又滿頭大汗地匆匆離開。
皇城的上方慢慢地凝聚起了一層厚厚的陰雲,透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氣息。
半個多時辰後,上清真人坐著英國公府的馬車進了宮。
“貧道參見皇上。”
上清真人不卑不亢地對著皇帝行了道家的揖禮,一身寬大的青色道袍襯得他身形枯瘦如柴,手執一柄簇新的白色拂塵。
這是上清?!皇帝嚇了一跳,猛地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瞪著眼前的道人。
上清真人雖然沒有折了手,但是整個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氣似的,形容枯槁,曾經烏黑的頭發間夾了一半銀絲,眼眶和麵頰深深地凹陷了進去,瘦得皮包骨頭,不,應該說,他看起來就是一具活著的幹屍一樣,再不複從前的仙風道骨。
皇帝驚疑不定地打量了上清真人,有那麽一瞬,他幾乎懷疑對方是不是從棺材裏爬出來。
皇帝朝旁邊的方懷睿瞟了一眼,方懷睿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意思是,這確實就是上清真人。
方懷睿知道後麵沒他的事了,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上清,你過去看看大公主。”皇帝揉了揉眉心,額角與太陽穴頭還在一陣陣的抽痛。
上清真人又施了一禮,繞過一道屏風,飄然地朝安樂的床榻走去,步履間,衣袂飄起。
從背後看,周身又有了此前那種超然的氣度。
兩個宮女小心翼翼地按著安樂的四肢,就怕她是傷到了自己。
太醫們剛給安樂用過了針,也給她額頭冷敷了一番,可依然不見絲毫的好轉,甚至於她口鼻間開始滲血,眼皮下的眼珠子顫動不已。
皇帝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中,更像是有千萬根針在紮似的,隻恨不得自己能替女兒受罪。
趙讓在一旁安撫寬慰著皇帝:“皇上,真人道法高深,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大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轉危為安。”
上清真人背對著皇帝,看著榻上的安樂,銀白的拂塵甩了好幾下,一會兒掐算,一會兒念念有詞……
在場的宮人們都是屏息以待,不敢出聲打擾。
片刻後,上清真人從袖袋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遞給了旁邊的掌事宮女,道:“先喂大公主殿下服下這顆丹藥。”
掌事宮女接過小瓷瓶,打開蓋子後看了看。
瓶中赫然是一顆小指頭大小的紅色丹藥,與從前安樂服用過的一般無二。
稟明了皇帝後,掌事宮女與另一個宮女合力,一人扶起安樂,一人將那顆丹藥塞入安樂口中。
她們都是日常在安樂身邊貼身照顧的人,動作十分利索。
“咕嚕”一聲。
丹藥就順著咽喉滑入安樂體內。
掌事宮女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昏迷的安樂……
少頃,掌事宮女激動地喊了起來:“殿下不抽搐了……燒也開始退了!”
第197章
皇帝急忙過去查看安樂的情況,親自用掌心試了試女兒的額溫,隻覺觸手溫潤,熱度果然下來了不少。
掌事宮女拿了一方沾了清水的帕子,給安樂擦拭了麵龐、脖頸、雙手。
安樂才十歲,隻是個孩子,手腕細細,柔弱易折。
她從頭到尾都閉著眼,蒼白的小嘴輕抿著,一動不動,但呼吸明顯變得平穩了不少,也不再囈語了。
太好了!皇帝鬆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對自己說,女兒一定能渡過這一劫的,就像從前的許許多多次一樣。
皇帝轉頭去看上清真人,急切地問道:“上清,大公主何時能醒?”
上清真人早在宮女給安樂服藥時,就移步到了東側的窗邊。
今天的天氣有些陰沉,窗外濃密的樹影投在上清真人皮包骨頭的半邊臉上,襯得他凹陷的眼窩更幽深。
靜止不動時,氣質略有幾分陰翳。
“皇上。”上清真人再次對著皇帝行了一禮,依然是一派閑雲野鶴的氣度,仿佛他麵對的人不是天子,而是一個普通人,“這丹藥治標不治本。”
皇帝麵色又是一變,心口微微一緊。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安樂虛弱的睡臉,再問道:“那如何才能根治?”
上清真人輕輕地甩了下拂塵,嗓音中無喜無悲,超然於世俗的七情六欲之外,語調平平地說道:
“貧道方才給大公主殿下算過一卦,殿下命犯墓煞,主夭折災亡之命,易少年夭折,是短壽之相。若遇天乙貴人相助,方可逢凶化吉。”
“想要為殿下續命,唯有改命之法方可行。”
說話間,上清真人的視線掠過青紗帳中的女童,隱隱流淌著一種危險的情緒,一閃而逝。
周圍的氣氛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即便不懂道術的人也可以猜出,但凡涉及“改命”之術肯定不是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能成的,否則豈不是人人都能長命百歲!
大太監趙讓十分機敏地把在場的幾個太醫以及宮女們全都遣退到了外間。
不過眨眼的功夫,這間彌漫著藥味、熏香味以及血腥味的寢殿內就隻剩下四個人。
上清真人又轉過頭看向了皇帝,幹瘦的脖子上皺紋密布,根根青筋暴起,仿佛皮膚下藏著什麽猙獰的異物。
“想要救大公主的性命,就必須尋與大公主同齡的童男、童女各一百,取其心頭血,煉成一顆心丹,再喂大公主服下……”
他如暗夜無邊的目光定定地直視著皇帝,聲音低緩,透著一種莫名的涼意。
明明周圍的窗戶關得死死的,可寢殿內卻莫名地刮了一股涼涼的陰風。
“放肆!”皇帝的瞳孔猛然收縮,不由變了臉色,厲聲打斷了上清真人,“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這豈不是要用兩百條人命換一條命!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這上清真人會提出如此陰毒的辦法分明毫無慈悲之心,簡直就是個妖道!
皇帝罕見地露出怒容,周身釋放出一股天子之威。
一旁的趙讓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此法簡直聞所未聞。
麵對雷霆震怒的皇帝,上清真人無懼無驚,像一顆百年老鬆般站立著,神情依然那麽平靜,帶著幾分榮辱不驚的味道。
“皇上,貧道也是為了救大公主的性命才鬥膽所言。”上清真人搖頭又歎氣,一派悲憫地徐徐道來,“這逆天改命之法有違天道,貧道為此也是要耗損多年修為的。”
他輕輕地甩了下拂塵,那銀白的拂塵就像他鬢角夾雜的那幾縷銀絲。
上清真人略微轉過身,又朝榻上了安樂走近了兩步:“想來皇上已經知道大公主時日無多,而貧道剛剛的那顆九玄丹也隻能讓大公主再多撐三天。”
背對著皇帝時,他眼底閃過一抹極致的貪婪,攥著拂塵手柄的手也抓得更緊了。
“你說什麽?!”皇帝如遭雷擊,怒意僵在臉上,一顆心急墜直下,瞬間跌落萬丈深淵。
安樂隻能再活三天了?!
皇帝腳下一軟,幾乎是跌坐在榻邊,呼吸粗重,整個人像是垮了一樣。
上清真人歎息道:“這些年來,大公主鳳體虧空得厲害,如同被白蟻漸漸蛀空的樹幹一般,這次病來如山倒,體內已經垮了,就算再服第二顆九玄丹也對她的病情毫無用處。”
“唯有心丹可以救大公主殿下。”
“時間不多,還請皇上早做打算!”
上清真人躬身又對著皇帝長長地揖了一禮,
幾乎話落的同時,就聽床榻方向傳來了安樂有氣無力的聲音:“父皇……”
女孩的話尾輕飄飄的,那麽虛弱,那麽縹緲,似乎風一吹,就會散一樣。
榻上的安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纖長的眼睫撲扇撲扇,眼神還有幾分恍惚,找不到焦點。
皇帝一把握住了女兒的手,急切地說道:“安樂,父皇在這裏。”
他完全忘了上清真人,通紅幹澀的眼裏隻是剩下了女兒。
“……不可以的。”小姑娘緩緩地搖搖頭,額頭冷汗涔涔,襯得她的小臉愈發蒼白,下巴尖尖。
羸弱的小姑娘就像是枝頭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那麽嬌嫩,那麽脆弱,還未綻放,就已經搖搖欲墜,似乎隻要一陣狂風刮過,花苞便會從枝頭掉落。
她依然很虛弱,連說話都相當吃力,艱難地說著:“父皇是明君,不可以的。”
“我會乖乖的……我……不難受……”
小姑娘的眼裏閃著光,柔軟的聲音字字句句印入皇帝心中。
===第159節===
皇帝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安樂盯著他慈愛悲傷的眼眸,露出一個虛軟的笑容,眉眼微微彎了起來。
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放在床頭的一盞小巧的兔子燈。
兔子燈不過袖爐大小,以白紙糊成,兩點紅寶石般的眼睛正對著安樂。
這是皇兄陪她一塊兒做的,皇兄說,等元宵節出宮看燈時,他們偷偷甩掉父皇,去找燕飛姐姐玩。
她想把兔子燈給燕飛姐姐的。
但是,她可能做不到了。
“安樂。”皇帝更為用力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忍著哽咽,神色悲淒。
一行清淚自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滑落。
第198章
安樂太疲倦,也太衰弱了,隻是說了這麽幾句話,就疲累地閉上了眼。
眼皮一合上,她就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皇帝仔細地給女兒掖了掖被角,盯著女兒的睡顏片刻,才起了身,繞過外麵的屏風出去了。
皇帝去了東配殿,上清真人則被請去了西配殿小坐。
大太監趙讓一直如影隨形地陪在皇帝身邊。
皇帝一個人在東配殿裏靜靜地坐了許久,許久……
殿內,一陣漫長的沉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時間靜靜流逝,外麵的天色漸漸陰沉,連帶殿內暗了不少,在皇帝明黃色的龍袍上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皇帝呆愣地僵坐著,那張蒼老清瘦的側臉難掩艱澀。
他想起了安樂出時那麽小小的一團;
想起安樂蹣跚學步的樣子;
想起八年前楚翊離京,安樂哭得稀裏嘩啦;
想起五年前安樂忽然病重;
想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幽幽的歎息聲響起,在這寂靜的殿堂內分外寥寂。
皇帝艱難地說道:“朕的安樂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過去這五年,安樂一直纏綿病榻,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但即便是這樣,皇帝也知足了。
對他來說,安樂能活著就是萬幸。
他曾跟鳳陽說,他們皇家有能力養一個病孩子,就算日後挑不到合適的駙馬,皇家也可以將公主金尊玉貴地養一輩子,不會讓她遭受一點委屈。
有他和兒子在一天,總能護女兒一輩子的。
皇帝垂下了眸子,疲憊地扶著額頭,低低地又道:“不能傷了這福氣。”
他的聲音更沙啞了,壓抑著心口洶湧的情緒。
“……”大太監趙讓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也快哭出來了。
皇帝握了握拳,道:“去把上清叫來。”
趙讓連忙領命退了出去。
不多時,上清真人進來了,隨意地甩了下那銀白的拂塵,薄薄的嘴角露出了一點點笑。
窗外搖晃的樹影映在他的瞳孔中,讓他的眼眸看著飄忽不定,眸底陰冷如深淵。
又有一陣陰風吹起,似乎連殿內的氣溫都急轉直下。
外麵天空中的陰雲又堆砌得更濃鬱了,層層疊疊,似乎隨時要墜下來似的。
這風足足吹了大半天,直到了黃昏也沒停。
顧燕飛已經窩在屋子裏一整天都沒出過門了,忙著修她的羅盤。
羅盤原來的指針前些天在天音閣斷了,顧燕飛花了兩天跑了京城不少鋪子,又重新尋了另一種磁石。
她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將新買的磁石一點點地磨成指針的形狀。
這活單調無趣得很,貓蹲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了一會兒,就覺得厭煩了。
“喵喵……”
“喵喵喵……”
“喵喵喵喵……”
無聊的貓繞著她不停打轉,一會兒想使喚她陪它玩,一會兒說她們出去逛逛,可是顧燕飛充耳不聞,不為所動。
最後,貓累了,就蜷在她旁邊的貓窩裏睡著了。
不知不覺中,時間流逝,到了黃昏的逢魔時刻,天空變成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深灰色。
卷碧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絮絮叨叨地說道:“姑娘,您該休息一會兒了。”
“梧桐從天水酒樓買了一些他們家的拿手好菜,說是大少爺今天離京前吩咐他去給姑娘買的。”
“再過幾天就是元宵了,大少爺還趕得回來嗎?”
食盒打開後,一股誘人的食物香味隨之飄出。
顧燕飛是真餓了,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她終於磨好了指針,仔細地端詳著,滿意地笑了,道:“大概三五日吧。”
顧淵伴駕,隨楚翊去了皇陵。
他走之前特意與顧燕飛約好了,元宵前一定趕回來,陪她去看元宵花燈。
“太好了!”卷碧笑嘻嘻地說道,一邊點燃了旁邊的蠟燭。
“呲。”
當燭火被點燃時,顧燕飛的心頭忽然就浮起一種像是被什麽壓抑住的感覺,心口沉甸甸的。
顧燕飛放下了手上的事,抬眼朝窗外的天空望去,半眯眼盯著天空中如群山連綿般的陰雲。
她的目光似乎穿過了千山萬水,又似穿過了銀河萬裏。
顧燕飛非常明白這種壓抑感是什麽。
是天道。
天道偏愛顧雲嫆這個氣運之女,事事為她著想,她缺什麽,天道就給她什麽,祖母、父親、兄長、長姐,乃至愛慕者,天道恨不得給顧雲嫆安排一條一帆風順的康莊大道。
康王是顧雲嫆的天賜良緣,而世家就是為這對有情人保駕護航最大的神兵利器。
有了世家的幫扶,康王和顧雲嫆才能問鼎天下。
天道厚待氣運之女,特意為這對有情人掃清了各種障礙:
上一世,沒有她的插手,衛國公應當已經死了。
沒有了衛國公,朝中的這些勳貴群龍無首,陷入了內耗的困境,連英國公府也因為方明風倒向了康王。
而楚翊也因在丹陽城被燒傷,還沒有現於朝前。
皇帝孤立無援,既沒有勳貴的支持,也沒法把那些散沙似的寒門清流聚集在一起,以致被世家步步壓製,寸步難行。
但是這一世,很多事都不同了……
天道又豈會看著祂心愛之人受委屈!
顧燕飛一手慵懶地托著下巴,喃喃自語道:“師尊說過,若天不公,那就捅破這個天!”
她的聲音很輕,旁邊的卷碧甚至沒聽清她到底說了什麽,下意識地朝她看去。
沐浴在燭光中的少女一雙漆黑的瞳孔異常的明亮,異常的堅定,異常的自信……也異常的霸氣,就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的她的步伐。
骨子裏透出一股讓人難以逼視的傲然自信。
顧燕飛隨意地以一根手指撥了下剛修好的羅盤指針。
指針在羅盤上瘋狂地轉動著,留下一片顫動的虛影,久久未停。
咦?
顧燕飛挑眉,手指漫不經心地在桌上點動了兩下,看著羅盤低歎道:“這是,不讓我算?”
哎,這個小世界的天道真小氣。
不讓她算,那就不算吧。
顧燕飛收起羅盤,再朝窗外看去時,覺得外頭的天色更暗沉了。
那黑沉沉的雲層像是一幅以濃墨繪就的山水圖,又像是濃墨傾倒在空中似的。
“晴光!”
顧燕飛捏著貓的後脖頸把瞌睡貓從貓窩裏拖了出去,摸了摸它的腦袋,吩咐道:“看看去。”
“喵——”
三花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嘴巴長得老大,接著就睡眼惺忪地從窗口一躍而出。
第199章
“梆!”
遠處傳來了打更聲,貓熟門熟路地幾個輕躍就出了定遠侯府,落在路邊的某棵大樹時,貓又打了個哈欠,樹梢被震得“簌簌”作響。
貓在夜晚是最精神的,它又在樹枝上撓了幾下,磨了磨爪子後,就變得精神百倍。
===第160節===
碧綠的眸子在漆黑如墨的夜晚閃著光。
這個時間京城已經宵禁,所以,街道上十分安靜,也沒什麽路人,隻偶爾聽到遠處傳來打更聲。
貓一路飛簷走壁,穿過好幾條街道,又橫跨了好幾個府邸……一陣寒風迎麵刮過,貓險險地以兩隻前爪扒住了牆頭,使出吃奶的力氣爬了上去。
在牆頭蹲好後,三花貓警覺地看了看左右。幸好,沒人看到。
“啪嗒……”
一聲細微的響動從東南方的某條小巷子裏傳來,把貓嚇了一跳,足下差點沒打滑。
雖然巷子裏傳來的動靜聲很輕微,但是貓的耳朵靈,聽得清清楚楚。
貓抖了抖耳朵,直接沿著高高的牆頭步履輕快地走了過去,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一雙碧眸閃閃發光,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熱切。
看熱鬧去嘍!
高高的牆頭還沒人的手掌寬,可貓如履平地,跑得飛快,三兩下就來到了那條巷子的中央。
最多隻能兩人並行的巷子裏空蕩蕩的,周圍沒有一絲光,黑黢黢的一片。
對於貓來說,這點黑暗根本不是阻礙,與白天也沒什麽差別。
它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有一隻破破爛爛的鞋子。
貓後腿一蹬,輕輕地一躍而下,繞著那隻髒兮兮的破鞋子走了一圈。
這隻鞋子不大,還沒貓的四肢長,髒得早就看不出它本來的顏色,鞋麵上還有兩三個小小的破洞,
好髒的鞋子!
三花貓嫌棄地皺了皺貓臉,但還是強忍著,湊過去對著那隻破鞋子嗅了嗅……
貓似乎彈了起來,往後退了好幾步,圓圓的貓臉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人類怎麽可以這麽髒!
貓舔著爪子洗了把臉,東聞聞,西嗅嗅,按著臭鞋子上的氣味往巷子深處跑去。
跑了幾十丈遠,它就看到一輛灰篷馬車停在高牆與大樹的陰影間,馬車半新不舊,但十分幹淨,拉車的黑馬高大矯健。
貓一向好奇,又是個膽子大的,從後方小跑著朝那輛馬車衝了過去,如鬼魅般悄無聲息……
忽然間,旁邊的另一條巷子裏驟然伸出了一隻修長的手,準確地一把捏住了貓的後脖頸,輕輕鬆鬆地就將貓給提了起來。
“喵!”
貓發出不快的叫聲,四肢在半空中甩動不已,像在說,放開它!
“什麽人?”前方陰影中的那輛馬車裏傳出一道冷酷的男音。
馬車的簾子動了動,緊接著,前方駕車的車夫往後瞟了一眼,嬉笑著說道:“不就是貓嗎?瞧你一驚一乍的。”
之後,馬車裏又靜了下來。
夜風隱約送來一些孩童若有似無的哭泣聲,再一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了。
那輛灰篷馬車隻停了一會兒,就又響起了揮鞭子聲,緩緩地往巷子的另一個方向去了。
“喵嗚!”馬車走了,貓也放大膽地叫了起來,四隻爪子在半空中亂撓,爪尖從毛絨絨的指縫間伸了出來,尖銳如鉤,充滿了示威的意思。
“是你!”
貓的後方傳來男子清清涼涼的聲音,比夜風還要幽冷,又帶著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一襲紅衣的夏侯卿抬手拎著手裏這隻長毛三花貓,那雙妖異的鳳眼危險地眯起,一股危險的氣息釋放了出來。
他絕對忘不了這個膽大包天的貓,和它的主人一樣,讓人又氣又恨。
不對,這隻貓比它的主人更可恨!
這隻貓上次喝了他的酒,還拿他的衣裳磨爪子。
竟然連一隻貓都敢踩到他的頭頂作威作福?!
夏侯卿眼裏湧動著冰冷陰戾的情緒,拎著貓脖子將貓又提得高了一些。
貓不適地又掙紮了幾下,艱難地轉過了頭:“喵嗚?”
碧綠的貓眼與幽黑的人眼四目相對,相距不過一尺。
黑夜中的貓眼宛如流光四溢的寶石般漂亮。
無論是人,還貓都頓住了。
“……”夏侯卿呆呆地看著手裏的小貓,眸中凜冽的氣息瞬間消失不見,露出些許的迷茫。
緊接著,他眨了眨眼,眸底有幾分羞澀。
他半蹲下身子,把三花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的目光與貓近乎平視,抬手溫柔地摸了摸了貓的頭頂,又摸了摸兩下,然後從它的頭頂沿著後脊背一路摸到了那雞毛撣子似的尾巴。
“我們回家,好不好?”他壓低聲音問道,聲音溫柔似水,麵頰暈出微微的紅。
“喵?”
“你不說話,就是答應了?”
“喵!”
“真好。”夏侯卿垂眸盯著三花貓,近乎是小意殷勤地撫著貓背,給貓順毛,另一手伸向了柔軟的貓腹,打算把貓抱起。
“喵喵喵!”
誰要你抱啊!
誰要跟你回家啊!
貓徹底怒了,飛快地伸出前爪往他臉上揮出了喵喵拳,在他潔白如玉的麵頰上留下了幾個髒兮兮的梅花印。
“……”夏侯卿的瞳孔翕動不已,眼神強烈地掙紮著,豔紅的唇角繃緊。
冰冷柔軟的貓爪子按在他臉上,隱約還能聞到些許小魚幹的腥味。
好髒!夏侯卿雙眸微微睜大,眼神變得更激烈了。
貓發起瘋來毫無理智可言,發動了一連串的無差別攻擊,在他的衣襟上、袖子上也留下了貓爪印。
爪尖一不小心鉤過夏侯卿手腕上的紅色珊瑚手串,圓滾滾的珊瑚珠子每一顆約莫小指頭大小,色澤鮮豔如朱砂,紅豔豔的。
“嚓!”
尖銳的貓爪扯斷了手串的串繩,一顆顆大紅的珊瑚珠子瞬間散開,“篤篤篤”地滾落一地。
“喵嗚!”
貓看著珠子掉落的一幕,開心得兩眼閃閃發亮。
這麽多珠子!
貓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
它後腿一蹬,身子彈起,愉快地追著那些珠子玩去了……
那些珊瑚珠落地發出的“篤篤”聲和滾動聲一下下地反複敲打在夏侯卿的心口,眸中又開始激烈地交戰。
他狠狠地咬牙,手指一動,指間出現一把指頭大小的小刀,深深地割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鮮血急速地溢出傷口,順著手指“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
第200章
夏侯卿的眼眸一下子就變得清明了起來,看著那隻瘋玩的三花貓,唇角勾唇了一抹陰森森的笑。
很好!
夏侯卿果斷地再次出手,動作迅如閃電,對著貓伸出了魔爪。
幹脆一把掐死吧。
他冷冷地心道,眼裏浮現一股子濃重的殺意,流光四溢的大紅衣袖將他的瞳孔映紅,似是有鮮血流轉在他瞳孔中。
貓卻是毫無危機感,玩得開心極了。
“喵嗚~”貓玩了一會兒珠子,又像夏侯卿跑來,把小臉湊過去,繾綣地蹭了蹭夏侯卿那完美無瑕的左半邊臉。
貓的臉毛絨絨的,軟軟的,溫溫的。
在這大冬天裏,它暖和得就像是一個手感恰好的袖爐似的。
原本打算掐貓脖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良久沒動。
他周身的氣息依然冰冷無情,最後唇角勾出了一抹妖異的冷笑,再次拎住了貓的後脖頸,提著貓就往回走。
“喵喵喵!”
貓激動地抗議著,叫囂著。
巷子口,一個相貌平凡的黑衣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宛如一座雕塑。
他一眼就看到了夏侯卿手裏抓的那隻三花貓,夏侯卿臉上的兩三個“梅花印”,不由微微瞪大了眼,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這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要命了?!
“喵!”
貓囂張地對著少年大叫,張牙舞爪,像是在說,看什麽看?!
黑衣少年不小心對上了三花貓碧綠的眼睛,瞬間露出了癡迷之色。
“尊主,這麽可愛的小貓咪,您別傷了它。”少年立刻倒戈,眼睛根本就舍不得離開眼前這隻貓,覺得它的眼睛像寶石,毛發油光發亮。
這麽可愛的小貓稍微使點小性子也是應該的。尊主何必這麽斤斤計較呢!
夏侯卿的眼角抽了抽,那張妖異俊美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覺得再這樣下去,他怕是要眾叛親離了。
他有些嫌棄地看著手中那隻毛絨絨的小東西,手背繃緊。
他深吸一口氣,露出隱忍壓抑的表情,咬牙把這隻該死的貓塞進了寬大的袖子裏。
這下,誰也看不到貓了。
===第161節===
“喵喵喵……”
貓奮力地在袖子裏叫了好幾聲,最後“嗷嗚”一口狠狠地咬在了夏侯卿的手腕上。
夏侯卿嘴角微微抽了一下,隻丟一個字:
“走。”
他抱著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那大紅色的鬥篷在夜風中如海浪般起伏著……
這兩人一貓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沒在濃濃的夜色中。
夜漸漸地深了。
這一夜,狂風不曾停歇,吹得滿地是落葉。
一早起來,那些負責灑掃的丫鬟婆子就忙忙碌碌,掃地聲此起彼伏。
卷碧如往常般伺候了顧燕飛起身後,就開始到處找貓。
“姑娘,晴光呢?”
卷碧屋裏屋外地東找西找,甚至連後院的小倉庫那邊都去張望一番,失望地說道:“晴光是不是出去玩了嗎?奴婢還讓小廚房做了它喜歡的蛋黃鴨肉絲呢。”
顧燕飛沒說話,望著窗外空蕩蕩的庭院。
別人不知道,但是她很清楚,晴光一晚上都沒有回來。
晴光雖然是貓,但又不是普通的貓,遇到危險的時侯是有自保的能力。
而且,它的魅惑能力沒丟,凡人供著它都來不及,是不可能會傷害它的。
它會去哪兒呢?
要是從前在曜靈界,顧燕飛可以憑借他們之間的契約感應到晴光的具體位置。
但是現在不行。
她隻能勉強感應到晴光昨晚大致去過什麽地方,確定它沒有受傷,也沒遇到什麽危險。
卷碧見顧燕飛在看外麵的庭院,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往外又張望了一番,想看看晴光是不是躲在某個角落裏跟她玩躲貓貓。
然而,依然一無所獲。
沒找到寶貝晴光,卷碧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絮絮叨叨地說道:“姑娘,晴光不會跑到外頭去玩了吧?”
“最近外頭挺不安全的,奴婢剛剛去廚房提膳的時候,聽說看角門的吳婆子家的小孫兒昨晚丟了,他們家都找了一夜,還沒找到人。可把吳婆子急壞了,來府裏想請人幫著一起找孩子。”
“後來,剛出去采買的孫婆子也來了,說京城裏昨晚一晚上少了幾十個乞丐,而且還都是小乞丐。”
顧燕飛手裏的水杯停在了半空中,挑了下柳眉,“孫婆子是怎麽知道的?”
京城裏頭的乞丐不多,但也絕對不算少,平日裏乞丐的人數多了還是少了,孫婆子一個侯府的采買婆子,怎麽會知道得那麽清楚?!
卷碧撓了撓麵頰,搖了搖頭:“奴婢不知。”
她隻是在廚房裏提膳食順便聽了一耳朵,還真不知道其中的細節。
“奴婢去打聽下。”卷碧才剛放下食盒,就又匆匆地跑出去打聽了。
卷碧的動作很快,消息也靈通,顧燕飛剛吃完早膳,她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
“姑娘,今早,庾家在南城門那邊搭了施粥的棚子,孫婆子經過時,就聽庾家施粥的婆子們在議論,說今天來領粥的連一個小孩子都沒有。”
“有個胡子拉碴的乞丐連粥都沒領,到處發了瘋似的在找兒子,說是他兒子才十歲,昨天去城隍廟那邊乞討,就再也沒回來過。”
“聽說還有一個乞丐跑去了京兆府報官,想請衙差幫著找女兒,結果被亂棒打了出來。”
顧燕飛將手裏的茶杯轉了轉,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卷碧咽了咽口水:“姑娘,奴婢就打聽到這些。”
她隱約可以感覺到自家姑娘似乎對這件事很在意,正想說自己再出去問問,就見顧燕飛利落地起了身,撫了撫衣袖道:“我出去找晴光。”
卷碧趕緊從旁邊提了一籃子貓玩具,急匆匆地追上去:“姑娘,奴婢跟您一起去。”
顧燕飛一出門,就順著心中所感應到的方向往西走。
穿過三四條街後,來到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子,上方的槐樹樹冠密密匝匝,形成了一把把天然的巨傘。
顧燕飛在前麵走,卷碧跟在後麵,手裏的拿著一個鈴鐺球反複地來回晃著,喊著:“晴光!晴光!”
可是,一無所獲。
整條巷子裏空蕩蕩的,既沒有貓,也沒有其它任何的活物,隻有那上方黃綠交加的槐樹葉搖曳不已,地上的幾片落葉隨著寒風偶爾飄起,打轉。
“嗚嗚嗚……”
“囡囡,我的囡囡……”
前方的巷子口傳來一陣男子沙啞的抽噎聲,悲悲切切。
第201章
顧燕飛尋聲走了過去,就見巷子口一個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的男子手裏拿著一張紙,嘴裏喊著囡囡,失魂落魄。
那男子著一襲青色直裰,衣袍洗得發白,上麵綴滿了大大小小補丁,瞧著十分寒酸。
他的額頭高高腫起,一片青紫,頭發也有些淩亂,狼狽不堪。
“大爺,你見過我家囡囡嗎?她穿著藍花襖子……”他把手裏的那張紙遞給路過的一個老者看,“這是我家囡囡長相……”
老者搖了搖頭:“沒見過。”
青衣男子就跌跌撞撞地繼續向前走,一路走,一路抓著路人問。
“大姐,你可曾見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
“兄台,見過一個這麽高、瓜子臉、穿藍花襖子的小女孩嗎?”
“……”
路人們或是搖頭,或是避之唯恐不及,或是在路邊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
“女兒丟了真是可憐。”路邊,一個身形豐腴的中年婦人滿臉同情地說道。
“聽說是個讀書人,還有童生的功名呢,從前是在豫州老家教書的,因為去年豫州大災,成了流民,帶著女兒逃到了京城。”另一個中年男子接口道,抬手指著一個方向,“平日裏就在前頭不遠處給人寫寫字,混口飯吃……我記得好像姓張。”
“他一早還去衙門報官了,可在府衙門口把頭都磕破了,也沒人理……還被衙差打了出來,腿還受傷了……”
“真是太過份,官府不管也就罷了,還打人。”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嘀咕了一句,其他人聞言也騷動了起來。
“大娘,您見過我女兒嗎?”那張書生又攔下了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嫗。
老嫗也同樣搖了搖頭。
張書生臉色更加蒼白,神情惶惶,像是三魂七魄被人抽走似的,兩眼空洞。
老嫗看著他這副樣子實在是可憐,又好聲好氣地勸慰道:“書生,你別氣餒,再找找。”
“這小孩子不見了,十有八九是被拍花子給拐走了。”
“你去問問牙婆,看有沒有消息,那些牙婆之間消息很靈通的。”
“我看不像是拍花子。”另一個穿灰衣短打的青年振振有詞道,“一夜之間,就丟了不少孩童,還全都是大孩子,這拍花子不是應該拐那些個年紀小的孩子嗎?!”
“那倒也是。”其他的路人也覺得此言有理,頻頻點頭。
灰衣青年揮著拳頭,憤憤不平地又道:“說起來,那些當官的實在是可恨,不為百姓做主!”
“就是就是,這孩子走丟了,誰家不著急。官府幫著找孩子不是應當的嗎?”
“哎,求人不如求己,還是得自己設法看好孩子才行。”
“……”
路人們說得越來越激動,群情憤慨。
顧燕飛慢慢悠悠地沿著巷子外的街道繼續往前走,一路上,時不時聽到周圍的百姓路人都在談論孩童失蹤的事。
誰家都有小孩子,誰家也都擔心自家的孩子會是下一個受害者。
一時間,人心惶惶,揣測紛紛。
一種不安壓抑的氣氛彌漫於空氣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急速蔓延著。
天空中陰雲密布,瞧著天色比昨天還要陰沉三分。
顧燕飛停下腳步,從袖袋中掏出了那個昨天剛修好的羅盤,隨手撥了撥羅盤上的指針。
那指針急速地轉動了起來,久久不停,隱隱地發出細微的嗡鳴聲。
還是跟昨晚上一樣,什麽也算不出來。
顧燕飛無語地把羅盤又收回到了袖袋中,抬眼看向陰雲密閉的天空,喃喃道:“賴皮!”
這個小世界的天道實在是賴皮!
“姑娘,”卷碧握著晴光最喜歡的鈴鐺球不安地問道,“晴光是不是……”
話還未說完,後方傳來了一陣騷動。
轉頭看去,就見那張書生捏著手裏的紙張像是發了瘋似的往前狂奔。
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往前衝,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好幾個人。
有人隻是踉蹌了兩步,有人幸好被友人扶住了,也有人被撞得跌坐在地。
“窮書生,你長沒長眼睛啊!”摔坐在地的方臉青年氣得臉都青了,罵罵咧咧地對著張書生的背影嚷道,“撞了人,也不知道道歉嗎?!”
然而,張書生恍然未聞般,依然悶頭往前衝著。
“算了算了。”那個銀發老嫗好心地走過來當和事老,安撫那方臉青年道,“小兄弟你別和他計較。”
“他昨晚丟了女兒,剛剛聽說康王讓人幫著滿京城地找孩子,才會這麽心急。”
周圍霎時間一片嘩然。
宛如是一滴涼水掉入燒得滾燙的熱油鍋,劈裏啪啦地炸了開來。
街道兩邊的路人如潮水般湧來聽熱鬧,一個個都是精神一振,目露異彩,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康王實在是一片仁心,愛民如子。”
===第162節===
“要是那些失蹤的孩子能找到,我一定要給康王立長生牌位!”
百姓們越說越是振奮,皆是感恩戴德。
這些普通百姓所求不多,也就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口飽飯吃,家裏人都平平安安、無病無災而已。
一個灰衣青年感慨地幽幽歎道:“康王品行高潔,也難怪會有真龍俯首啊!”
他旁邊的友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斥道:“你別亂說話!”
這灰衣青年是不再說了,但是他說的話旁邊的路人都聽到了,那些路人全都七嘴八舌地說起了大年初八康王府上方有真龍降世的傳聞。
街上的百姓一點點地鼓噪了起來,說得是繪聲繪色,仿佛他們全都親眼看到了巨龍擺尾的樣子。
停在路邊的顧燕飛幹脆也不走了,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右前方的一家酒樓上,對卷碧道:“我們去那裏坐坐。”
主仆倆就進了那家酒樓,在二樓臨街的一間雅座坐下。
小二很快就上了茶水、糕點、堅果等等。
顧燕飛一邊喝著茶,一邊目光平靜地從窗口俯視著下方的街道。
張書生早就跑得沒影了,但那些路人依然沒有散去,“真龍”、“失蹤”、“孩子”之類的詞不時從下方飄了上來。
等顧燕飛慢慢悠悠地喝完了一壺茶,街道的盡頭忽然傳來了一陣隆隆的腳步聲,夾著淩亂的馬蹄聲,氣勢凜然。
一隊侍衛打扮的人朝這邊奔來,或是策馬,或是奔跑,全都疾步匆匆,挨家挨戶地上門詢問關於孩童失蹤的事。
那些路人看著這一幕,全都精神振奮,愈發喧嘩了,有人聞聲而來,也有人漸漸地散去了……
“找到了!”
遠處的一條巷子裏,一個高亢響亮的聲音喊了一聲,那喊聲極富穿透力,從街道的一頭幾乎傳到了另一頭。
第202章
聲音傳來的方向,兩三人一邊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一邊喊著:
“剛剛康王府的人找到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是逃出來的!”
街道上宛如一鍋沸騰的水般喧囂起來,路人們自發地傳遞著這個好消息。
雖然不知道其他孩子怎麽樣了,但現在至少是有個好兆頭。
街尾的方向,一個清瘦的青衣男子抱著個藍花襖子的女童從一條巷子裏衝了出來,男子的步伐跌跌撞撞,身形踉蹌。
他身後不遠處跟著兩個高大矯健、腰跨長刀的侍衛,呈護衛性的姿態。
“姑娘,這不是剛剛那個張書生嗎?”卷碧從窗口張望了出去,眯眼打量著那個距離她們至少有八九丈遠的青衣書生。
抱著孩子衝出來的人的確是張書生。
此刻,張書生的手裏沒再捏著那張視若珍寶的畫像,他雙臂緊緊地抱著女童,神情激動而又振奮,臉上布滿了一道道淚痕,仿佛怕人把孩子從他臂彎裏搶走似的。
卷碧離得有些遠,隻依稀能看到那女童臉上髒汙,身上到處是傷,襖子上還沾了刺眼的鮮血,女童瘦小的身子不安地縮在張書生的懷裏。
兩個侍衛把他們安頓在茶攤,就走了,說是要回去稟報王爺。
周圍那些熱心的百姓連忙朝張書生父女倆圍了上去,有的讓他們去街邊的茶攤坐下,有的端來了茶,有的人自告奮勇地跑去附近的醫館請大夫,也有的人衝上前對著女童問東問西:
“小姑娘,你有看到我家娃子嗎?他右邊眉毛上有顆大痣。”
“還有我孫兒,他長了個圓滾滾的大頭,很好認的!”
“我閨女右手背上有塊胎記……”
“……”
那些家裏丟了孩子的人全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掰開女童的嘴,讓她把知道的全都如數道來。
一群人圍在張書生父女倆的周圍,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女童像受了驚的兔子似的,瑟瑟發抖,把小臉埋進了父親的胸膛裏,說不出話來。
張書生眉頭緊皺,滿麵怒容,眼底更是燃著熊熊的怒火,咬牙切齒道:“我家囡囡是從宮裏逃出來的!”
“宮裏的大公主得了重病,需要小孩子的心頭血來煉心丹治病。”
“他們就擄了很多小孩進宮,我家囡囡是曆盡千辛萬苦這才逃了出來,幸好被康王府的侍衛及時找到了。”
張書生越說越是後怕,抱著女兒的雙臂不住地發著抖,臉色依然慘白。
要不是康王的侍衛及時找到了他的女兒,女兒這麽一個體弱的小孩又能逃多遠,怕不是早被宮裏那些惡人給抓回去了。
張書生的這番話猶如天際炸響一記轟雷,震得眾人皆是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上清真人……”張書生懷裏的女童瑟瑟發抖地抬起頭來,聲音顫顫巍巍,“是上清真人。”
女童的臉色慘白如紙,“哇”地哭出了聲,嚎啕大哭。
眾人更驚,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全都變了臉色。
給大公主看病,為大公主煉心丹的竟是上清真人!
也就是說,取孩童心頭血的事是真的?!
卷碧聽著也是心驚不已,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對顧燕飛道:“姑娘,這心頭血莫不是……”
“從心髒處開洞,取一碗心頭熱血。”顧燕飛淡淡道,還作勢對著卷碧的心口劃了一刀。
卷碧雙眸猛地瞪大,臉上微微褪了血色,“那取了心頭血,豈不是會要了那些孩子的命?”
顧燕飛沒再說話,慢慢地喝著茶。
卷碧隻覺心口發涼。
下方的茶棚中,一個老者訥訥道:“皇上是仁君,一向對下寬仁。”
“這不可能吧!”
周邊也有幾人或蹙眉或拈須地露出猶豫之色。
這句質疑聲對於滿腔義憤的張書生來說,就像是有人指著他的鼻子說他胡說八道,信口捏造。
張書生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張略顯蠟黃的麵龐憋得通紅通紅,憤憤然道:“我所言句句是真!如有虛言,五雷轟頂!”
張書生這麽一說,大部分人就算之前有那麽一絲絲懷疑,現在也信了。
那些丟了孩子的人驚得雙腿發軟地跪坐在地上,有人如喪考妣地哀嚎,有人神情悲愴地反複捶地,有人失魂落魄地喊著自家孩子的名字。
他們的孩子要真的被抓去給大公主煉丹,那麽他們還能怎麽辦,總不能衝去皇宮要人吧。
在場的百姓們都被感染了這種悲傷的情緒,試想一下,如果是自家的孩子被宮裏的貴人抓去挖了心頭血,他們也同樣會心痛,會憤懣,會不甘。
街道越來越嘈雜,越來越鼓噪。
一個捶地痛哭的中年婦人忽然擦了擦淚,從地上爬了起來,悲憤地說道:“不行,我要去找我的栓子,那可是我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的獨苗苗。”
“我去求皇上,哪怕用我的命抵我家栓子一命也成!”
她這麽一說,眾人不禁露出感動唏噓之色。
真真一片天下父母心啊。
張書生更是心有同感,為了找回他的女兒,他也不惜賠上他的性命。
天子腳下,竟然如此無法無天!
張書生咬牙道:“我這就去長安右門告禦狀,我要問問皇上,是不是為了救大公主,其它所有的孩子都該死,我們這些庶民的子女就活該給貴人當藥引嗎?!”
“我要去敲登聞鼓!”
“囡囡,爹帶著你一起去敲登聞鼓,為你討一個公道!”
太祖皇帝在長安右門設了登聞鼓,凡有冤屈者,可擊響登聞鼓鳴冤,隻是擊鼓者需受三十棍棒,此案方能被受理,直達天聽。
張書生雙眼通紅地看著女兒,胸口洶湧著滔天的怒浪。
女童緊緊地抓著張書生的衣襟,抽噎著哭個不停,那止不住的淚水染濕了父親的衣襟。
中年婦人又用袖口擦了擦淚,堅定地說道:“我和你一起去!”
張書生抱著懷中嬌小狼狽的女兒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朝著皇宮方向走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心。
百姓們麵麵相覷,好一陣騷動。
有人遲疑,有人憤憤,有人茫然無措,更多的人追上了張書生……
第203章
街道上的喧囂聲隨著張書生一行人的離開漸漸遠去。
顧燕飛輕輕地敲擊著桌麵,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從剛剛的這一連串的事情中,她聽明白了幾件事:
大公主安樂病了。
這病要取孩童的心頭血煉所謂的“心丹”為藥。
顧燕飛從窗口遙遙地望向了皇宮的方向。
她繼續敲擊著桌麵,一下子又一下,帶著一種規律性的節奏。
“篤篤,篤篤篤……”
思索了一會兒後,顧燕飛霍地站起了身,丟下一句:“卷碧,我們去天音閣。”
顧燕飛不拘小節地拍去了手上的殘渣,邁出了雅座。
卷碧緊隨其後,一聽到天音閣,就想起某道妖異如狐魅的身影,嚇得打了個激靈。
等主仆倆走出酒樓時,外麵的街道變得有些冷清,街上的路人少了近一半。
張書生一行人已經走遠,還有些路人站在街邊討論著剛才的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氣氛。
顧燕飛才走到街尾,就聽見至少有七八人在對著自家小孩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這些天誰也不許出家門。
===第163節===
天音閣離這裏不遠,也就是在隔壁兩條街外的明福街上。
此刻,天音閣的大門還緊緊地閉合著,尚未開業。
咦?
顧燕飛感覺自己的心弦似乎被什麽輕輕撩了一下,心弦嗡鳴作響。
晴光?
“篤篤。”卷碧幫顧燕飛敲響了天音閣的大門。
不一會兒,緊閉的大門就拉開了一道縫兒,露出掌櫃胖乎乎的半張臉,笑嗬嗬地說道:“這位姑娘,敝閣下午才營業。”
“我找人。”顧燕飛開門見山道。
掌櫃的臉上堆滿了笑:“敢問姑娘找誰?”
“夏……”
顧燕飛隻說一個字,掌櫃的麵色霎時間大變,打斷了她:“姑娘裏邊請。”
掌櫃似乎怕顧燕飛把某個不可言說的名字說出口,趕緊打開了門,客客氣氣地伸手做請。
“這邊請。”
他表情凝重地把顧燕飛帶到二樓的一間雅座。
顧燕飛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耳邊似乎隱隱聽到了一陣貓叫聲。
再傾聽,周圍又是一片寧寂。
顧燕飛在雅座裏坐下,卷碧守在了外頭,心裏七上八下的,垂頭看著鞋尖,數著鞋尖上的穗穗。
片刻後,一雙大紅色繡著火焰紋的鞋子進入卷碧的視野。
四周周圍的空氣都陡然變得陰冷起來,卷碧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通往黃泉的必經之路上。
夏侯卿仿佛一道火燒雲在走廊上飄過,飄入雅座之中。
這間雅座內,布置得既華麗又雅致。
地上鋪設著細草席,中間擺著一張精致的茶案,兩邊各有蒲團,茶案上擺著茶壺、茶杯,一側牆壁上掛著一幅色彩濃鬱的牡丹圖。
夏侯卿一掀衣袍,簇新的衣擺如紅蝶般飛起,隨意地支肘撐在憑幾上,姿態慵懶,頗有些離經叛道的放蕩不羈。
那大紅寬袖、衣擺平整地鋪在鑲邊細草席上,既豔麗,又妖異,美得如同一幅活色生香的畫。
顧燕飛就坐在茶案的對麵,隨性地盤腿而坐,一手托著自己的臉頰,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裏似的。
“你來做什麽?”夏侯卿冰寒的目光掃過顧燕飛的臉,嗤笑了一聲,不耐煩地問道。
那張絕美妖豔的臉上寫著“你還敢來”這四個大字。
顧燕飛開門見山地說道:“大公主病了。”
夏侯卿單手拿起茶壺,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
這廬山雲霧茶的茶湯明亮,幽香如蘭,夏侯卿慢慢悠悠地嚐了一口,濃醇鮮甘。
他沒說話,但舉手投足間透出來的意思很明確了:關我什麽事?!
“夏侯公子,咱們都這麽熟了,幫個忙唄。”顧燕飛無視對方的冷臉,絲毫不見外地說道。
接著,她把臉往夏侯卿的方向湊了一點,與他的臉頰相距僅僅兩寸,低聲又說了一句。
“……”夏侯卿放下茶盅,斜眼朝顧燕飛看去,狹長妖魅的鳳眼中瀲灩著詭異的光芒。
顧燕飛直視著夏侯卿的眼眸,笑眯眯地說道:“你有辦法的吧。”
她一點也沒跟夏侯卿客氣的意思,就仿佛他們是相交多年的故友似的。
夏侯卿微眯起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顧燕飛良久。
“嗬嗬嗬嗬……”
他一手托在額上,垂下臉詭笑了起來,笑得肩膀微微抖動,那大紅衣衫隨之流瀉出水紋般的漣漪。
老戚就守在雅座外,忍不住就往裏麵看了一眼,眼角抽了兩下,覺得這位顧家姑娘是不是腦子壞了。
這是景國,他們尊主可是敵國的人,她要尊主幫忙?
這姑娘是不是瘋了?!
夏侯卿撩了下頰畔的一縷頭發,烏黑發亮的頭發襯得他修長的手指白皙勝雪,淡淡道:“你可以去找衛國公。”
楚翊不在京,幫不了她,可衛國公就在衛國公府呢。
夏侯卿右眼斜睨著顧燕飛,左眼被扶額的手擋住,半邊麵龐又妖又冷。
“你別管這些。”顧燕飛一派泰然地與夏侯卿對視,隨意地甩甩手,一副“聽我說,別囉嗦”的樣子。
夏侯卿的瞳孔微微翕動了一下,如妖獸般淩厲的目光徑直地射了過去。
這都多少年了,除了她,還從不曾有人敢用這樣輕慢的態度和他說過話!
她還是這般膽大包天,不知死活!
顧燕飛淺笑盈盈,連唇角的弧度也不曾變化一下,隻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庾家。”
話音落下的同時,原本談笑自若的夏侯卿仿佛凍僵似的,僵直不動。
一息,兩息,三息。
夏侯卿動了,慢慢地抬起頭,目光朝顧燕飛看來,一雙眼珠子微微上翻,他的表情、眼神變得極度危險,宛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凶獸。
那是一種傷痛被揭破的痛楚。
那是一種滔天的仇恨。
他周身那猩紅色的氣運又開始如沸水般瘋狂湧動,又像是盯上了獵物的毒蛇似的。
顧燕飛一動不動地與夏侯卿對視著,置於茶案下的右手默默地將玄焰鞭捏在手裏,蓄勢待發。
這瘋子總是喜怒無常的!
第204章
“我的卦可是很靈的。”顧燕飛側臉一笑,笑得仿佛一頭狡黠的狐狸。
上次在莊子上,顧燕飛為了算夏侯卿的來曆,為他起過七七四十九卦,算出些因果情仇來,卦象指向了一個字:
“庾”。
夏侯卿這一趟以身犯險地跑來大景,所圖其實並不簡單。
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顧燕飛又拋出了一句:“上清是誰的人?”
這問題問得一針見血。
雅座內靜了一靜。
“啪啪。”
夏侯卿將上半身退了回去,輕輕擊掌。
似是讚賞,可神情中還是帶著戾色,周身那猩紅色的氣運依然如群魔亂舞般瘋狂。
“那你知不知道上清本姓庾?”夏侯卿冷不防地問道。
這一回,顧燕飛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愣神,微微睜大了眼。
上清竟是庾家人?!
顧燕飛猜測過上清十有八九是庾家養的,但沒想到,他居然就是庾家人。
見狀,夏侯卿愉悅地笑了,滿身的猩紅色氣運也從喧囂倏然間轉為平靜。
從第一次遇到這丫頭起,他就一直在被她牽著鼻子走,那種仿佛事事都被對方看透的感覺太糟糕了。
現在看來,她也不是那麽神通廣大,這世上也還是有很多事是她不知道的。
夏侯卿有種自己總算占了次上峰的愉悅感,沒等顧燕飛問就愉快地繼續往下說:“上清是庾家嫡枝,因為有著天生道骨,天賦頗佳,後拜於無量觀門下。”
夏侯卿心情不錯,換了個姿勢,斜靠在一個真紅色的大迎枕上,大紅寬袖順勢滑落。
顧燕飛一邊喝茶,一邊聽著。
這個小世界可謂絕靈之地,上清能修煉到現在這個地步,確實是個天賦異稟之人,但有天賦和他能在名利場上混得如魚得水顯然並不對等。
所以——
“是庾家把他抬到如此高位的。”顧燕飛肯定地說道。
上清在過去這幾年內聲名鵲起,展現了不少“神通”,為世人津津樂道,在權貴、皇室以及民間頗具威望,儼然間頗有比肩天罡真人的勢頭,人人敬之,人人尊之。
就因為他姓庾,所以庾家才會盡全族之力,不惜代價地幫他造勢,一步步地將他推到了現在的位置。
原來如此!
庾家自本朝起已經落魄許久,遠比不上正在上升勢頭的袁家。
而庾家顯然不會甘於從此沒落……
顧燕飛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在茶盅上那振翅起舞的五彩鳳凰上輕輕地摩挲著,想到了她那塊鳳首無睛的鳳紋玉佩。
那塊英國公夫人庾氏兩輩子都心心念念要得到的玉佩。
有趣。
顧燕飛喝了口茶,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繼續與夏侯卿套近乎,問道:“你和庾家是什麽仇?”
她的語氣是十分自然,就仿佛她與他是同一陣線的。
夏侯卿但笑不語,那雙妖異的眸子裏似幽遂的古井,裏邊滿是陰沉、森冷與暴戾,一點點地醞釀起一場風暴,似要將一切撕裂、碾碎。
豔紅的薄唇徐徐地勾起一抹嗜血的笑。
“不說就算了。”顧燕飛也不強求,隨手晃了晃手裏的茶杯,杯中的茶葉隨之沉沉浮浮。
“你幫我這個忙,我送你一份大禮。”
“好不好?”
===第164節===
顧燕飛笑吟吟地看著他,雖然用的是疑問的口吻,但她很篤定,他一定會接受。
之後,是一陣漫長的寂靜。
夏侯卿眯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眸子如同浸了寒冰、淬了劇毒一般,恨不得將她的腦袋瓜子剖開,仔細看上也一看。
她到底還知道自己多少秘密!
像這樣的人留在世上,對他來說,就像是眼中釘、肉中刺般令人憎惡!
顧燕飛的坐姿更隨性、慵懶了,其實也半點沒有放鬆,手臂崩得緊緊的,鞭子慢悠悠地在手上卷啊卷。
雅座內的氣氛隨著沉寂的蔓延越來越緊繃,空氣中似有一道看不見的弦被拉緊,隨時都會崩斷。
沉寂的時間太長了,可顧燕飛巋然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夏侯卿抬手輕輕擊掌。
“啪!”
守在雅座外的老戚立刻走了進去,躬身待命:“尊主。”
“送她去長安右門。”夏侯卿抬手指著顧燕飛道,潔白如玉的手腕上又戴上了一串簇新的紅珊瑚手串。
顧燕飛喝完了杯中最後一口茶,悠閑自在地自蒲團上起了身,邁出了一步又驟然收住,笑容可掬地丟下一句:“我那貓就勞夏侯公子照顧了。”
“……”夏侯卿眉眼一斜,妖美的麵龐上不可自抑地露出一抹驚色,之中還夾著一絲絲惱羞成怒的情緒。
回想昨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怎麽會把那隻蠢貓帶回來,還縱容它在自己的地盤上,耀武揚威,作威作福。
事實證明!
那隻貓實在是個比它主人還麻煩的大麻煩。
不過短短一夜,他的那些個下屬幾乎都叛變了,一個個都把貓當祖宗供著,還爭風吃醋,把他的屏風、香爐、草席、書案、花瓶……全給了那隻蠢貓。
隻是想想,夏侯卿頭都痛了,隻想讓顧燕飛趕緊把貓帶走。
偏偏他又說不出口,就仿佛他一旦說了這話,等於是對顧燕飛與那隻蠢貓低了頭似的。
他稍一猶豫,顧燕飛已經隨老戚出了雅座,輕巧隨性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遠去。
顧燕飛一走,夏侯卿再次擊掌兩下,緊接著,雅座西牆上的一道暗門就被人下從另一邊推開了。
開出了一道寬約兩尺的縫隙,黑衣少年探出臉來,看了看左右,釋然地鬆了口氣,然後才看向夏侯卿拱手行禮。
“……”夏侯卿的眼角又抽了抽,感覺胸口憋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團。
黑衣少年的後方,那隻長毛三花貓正趴在書案上的一個大紅繡金絲線火焰紋的靠墊上,靠墊四角垂下一串串大紅流蘇。
長長的貓尾巴一甩一甩,偶爾擦過大紅流蘇。
這靠墊是他的!夏侯卿額角的青筋跳了兩下。
四個黑衣男子團團地圍著貓,噓寒問暖,有人給倒水,有人給貓梳毛,有人在旁邊給貓烤小魚幹、雞肉片……
地上是他的夜明珠,一顆顆拇指頭大小,骨碌碌地滾了一地。
夏侯卿的兩邊太陽穴更痛了,自己真是瘋了,才把這貓帶回來。
第205章
“喵嗚!”
原本趴著的貓忽然間就蹲坐了起來,亂翹的幾根白胡子隨著它的動作微微顫顫。
它的鼻子動了動,似乎在嗅著什麽,又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朝剛剛顧燕飛離開的方向望去。
顧燕飛已經來到了天音閣的大門口,隱約聽到了貓叫聲。
晴光好像玩得挺開心的。
顧燕飛回頭朝天音閣的二樓望了一眼,彎了下唇,上了一輛馬車。
待顧燕飛坐定後,那輛馬車就直接上路了。
馬車穿梭於縱橫交錯的街道,一路往著皇宮的方向駛去。
馬車外一片喧嘩,沿途的街道嘈雜得很。
顧燕飛一手掀開了窗簾,就見那些百姓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都在討論昨晚孩童失蹤的事:
“你聽說了沒,失蹤的那些小孩原來是被抓去……‘那處’了。”
“聽說了。是有貴人病了對不對?”
“對對,一個小丫頭千辛萬苦地才逃了出來,現在她爹跑去長安右門敲登聞鼓鳴冤了!”
“這……這不是不要命了嗎?”
“哎。說得是,我剛剛看到一隊官差也往長安右門那邊去了。”
“……”
顧燕飛朝那些議論紛紛的百姓看了一眼,神色平靜地收回了視線。
當馬車駛到西長安街時,街上的人更多了,熙熙攘攘,他們也都在朝著長安右門的方向行去。
街上擁堵,那些路人摩肩擦踵地徐徐前行,但是當顧燕飛坐的這輛馬車駛過去時,卻有人自動地分出一條道來,讓馬車順利通行。
馬車一路通暢地駛到了長安右門附近,越靠近宮門,人就越多。
此刻長安右門外的廣場上,聚集了數以百計的百姓,有失蹤兒童的家屬,有跟隨過來聲援的熱心人,也有看熱鬧的閑人,站在最前方的正是張書生父女倆以及那個丟了兒子的中年婦人。
與這些滿臉義憤的百姓相對峙的是一隊看守長安右門的禁軍守兵。
這些禁軍守兵身穿銅盔鐵甲,手持長矛,自帶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儀。
為首的禁軍總旗挎著一把長刀,不冷不熱地警告道:“書生,你可要考慮清楚了,一旦敲響了登聞鼓,那就起手無悔,就算你反悔不告了,也得受這三十廷杖。”
“這是大景律法!”
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氣勢凜人。
周圍的百姓多少被禁軍的氣勢所壓製,安靜了不少,目光俱都看著那張書生。
張書生渾然無懼,一手牽著女童,昂首挺胸地看著那些禁軍,咬著牙毅然道:“我要告!”
他要為他的女兒討一個公道,討一個明白。
他身旁的中年婦人也是哽咽著附和道:“我也要告!”
最後一個字才落下,就聽一個粗聲粗氣的男音沒好氣地斥道:“告什麽告?!”
“讓開,都讓開!”二十幾個體型高大的衙差挎著長刀朝這邊跑了過來,全都板著臉,透著來者不善的氣息。
為首的班頭先是對那禁軍總旗拱了拱手,客客氣氣地賠笑道:“李總旗,這些刁民就交給我吧。”
李總旗麵有猶疑之色。
敲登聞鼓告禦狀非同小可,若是能大事化小,那自然再好不過。
周圍的那些百姓頓時騷動了起來,交頭接耳,“京兆府”、“衙差”、“打傷張書生”等等的詞隨風飄了過來。
當班頭轉頭麵向那些普通百姓時,就又換了一張嘴臉,趾高氣昂地環視眾人道:“京城重地,天子腳下,你們這般鬧哄哄的,是想聚眾鬧事嗎?”
一個身形傴僂的老者對著班頭躬身抱拳,低聲下氣地解釋道:“差爺,我們不是要鬧事,是有一些孩子失蹤……哎呦!”
話沒說完,老者就被一個五大三粗的胖衙差粗魯地一腳踹倒,摔了個四腳朝天,慘叫連連。
“不就是丟了些乞丐流民嗎?”班頭沒好氣地嚷道,“他們的命加起來都比不上貴人的一根手指頭!”
張書生、那中年婦人以及其他百姓都被班頭的這番話深深地刺傷了,一張張淳樸的麵孔漲得通紅,眼裏燃起了一簇簇怒火。
“豈有此理!”
一道義憤填膺的男音自人群中響起,嗓音洪亮。
“你們憑什麽打人?!”一個灰衣青年昂著下巴,神情憤慨地對著一眾衙差怒吼道,“我們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其他百姓也被衙差們的蠻橫激起了心頭的憤激之情,紛紛附和道:“就是就是!”
“這麽多孩子一夜之間丟了,官府不聞不問。”
“根本就不把我們百姓當人看!”
“……”
百姓們越來越激動,心底既憤怒,又不平,全都憋著一口氣。
班頭不屑地冷哼了一聲,抬手指著那些叫囂的百姓道:“你們這些刁民還不都給老子退下,否則殺無赦!”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他帶來的那些衙差們紛紛拔出了長刀。
十幾把長刀寒光閃閃,刀尖對著人時,讓人瞧著心裏就有些發寒。
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子濃濃的火藥味,雙方之間彼此對峙著,一觸即發,似乎隨時都會有人血濺當場。
在場的這些平民百姓哪裏見過這殺氣騰騰的陣仗,多少被嚇到了,多數人都不敢動彈了。
禁軍的李總旗瞧著雙方劍拔弩張,生怕鬧出血案不好收場,正要上前,那班頭已經朝他走了過來,附耳道:“李總旗,隻是些庶民罷了,鬧不出什麽大事的。我們大人記下您的這份情了。”
李總旗眉頭緊鎖地來回看著兩邊人馬,斟酌著利害。
雙方正在僵持不下,一個相貌平凡、身穿粗布青衣的少年走了出來,領口露出一角黑色的中衣,一派苦口婆心地做起了和事老,勸張書生道:“書生大哥,我覺得這事還是算了吧。”
“上清真人說了,世間萬物自有命數。左右你女兒都沒事了,何必再沒事找事呢。”
“還是你這小子會說人話。”那胖衙差輕蔑地笑了,揮舞著長刀指著眾人道,“大公主性命垂危,救公主是為大福,你們這些個刁民別不知好歹。”
“是啊是啊。”青衣少年連連點頭,“上清真人可是當世的活神仙,他取孩子們的心頭血為公主煉丹,那也是為孩子們積福。人各有命!”
寥寥數語宛如火上澆油,在場的百姓更加激怒,臉上都燃著熊熊的怒火。
民不與官鬥,更何況此案涉及的是天家貴人,可是,這書生與婦人也隻是想敲個登聞鼓鳴冤而已。
他們本以為上清真人是活神仙,現在看來也不過是與權貴勾結的妖道罷了。
第206章
===第165節===
一瞬間,這些百姓心頭的怒火如火山般猛然爆發了出來。
“敲登聞鼓告禦狀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為什麽不許!”
“就是就是!憑什麽攔著我們?!”
“憑什麽上清真人就能定下那些孩子的命數!”
“……”
百姓們激憤地揮著拳頭,彼此推搡著往前走,想要突破那些攔路的衙差硬闖。
班頭以及那些衙差看著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百姓,露出暴虐不屑的冷笑。
“不知死活!”班頭刷地拔出了鞘中的長刀,以鋒利的刀刃直指張書生,輕蔑地冷笑,“我瞧著你這書生就是鬧事的禍首,給我把他拿下!”
“其他人誰敢再鬧,就全數下獄!”
說話的同時,衙差們就舉著長刀朝張書生一群人逼近,氣勢洶洶。
衙差們孔武有力,又是踹,又是拉扯,就把幾個百姓踹倒在地,一個三角眼的衙差眼明手快地把女童從張書生手裏一把搶了過來。
“囡囡!”張書生兩眼發紅地看著那名搶走了女兒的衙差,仿佛一頭被逼上了絕路的困獸般,不管不顧地朝對方衝了過去。
三角眼衙差冷笑一聲,高舉長刀就朝女童的心口刺去……
“住手!”李總旗的臉色霎時間變了,想上前阻攔,卻被班頭一把拉住。
氣氛繃緊到了極點,殺意凜然。
周圍的百姓全都倒吸了一口氣,那些心軟的婦人幾乎不敢看下去。
忽然間,一陣不知從何起的狂風猛然刮起,如遊龍擺尾,又似一頭看不見的巨獸在咆哮著。
狂風把街道兩邊的樹木刮得瘋狂搖曳,城樓上的一道道旗幟狂舞。
眾人皆是一陣驚叫,手忙腳亂,感覺他們的身體像是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妖風給刮起來似的。
有的人去扶旁邊的樹木,有的人彼此手攙著手,有的人直接踉蹌地摔坐在地,還有人被風刮得連退了好幾步……
那些衙差們覺得上方一暗,一麵巨大的旗幟從前方的城樓上吹落,飄到了他們的上方,遮天蔽日般落了下來。
那粗重的旗杆把班頭以及一眾衙差們壓得跌倒在地,橫七豎八地摔了一地。
咒罵聲、驚呼聲、碰撞聲、慘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啊!”
一陣尖銳而淒厲的哀嚎聲直衝雲霄。
那個三角眼衙差麵目扭曲地捂著自己的右大腿,一把長刀赫然插在大腿中央,刺目的鮮血汩汩流出,急速地將他的褲子、袍子以及下方的地麵染紅……
這一幕把周圍的其他衙差都震住了。
一片混亂中,顧燕飛閑庭信步地穿梭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衣袂如流雲般飄起,仿佛在自家後花園散步似的。
與周圍那些東倒西歪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仿佛狂風有意識地自動繞開了她一般。
符燃燒後的幾點灰燼從顧燕飛的袖口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隻是無人察覺。
這陣狂風來得快,去得更莫名,隻刮了三息就停了下來。
當風停後,廣場上的眾人終於又重新穩住了身形,神色間瞧著驚魂未定,地麵上多了不少帕子、荷包、銅錢之類的小玩意,一地狼藉。
相比形貌狼狽的眾人,翩然徐行的顧燕飛實在是醒目,超然出塵。
狂風撥開了天上的重重陰雲,陽光傾瀉而下,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璀璨的金粉,讓人霎時感覺眼前一亮。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如潮水般都投向了顧燕飛,掩藏不住驚豔之色。
相貌清麗的少女身著一襲雪青色的單薄衣裙,打扮素淨,束發的紫色絲帶高高飛揚,恁是這種寒冬正月的天氣,也全然無懼寒意,步履颯爽不失輕盈。
仿佛與周圍那些穿著厚襖子的人處於兩個完全不同的季節似的。
少女所經之處似有一陣和煦的春風徐徐拂過。
在眾人怔怔的目光中,顧燕飛徑直走到那個惶惶不安地蹲在地上的女童跟前,把一隻手遞給她,笑吟吟地說道:“手給我。”
女童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宛如仙女的姐姐,似乎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所牽引,怯怯地伸出了小手。
那三角眼衙差抱著自己插著刀的大腿在地上打滾,呻吟著,痛呼著,根本管不著女童了,傷口的鮮血流了一地。
胖衙差從地上一躍而起,可是他才挪了一步,就被另一陣狂風刮得東倒西歪,連他巨大的身軀都飄了起來。
“哎呦!”胖衙差從半空跌落,摔了個五體投地,一顆帶血的牙齒從口中吐了出來。
看著這兩個衙差狼狽不堪的樣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放……”班頭想阻攔,可才邁出一步,那顆帶血的牙齒恰好滾到他鞋邊,嚇得他立刻縮回了腿,不敢輕舉妄動。
顧燕飛將那名蹲在地上的女童拉了起來,牽著她的手走到了張書生的身邊,親手把他的女兒交給他,又道:“書生,跟我來。”
少女的眼眸又清又亮,宛如浩瀚無邊的銀河倒映於她眸中。
她微微一笑,周身籠罩著一層薄紗般的光暈,似真似幻,飄忽若仙,仿佛不是塵世中人。
張書生一手牽著女兒傻愣愣地跟在了顧燕飛身後,一直來到了登聞鼓前。
班頭給旁邊的衙差們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們趕緊攔下這書生,可衙差們大都怕了,躊躇著不敢上前。
一個膀大腰粗的衙差鼓足勇氣想衝過去,卻被一枚不知道從哪裏打來的石子擊中了小腿,慘叫著摔倒在地。
顧燕飛看也沒看那些衙差,抬手指著前方的登聞鼓,對著張書生又道:“敲。”
張書生此刻已經回過神來,看了看女兒,咬了咬牙,抬手抓起了登聞鼓旁的鼓槌。
這一次,那禁軍的李總旗也沒有阻攔、勸誡什麽,隻是對著下屬做了一個手勢,讓他盡快進宮去通報登聞鼓的事。
兩個禁軍守兵立即領命,悄然往著承天門方向去了。
這裏是宮門重地,若是情況失控的話,就必須調動更多的禁軍將士前來此處維持秩序。
李總旗的心裏沉甸甸的。
這個書生剛來長安右門想敲登聞鼓時,他就派人往宮裏報過訊,卻被內官監擋下了。
現在事情鬧大了,他怕也難辭其咎。
張書生舉著鼓槌,對著登聞鼓的鼓麵重重地捶下。
第207章
“咚!”
如轟雷般的鼓聲響徹整片廣場,重重地敲擊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頭,每個人的心髒都為之一震。
張書生高舉鼓槌喊道:“草民有冤!”
緊接著,他身後那些丟了孩子的人也都齊聲呼喊起來:“草民(民婦)有冤!”
那整齊劃一的喊聲如雷般,令得周圍的空氣為之一震。
“咚!”
張書生再次敲響登聞鼓,接著道:“草民要狀告大公主殿下,她為了活命,不惜命人擄劫無辜孩童,取其心頭血煉丹!”
“咚!咚!咚!”
張書生反複敲擊著登聞鼓,似要把心中的冤屈與不甘全數發泄出來。
今天他非要給女兒、給其他的那些孩童討個公道!
看看這些貴人是否能無視律法隻手遮天!
隆隆的擊鼓聲一下又一下,如雷聲陣陣,連綿不絕,張書生每敲幾下鼓,就要為自己、為女兒呐喊幾聲。
周遭的人群彷如一鍋沸水般沸騰了起來,越來越多的百姓聞鼓聲蜂擁而來,這片廣場乃至宮門外的三條街道都越來越擁擠嘈雜。
一眼望去,周圍人頭攢動,人山人海。
“得得得……”
這時,朱雀大街的盡頭又傳來了一陣隆隆的馬蹄聲,那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近。
就見一隊二三十人的隊伍朝這邊策馬而來。
李總旗遠遠地就望見了來人,驚訝地瞪大了眼。
他立刻調動了手下的禁軍士兵,將士們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十步一崗地驅趕起那些聚集的百姓,以最快的速度為來人開出了一條道。
為首的是一個俊美無瑕的白衣公子。
他外罩一件霜白大氅,優雅如斯,貴氣非凡,宛如天上的謫仙走下了凡塵。
他身後是一眾形貌威儀的鑾儀衛緊隨其後,這一行人都騎著馬,一路穿過正陽門、大景門,一路往承天門方向馳來,風塵仆仆。
兩邊的禁軍士兵齊刷刷地躬身行禮,恭迎大皇子歸來。
楚翊遠遠就聽到了這聲聲不絕的登聞鼓聲,聽到了張書生憤懣的呐喊聲,也看到廣場上聚集的那些百姓,俊美的麵龐上喜怒不形於色,隻是一雙眼眸幽黯如墨染。
他是昨晚收到安樂重病的消息,連夜就快馬加鞭從皇陵趕了回來,直到現在才到京城。
他走了不過一日,沒想到京城裏就像是天翻地覆般……
“籲——”
楚翊拉緊韁繩,將馬停在了大景門前,朝登聞鼓聲傳來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張書生身旁一襲雪青衣衫的少女。
纖細玲瓏的少女背對著他,悠然而立,從楚翊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她的臉。
可是,隻一眼,楚翊就把她認了出來,唇角翹了起來,眸光瀲灩。
是她。
少女的存在就是撥開重重陰霾的一道光,令楚翊頓覺豁然開朗,又像是一幅色調灰暗的山水畫中赫然多了一抹亮色,令他覺得他死氣沉沉的人生又有了值得期待的變數。
楚翊懸了半宿的心一下子就定了,眉眼柔和地微微彎了彎。
就跟在楚翊身後的顧淵也同樣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一頭霧水地挑了下劍眉。
妹妹怎麽在這裏?!
顧淵胯下的黑馬急促地噴著白氣。
===第166節===
廣場上的不少百姓也都注意到了楚翊的到來,目光紛紛打量著這個俊美如畫的白衣公子,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
楚翊隻是停留了兩息而已,無聲地對著顧淵使了個手勢。
顧淵領會地抱拳領命,而楚翊一夾馬腹,繼續策馬往宮中的方向馳去。
“咚!咚!咚!”
那渾厚震耳的登聞鼓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響亮,響徹了整個皇宮。
楚翊一路策馬趕到了內廷的景仁宮,他一路往前走,沿途的那些宮人紛紛給他行禮:“大皇子殿下。”
又有內侍趕緊給他引路,一直把他引到了安樂的寢殿。
殿內彌漫著一股悲傷、壓抑且痛苦的氣氛,每個宮人都是愁眉苦臉的。
安樂依然躺在榻上,雙眼緊閉,人事不知。
皇帝今日罷了朝,從昨夜起就一直陪在安樂的身邊,這才一夜過去,他看著就憔悴了不少,眼窩處一片深青色的陰影。
他的身上還穿著昨天的那身龍袍,衣袍上布滿一道道褶皺。
“父皇。”
楚翊快步走到了皇帝跟前,一眼就看到了皇帝身邊形容略帶幾分局促的大太監趙讓以及榻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的安樂。
皇帝眉心微蹙地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看著楚翊沉聲道:“初一,今天一早京城起了些騷亂,百姓義憤,齊聚長安右門……”
楚翊瞬間明白皇帝這番話的重點。
他的父皇怕是直到登聞鼓被敲響,才知道有不少百姓齊聚長安右門,才知道了今天京城的這場騷亂。
楚翊的心微微一沉。
內官監總掌內外文移,本該是皇帝的耳目,保證內外通達。
可內官監如今卻不在父皇的掌控中,欺上瞞下,以致父皇在宮中耳目閉塞,行事十分被動。
楚翊當機立斷地吩咐趙讓道:“趙讓,去備龍輦。”
“父皇,我們去承天門。”
對於兒子的決定,皇帝一向毫無異議。
於是,楚翊親自去寢殿把昏迷的安樂抱了出來,與皇帝一起坐上了龍輦。
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後,皇帝的儀仗就浩浩蕩蕩地到了承天門。
“皇上駕到!”
當內侍尖利的聲音傳到長安右門這邊時,周圍的各種鼓噪聲倏然停止。
無論是衙役還是百姓們都驚住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書生手裏的鼓槌也停在了半空中,手一滑,那鼓槌脫手,“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萬萬沒有想到,平日裏那個隻在戲文裏得以窺見一二的皇帝竟然會親自出宮。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跪了下去,其他人也都緊跟著跪倒在地,身子全都矮了一截。
跪地的眾人都忍不住翹首仰望,一道道熾熱的目光全都射向了承天門上方的城樓。
此時此刻,大部分的百姓已經忘記方才登聞鼓被敲響時的義憤填膺,他們的心頭更多的是對當朝天子的敬畏。
皇帝撩袍坐在了城樓上的一張金漆大椅上,神情嚴肅,不怒自威。
剛剛這一路過來承天門的路上,他已經聽顧淵稟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包括京中有孩童失蹤的事,包括一個女童說從宮裏逃出來的事,也包括女童的父親跑來擊登聞鼓卻被衙差阻攔……
皇帝的眉心深深地隆了起來,形成一個“川”字。
因為大公主所剩下的時日不多了,皇帝從昨日起就一直陪著她,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景仁宮。
他萬萬沒有想到,才短短的一天居然發生了那麽的事。
他唯一的女兒,他的大公主,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他又怎麽會任由上清的這等邪術折了寶貝女兒的福氣。
第208章
皇帝從高高的城樓上俯視下方眾人,第一眼就直覺地望向了登聞鼓所在的方位,這一看,便看到了站在登聞鼓旁的顧燕飛。
楚翊就站在皇帝的身邊,霜白的大氅被風吹得鼓起,獵獵作響。
他同樣也在看顧燕飛。
顧燕飛沒想到楚翊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仰首對著他微微一笑,刹那間,宛如枝頭花苞在刹那間含笑吐蕊,容色清豔。
皇帝徐徐環視下方眾人,道:“都起來吧。”
他的聲音在冬日的寒風中透著一絲不明顯的疲憊。
大太監趙讓扯著嗓門把皇帝的話重複了一遍,尖細的嗓音響徹這片寂靜的廣場。
那些百姓都有些驚訝皇帝如此平易近人,紛紛起了身。
皇帝的第二句話是:“是誰敲了登聞鼓?”
趙讓又把這句話也重複了一遍。
張書生正了正衣袍,身形略有幾分僵硬地朝中央走去,來到了承天門的正前方。
女童怯怯地捏著父親的衣袍一角,如影隨行地跟在他身邊。
張書生勉強維持著鎮定,對著城樓上的皇帝作揖,揚聲回答道:“回皇上,是草民。”
承天門正前方的廣場空蕩蕩的一片,兩邊守著兩排銅盔鐵甲的禁軍將士,禁軍沒有清場,隻是將其他的百姓攔在了兩側。
圍觀的百姓們站得遠,其實看不清皇帝的長相,隻覺得皇帝形貌清臒,氣度高貴,不笑時,自有一股無形威懾的天子之威。
百姓不由心下惶惶不安,靜觀其變。
城樓上的皇帝緊接著又問:“是誰攔著不讓人敲登聞鼓?”
以班頭為首的那一眾衙差兩股戰戰,全都不敢答應,可他們不說,自有李總旗替他們說:“回皇上,是京兆府的衙差。”
李總旗心下微沉,知道自己今天坐視這般衙差對普通百姓動手,怕是也逃不了一個不作為的罪名。他心裏連京兆尹也一並恨上了。
寒風瑟瑟,吹亂了皇帝下頷的胡須。
皇帝拈須,冷冷道:“宣京兆府尹。”
那些衙差們聽著,腳一軟,瞬間又跪了下去,惶恐地把頭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皇帝又問張書生道:“鳴冤者何人?為何擊鼓?”
張書生直到現在心裏還七上八下的,驚慌、忐忑皆而有之。
現在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了。
他一咬牙,也顧不上怕了,接著道:“草民張閔,狀告大公主殿下命人擄劫無辜孩童欲取心頭血煉丹治病……”
張閔越說越是悲憤,越說越是激動,兩眼通紅,胸膛劇烈起伏著。
張閔隻說狀告大公主,半個字沒提皇帝,其實他以及在場的其他人都懷疑皇帝多半知情甚至縱容愛女,隻是不敢妄議天子。
“……”城樓上的皇帝閉了閉眼,心頭翻湧著異常複雜強烈的情緒。
就算皇帝此前已經聽顧淵稟了經過,但現在身臨其境,聽當事者又說了一遍,覺得一顆心都涼了。
若真有法子可以救女兒,皇帝可以付出一切代價,但絕不是以別人的命換女兒的命。
而現在,他的女兒已經性命垂危,隻有兩天可以活了,有些人卻以女兒的名義在外頭興風作浪。
隻是想想,皇帝就覺得心如絞痛,氣得手腳冰涼,削瘦的身軀微微地發著抖。
楚翊從城樓中不緊不慢地走下,一邊走,一邊問張閔道:
“你有何憑證?”
楚翊清澈明淨的聲音如三月溫和的春風拂過整片廣場。
張閔雖然不知道這白衣公子是何人,但見對方可以代皇帝發言,顯然是貴人。
他定了定心神,便規規矩矩地回道:“小女便是人證。小女僥幸從宮裏逃出,說是為了救大公主,才要取他們的心頭血,讓上清真人煉心丹……”
周圍又靜了一靜。
“上清?”楚翊輕輕念了一遍,平穩的語氣中不含任何情緒。
可在張閔聽來,卻是對方在質疑此事。
“真是上清真人。”張閔連忙道,“小女絕對不會撒謊的。”
女童依偎在父親身邊,局促地連連點頭。
圍觀的百姓中忽然傳出一聲少年高亢的喊聲:“上清真人昨日是否進宮一查便知!”
此話一出,其他百姓也覺得有理,紛紛點頭,更有人出聲道:“我一早去過無量觀,觀中的道士說,上清真人昨日就被宣進宮了,徹夜未歸。”
人群中瞬間起了一陣陣騷動,如湖麵蕩起了層層漣漪。
楚翊繼續往前走著,不緊不慢地朗聲又道:“大公主確是病了。”
“上清所言,需用童男、童女各百名,取其心頭血,煉製心丹方能為大公主續命,否則大公主活不過三日。”
他的話字字清晰地傳遍了周圍幾十丈,傳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這番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們原以為皇家會斷然否認此事,沒想到這位公子竟直言不諱地承認確實有“心丹”一事。
眾人不覺痛快,反而心下一沉。
皇帝親臨承天門,不過是為了暫時平息民憤。
大公主做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接下來皇家是不是要將責任推給奴才,說是奴才自作主張了?!
殺幾個人,然後,不了了之?
百姓們瞬間嘩然,一時忘了對皇家的敬畏,越來越喧囂。
大公主要他們孩子的命,那他們該怎麽辦?!
===第167節===
幾個丟了孩子的百姓情緒臨近崩潰,既憤怒,又悲傷,更無力,不知道麵對天子強權,他們這些卑微的百姓還能做什麽?!
“民婦願意代孩子開心取血。”與張閔一起來的中年婦人忽然間好像一頭野獸是的衝到了張閔父女身邊,直接跪在了地上,聲嘶力竭地對著城樓上的皇帝連連磕頭,“皇上,求求您了!民婦願意一命代一命。”
她真切的神情、聲音極具感染力。
很快,也有其他孩子的家屬紛紛地對著皇帝磕頭,表示他們也願意代替自己的孩子獻出心頭血。
這一幕,令其他圍觀的百姓也深受觸動,皆是眼睛發酸,微微哽咽。
周圍的百姓又鼓噪了起來,如海浪般一浪接著一浪地拍來。
“上清所言,有違天倫,大公主不願。”楚翊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皇上也不願。”
他優美的嗓音仿佛帶著一種獨特的穿透力,穿過人的耳膜,輕輕地敲擊在眾人的心口;
又像是一股清亮的山澗清泉汩汩而來,洗去眾人心頭的燥意。
楚翊不疾不徐地接著道:“佛曰:今生作業,來生報。皇上一片拳拳愛女之心,不會讓大公主平添罪孽,禍及來生。”
楚翊言辭簡潔直白,並無矯飾。
但在場的大部分百姓並沒有被楚翊說服,隻覺得這番言辭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好聽話,其實沒有實證支撐。
這世上多的是人為了活命不惜犯下彌天大錯!
更何況,京城中那麽多孩子失蹤總是事實吧?
那些孩子又是何人所擄,要不是皇家所為,還能有誰可以在一夜之間無聲無息地擄走那麽多孩子?!
百姓們心裏疑竇叢生。
可即便有的人不信,認為這是皇家敷衍人的托辭,也不敢亂說話,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些個貴人想要弄死他們一個草民就跟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人人都在說話,哪怕個個都聲音不大,但交織在一起,難免嘈雜,廣場上的躁動久久沒有平息。
楚翊的視線穿過喧囂浮躁的人群望向了一道雪青色的窈窕身影。
“況且,”楚翊語調平穩地又道,“大公主的病不需要心丹。”
什麽意思?!這句話令得那些浮躁的百姓再次一驚,愕然地抬頭朝他看去。
周圍那些鼓噪的聲音霎時間全都消失了,一片寂靜,隻剩下寒風拂動旗幟的獵獵聲響。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扯著嗓門質問道:“誰說的?”
“上清真人道法高深,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這滿京城的人都知道的!”
“上清真人都這麽說了,還有可能例外嗎?!”
那個粗噶的聲音振振有詞地說了一通,令得附近的百姓聽著皆是心有戚戚焉。
“我說的。”
回答他的不是楚翊,而是另一個清脆響亮的女音。
“大公主不需要心丹。”
顧燕飛一邊說,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信步走到了張閔父女的身邊。
她的唇角噙著一抹自信的笑,帶著幾分驕傲與張揚,卻又因相貌出眾、氣質灑脫不讓人覺得反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集中到了顧燕飛的身上。
“這不是剛剛那位姑娘嗎?”人群中有人指著顧燕飛道,“連那陣妖風都吹不倒她呢。”
“是啊是啊。”立即有人激動地附和,聲音高亢,“風遇到她就散了,這肯定是個神人!”
“還有那個衙差想對她無禮,就摔了個狗吃屎。”
“剛才的妖風……不,狂風是不是因她而起?”
方才風起時太亂,大部分人都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其實根本沒看到是什麽情況,但這時,聽其他人信誓旦旦地說著,就覺得自己剛才也看到了。
這個人說,那姑娘剛才走路時腳不沾地,是被風送過去的;那個人說,衙差對她無禮時,看到一道風刃劈出……
第209章
一個青衣少年振奮地鼓掌道:“我剛剛看到天降金光於這位姑娘身上,這定是天降吉相!”
“我也看到了!那金光在她身後形成了一個光環,就跟那畫裏的觀音菩薩似的。”
“這定是天女下凡,周身有金光護體,所以,那些個魑魅魍魎都沒法近她的身!”
“天女下凡?莫不是為了普渡眾生?”
“……”
在這種熱烈的氣氛中,很多人說話根本沒過腦子,越說越誇張,說著說著連他們自己都信了。
顧燕飛藏在袖中的手指蜷曲了一下,被說得頭皮發麻,心道:這姓夏侯的搞什麽!
就算在曜靈界,她奉師命去凡人城鎮做事,最多也就是被人恭敬地稱呼一聲“仙子”。
這姓夏侯的家夥肯定是故意惡心她呢!
楚翊把拳頭放在唇畔,無聲地一笑,眉目溫潤。
即便他什麽也沒說,顧燕飛也確信了,他肯定聽到了方才那些誇大其詞的細語聲。
顧燕飛抿了抿紅唇,傲嬌地偏開了視線,心裏有那麽一點點惱羞成怒。
姓夏侯的估計現在不知道躲哪兒正在看她笑話呢。
這麽一想,顧燕飛暗暗地咬牙,若無其事地抬起頭,愈顯下頷和脖頸的線條秀美修長,一派清風霽月。
她抬眼看向楚翊,淡淡地問道:“大公主呢?”
楚翊見過各種各樣的她,狼狽的,狡黠的,自信的,殺伐果敢的,暢然而笑的……卻還是第一次看她現在這副樣子,眼神又變得柔和了一些。
他可不想惹她生氣,而且安樂的病情……
楚翊的心一沉,眸色微凝,抬手無聲地做了個手勢,後方的一個中年內侍立即意會,作揖領命,匆匆退下。
那些百姓全都翹首以待,而那二十來個衙差則是滿頭大汗,周身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濕噠噠的,心涼如冰。
大公主還沒來,京兆尹形色匆匆地先一步趕到了。
來回望著城樓上的皇帝以及下方的楚翊、張閔等人,京兆尹的眉心蹙了蹙,神色凝重地候在了一旁。
他飛快地與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交換了一個眼神,就低眉順眼地垂手而立。
立即有內侍注意到京兆尹的到來,附耳對著皇帝稟了一句。
皇帝點了點頭,眼角的餘光瞟見一個輪椅被人徐徐地推了過來。
輪椅的木輪子滾動時,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
圍觀的百姓們尋聲看了過去,想看看這位傳聞中的大公主到底是怎麽樣的人物。
七八丈外,一個披著紫色鬥篷的小姑娘坐在輪椅上,被一個白麵無須的內侍徐徐地推了過來。
還不滿十歲的小姑娘瘦瘦弱弱,臉色慘白,瞳孔黑白分明,兩頰瘦得微微凹陷了進去,仿佛一陣風就是被吹走似的。
旁邊服侍的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安樂的肩膀,生怕她會磕著碰著。
百姓們全都震驚地瞪大了眼,呆呆地看著輪椅上的安樂。
原本在他們的想象中,大公主會是一個囂張跋扈、橫行霸道的姑娘,無法無天。她為了活下去,不惜以命換命,令下人在京城擄孩童。
卻沒想到這大公主這麽柔弱,楚楚可憐,完全跟《醉打金枝》裏那種驕傲自大的姑娘對不上號!
“大皇兄,”安樂軟軟地對著楚翊喚道,人還很虛弱,聲音飄忽無力,“讓父皇幫他們找找孩子吧。”
“他們丟了孩子,一定很著急,很擔心,很害怕。”
“大皇兄,你讓父皇……不要生氣。要是我……走丟了,父皇也會……著急的。”
安樂說話的聲調軟軟的,柔柔的,因為虛弱所以斷斷續續的。
這麽一個單純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張潔白無瑕的白紙,又像是清澈見底的泉水,一覽無遺,任誰都無法相信這會是個陰狠歹毒的惡人。
隻是看著她,就不由心生同情與憐惜。
離得近一些的百姓們也聽到了安樂說的這些話,忍不住就說與了後麵的其他人聽,一傳十,十傳百。
這其中真不會有什麽誤會吧?!
不少百姓的心中忍不住浮現這個念頭,動搖了原本堅定的信念。
連書生張閔都有些不確定了,這大公主瞧著比他的女兒還小,還柔弱,跟個脆弱的瓷娃娃似的,仿佛碰一下就會壞。
楚翊溫柔地摸了摸安樂柔軟的發頂,柔聲安撫道:“你放心,父皇他心裏有數。”
他心裏也同樣有數。
楚翊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道冰寒至極的冷芒,一閃而逝。
麵對安樂時,他始終是她溫柔可靠的長兄。
安樂又看向了顧燕飛,愉悅地一笑:“姐姐。”
這一笑,為她慘白的麵頰增添了幾分淡淡的紅暈,生動了幾分。
太好了,她還來得及把她和大皇兄做的那個白兔燈籠親手交給姐姐。
從安樂出現的那一刻起,顧燕飛的目光就同其他人一樣落在了安樂的小臉上,隻不過,她在觀察安樂的氣色。
麵色蒼白。
氣息微弱。
印堂發黑。
大前天她在宮裏的畫舫上第一次見安樂時,安樂雖然有些贏弱,但也沒有弱到現在這個命懸一線的地步。
隻是從安樂此刻的麵相來看,她體內就像隻有最後一口氣還提著。
等這一口氣若是泄了,她的命也就沒了。
顧燕飛可以斷定,如果聽之任之,安樂的壽數怕是不超過二十個時辰了。
顧燕飛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思緒飛轉。
===第168節===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
但實際上,任何疾病的惡化都是有一個過程的,畢竟疾病不是刀子,會令人一刀斃命。
所以,當顧燕飛今早聽聞大公主病危的消息時,就清晰地意識到了一點——
這不是病。
不是病還會有什麽?
中毒?
又或者……
顧燕飛的瞳孔微微翕動,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了安樂的身邊,捏住她的右腕,隻輕輕一搭,臉色就變了。
顧燕飛喃喃自語道:“蠱!?”
她的聲音很輕,也隻與她最近的楚翊聽到了。
楚翊麵色一變,眼眸沉了沉,垂眸看著安樂蒼白如紙的小臉。
顧燕飛拿出自己的針包,從中取了一根銀針,盯著安樂的黑眸,語調溫柔地安撫道:“別怕。”
安樂乖巧地一笑:“我不怕。”
安樂體弱多病,這些年她喝的藥幾乎比喝的水還多,時不時就會由太醫為她針灸、放血。這些,她早已經習慣了。
“不疼的。”顧燕飛飛快地用銀針在安樂的無名指尖紮了一下。
她的動作很快,在安樂還沒反應過來時,銀針已經被顧燕飛收了回去。
安樂的指尖逸出一滴殷紅的鮮血。
在常人看,這並無不對。
可是在顧燕飛看來,銀針上沾的這滴血卻很不對。
血液中充斥著一縷細細的灰氣,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灰氣。
是蠱。
蠱乃萬蟲之王,將萬條毒蟲置於甕缸之中互相吞噬,一年後,剩下的最後一條毒蟲就是“蠱”。
盅的種類奇多,不同的方法可以養出不同的蠱,金蠶蠱、麒麟蠱、蛇蠱、石頭蠱、腫蠱、中害神……光她知道的就有幾百種,她不知道的蠱更是數之不盡。
蠱可比毒要麻煩多了!
顧燕飛看著針尖上的那滴血,表情罕見地變得嚴肅了起來。
空氣瞬間轉為凝重,天空中的陰雲不知何時又堆砌在天際,似是山雨欲來。
宮門口越來越擁擠,還有更多的人聽聞聖駕來到承天門的消息,匆匆趕來,想要一睹聖顏,也有人悄悄地離開了,沒有驚動任何人。
一個灰衣青年策馬疾馳於京城的大街小巷,朝著位於城南的庾宅飛馳而去。
而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於半個時辰前從長安右門離開,同樣去了庾家。
此時,那人已經到了庾宅的外院大廳,正在對著上首的庾家主稟報宮門發生的事。
外人都以為這回是庾大夫人帶著侄女一起來了京,卻沒有人知道庾家主也悄悄地來了。
英國公夫人庾氏也在廳中,坐於下首。
廳堂內,充斥著一股壓抑凝重的氣氛。
“……京兆府的衙差沒能攔住,那個叫張閔的書生半個時辰前就已經敲響了登聞鼓。”站在廳堂中央的中年人維持著抱拳的姿勢,麵龐恭敬地微微下垂。
稟完後,中年人就如一棵古鬆般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
屋內陷入一陣死寂。
庾家兄妹倆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濃濃的陰雲湧上他們的額頭,心沉到了穀底。
整件事已經失控地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
庾氏緊緊地攥著手裏的帕子,麵沉如水,惱怒地說道:“上清到底在做什麽?!”
“他怎麽會把事情弄成這樣?!”
她的眉心深深地皺起,聲音高亢,再也維持不住她的世家風儀。
這件事本是以大公主的生死為籌碼的一個局。
從大公主垂危,上清對皇帝提出要以童男童女的心頭血煉心丹時,無論皇帝願意或者不願意,都已經不重要了。
有了這個由頭,他們就可以推波助瀾地燒起一把火。
隻要有人在長安右門血濺當場,那麽民憤勢必會被挑起,所有百姓都會認定皇帝是個殘酷無道的暴君。
如此,他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百姓推到皇帝的對立麵,造成皇帝不得民心的局麵。
屆時,康王隻需振臂一呼,不僅是世家,甚至連那些個寒門清流也會與康王站在一起討伐皇帝。
失民心者,失天下!
皇帝的這把龍椅自然也就坐不穩了。
第210章
庾氏將手裏的帕子攥得更緊了,眸色陰鷙。
庾家主揮退了那名中年男子,煩躁地起身在廳內踱了個來回,沉聲道:“我怎麽知道!”
他恨不得現在就把上清叫到這裏來對質,可是上清自昨天進了宮後,就沒了消息。
庾氏擰眉把整件事又細細地回想了一遍,又道:“那些人怎麽就把上清推出來當靶子了?”
這件事本來不是應該劍指皇帝不仁嗎,結果卻反倒是上清背上了妖道的臭名!
庾氏看向了長兄,還以為這是他的主意。
“不是我!”庾家主不快地否認道,“二妹,你別亂想。”
上清是他們長房的嫡係,他如今能在景國有如此崇高的地位,耗費了十幾年的時間以及庾家大量的資源,不到萬不得已,怎麽可能會舍棄掉上清!
庾家絕不可能再耗費十幾二十年再去培養一個“上清”,他們等不起,這些年庾家已經岌岌可危了。
庾家主又到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了,拳頭在膝頭反複捶打了好幾下,煩躁、不甘、焦慮等等的情緒皆而有之。
明明他們計劃周全,可現在,局勢已經徹底失控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和他們之前推演的不一樣了。
上清被當作了靶子,長安右門那裏無人傷亡,甚至連登聞鼓也被敲響……
可想而知,皇帝聽到有人敲登聞鼓,肯定不會置之不理,那麽接下來……
庾氏心頭躁亂,急忙又問道:“大哥,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庾家主揉了揉酸澀的眉心,眸色陰沉地說道:“康王那裏應該也得了消息。”
倘若局勢徹底失控,他們也唯有把康王推出去當出頭鳥了。
哪怕沒憑沒據,皇帝也必然會認定這一切的主使者是康王。
或者說,皇帝也會“願意”是康王,到時候,就讓他們兄弟倆去爭去奪好了。
這時,守在廳外的老管家進來了,稟道:“家主,阿力回來了。”
“讓他進來。”庾家主忙道。
名叫阿力的灰衣青年就疾步匆匆地進了大廳,他一路從長安右門趕來,趕得急,氣息猶有幾分不穩。
“家主,”阿力抱拳稟道,“皇上在一炷香前出宮到了承天門。”
他稟的第一句就是驚人之語。
沒待庾家主和庾氏回過神,阿力緊接著又道:“定遠侯府的顧二姑娘說,她可以救大公主。”
當庾氏聽對方提起顧燕飛時,手劇烈地一顫,差點沒把手裏的茶盅給砸了。
茶水溢出茶杯,燙紅了她的手指。
顧二姑娘?
顧燕飛!
怎麽會是她!
顧燕飛怎麽會莫名其妙地摻和到這件事上來?!
庾氏不由想到了那塊鳳紋玉佩,那塊碎得四分五裂、再也拚湊不起來的鳳紋玉佩,眼神又陰鷙了三分。
庾氏嘲諷地撇了下嘴,“她會醫術?”
就是會醫術又如何?!
大公主得的根本就不是病。
而是……
阿力立刻回道:“顧二姑娘說,是蠱。”
“……”庾氏差點沒失態地站起身來,手裏的帕子從指間滑落,顫聲問道,“為什麽她會知道是蠱?”
阿力搖了搖頭,沉默以對。這他就不知道了。
庾氏語調壓抑地又問道:“顧二姑娘還說了什麽?”
阿力直覺地想搖頭,可又想到了什麽,眼睛猛然瞪大,道:“對了,是顧二姑娘帶著那書生去敲登聞鼓的!”
庾氏麵色又是一變,心頭一陣發麻。
也就是說,今天的局麵會失控,與顧燕飛脫不了幹係!
庾氏的腦海中浮現出顧燕飛那張清麗絕倫的麵容。
這姓顧的丫頭美則美矣,可庾氏從來都瞧不上她,顧家長房早就廢了,這丫頭又曾走丟十四年,從小就跟那些賤民混跡在一起,粗鄙肮髒。
再美又如何,光有相貌,跟那些煙花女子又有什麽區別?!
若不是為了那塊鳳紋玉佩,庾氏也不會去委屈兒子的。
庾氏原本是都想好了,隻要那塊玉佩一到手,就會以她不檢點、與人私通為名退親。
===第169節===
屆時名聲有瑕的是顧燕飛,對兒子沒什麽妨礙,也不影響兒子日後說親。
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卻是一波三折……
庾氏每每想起那一日她在兒子跟前脫口而出的那些話,就懊惱不已,要是當時她沒說那些話,兒子也不至於被刺激到,衝動地跑去顧家,還傷成了那樣。
事後庾氏反複回想,總覺得自己當日頭腦發熱的狀態不太對,此時再聯想今天的事,她的心跳開始失控地亂跳起來,心亂如麻。
姓顧,定遠侯府的?庾家主蹙起了眉頭,若有所思道:“我記得,上清上次好像說定遠侯府中有高人攪和,導致慕容家的那件事黃了,才會害他被反噬。”
庾氏一聽,怔住了。
她見過上清受反噬的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幾乎沒法直視。
上清天生道骨,心高氣傲,過去的四十年一直過得順風順水,進了無量觀後更是一路青雲,在觀中隻屈居於觀主之下,從未受過挫折。
對於受反噬的事,上清隻粗略地提了一兩句,他們想問個清楚,他就大發雷霆地甩手而去。
難道上清說的那個“高人”就是顧燕飛?!
是顧燕飛把上清害成了那般鬼樣子?!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庾氏的心裏像是有無數螞蟻在啃咬似的,手指深深地掐進了自己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情緒,冷靜思索著:一次可以說是偶然,可是兩次,三次,就不是“偶然”可以解釋的了。
沒錯,上清說的高人,必然就是顧燕飛!
庾氏當機立斷地說道:“大哥,你不能再留在京城了,穩妥起見,你還是趕緊先走吧,先回豫州。”
庾家主被庾氏搞得一驚一乍的,忍不住道:“二妹,你慌什麽?”
現在形勢雖然不好,但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上清知道利害,不會輕易攀扯庾家。
二妹終究是婦道人家啊……庾家主在心裏幽幽感慨著。
“大哥,謹慎為上。”庾氏正色道,一想著慕容家與上清的下場,心中的不安更濃了,“大哥,有英國公府在,我不會有事,但是我們庾家若是沒了大哥,日後興盛無望。”
太祖皇帝打壓世家門閥,庾家又是前朝末代皇後的娘家,處境多少有些尷尬。
過去這五十年,他們庾家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直到她嫁來英國公府,才算入了其他世家的眼。
經過這麽多年的經營,庾家勉強有了點起色,這個時候要是走錯一步,就會前功盡棄,別說恢複家族往日的榮光,庾家怕是會整個覆滅。
庾家輸不起!
“好,那我先回豫州去。”庾家主決定還是聽庾氏的,當即起身,又吩咐大管家趕緊準備車馬。
庾家主走了,隻剩下庾氏有人魂不守舍地坐在廳堂裏,坐立不安,隻等著下一撥人來稟。
她銳利的目光透過敞開的窗戶遙遙地朝皇宮的方向望去。
恨不得能開了天眼,能看到顧燕飛在做什麽。
不僅是庾氏,從承天門到長安右門附近的百姓此時也都一個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顧燕飛。
蠱。
他們也就是聽說過,卻從來沒有見過。
那些個民間流傳的詭事異聞中不乏關於苗人、巫師與蠱的故事,什麽苗女給情郎下了蠱,情郎因負心而蠱毒發作,丟了性命什麽的;也有那些個巫師為報私仇給仇家下蠱,害人滿門的傳說。
樁樁件件都是關乎人命,頗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百姓議論著關於蠱蟲的事,心裏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這會兒,無論是誰都不想離開,想看看大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蠱,也想看看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從承天門到長安右門的這片廣場上,宛如一片潮起潮落的海麵,嘩嘩作響。
又過了一會兒,賀公公捧著一個木匣子疾步匆匆地跑了過來。
“顧二姑娘,這是您要的香。”賀公公捧恭恭敬敬地把匣子送到了顧燕飛的手中。
顧燕飛從匣子中取出了一支香,嗅了嗅。
安息香、大食香、降真香、陽艾草……都齊了。
“很好。”顧燕飛滿意地挑眉,暗歎這宮裏的香料與藥材真是齊全,這麽短的時間,就把她要的十幾種東西全湊齊了,還製成了香。
顧燕飛隨意地拈了拈那支香,俯身對輪椅上的安樂柔聲道:“一會兒可能有點疼,你忍著點。”
“我不怕疼。”安樂乖巧地說著,聲音軟軟的。
她想拍拍胸膛表示她的決心,可她實在太虛弱了,胳膊完全不聽使喚。
顧燕飛的心中一片柔軟,又對著楚翊叮囑了一句:“一會兒你扶住她,不要讓她亂動。”
楚翊微微頷首。
顧燕飛隨手在那支香上彈了一下,香的一端就無火自燃,嫋嫋地飄出了一縷細細的青煙。
這一幕,看得周圍的百姓發出一聲聲驚歎聲,“天女下凡”、“神通廣大”、“法力高深”之類的詞又飄了過來。
顧燕飛眼角幾不可見地抽了抽,抖了抖一身的雞皮疙瘩,又往夏侯卿身上記了一筆。
一縷縷青煙嫋嫋地在空氣中飄流著。
這熏香的香味很獨特,夾著些許鬆柏的香氣,素樸悠遠,如絲一樣,驅散了那沉悶陰冷的空氣。
第211章
要是在曜靈界,顧燕飛至少知道十幾種方法可以驅除蠱蟲:
可在這個小世界,她隻能采取最溫吞、穩妥的辦法,畢竟安樂隻是一個脆弱的凡人,不是體魄強健的修真者。
顧燕飛將香炷放至安樂的鼻端,香炷燃燒產生的那縷青煙一點點地飄進她的鼻腔。
安樂輕輕地嗅了嗅熏香,形容間露出幾分緊張與不安。
顧燕飛與楚翊分別站在輪椅兩側,一眨不眨地盯著安樂,觀察著她每一個的變化。
忽然,安樂的左手背上浮現一條細長的凸起,將手背的皮膚撐開,呈現一種詭異的血紅色,似乎手背被刀刃割出了一道血痕。
安樂眉心一皺,蒼白消瘦的臉龐上露出痛苦難耐之色。
“來了。”顧燕飛低聲道。
這兩個字是對楚翊說的。
楚翊立刻意會,按住了安樂的肩膀。
安樂的手背上那條“血線”扭動了起來,若隱若現,似有什麽東西在她的皮膚下肆意地遊走著……
“……”安樂的口中發出低低的抽氣聲,雙手緊緊地扣著輪椅扶手,指尖發白,額頭與脖頸暴起根根青筋,嬌小的身子顫抖不已。
她蒼白的小臉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編貝玉齒深深地陷進下唇中。
顯然正在忍耐著一種極致的痛楚。
可即便如此,安樂沒哭也沒叫,甚至還反過來寬慰顧燕飛與楚翊道:“我沒事……不痛的。”
她嬌軟的聲音斷斷續續。
城樓上的皇帝實在是坐不住了,步履匆匆地從城樓上走了下來,恰好聽到了女兒的這句話。
看著輪椅上痛苦難耐的女兒,皇帝心如絞痛,停在了三四步外,幾乎不忍去看。
安樂皮膚下的那根“血線”急速地沿著手腕往上遊動,沒入她寬大的袖中,不一會兒遊到了她雪白的脖頸上,繼續往上而去……
很快,小姑娘那小巧精致的臉龐上赫然出現了一條色澤鮮豔的“血線”,扭成了一道詭異的弧度,顯得那麽妖異,似乎隨時會穿破皮膚,破體而出似的,令人隻是這麽看著就覺得毛骨悚然。
張閔父女以及那中年婦人就站在四丈開外,也看到了這一幕,皆是露出惶惶之色。
那女童更是嚇得把臉埋進了父親的胸膛裏。
在一道道震驚的目光中,一根赤紅色的長須緩緩地從安樂的一邊鼻孔探了出來,顫顫微微。
顧燕飛當機立斷地將手裏的那支燃燒的香炷往後挪了一點,那赤紅的長須似乎被牽引似的,繼續往外探出,速度越來越快。
一條赤紅色足有一寸半長的百足長蟲從安樂的鼻腔中呲溜地爬了出來,模樣古怪,似蜈蚣又非蜈蚣。
那蠱蟲爬行的速度奇快,百足齊舞,眨眼間就沿著香炷爬上了顧燕飛的手背,口器中發出冰冷的嗤嗤聲,似乎想要鑽入她的體內。
這驚悚的一幕引來一片驚呼聲。
顧燕飛卻是不慌不忙,飛快地伸手捏住了那赤紅蠱蟲的一根觸須,往案上重重一甩,把它摔得七暈八素。
接著,她又捏著它的觸須將它提起,饒有興趣地搖晃了幾下,嘴裏發出嘖嘖聲:“就是它了。”
眾人目露駭然,不禁打了個寒戰,大部分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發不出聲音。
那條赤紅色的蠱蟲還活著,在半空中死命地扭著細長的蟲身、揮舞著百足掙紮不已。
一些膽小的婦人已經偏過了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汗毛倒豎;也有人默默地往後退了退,生怕這蠱蟲的觸須突然斷開,從顧燕飛手中逃脫轉而鑽進他們的體內。
幾步外的皇帝整個人像是釘在了地麵上似的,直直地看著顧燕飛手裏的這條蟲子。
“這是蠱?”皇帝嘴唇輕啟,蒼老沙啞的聲音幾乎在顫抖著。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女兒的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是病,而是蠱!
難怪當時怎麽也查不出病因;
難怪誰都治不好女兒的病;
難怪女兒會一夜之間重病,又變得不良於行,日漸體衰。
皇帝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心頭的怒意翻湧。
他的女兒還這麽小,卻已經承受了很多大人也難以忍受的痛苦與煎熬。
“是蠱。”顧燕飛看著手裏的赤紅蠱蟲,點了點頭,“這是血蠱。”
血蠱寄生於人體內,會一直吸食人的精血,一旦寄主的精血無法滿足它時,它還會去啃食寄主的血肉骨髓,安樂能活到現在,全歸功於她是皇室中人,補身子的好東西不要錢的往她嘴裏送,滿足了血蠱的需求。
在這個小世界,能養出這麽凶的蠱,這人也算是有幾分本事了。
顧燕飛在曜靈界時也和蠱物打過交道,不過,曜靈界的蠱物與這種凡間的蠱蟲,自是遠遠不同的,這像是凡貓與靈獸的差別,不能相提並論。
===第170節===
輪椅上的安樂自然也看到了顧燕飛手裏的赤紅血蠱,臉上也露出幾分怯色。
她自小就怕那些蛇蟲鼠蟻,此刻見顧燕飛渾然不懼地把那隻可怕的蠱蟲抓在手裏,是既欽佩又惶惶,想看,又不敢多看。
隻要一想到這蟲子是從她身體裏爬出來的,小姑娘就覺得心驚肉跳,指尖發麻。
“殿下,喝些茶水吧。”宮女急忙端來了一杯溫茶水,仔細地俯視著安樂喝茶。
宮女又拿出一方帕子,動作輕柔地給安樂擦去了額角的汗水,心裏長舒了一口氣。
她離得近,看得清楚明白,在蠱蟲引出體後,安樂的氣色肉眼可見地一點點轉好了。
一炷香功夫前,安樂剛被推來這裏時,奄奄一息,連說話微笑都很吃力,仿佛隨時會撒手人寰似的。
而現在,她的臉上有了點血色,呼吸也平穩了很多。
圍觀的百姓也全都望著安樂的方向,心情直到此刻還沒有平複。
方才在場數百人都是親眼目睹,那條蠱蟲是從大公主的身體裏被引出來的,這麽多雙眼睛從方方麵麵盯著,完全作不得假。
眾人越想越是心驚不已,對這位嬌弱的大公主生出了濃濃的同情。
“查!”皇帝威嚴而憤怒的聲音驟然響起,“此等陰毒之人決不能縱容!”
說話間,皇帝清瘦的身體不住地顫抖著。
安樂是五年前重病的,從此不良於行,也就是說,這蠱蟲在她體內至少有整整五年了。
過去這五年裏,蠱蟲貪婪地吸取她的血肉為養分,讓她變得體弱多病,讓她差點就丟了性命……
皇帝蒼老渾濁的雙眼變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心緒翻湧,其中有對女兒的心疼,有對幕後黑手的憎惡。
其實不用查,皇帝也知道給安樂下蠱的那個人是誰。
上清。
除了上清,還會有誰!
就算不是他,他也肯定牽涉其中!
皇帝正要下旨,就見楚翊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黑幽幽的雙眸深不可測。
楚翊牽引著皇帝的視線朝幾步外的顧燕飛望去。
顧燕飛一手捏著那隻血蠱,另一隻空閑的手中多了一張符,與楚翊對視了一眼後,含笑對著百姓們道:“蠱識主。”
楚翊的唇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
“嗡嗡……”
蠱蟲似乎感應到了什麽,細長的蟲身兩邊忽然冒出了一對透明的翅膀,急速地扇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響。
它試圖振翅從顧燕飛的手裏掙脫,然而,顧燕飛那隻捏慣了銀針的手穩得不得了,兩根手指捏著蠱蟲的觸須半點沒鬆懈。
顧燕飛又穩又準地將那道符貼在了蠱蟲上。
血蠱霎時間像凍僵似的,一動也不再動,唯有那道符籙在風中搖曳,簌簌作響。
顧燕飛掐指一算,纖長手指掐動了兩下後,那張符的一角就自己燃燒了起來,火焰在半空中幻化成了兩個字——
上清。
這兩個字清晰地浮在半空中,周圍所有人都看到了。
“上清,是上清真人!”
好些個識字的百姓都認出了半空中漂浮的這兩個字,齊齊地念出了聲。
這下,連那些不識字的人也知道顧燕飛這一卦的結果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姓們一片嘩然。
“不會吧?!”一個婦人忍不住出聲道。
好些個百姓遲疑著為上清真人辯護道:
“上清真人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樂善好施,贈衣施藥,妙手回春,救了很多人,也幫了很多人呀。四鄰八舍都是知道的。”
“是呀,上清真人明明是個濟世天下的活神仙,下蠱這等陰毒之事怎麽可能同他有關,是不是搞錯了?”
“……”
上清真人盛名已久,這些年來,用他神鬼莫測的手段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赫赫威名早已深入民心。
“什麽活神仙,不過是個欺世盜名之徒罷了。”一個幹瘦的中年人嗤笑著大聲道。
“他能提出殺人取心頭血煉丹這種喪盡天良的主意,怎麽可能是個心善之人?!”
“說得沒錯,上清真人如此喪心病狂,手段毒辣,這下蠱之人肯定就是他。”
“……”
斥責聲一浪高過一浪,百姓中的各種議論聲越來越激烈,大部分人都信了顧燕飛的這一卦,覺得這下蠱之人必是上清。
除了上清,還能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