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天泠      更新:2023-02-21 21:31      字數:47878
  第022章

  顧太夫人輕撫了下手中的佛珠串,抬手對著李嬤嬤做了個手勢。

  ===第15節===

  李嬤嬤笑容滿麵地朝顧燕飛走近,打算領她下去安頓,就聽顧燕飛雲淡風輕地吐出幾個字:

  “這婚事,我不要。”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語氣很平淡,可聽在其他人耳中,猶如晴天霹靂,一道道震驚的目光投向了她。

  “胡鬧!”顧太夫人勃然大怒,擲地有聲地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一個姑娘家做主。”

  她對顧燕飛的感觀本來就不好,覺得這丫頭樣樣不如顧雲嫆,尤其是這回跑了一趟丹陽城後,對她就更不喜了。

  在丹陽城的那幾天,她隻見過顧燕飛兩次,到的那天和走的那天,免了她中間幾天的請安,就是刻意冷著她。

  她瞧著顧燕飛這些天都還算安分,再沒鬧出什麽事來,還以為她學乖了,沒想到這丫頭就是個刺頭,真真不知好賴。

  氣氛陡然凝固。

  “祖母息怒,保重身子。”顧雲嫆嬌柔的聲音仿佛春風拂過柳梢。

  她貼心地撫著顧太夫人的背為她順氣,一下又一下。

  待顧太夫人氣息稍緩後,顧雲嫆再次看向了顧燕飛,眸光清澈,委婉地勸道:“二姐姐乍到家中,心有不安也是難免,可是百善孝為先,祖母年紀大了,有頭痛症。大夫說了祖母不能動怒,讓我們事事多順著祖母。”

  顧雲嫆一片好意地規勸顧燕飛。

  在這侯府,顧太夫人就是天,顧燕飛是晚輩,她的命運就捏在顧太夫人的掌心,太強可不好。

  再說,顧、方兩家的這樁親事本來就是屬於顧飛燕的,現在也隻是“物歸原主”,各歸各位。

  顧燕飛在心裏咀嚼著顧雲嫆的這番說辭,恍惚間,遙遠的回憶紛至遝來。

  上輩子,她從未學會說不,太夫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聽從家裏的安排應下了這門親事,可是又換來了什麽呢?

  英國公府說她不知檢點,曾在丹陽城走失了一夜,他們以此為由撕毀婚約並大肆宣揚,讓她後來在京城寸步艱難。

  當時顧太夫人這親祖母沒有維護她一句,還把她送去庵堂住了一年。

  後來,大哥戰死沙場,卻被康王冠以“好大喜功”、“逞匹夫之勇”的罪名,顧太夫人為了與大哥撇清關係,不僅沒有去幫大哥收屍,還把大哥從族中除名。

  她的父兄馳騁沙場,為大景朝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最後也不過落得一個屍骨無存、背負罵名的下場。

  再後來……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刻骨銘心,這些往事成了糾纏她兩百年的心魔,深深地刻進了她的靈魂中。

  顧燕飛一時間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沒說話。

  然而,她的沉默不語看在顧太夫人眼裏,那就是服軟了。

  胳膊拗不過大腿,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顧太夫人眸底掠過一道利芒,吩咐道:“李嬤嬤,你去好好教教二姑娘規矩禮數。”

  “是,太夫人。”李嬤嬤連忙屈膝領命。

  顧太夫人撫了撫衣袖,肅殺寒冬般的視線再次投向顧燕飛,又道:“你這幾日好好準備,等英國公府來下小定時,別亂說話。”

  頓了頓,顧太夫人語含警告地補了一句:“可別再像上次那樣……”

  每每想到顧燕飛竟對著方明風大放厥詞地說什麽婚事作罷,顧太夫人就感覺太陽穴一陣陣的抽痛。

  她才話說到一半,顧燕飛霍地站了起來,眸光清冷、疏離而又幽深。

  “太夫人,我父母雙亡,顧家對我既無養育之恩,也無幫扶之情,憑什麽做我的主?!”顧燕飛淡淡地反問道。

  顧太夫人好似被卡住脖子的大白鵝似的,噤了聲,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氣成了醬紫色。

  屋子裏一片窒息的寂靜,落針可聞。

  顧太夫人勃然大怒,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幾上,臉色都青了。

  “來人,拿家法!”

  不一會兒,一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就恭敬地捧來了家法,那是一把一寸半寬的竹戒尺,又厚又沉。

  “打,給我好好教訓這不孝子孫!”

  顧太夫人冷聲下令道,婆子麵無表情地捧著竹戒尺朝顧燕飛步步逼近,

  睡得正香甜的奶貓被太夫人那尖利的聲音吵醒,睜開了惺忪的碧眸,視線在顧太夫人與婆子身上掃過,不開心地吼道:

  “喵嗷!”

  奶貓的叫聲即便是威嚇咆哮,依舊綿軟可愛。

  顧太夫人與那婆子身子一麻,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衣裳內濕噠噠的,婆子覺得手中的戒尺重如泰山。

  顧太夫人嘴巴張張合合,喉頭艱澀,那聲“打”已在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她抬手指向了顧燕飛,那隻手在發抖,眼中滿是驚恐和不解。

  這時,門簾被人刷地撩起,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形大步流星地跨了進來,風塵仆仆。

  “住手!”

  來人一眼看到了婆子手裏的戒尺,冷聲喝道,清朗的聲音銳利如劍鋒。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俊眉朗目的少年,身穿一襲修身的藍色錦袍,勁瘦的腰間束著一條繡火焰紋的玄色腰帶,襯得他身形愈發頎長清雋,如青竹似鬆樹。

  “……”顧燕飛怔怔地看著藍衣少年,眼眶微微一酸,目光不願移開。

  這一世,她重回這個牢籠般的定遠侯府,既是為了化解她的心魔,也是為了能夠見到——

  她的大哥。

  還沒睡飽的奶貓一邊看看它的主人,一邊打了個哈欠,見沒它什麽事了,就繼續閉眼睡覺,蜷成一個三色毛團子。

  下一瞬,顧太夫人打了個激靈,終於回過神來,心底發寒:顧燕飛撿的這隻貓邪門得很。

  她的手指緊緊地捏住了佛珠串,定了定神,不太自然地問道:“淵哥兒,你怎麽回來了?”

  來人正是顧家長房的嫡長子顧淵。

  顧太夫人完全沒想到顧淵會突然回府。

  顧淵自打一年前進了西山大營後,就常年待在大營中,一般隻有休沐的日子可以回侯府。

  半年前,當真假千金調包的真相揭開後,顧太夫人就囑咐各房先瞞著顧淵,美名其曰,怕找不到他妹妹讓他失望,不如等人接回侯府後,再與顧淵細說。

  這一瞞就瞞到了現在。

  第023章

  顧太夫人眼神遊移,拿不準顧淵是否已經知情。

  顧淵恍若未聞地又往前走了幾步,灼灼的目光始終注視著顧燕飛,雙腳像是灌了鉛似的,越走越慢。

  母親謝氏過世時,顧淵才三歲,他依稀還記得母親的容顏,隨著年歲的增長,記憶越來越模糊,此刻當他看到他的妹妹時,眼前這張清麗精致的麵孔就與夢中母親的麵容重疊在了一起。

  他的妹妹長得很像母親!

  他曾經總愛貼在母親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感受妹妹的胎動。

  那時候他們一家人很快樂。

  顧淵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眼眶濕潤。

  一股自心底升起的悸動在無聲地告訴他,她才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他定了定神,才道:“我是你的哥哥,顧淵。”

  “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少年的聲音緩慢喑啞,話語中所蘊含的溫暖、堅定與真摯滿滿地溢了出來。

  “大哥。”顧燕飛輕輕地喚了一聲,露出了她今日第一個笑容。

  顧淵鼻尖發酸,在極短的時間內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轉而對上首的顧太夫人說道:“祖母,妹妹才剛回來,累了,要是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帶她先走了。”

  也不等顧太夫人回答,顧淵拉起顧燕飛的一隻手就走,完全無視了其他人。

  “淵哥兒!”顧太夫人在後麵喊道,試圖叫住顧淵。

  顧淵隻當沒聽到,更沒有停留。

  “大哥。”顧雲嫆在他們背後喚了一聲,聲音有些低落。

  顧淵依舊沒有回頭,隻是腳下的步履停頓了一下,雙手緊握成拳。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幾日他獨自跑了一趟淮北。

  月初,顧淵因差事悄悄回了一趟京城,卻在無意中得知太夫人離京去丹陽城接“二姑娘”了。

  這位“顧二姑娘”並不是顧雲嫆,說是顧家長房的滄海遺珠,是太夫人派人剛從淮北找回來的。

  顧淵覺得事情有些古怪,辦完了差事後,便一咬牙和上峰告了假,他先是去了丹陽城,豈料丹陽城緊閉城門,隻得又快馬加鞭地趕去了淮北。

  這一查,他才知道原來他的親妹妹不是顧雲嫆!

  他的親妹妹不但被心思歹毒的素娘調了包,還在淮北被那家人磋磨、虐待,過了十四年水深火熱的日子。

  顧淵日夜兼程,中途換了好幾匹馬,才終於趕回京城,沒想到一回府就看到顧太夫人竟然下令對才剛認回來的妹妹動家法!

  顧淵閉了閉眼,手腳發寒,決然地拉著顧燕飛一起穿過了門簾。

  那道門簾被打起又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搖晃作響。

  滿室寂靜,空氣略顯壓抑。

  走出慈和堂,顧淵才放開顧燕飛,他低頭看向比他矮了一個頭的小姑娘,心頭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心口被濃濃的愧疚所占據。

  十四年前,母親在戰亂時誕下妹妹,之後難產身亡。

  他曾對著母親的牌位發誓要照顧好妹妹。

  後來,顧雲嫆被素娘千裏迢迢地送來了京城,顧太夫人憐她年幼失恃,將她養在了慈和堂。

  顧淵要讀書習武,平日裏除了晨昏定省外,和顧雲嫆見麵的機會不多,但這麽多年來,顧淵對顧雲嫆這個妹妹,還是很上心的,凡事都想著她,凡事都以她為優先。

  沒想到他竟然連妹妹都弄錯了。

  他真正的妹妹在外頭足足吃了十四年的苦!

  ===第16節===

  想到自己在淮北的見聞,顧淵的眸色晦暗如夜。

  “妹妹,”顧淵想告訴妹妹以後他會保護她的,話到嘴邊,眼角的餘光瞟見了她臂彎中的小奶貓,於是話鋒硬生生一轉,“……這是你養的貓?”

  “它叫晴光。”顧燕飛隨意地摸了**貓的頭頂。

  奶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地想睜眼,卻被一隻素手強勢地擋住了眼。

  她的這個小動作看在顧淵的眼裏,就變成了對貓的憐惜。

  斟酌了一番後,顧淵正色道:“妹妹,祖母不喜貓,侯府但凡有貓,都會被祖母令人打殺了。”

  “我現在在西山大營當差,那附近有個小莊子是娘的陪嫁,不如你搬去那裏住怎麽樣?”

  顧淵之所以這麽提議不僅僅是為了這隻貓,更因為他知道,妹妹要是留在侯府中,日子怕是不好過。

  祖母顯然對妹妹沒什麽祖孫的情分,一言不合就是家法伺候。府中的那些下人慣會踩低捧高,十有八九會給妹妹下臉子,妹妹沒必要留在這裏受委屈。

  “……”顧燕飛怔怔地看著顧淵,神情有些恍惚。

  上輩子,大哥也這麽跟她提議過,可當時的她太過自卑,又不懂事,以為大哥與太夫人、許嬤嬤她們一樣全都看不起她。

  “大哥,我不走。”顧燕飛微彎眼眸,黑白分明的瞳孔仿佛盛著一汪水,笑靨燦若春華,“你放心吧。”

  上輩子,她沒有去莊子。

  這一世,她也不會去的,她會留下來。

  她懷裏的奶貓“喵喵”叫了好幾聲,意思是,誰敢打殺它,它可是靈獸,所有人類都要膜拜在它膝下的。

  顧淵的眼睫扇動了兩下,有幾分猶豫,但終究沒有勉強她。

  想了想,他就換了另一個提議:“那妹妹你就住玉衡苑吧。那是從前娘親在世時住的院子,這些年一直空著,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

  玉衡苑在侯府內院的北側,雖說空了十四年,但不意味著它荒廢了,院子裏有仆婦負責灑掃、整理,維持著它從前的樣子。

  顧淵生怕妹妹再拒絕,緊張得手心都有些汗濕了。

  直到她一聲“好”,顧淵喜上眉梢地咧嘴笑了,迫不及待地說道:“我帶你去!”

  “以後你要是缺什麽,盡管差人跟我說。”

  “我要是不在,就告訴我的小廝梧桐。”

  “等過些日子,我就想法子調回京城來!”

  顧淵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有些囉嗦,更有些笨拙。

  顧燕飛靜靜地聽著,笑容恬淡。

  她的大哥拚了命地想要彌補她,不惜一切地想要對她好,就和那個時候一樣……

  第024章

  兄妹倆繞到了慈和堂的後院,再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一路往東,就來到了一處幽靜的院落。

  相比慈和堂的熱鬧,玉衡苑寧靜安詳,入目之處皆是一片蒼鬱葳蕤的綠蔭,隨風而動。

  習習秋風拂過兄妹倆的衣擺、發梢。

  “大少爺。”一個五十出頭、身形幹瘦的婆子拘謹地給顧淵行禮。

  留在這院子裏的仆婦都是些粗使婆子、粗使丫鬟,平日裏也沒機會服侍侯府的主子們,因此舉止言行都有些呆板拘束。

  那婆子躬著身,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顧燕飛。

  自打太夫人攜大姑娘往丹陽城走了這一遭後,府內流言霏霏,都說府裏會多一位新的二姑娘,難道就是這一位?!

  “二姑娘以後就住在這裏。”顧淵一邊說,一邊輕飄飄地掃視著這個荒蕪冷清的院子。

  長房在京中的舊仆,如今大多在顧雲嫆的身邊伺候,把這些人調回來給妹妹也不太合適,得挑一些更加忠心又可靠的人。

  顧淵在心裏琢磨著可以從哪裏調些人過來,嘴上則敲打道:“二姑娘說什麽便是什麽,不可有任何陽奉陰違。不然,哪怕長房如今不似從前,要收拾你們幾個,本公子還是辦得到的。”

  他漫不經心地斜睨了婆子一眼,目光銳利似刀鋒,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那婆子唯唯應諾,立刻喚來了院子裏的其他人,一同給兩位主子見禮。

  兄妹倆的到來讓這死氣沉沉的玉衡苑一下子喧鬧起來,下人們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打掃。

  “妹妹,我帶你四處看看。”

  當顧淵麵對顧燕飛時,表情又變得柔和起來,他不疾不徐地領著顧燕飛往裏麵走,配合著她的步伐。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物都留有關於父母的回憶。

  “爹爹和娘親成親後,就住在這裏,這是爹爹親手給娘搭的秋千。”

  “這片小竹林是娘在我出生那年栽下的,還有那些菊花也是她種的……娘她很喜歡養花,爹就特意隔了這片苑中園出來。”

  “這座假山用的太湖石是大舅父派人不遠千裏送來的。”

  “……”

  顧淵說的這些都是顧燕飛不知道的,她聽得津津有味。

  上輩子,顧燕飛萬事都聽顧太夫人的,在對方的安排下住進了慈和堂西北側的采薇院,從不曾踏足過這玉衡苑。

  顧淵一路走,一路說,中間也說了不少關於長房的事,包括他們的父親先定遠侯顧策於八年前戰死沙場,先帝以顧淵年紀太小為由,著顧策的胞弟顧簡繼承爵位,也就是如今的定遠侯。

  約莫一炷香功夫後,在院中繞了一圈的兄妹倆來到了正房。

  屋子裏窗明幾淨,一塵不染,隻是空蕩蕩的,除了一些櫥櫃、桌椅、床榻等必要家具外,其它什麽都沒有。

  “妹妹,以後你住在這裏,想怎麽布置就怎麽布置,千萬別委屈了自己……”顧淵正說著,被一陣軟糯的貓叫打斷。

  睡醒的奶貓從顧燕飛的懷中一躍而起,從窗口飛躥到了窗外的一棵大樹,先伸個懶腰,然後愉快地在樹枝上磨起爪子來,“擦擦”作響。

  顧燕飛隨意地撫了撫被貓弄皺的衣袖,笑靨淺淺。

  顧淵也跟著笑了,眼神溫柔似水。

  妹妹都這麽大了,眼看著就快及笄的人,他也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麽……

  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突然一拍額頭,從腰間的荷包裏摸出了幾張麵額一百兩的銀票,一股腦兒地全都塞給了顧燕飛。

  “你有什麽想買的,盡管買,千萬別委屈了你自己。要是不夠用,再跟我說。”

  這裏也不過區區四百兩,不算多,但顧燕飛知道,這是大哥全部的身家了。

  有道是,父母在不分家。太夫人還在世,所以侯府一直沒有分家。

  長房沒有私產,連母親謝氏的嫁妝也是太夫人在管著,顧淵的俸祿是要上交公中的,平日裏他自己也就靠侯府的月錢過活,最多偶爾有點外快什麽的,才攢了這些銀子下來。

  “謝謝大哥。”顧燕飛接過了銀票,粲然一笑。

  正值芳齡的少女容色姣好,不必脂粉和首飾妝點,隻需淺淺一笑,就如百花綻放,嬌豔不可方物。

  顧淵的心裏泛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妹妹已經不是一個懵懂天真的孩子了,錯過的已經錯過了,他能做的就是寵她,盡可能地對她好,讓她能時刻像現在這般率性地笑著。

  說話間,卷碧給兄妹倆端上了熱茶。

  顧淵嚐了一口茶水,輕輕地皺起了眉頭,於是招來婆子吩咐道:“你去我那裏找梧桐弄幾罐上好的……算了,還是我自己回去一趟。”

  他心中不由暗歎:妹妹缺的又何止是一罐茶葉!

  這麽一想,顧淵也顧不上喝茶了,叮囑道:“妹妹,你才剛到,一路舟車疲乏,先好好休息一下,這些天事情還多著呢。”說完,他就匆匆離開。

  顧燕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方才去了稍間的美人榻小憩。

  夕陽漸漸西斜,等顧燕飛一覺醒來,又是精神奕奕,被卷碧拉著去參觀她的新閨房。

  閨房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屋內屈指可數的家具被重新擺放過了,簡潔又整齊。

  就像在丹陽城時那樣,窗邊擺上了一張大大的書案,隻不過,書案上什麽也沒有,顯得空蕩蕩的。

  窗外沒有池塘,卷碧就往案頭放一個臉盆大小的青花瓷大缸,缸中也是空無一物。

  卷碧笑眯眯地說道:“姑娘,現在沒有魚,奴婢過兩天出府去買兩條金魚。”

  “喵!”

  奶貓聞聲而來,愉快地跳入青花瓷大缸中,對於卷碧的這個建議深表讚同,意思是,魚湯好!

  顧燕飛在屋裏轉了一圈,才剛坐下,婆子就喜笑顏開地來報說,慈和堂的李嬤嬤就來求見。

  李嬤嬤是太夫人身邊最得力的親信,平日裏一向笑臉對人,在這府中不僅頗具威信,人緣也不錯。

  “二姑娘。”李嬤嬤笑容滿麵地屈膝福了福,一臉坦然地打量著這間還在收拾的屋子,嘴角抿了抿。

  若非大少爺堅持,太夫人本來是想讓二姑娘住在采薇院的,去丹陽城之前,就吩咐她收拾院子。

  現在采薇院都收拾好了,小歸小,總比這玉衡苑要什麽沒什麽好。

  大少爺是男子,終究不夠細心。

  念頭一閃而過,李嬤嬤也沒打算提醒顧燕飛可以問侯夫人從庫房要些擺設,隻笑眯眯地傳話道:“太夫人讓您明日巳時到祠堂。”

  第025章

  這一天的玉衡苑很是熱鬧,李嬤嬤前腳剛走,後腳顧淵那邊又遣了人來,來的不僅是人,還有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顧淵幾乎是想到什麽就讓人一股腦兒的送來了。

  茶葉、熏香、文房四寶、棋盤、毛氈、藤球、琉璃珠、羊奶、玉佩、玉扳指……光是收拾這些瑣碎的小東西,就讓顧燕飛心情愉悅。

  卷碧一樣樣地清點著:

  “這是上好的毛尖,奴婢可得親自收起來。”

  “這玉佩、棋盤是給姑娘的。”

  “這幾樣應該是給晴光的。”

  “……”

  “喵!”對此,奶貓深感滿意,一爪拍在藤球上。

  那個小巧的藤球在奶貓的追逐中滾來又滾去,清脆的鈴鐺聲不絕於耳。

  ===第17節===

  顧燕飛是在鈴鐺聲中睡著的,又是在鈴鐺聲中被吵醒的。

  她慢悠悠地用過早膳,才由李嬤嬤領著去了位於侯府西側的顧氏祠堂。

  通往祠堂的白石甬路幹幹淨淨,兩邊皆栽著蒼鬆翠柏,莊重幽靜,前方抱廈的入口處懸著一塊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顧氏宗祠”這四個大字。

  今天的天氣很好,碧空如洗,金燦燦的陽光傾灑而下,五間正房靜靜地矗立在藍天白雲下,飛簷翹角。

  顧燕飛到的時候,抱廈裏已是一片衣香鬢影,侯府各房的女眷都在,笑聲連連,氣氛融洽。

  “二姑娘,這邊走。”李嬤嬤笑吟吟地走在前麵給顧燕飛領路,既親切,又不過分熱絡。

  抱廈內的眾人約莫也注意到了顧燕飛的到來,十數道灼灼的目光潮水般湧向顧燕飛,其中有打量,有好奇,有輕慢,也有漫不經意。

  顧太夫人也同樣望著顧燕飛,目光如炬,耳邊又響起顧淵昨天對她說的那番話:

  “祖母,妹妹既然找回來了,是不是應該盡早開祠堂?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選明天吧。”

  顧太夫人眯了眯眼,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為了顧、方兩家的婚事,她本就打算一回京就開祠堂改族譜,但是由她來提,和由顧淵開口是不一樣的,後者讓她覺得受了脅迫。

  顧太夫人心裏不太痛快,明明從前二孫女沒回來前,顧淵對她一向很孝順的。

  顧燕飛目光淡淡地掃過前方眾人,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與記憶中的名字一個個對上了號。

  她的步伐停在了抱廈外,陽光在她的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

  晨暉跌落進她眸底,映得她瞳孔熠熠生輝,那白皙如玉肌膚閃著珍珠般的光澤。

  麵容清麗,氣度高華,骨子裏透出一股皎如日星的氣質。

  幾位顧家姑娘躲在夫人們的後方悄悄地交頭接耳,偶爾有“長房”、“二姐姐”、“像大哥”之類的詞間斷地飄了過來。

  “二姐姐。”率先開口的是顧雲嫆。

  她嫣然一笑,兩頰浮現一對淺淺的酒窩,溫柔大方,觀之可親。

  “好俊的小姑娘!”一個三十出頭、鵝蛋臉的中年美婦語氣親熱地對著顧燕飛讚道,白皙的麵龐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這就是二侄女吧,長得真像大嫂……我是你二嬸。”

  這美婦就是定遠侯夫人王氏。

  顧燕飛就對著顧太夫人和王氏福了福:“太夫人,二夫人。”

  這稱呼讓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暗暗地交換著眼神,不知道這丫頭是木訥呢,還是太懂規矩。

  顧太夫人麵沉如水,直接把心頭對顧淵的不快遷怒到了顧燕飛的身上,語氣如冰地說道:“下次來早些。”

  說著,她的目光掃過顧燕飛肩頭的幾縷黃白毛發,眉頭皺了起來,又道:“你趕緊把你那隻貓處理掉,那貓古裏古怪的,定是妖孽!”

  她一想到府裏有隻貓,就渾身上下不舒坦。

  顧燕飛笑而不語,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顧太夫人心頭邪火直冒,眼底暗流洶湧。

  在一片僵硬的氣氛中,一個灰衣婆子步履匆匆地來稟說,侯爺、族長他們到了,於是包括顧太夫人在內的一眾女眷都朝正前方望去。

  前方的五間大門大敞著,從門外魚貫地走進一群年齡不一、形貌各異的男子。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年屆花甲、發須花白的玄衣老者,步伐矯健,精神抖擻。

  “今天真是勞煩伯父了。”與老者並行的是一個年約三旬的藍袍男子,身材高大,五官俊朗,隻可惜身形略顯臃腫,正是現任定遠侯顧簡。

  對待顧氏的族長,顧簡言語間甚是恭敬。

  “應當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族長捋著胡須道,笑容豪爽。

  侯府四房和五房的兩位老爺緊隨其後,也在與那些族老們說著話,氣氛和樂。

  顧淵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頭,他才十七歲,那俊美的麵容猶帶幾分稚氣,但身量高挑,在眾人中顯得鶴立雞群,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驕矜之氣。

  女眷們簇擁著顧太夫人上前幾步,禮貌得體地彼此見了禮。

  片刻後,眾人紛紛地在祠堂的前廳坐下,顧簡與族長並排坐在上首,顧太夫人位於下首,其他人也一一落座。

  在這樣的大場合,大部分人根本就沒有說話的資格,大都默不作聲,有的玩帕子,有的魂飛天外,有的偷偷打著哈欠,也有的悄悄地打量著顧燕飛。

  寒暄了一番後,顧太夫人才說起了正事,抬手指向了坐在她身側的顧燕飛。

  “族長,這丫頭是嫆姐兒的雙胎胞姐姐。當年她們的母親謝氏難產,生下她們兩個後,就撒手人去。”

  “你們也知道,那會兒邊境一帶兵荒馬亂的,乳娘一人照顧她們姐妹倆,力所不逮,不慎把這丫頭丟失,隻抱著嫆姐兒來了京城……”

  顧太夫人早就編好了說辭,也不管眾人是何反應,侃侃而談。

  族長與族老們麵麵相覷,無聲地交換著眼神。

  這雙胞胎的故事實在有些離譜了,顯然是編的,卻是無人提出質疑。

  顧太夫人早早就和族長他們通過氣了,昨日又讓親信去暗示了一番,說穿了,今天族長他們過來也隻是走走過場而已。

  真相到底是什麽不重要,關鍵是,這件事對於他們整個顧氏一族有利。

  第026章

  待顧太夫人說完後,族長輕咳了一聲,客套地說道:“弟媳,今天能找回這孩子,想來阿策與他媳婦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是啊,昨晚我還夢到了阿策。”顧太夫人歎息地微微頷首,裝模作樣地用帕子擦了下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花,“那就勞煩族長做主開祠堂修族譜吧。”

  說著,顧太夫人在顧雲嫆的攙扶下起了身,眼角的餘光卻發現顧淵兄妹倆全都坐著沒動。

  “淵哥兒!”顧太夫人低喚了一聲。

  麵對她催促的目光,顧淵長目眯起,笑了,隻是笑容不達眼底:“祖母,我怎麽不知道娘還生了一對雙胞胎呢?”

  這冷冷的一句話讓周圍的氣氛一僵,滿室寂然。

  族長等人的表情都有些尷尬,顧家幾房人則是目瞪口呆,原本昏昏欲睡的幾個小輩精神一振,齊刷刷地望著顧淵。

  “……”顧太夫人下意識地捏緊了佛珠串,不敢置信地看著顧淵,目光沉沉。

  她確實沒有跟顧淵說這件事,她在侯府當家做主慣了,也不覺得這種小事還需要跟個小輩商量。

  顧雲嫆自然也聽到了顧淵的這番話,瞳孔微縮,輕聲喚道:“大哥……”

  她麵上流露出幾分難堪之色,就像在大庭廣眾下被人揭了傷疤,讓她無地自處,更讓她受傷的是顧淵的決絕。

  她自小在侯府長大,這麽多年來,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兄友妹恭,她不明白為什麽顧淵容不下她。

  顧淵沒有去看顧雲嫆,他依舊坐在圈椅上,腰杆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劍。

  顧太夫人捕捉到顧雲嫆那細微的情緒變化,有些心疼。

  她不快地瞪了顧淵一眼,斥道:“淵哥兒,嫆姐兒是你妹妹,叫了你十四的‘大哥’,你的荷包、絹帕、鞋襪都是她繡的;也是多虧了她,你才能這麽快在軍營站穩腳跟……這些你都忘了嗎?”

  “你還有沒有心!!”

  顧太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長孫居然這般冷心冷肺。他們十幾年的兄妹之情竟然抵不上一個半路認回來的野丫頭!!

  顧淵眸如深井,隻陳述事實道:“我娘隻生了一個妹妹。”

  “我隻有一個嫡親妹妹。”

  宛如劍鋒出鞘三分,銳氣四射。

  顧淵絕不會同意這個荒謬的主意!

  十四年了,他的妹妹已經吃了這麽多年的苦,顧雲嫆卻代替妹妹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著闔府人的寵愛。

  一個水深火熱,一個金尊玉貴。

  一個深陷泥潭,一個身在榮華。

  設身處地地想,如果他是妹妹的話,他無法釋懷。

  要是他縱容祖母以假充真,那是對妹妹最大的不公。

  他相信雙親如果在世,也不會希望讓妹妹再受一點委屈。

  顧太夫人的臉色又沉了三分,看顧淵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就火大,目光像刀子似的捅在他臉上。

  坐在上首的顧簡眼底閃過一抹不虞,暗道顧淵實在是不知輕重。

  侯夫人王氏看看太夫人,又看看顧簡,出聲打圓場道:“淵哥兒,你祖母對你們幾個孫輩皆是一片慈愛之心,你也要體諒她。”

  那誰又來體諒他的妹妹?!顧淵轉頭看向了他身側的顧燕飛,一隻溫暖粗糙的大掌輕輕覆上她的手背,似在說,有他在。

  顧燕飛抿唇一笑,眼底輕輕地蕩起漣漪。

  前世今生,她的大哥總是義無反顧地守在她身邊,為她揮劍披荊斬棘,為她擋下那些刀光劍影。

  眼看著局麵僵持不下,族長輕咳了兩聲,用商量的口吻開口道:“弟妹,侯爺,這件事要不要再商量一下?”

  族長是一片好心,但顧太夫人的神情更難看了。

  對她來說,顧淵的行為簡直就是在打她的臉。

  她頓覺胸口發悶,臉色難看至極。

  “胡鬧!”顧簡怒氣衝衝地對著顧淵斥道,眉宇間浮現一道道深深的溝壑,“大景朝以孝治天下,顧淵,你把你祖母氣成這樣,一旦傳揚出去,你的仕途還要不要?我們顧家的臉麵還要不要?!”

  顧簡深深地覺得這個侄子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八年前,大哥顧策所為激怒了先帝,以致顧家這些年處境尷尬,從高貴跌落到式微,京中各家對顧家避之唯恐不及。這八年來,侯府何其艱難,好不容易有了如今這個機會,他斷不會讓顧淵胡來。

  “此事事關侯府,由不得你胡鬧。”

  “還沒到你當家做主的時候呢!”

  顧簡語氣強硬地說道,言下之意是,他這個侯爺才是侯府的當家人。

  “那何時到我當家做主?”顧淵一雙長目微挑,眸中泛起冷光,注視著前方的顧簡。

  不等顧簡回答,顧淵接著道:“我看還是分家好了,把我們兄妹倆分出去。”

  “這樣,我應該可以做長房的主了吧?”

  顧淵的最後一句話極盡諷刺之意。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滿室沉寂,眾人已經出離震驚了。

  ===第18節===

  “淵哥兒,你也太口無遮攔了,分家是隨便能掛在嘴上的嗎?”顧簡更怒,脖頸間暴起一根根青筋。

  他這個侄子何止是不懂事,簡直就是性情乖僻,胡攪蠻纏!

  麵對雷霆震怒的顧簡,顧淵的表情平靜而又冷漠,閑適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油鹽不進的態度。

  “你……你……”顧太夫人氣得不輕,手指顫抖地看著顧淵,難以相信他居然能說出這樣忤逆不孝的話來。

  顧雲嫆給旁邊的丫鬟使了一個眼色,丫鬟立刻端來了熱茶,顧雲嫆接過茶盅,又親自送到顧太夫人手中,讓她喝口茶順順氣。

  “祖母,這事還是算了吧。”顧雲嫆聲音輕柔地寬慰道。

  她相信康王對她的感情是純粹的,不會因為她是不是顧家女而動搖。

  倘若康王真的動搖了,那麽,這段感情不要也罷!

  顧雲嫆漆黑的眼眸中三分驕傲,三分坦然,還有三分壓抑的隱忍。

  第027章

  “嫆姐兒!”顧太夫人心疼地看著顧雲嫆,微微哽咽,暗歎這個親手養大的孫女實在是貼心。

  相比之下,顧淵就像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自八年前,長子顧策戰死後,顧淵就變了一個人,跟她這個祖母也像隔了一層似的。

  顧太夫人偶爾也會懷疑,顧淵是否一直對二房襲爵不滿,才會對整個侯府都心懷芥蒂。

  想當初,她也親自跟顧淵解釋過,由顧簡襲爵是先帝的意思。

  顧太夫人渾濁的眼眸中波濤洶湧,思緒紛呈。

  “淵哥兒,你這麽大人了,還不如嫆姐兒懂事,識大體。”顧簡一說起顧雲嫆,就是讚不絕口,目光轉向顧燕飛時,便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惡,抬手指著她道,“你啊……你就是個禍害,出生克母,才回來就把侯府攪得翻天覆地,家無寧日。”

  隨著他的聲聲厲斥,顧家其他人看向顧燕飛的眼神都有些複雜,有的深以為然,有的輕蔑,有的冷淡疏離,也有的唏噓憐憫。

  侯府如今由顧簡和顧太夫人當家做主,她一個晚輩今天被兩個長輩嫌棄,以後怕是沒好日子了,不像顧淵是男子,還有機會在外建功立業。

  顧淵瞳孔翕張,眸中迸射出冰冷、嗜血的寒光,抬臂就去摸劍。

  “這樣啊。”顧燕飛閑適的歎息聲在廳堂裏悠悠響起,不著痕跡地按住了顧淵的右臂,淡淡道,“顧雲嫆樣樣都好,那不如就讓她給侯爺當女兒吧,也免得我命硬克了她。”

  她依稀記得上輩子應該也是在這幾日開的祠堂,當時她太過軟弱,由著顧太夫人擺布,而大哥身在軍營,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後,他才知道她的存在。

  大哥並不讚同把顧雲嫆留在爹娘的名下,為此還與顧太夫人與顧簡爭了許久,可直到大哥戰死時,還是沒能讓他們同意再開祠堂。

  顧雲嫆有望成為未來的“康王妃”,甚至是國母,這誘惑太大了,他們是不會放棄的。

  大哥再這麽爭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顧燕飛可不想為了這麽件小事沒完沒了地浪費時間,有這閑工夫,她還不如給她的貓梳梳毛呢。

  隻要他們兄妹與顧雲嫆劃清界線就行了。

  長房是長房,侯府是侯府。

  心魔是心魔……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她的這個提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最初的憤怒後,顧簡漸漸冷靜了下來,眉宇間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仔細琢磨了半天,才不過片刻,就想明白了。

  這個主意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與英國公府定親的顧氏女是長房長女,顧雲嫆一旦過繼到二房,就是名正言順的二房嫡女,自然也就與這門親事扯不上關係了,康王也不會落個“奪人妻室”的名聲。

  等將來,康王若是能更進一步,那麽自己說不定就是國丈了!

  想到這裏,顧簡不由熱血沸騰,心如擂鼓。

  “大哥,”顧雲嫆朝顧淵走近了一步,歎了一口氣,正色問道,“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顧雲嫆半垂著小臉亭亭而立,雲鬢如霧,朱唇榴齒,姿態優雅如蘭,清麗絕倫。

  顧淵沉默地點頭。

  長房嫡女隻能有一個人。

  他不會讓妹妹身世含糊,不明不白。

  顧雲嫆纖長濃密的眼睫顫了顫,微微揚起線條柔和的下巴,隱約浮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哀愁與隱忍,輕聲道:“那我答應。”

  她的目光轉向了顧燕飛,接著道:“若是能彌補二姐姐,能讓二姐姐和大哥不要對我心懷芥蒂,我願意。”

  說完,顧雲嫆側過身,屈膝對著顧太夫人與顧簡福身一禮,鄭重道:“請祖母、二叔應允。”

  她的舉止動作是那麽優雅,自有一股遺世獨立的風骨。

  顧太夫人的手指摩挲著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閉了閉眼,過了許久才道:“老二,就這麽辦。嫆姐兒過繼到你們夫婦的膝下。”

  這句話意味著這件事塵埃落定。

  顧燕飛但笑不語,心神有一半飄去了她的貓那裏。

  族長與族老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釋然地鬆了一口氣。

  族長把拳頭放在唇畔,再次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那就開祠堂請族譜吧。”

  對著祖宗牌位焚香行禮後,族長親自將顧氏族譜請了出來,將之鋪開平攤在大大的書案上。

  微微泛黃的譜牒上記錄著顧家十幾代人的名字,密密麻麻,顧家在前朝不過是鄉野出身的平民,是顧淵的曾祖父顧堯追隨太祖皇帝起義,成了開國的名將,得封定遠侯。

  他們顧氏一族也由此崛起,脫離了庶民的階層。

  隻是看著這份譜牒,在場的族長等顧家人心中就有一股驕傲的感覺油然而生。

  一個晚輩給族長伺候筆墨,族長一邊執筆沾了沾墨,一邊問顧太夫人道:“淵哥兒他妹妹的名字是……”

  顧太夫人:“……”

  顧太夫人表情一僵,這才意識到她完全忘了這件事。

  她自然不會說出口,心念飛轉,臨時想了一個名字,若無其事地說道:“就叫雲……”

  後麵的那個字還沒出口,就被顧燕飛打斷了:

  “顧燕飛。”

  她的聲音不卑不亢,清脆婉轉,如春風拂來。

  迎上顧太夫人不悅的眼神,顧燕飛從容自若地與她對視。

  她知道,太夫人會為她取名為“顧雲嫿”。

  上輩子,她的養父母從來沒給她取過名字,自小他們就“賠錢貨”、“死丫頭”地叫喚她,她被接回侯府後,就是太夫人給了她“顧雲嫿”這個名字。

  但是,她不喜歡。

  “顧雲嫿”代表的是上輩子那個懦弱失敗的她,那個她早就死了。

  “……”顧太夫人眼中陰雲密布,神色陰沉。

  她現在看到這丫頭就煩,覺得跟她那隻貓一樣充滿了邪性,說不定還真是個禍害!

  顧太夫人的臉色更冷,淡淡道:“行,你愛叫什麽叫什麽。”

  族長與族老們麵麵相覷,族長好意地提醒了顧燕飛一句:“丫頭,‘雲’是顧家女兒這一輩的排行,你大姐姐叫雲真,三妹妹叫雲嫆……”倘若這丫頭的名字與其他姊妹不同,難免會引來外人的無端揣測。

  顧燕飛對著族長笑了笑,再次強調道:“堂伯祖父,我的名字是顧燕飛。”

  這是她在曜靈界時師尊為她取的名字,陪伴了她整整兩百年。

  代表著她的新生!

  第028章

  “燕飛,燕燕於飛,這名字真好聽。”顧淵笑著撫掌道,話中之意顯然是支持顧燕飛。

  族長本來還想顧淵勸勸顧燕飛,但見他這麽說,也就不再勸了,聚精會神地把“顧燕飛”三字添到了長房名下,又寫上她的生辰。

  接著,狼毫筆尖又在硯台沾了沾墨,族長又把顧雲嫆的名字,改記到了二房顧簡和王氏的名下,作為二人的嫡長女,在侯府行三。

  “淵哥兒,你是大哥,就是今天嫆姐兒過繼到二房,也還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顧家中的弟妹,做他們的表率!”

  “燕飛,你雖然過去坎坷了些,但是個有後福的。”

  “……”

  “我們都是顧氏族人,要謹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們都當以家族榮耀和前程為先……”

  族長零零碎碎地叮囑了一番,然後眾人又去了後頭的祭祀大堂。

  祠堂中香煙嫋嫋,供桌祭台上擺著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牌位,像梯田一樣一階階地往上放,氣勢恢弘,莊嚴非凡。

  族長恭恭敬敬地將譜牃供奉到祠堂中,又率領顧家眾人磕頭上香。

  修族譜、閉祠堂,一係列繁瑣複雜的程序後,已經是一個半時辰後了。

  太陽高照,溫暖如夏。

  眾人從祠堂出來時,大都有幾分如釋重負,感覺一大早就像是看了一場高潮迭起的大戲似的。

  此刻,其他幾房的夫人姑娘們看顧燕飛的目光已經全然不同於最初,什麽木訥,什麽太懂規矩,那都是她們想多了。

  顧雲嫆靜立在簷下,欲言又止地看著前方的顧燕飛與顧淵,手裏攥著一方帕子。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顧淵輪廓分明的側顏上,微微啟唇,似乎想跟他說什麽,最終還是忍住了,神情有點落寂。

  “嫆姐兒,”顧太夫人慈愛地握住顧雲嫆的一隻手,與她閑話家常道,“昨天長清郡主不是給你下了帖子嗎?你可回帖了?”

  “尚未。”顧雲嫆搖搖頭,“長清郡主是邀我過幾天去王府打馬球。”

  “你想去就去吧。”顧太夫人笑道:“素聞靖王妃喜普洱,我這裏有百年普洱,晚些我讓人給你送去。”

  顧太夫人有心想要彌補她今天受的委屈。

  “謝謝祖母。”顧雲嫆乖巧地笑了,笑容璀璨。

  ===第19節===

  走在前麵的顧燕飛也聽到了這番話,眸色漸深,心道:靖王府……那個毀了顧雲真一生的靖王府,原來是“這個時候”了啊。

  顧淵輕輕地拍了拍她纖瘦的左肩,為掌下的骨感而心疼,嘴上諄諄叮囑道:“妹妹,我要回軍營了,你有什麽事,就讓梧桐來找我。”

  顧淵心裏還是不太放心,今天在祠堂發生的這一切,再次驗證了他的想法。祖母也許是顧雲嫆的好祖母,卻不能算是妹妹的親人。

  他得想辦法盡快調回京城才行,不然,若有什麽萬一,妹妹在這個侯府裏,怕是要孤立無援了。

  顧燕飛回過神,應道:“大哥你去吧。”

  她知道顧淵有雄心壯誌,他想要建功立業,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洗去父親身上的汙名,她不會阻攔他。

  遠處傳來一兩聲悠長的鳥鳴,七八隻雀鳥撲棱著翅膀從樹梢擦過,振翅飛遠。

  眾人也像鳥兒一樣四散而去,各歸各處。

  “啾啾啾……”

  “喵喵喵……”

  晴光對於它的新家還算滿意,比在丹陽城的宅子大了,有更多的鳥玩,有更大的園子可以奔跑,有更多的樹可以磨爪子,有更多的奴仆供它奴役、使喚,而且花園裏還有無限量的魚湯喝……

  這才沒幾天,晴光就肉眼可見地圓胖了一圈,陽光下的皮毛油光水滑。

  “啪!”

  顧燕飛隨手打了個響指,蹲在窗檻上曬太陽的奶貓轉頭朝她看去,一邊張嘴打了個哈欠。

  晴光輕盈地跳到書案上,慢吞吞地朝她走了過去,歪著腦袋看著她:“喵——”

  顧燕飛將一張符紙往貓圍兜上的小口袋裏一塞,吩咐道:“幹活去。”

  晴光翹起圓滾滾的屁股,拉長身子,伸了個懶腰,既優雅,又像在撒嬌。

  顧燕飛輕輕地在它尾巴根部拍了一下,催促它:“去吧。”

  “喵喵!”奶貓滿足地叫了兩聲,甩了甩蓬鬆的貓尾巴,輕快地從敞開的窗口一躍而出。

  天色已近黃昏,絢爛的晚霞如同燃燒的火焰堆砌在天際,給茂密葳蕤的樹冠籠上了一層色彩鮮豔的輕紗。

  晴光走的一向不是尋常路,避開人群,靈活地穿梭於樹枝、屋簷與牆頭之間,偶爾驚起樹木間的一片鳥雀。

  它跑得又快,又輕盈,在府中抄近路,沒一會兒就來到了慈和堂的後院中。

  慈和堂庭院一角,種著一小片柳樹,那下垂的柳枝上懸著片片金黃的柳葉,風一吹,那金色的柳枝就在半空中來回地搖擺起來。

  這一幕一下子吸引了它的注意力,碧綠的眼眸閃閃發亮,好像看到了什麽稀世珍寶似的。

  “咪嗚!”晴光縱身而出,一爪拍在了一條柳枝上,轉身又去追另一條蕩起的柳枝,小小的毛球飛來又竄去。

  黃昏的風與陽光透過菱花窗灑進屋子裏,貓叫聲也隨風傳了進去。

  正倚在美人榻上的顧太夫人閉著眼,不悅地說道:“白露,怎麽又有貓叫聲?”

  大丫鬟白露正在給顧太夫人捶腿,低眉順眼地說道:“太夫人,許是外頭的野貓偷跑進來了。”

  顧太夫人睜開了眼,淡淡地吩咐道:“讓許嬤嬤趕緊去處理了。”

  “是,太夫人。”白露恭聲領命,麵上無動於衷,或者說,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侯府上下皆知太夫人不喜貓,這些年太夫人讓許嬤嬤打死過不少誤進府的野貓了。

  白露輕手輕腳地起了身,從碧紗櫥裏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闔上了碧紗櫥的隔扇門。

  顧太夫人閉上眼後,就覺得一股濃濃的睡意襲來,全然不知美人榻下多了一隻小小的奶貓。

  第029章

  晴光努力地掏出圍兜裏的那張符篆隨意地往美人榻上一拍,接著漫不經心地舔了舔爪子。

  角落裏放著一個青釉荷葉紋三足香爐,爐口嫋嫋地升起縷縷青煙,在空氣中慢慢地散開。

  那夾著些許菊香的熏香味縈繞在顧太夫人鼻尖。

  顧太夫人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地,半夢半醒。

  “喵嗚!”

  一聲妖異的貓叫聲在顧太夫人耳邊響起,仿佛貼著她的耳朵似的,嚇得她打了個激靈,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來人!”顧太夫人厲聲喝道,然而出口的卻是“喵”的一聲。

  顧太夫人怔住了,隱約意識到不對,入睡前她明明是在自己的屋裏,現在卻在一個園子裏,周圍是偌大的花木,高大得出奇。

  她拔高音量又喊了一次“來人”,再一次聽到了尖銳的貓叫聲。

  顧太夫人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想要站起身,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腳全都變成毛絨絨的黑爪子。

  “喵嗷!”顧太夫人慌了,簡直肝膽俱裂,吼叫聲聲嘶力竭,渾身冰涼。

  她終於意識到了這貓叫聲是由她自己發出的,她竟然變成了一隻貓!

  “嘎!”

  天空中一隻漆黑的烏鴉從上方朝她俯衝了過來,顧太夫人直覺地抬臂去拍,卻被那尖銳的鳥喙啄中。

  顧太夫人慘叫了一聲,烏鴉拍著翅膀,狠狠地又朝她啄了過來,“嘎嘎”叫著。

  惶恐之下,她瘋狂地奔跑起來,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陌生,建築、房屋、樹木、花叢……此時此刻都成了龐然大物,透著一種烏雲蓋頂的壓迫感。

  後方,半空中的那隻烏鴉不死心地追在她身後,如影隨形,背上、頭頂時不時傳來啄痛感。

  她慌不擇路地穿過幾叢菊花,隻見前方出現了一片寬闊平坦的馬場,場地中一個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少女騎在一匹匹高頭大馬上,馬蹄飛揚。

  一顆碗口大小的馬球穿梭於那些奔騰的馬匹與晃動的鞠杖之間,飛來又飛去。

  在此刻的顧太夫人眼裏,那些馬匹就像是《山海經》裏描繪的那些奇異怪獸,凶狠且妖異,隻要馬蹄子跺下了,就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顧太夫人連忙停了下來,惶恐不安地瞪大了眼。

  下一瞬,就聽“咚”的一聲,一根鞠杖狠狠地揮在了馬球上,馬球如流星般朝她飛了過來,快得肉眼幾乎捕捉不到。

  顧太夫人慌忙想躲,可根本反應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快如閃電的馬球重重地砸了她的額心……

  一陣痛徹骨髓的劇痛自頭部襲來,仿佛天崩地裂,無邊無垠的黑暗洶湧地朝她襲來……

  顧太夫人兩眼一閉,身子不受控製地朝後倒了下去,隱約還聽到幾個嘈雜的聲音鑽入耳中:

  “哎呀,哪裏來的黑貓!”

  “真是晦氣!快把這死貓丟出去!”

  “……”

  顧太夫人昏昏沉沉,全身都使不上勁,感覺自己的後頸被人粗魯地提了起來……黑暗如那深不見底的沼澤將她淹沒,寒意、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用盡全力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被扔在了臭氣熏天的垃圾堆裏,嘴一張,令人聞之欲嘔的泔水就淌進唇齒之間。

  蒼蠅、蚊蟲“嗡嗡”亂飛,環繞在她四周。

  “汪汪……”

  兩隻骨瘦如柴的野狗聞香而來,饑餓嗜血的眼睛盯住了她,口水“滴答、滴答”地從它們的長嘴中流淌下來,尖銳的犬牙閃著令人心驚的寒光。

  一頭黃犬“嗷嗚”一口咬上了她脆弱纖細的脖頸……

  ……

  “喵嗚!”

  又是一聲淒厲的貓叫響起,躺在美人榻上的顧太夫人猛然張開了眼,渾濁的眼眸中驚魂未定,胸膛更是激烈地起伏著。

  她急切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反複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確定自己是人,不是貓,這才稍稍緩過氣來。

  莊周夢蝶,現在是夢,還是剛剛是夢。

  她魂不守舍地從美人榻上坐了起來,額頭傳來一陣陣抽痛感,頭痛欲裂,呼吸粗重。

  美人榻下貼的符紙已經燒成了灰,她這一動,灰燼就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外麵的人似乎聽到了屋裏的動靜,打簾走了進來。

  “太夫人!”許嬤嬤對著太夫人福了福,討好地稟道,“奴婢帶人仔細在周圍找了一圈,外頭沒看到有野貓。”

  顧太夫人還在想她剛才做的那個夢,心神不寧,那粗噶的烏鴉叫猶回蕩在耳邊,心底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許嬤嬤親自給顧太夫人奉了茶,躬身時,注意到自己鞋子上沾了幾根貓毛,不禁皺眉,唉聲歎氣道:“太夫人,依奴婢看,一定是二姑娘養的那隻貓偷跑進慈和堂了。”

  “這二姑娘也真是的,明知道貓克太夫人您,還非要養。”

  “……”

  許嬤嬤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心裏對顧燕飛又厭又恨。

  她為著顧燕飛不遠千裏地去了趟淮北這種窮鄉僻壤,又在丹陽城裏耽誤了三個月,足足離開了京城四個月,卻是半點好處也沒撈著,連她原本的好差事都被別人占了。

  這半個多月來,許嬤嬤心裏一直憋著這口氣,想著非要找機會教訓一下顧燕飛,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許嬤嬤嘴角勾了勾,眼底略過一抹濃濃的惡意。

  聽到“貓”時,顧太夫人眼皮劇烈地一顫,瞳孔翕張。

  許嬤嬤注意到了顧太夫人的表情變化,隻以為她猜對方向了,諂媚地表忠心道:“太夫人,這件事就交給奴婢,奴婢親自帶人跑一趟玉衡苑,一定把那隻貓了結了,丟出去喂狗!!”

  顧太夫人的眼前不由浮現她躺在垃圾堆裏的那一幕,黑洞洞的長嘴大張,森然的獠牙對準了她的脖頸……

  恐慌的情緒自心底油然而生,蔓延全身。

  “喵!”

  窗外驀然間又響起嘹亮的貓叫聲,驚得顧太夫人一下子從美人榻上跳了起來,仿佛她又變成了夢境中任人魚肉的貓。

  她猛地推開了許嬤嬤,與此同時,她手裏的茶盅也脫手摔在了地上,青花瓷茶盅摔得粉身碎骨,碎瓷片與茶水四濺開來,一地狼藉。

  第030章

  “哎喲!”許嬤嬤被推了個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倒在地,地上流淌的茶水迅速地浸濕了她的裙子,碎瓷片硌得她屁股生疼。

  許嬤嬤一頭霧水地對上顧太夫人驚魂未定的眼眸。

  ===第20節===

  “夠了!”顧太夫人心亂如麻,不安、恐慌、忐忑、忌憚等等的情緒混雜在一起,遷怒地斥道,“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麽就不知道為家中老幼積點德!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戾氣也太重了!”

  “你身上背了這麽多殺孽,不如剃度了去庵堂給府裏祈福吧!”

  “太夫人恕罪……”許嬤嬤傻眼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說錯了。

  她腳下一軟,跪倒在地,膝頭被地上的貓毛與灰燼弄髒,可她已經顧不上了。

  許嬤嬤連連給顧太夫人磕頭,光滑如鑒的地麵磕得她額頭很快腫了一大塊,但是顧太夫人心如鐵石,毫不動容,拔高音量喊道:“來人。”

  李嬤嬤與大丫鬟白露聞聲而來,就聽她斬釘截鐵地吩咐道:“許嬤嬤以奴犯主,當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等她領了罰,就把人送去梅庵自省!”

  李嬤嬤與白露聞言皆是一驚,許嬤嬤嚇得神魂俱散,繼續磕著頭:“太夫人,奴婢知錯了。”

  她的臉色慘白如紙,身子更是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惶恐不安。

  這侯府上下向來是逢高踩低,她從前受太夫人重用時,連著家人也沾光,她的長子與次子都在侯府當差,三個超過十歲的孫子跟著公子們當小廝。

  現在她被太夫人厭了,她的子孫恐怕也會被人踩上一腳,再無出頭之日。

  顧太夫人板著臉,毫不動容。

  對於太夫人的性子,慈和堂上下再了解不過,李嬤嬤叫來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客客氣氣地對許嬤嬤說道:“許姐姐,得罪了。”

  那兩個婆子心驚不已,誰也沒想到一向受太夫人信任的許嬤嬤突然之間就被厭棄了,她們趕緊一左一右地把許嬤嬤從地上拖了起來,粗魯地把人往外拖。

  “太夫人,唔……”

  許嬤嬤還在不死心地喊著,被人用帕子塞住嘴,隻餘下些許咿唔聲。

  很快,慈和堂裏就安靜了下來,隻有前方的門簾在半空中簌簌地搖晃著。

  又有兩個灑掃的小丫鬟走了進來,以最快的速度清理著地上的碎瓷片與茶水。

  “派人去白馬寺說一聲,我明早去白馬寺上香……”顧太夫人吩咐道,心跳還是有些快,如擂鼓般回響在耳邊。

  不想,白露臉上露出幾分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請示道:“太夫人,大姑娘與三姑娘明早要去靖王府打馬球,三姑娘剛派人來傳話,說是想借用您的馬車……”

  侯府自然有的是馬車,隻不過太夫人與侯夫人的馬車是最好的,既華麗又寬敞,去王府做客也體麵,顧雲嫆是太夫人養大的,她當然是找太夫人借馬車。

  打馬球?!顧太夫人瞳孔翕張,下意識地抬手捂向額心,夢中被馬球打到的位置又疼了起來,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棍子似的。

  她越想越覺得這一切實在透著邪性。

  她想讓顧雲嫆別去靖王府,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這幾天她耳聞了一些消息,說是連太後明日也會蒞臨靖王府!

  大皇子剛回京,久居深宮的太後選擇在這個時候出宮,說不定是想借機去看看京中的貴女好給康王定下一門好親事。

  現在是關鍵時刻,無論如何也不能大意,顧雲嫆必須要去。

  顧太夫人想去拿茶幾上的佛珠串,卻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紊亂的心緒怎麽也靜不下來,心髒像是缺了一個口似的。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慌多,還是怕多。

  她的嫆姐兒曾經批過命,祿貴印綬俱全,命主大貴,還能福及家人。

  嫆姐兒是明珠,可明珠也怕蒙塵……不行,她得找人替嫆姐兒擋擋煞,以防萬一。

  這個念頭放起,顧太夫人腦海中就浮現了一個名字:

  顧燕飛。

  無論是顧、方兩家的親事,還是真假千金,都是顧燕飛給嫆姐兒擋了災。

  想著,顧太夫人眼睛一亮,心緒總算稍稍平複了一些。

  是的!顧燕飛天生就是來為她的嫆姐兒擋災的!

  窗外樹梢上的奶貓用爪子撓了撓耳朵,一躍而下。

  回去時,它又換了一條路走,一路走一路玩,尾巴愉悅地翹得老高,簡直快翹上天了。

  “喵喵……”

  “喵喵喵……”

  話癆貓進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顧燕飛表功,長毛尾巴反複地來回甩動著。

  它亢奮地“喵”了一通,顧燕飛卻是一臉漠然,吐出了三個字:“聽不懂!”

  晴光:“……”

  它側身一倒,直挺挺地倒在了書案一角的榧木棋盤上。

  顧燕飛忍俊不禁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它柔滑的貓毛。

  在曜靈界,晴光雖沒有修成人形,但身為主人的她可以和結契認主的靈獸以神識交流,彼此溝通一些簡單的話。

  但現在晴光變成了一隻奶貓,沒有靈力,也沒有神識。

  顧燕飛聽不懂貓語,也不在意,左右她明白晴光完成了任務就行,笑眯眯地說道:“今晚獎勵你香酥小魚幹。”

  奶貓不太滿意,探出一隻爪子撥動著旁邊棋盒裏的黑子,發出“嚓嚓”的聲響。

  “姑娘,三姑娘那邊的夏蓮求見,”卷碧打簾走了進來,稟道,“說是替三姑娘傳話。”

  卷碧皺了皺鼻頭,毫不掩飾她對夏蓮的不喜。

  成了!顧燕飛做了個手勢,卷碧就心領神會,不一會兒,她就領著一個穿青藍褙子、麵容清秀的丫鬟又進來了。

  夏蓮如影隨形地跟在卷碧身後,目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間屋子,輕輕地撇撇嘴。

  “二姑娘,我們姑娘讓奴婢來傳話,想請姑娘明日一起去靖王府打馬球。”夏蓮屈膝行了個禮,目光最後落在了棋盤上的奶貓身上。

  這棋盤是上好的榧木棋盤,棋子是極品的雲子,白子潔白似玉,黑子烏黑透碧,棋盤和棋子全都保養得很好。

  夏蓮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副棋盤與棋子是大少爺的,聽說是從前老侯爺傳給了先侯爺,後來先侯爺又贈與了大少爺,連自家姑娘想要都沒給,沒想到現在倒是送給了這位二姑娘。

  大少爺果然是偏愛二姑娘!

  想著,夏蓮心裏就為顧雲嫆感到委屈,更多的是憤憤不平:

  自家姑娘再好不過了,對大少爺這個長兄更是沒話說。十幾年的兄妹情深卻抵不過所謂的血脈,大少爺的心太狠了!

  第031章

  “骨碌碌……”

  一枚圓滾滾的黑子被貓爪子從棋盒中扒拉了出來,在平滑的桌麵上滾動著。

  顧燕飛伸出一根食指,指頭摁住了那枚黑子,語氣平淡地說了四個字:“我知道了。”

  她的神情再平靜不過,仿佛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似乎這件事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上一世從靖王府回來時,顧雲真毀了半邊容顏,形同鬼魅。

  可顧雲嫆卻因為對康王救命之恩,得了太後的歡心,太後親自下懿旨賜婚,封她為康王妃,回府時風光無限。

  誰也沒有在意顧雲真的傷,在顧雲嫆的榮華麵前,顧雲真的傷痛微不足道。

  上一世,她沒有去。

  這一世,她想去看看。

  活潑好動的奶貓不安分地去拍她的手。

  見顧燕飛沾了自家姑娘的光卻毫無感恩之意,夏蓮心裏更不舒坦了,忍不住又道:“二姑娘,您不會打馬球也不要緊的。長清郡主邀請的都是京中顯貴人家的姑娘,我家姑娘想著二姑娘初來乍到,去靖王府走走也可以認識幾個朋友。”

  她的語氣有些陰陽怪氣的。

  顧燕飛終於施舍了一個眼神給夏蓮,與此同時,奶貓也轉頭朝夏蓮看來:“喵?”

  碧綠的貓眼又清又亮,靈氣逼人。

  當貓眼對上人眼時,夏蓮仿佛被閃電擊中似的,直接就跪了下去,臉上露出驚豔癡迷的表情,真恨不得永遠留下來。

  顧燕飛捂上晴光的那雙“魅眼”,揮揮手,讓卷碧把還沒回過神的夏蓮帶了下去。

  “喵喵喵……”被捂住眼的奶貓頗為不滿,拍開顧燕飛的手,據理力爭地“喵”了一通。

  這一次,顧燕飛看明白它的身體語言了,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它的要求:“不行,你不能去。”

  “喵喵喵喵……”

  晴光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燕飛,渾圓的貓眼中浮現一層淡淡的水光,漂亮得讓人心悸。

  可惜,顧燕飛郎心如鐵,不為所動,隨手抓起一個藤球丟了出去。

  藤球滾了出去,球中心的鈴鐺叮咚作響,奶貓感覺身心仿佛受到了召喚似的,歡快地追了過去。

  “叮鈴鈴……”

  晴光隻是一時被轉移了注意力,其實還沒死心,於是等次日一早見到顧雲真時,它罕見地蹭了上去。

  “喵嗚~”晴光撒嬌地圍著顧雲真與顧燕飛的裙裾打轉,哪怕顧雲真沒看它的眼睛,也被它軟糯的聲音叫得心軟不已。

  顧燕飛依舊毫不動容,含笑對顧雲真道:“大姐,別理它。”

  顧雲真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自貓背上移開,溫溫柔柔地說道:“本來三妹妹是想借祖母的大馬車的,但祖母一早去白馬寺上香了。侯府其他的馬車小一些,人多了就擁擠,所以我想著二妹妹你今天不如跟我坐一輛車吧。”

  顧雲真一片好意,顧燕飛自然毫無異議。

  於是,姐妹倆一起去了儀門,奶貓非要相送,這一送,就把它自己送進了馬車裏,悄悄地躲在顧雲真的裙子裏。

  去往靖王府的這一路上,顧雲真都拘謹極了,幾乎是正襟危坐,生怕被同車的顧燕飛瞧出不對勁。

  顧燕飛自然知道車裏多了一隻貓,這個季節是貓的脫毛季,空氣裏漂浮的一縷縷貓毛讓她想無視也難。

  她心裏暗暗發笑,麵上隻當不知。

  靖王府就在京城西城的升平街,與定遠侯府約莫五六條街的距離,大概也就是一炷香多一點的車程。

  車夫的時間掐得很準,侯府的兩輛馬車於辰初準時抵達了靖王府。

  靖王府南起月牙胡同,北至老槐樹胡同,占地遼闊,至少有兩個定遠侯府那麽大。

  今日長清郡主宴客,王府所在的街道也比平時熱鬧了不少,一輛輛馬車、一匹匹馬匹陸續地停在王府外,其中也不乏各種規製的朱輪車,可見受邀的客人中不乏宗室親眷。

  王府的仆婦們井然有序地迎接客人的到來,車馬一一從東角門入府,停在了外儀門與大門之間的夾道上。

  ===第21節===

  顧燕飛姐妹三人從她們的馬車下來後,一個王府的侍女恭敬得體地給她們見了禮,又給她們領路。

  侍女領著她們熟門熟路地穿梭在這座規模宏偉、重門疊戶的府邸之中。

  顧雲真有些心不在焉,偶爾回頭望向馬車的方向,一顆心牽掛在奶貓身上。

  剛剛她下車前有叮囑晴光乖乖待在馬車裏,晴光也應了,應該不會亂跑吧?

  等顧雲真回過神來時,她們已經來到位於王府西路的花園,再穿過一座湖上的小橋來到了花園另一邊的馬場。

  湖畔建了兩座水閣,以曲折的水上長廊彼此連接,水閣周圍垂有朦朧的輕紗,隨風起舞,有種如夢似幻的效果。

  此刻,靠近馬場的濯心水閣中,人頭攢動,一片珠光寶氣,語笑喧闐聲此起彼伏。

  少年少女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喝茶,宛如春日繁花盛放般令人眼前一亮。

  大景朝的民風開化,女子的地位比起前朝高了不少,男女之防不算嚴苛,京城的這些顯赫人家時不時會舉辦這樣的盛會。

  “三位姑娘,這邊走。”

  侍女領著顧燕飛三人進入濯心水閣,朝著坐於上首的黃衣少女走去。

  十五六歲的少女身著一襲修身幹練的杏黃色繡彩蝶騎裝,外罩以金絲線繡雲紋的輕紗袍,裙擺下露出一雙蝴蝶落花鞋。

  “郡主。”顧雲嫆屈膝對著黃衣少女福了福,唇畔漾出淺淺的笑花,介紹她身旁的顧雲真與顧燕飛,“這是我的大姐雲真,二姐燕飛。”

  “免禮。”長清郡主的目光在二人臉上掃過。

  這姑娘倒是容顏出眾。長清心道,多看了顧燕飛兩眼,目光隨即又投向了顧雲嫆,語調親昵地笑道:“雲嫆,你可來了,我們今天可決不能輸給我三哥!”

  顧雲嫆笑吟吟地應了。

  說話間,水閣門口又進來兩男一女,在一名侍女的引領下朝這邊走來,走在最前麵的藍衣少女對著顧雲嫆露出燦爛熟稔的笑容。

  顧雲嫆被長清郡主留了說話,而顧燕飛與顧雲真兩人則被侍女領向了水閣西側,與那兩男一女交錯而過。

  “啪嗒。”

  青衣公子手裏的折扇脫手而出,領路的侍女趕忙停步,將地上的折扇撿了起來,恭敬地遞給對方:“李公子。”

  李公子接過折扇在掌心輕輕敲了一下,目光追隨著某道纖細婀娜的身影,對著同行的表弟炫耀道:“看到沒,我們京城還是有美人的!”

  第032章

  顧燕飛和顧雲真被靖王府的侍女領到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前,桌上擺了幾碟瓜果點心,還有一個插有幾枝綠菊的梅瓶。

  風一吹,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菊香繚繞在水閣中。

  姐妹倆坐下後,顧燕飛打發了那名侍女,親自斟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己,另一杯給顧雲真。

  顧雲真喝了口茶,抬眼望著長清郡主的方向,剛剛抵達水閣的兩男一女正與長清寒暄行禮,那藍衣少女親熱地挽著顧雲嫆的胳膊有說有笑。

  “那是李大將軍府的大姑娘和四公子,另一位年紀小的公子瞧著有些眼生,應該不是李家公子。”顧雲真低聲告訴顧燕飛,“李大姑娘與三妹妹是閨中密友。”

  顧雲真一向貼心,與顧燕飛介紹起在場的一些貴女與公子,那位從花瓶中取了一枝粉菊把玩的姑娘是常安伯府的三姑娘,那位數著粉衣姑娘是豫王府的九姑娘,還有門外那位剛到的錦衣公子是靖王府的三公子楚鈞浩……

  水閣裏一片歡聲笑語,有人閑話家常,有人舉杯共飲,有人玩起射覆……場麵十分熱鬧。

  陪長清郡主說了一會兒話後,顧雲嫆就隨另一名侍女朝顧燕飛她們走了過來,手裏多了一根一指寬的紅色抹額。

  王府的侍女們正在分發抹額,今日的馬球賽以楚鈞浩和長清郡主這對兄妹為首,分為兩隊,以紅、藍兩色的抹額作為隊伍的標識。

  一會兒要上場的眾人皆是神采飛揚,摩拳擦掌地想要一展身手。

  “二姐姐,就快開場了,你要不要上去試試?”顧雲嫆停在桌前,笑容明快地看著顧燕飛,眼神清澈。

  昨日顧太夫人讓她也帶上顧燕飛,顧雲嫆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顧燕飛既然回了顧家,就意味著她早晚要進入貴女們的這個圈子的,更重要的是,今天方明風也會來。

  想到方明風,顧雲嫆的眼睫顫了顫。

  顧、方兩家是世交。

  顧家的長房嫡女與方明風指腹為婚。

  可是,顧燕飛對方明風似乎有些誤會,十分抗拒這門親事,自己得給他們製造個機會見上一見。

  等到這兩人順利成了婚,自己也就不欠顧燕飛了,她們之間至此兩清。

  顧燕飛半垂眼簾,優雅地喝著茶水,笑而不語。

  顧雲真見狀,以為她不會打馬球,就笑著打圓場道:“二妹妹,你陪我一塊兒坐坐,咱們看他們打。”

  顧雲嫆也是這麽想的,就沒強人所難,心中暗道:等一會兒方明風來了,她再把人帶過來就是了。

  她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又道:“郡主今天設了賭局,還設了彩頭,不下場的人可以下注。”

  “我一定會贏的。”顧雲嫆一雙眼睛熠熠生輝,透著胸有成竹的自信。

  顧雲真“噗嗤”笑了,正要說話,不遠處傳來了長清郡主輕快的呼喚聲:“雲嫆,就差你了。”

  才剛坐下的顧雲嫆說了聲“失陪”,就匆匆又走開了,又隨著長清等人出了水閣。

  顧燕飛與顧雲真依舊留在窗邊的桌子旁,喝喝茶,吃吃點心,賞賞湖景。

  水閣的東側是湖,西側是一片廣闊平坦的馬球場,長寬各三百步,球場的邊緣插著一麵麵彩旗作為地界,還搭建了幾個竹棚作為看台。

  一人一馬站在最中間的那個竹棚下。

  身著一襲天藍色翻領胡服的方明風牽著一匹渾身雪白的白馬悠然而立,他皮膚白淨,五官俊逸,目光在對上顧雲嫆的眼眸時,變得如春水般溫柔。

  “雲嫆,”他彬彬有禮地揖了揖手,舉手投足間盡顯公府世子的矜貴,關切地問候道,“我聽舍妹說你前幾天身子不適,可好些了?”

  方明風上下打量著顧雲嫆,腰間纏的絲絛襯得她纖腰柔軟易折,半個月不見,她清瘦了不少……

  “偶爾風寒,喝了兩天薑湯就好了,不妨事的。”顧雲嫆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方明風抿緊了薄唇,欲言又止。她為何消瘦,為何抱恙,都顯而易見。

  閑話了兩句話後,顧雲嫆抬手指向了幾丈外的濯心水閣,話鋒一轉:“我二姐也來了,就坐在那裏。”

  秋風自湖麵上拂來,拂起那水閣外的層層輕紗,透過那飛舞的薄紗,隱約可見窗邊坐著兩個少女,一人背對著他,另一人露出精致絕美的側顏。

  顧雲嫆俏皮地對著方明風眨了下眼,壓低音量悄聲道:“我的二姐可是個難得的美人。”

  她笑靨明媚,語氣中透著幾分熟人才有的調侃。

  “……”方明風麵色一僵,遙遙地望著顧燕飛的側顏,想起在丹陽城的城門口遇到對方時的一幕幕。

  這段時間,那一天發生的事一直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他,如血蛭般。

  方明風不禁有些煩躁,眼神陰鷙了三分,腦海中浮現一個念頭:

  要是她死在丹陽城就好了!

  要是顧燕飛死在丹陽城,京城裏就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顧雲嫆依然會是那個與他定了親的顧家二姑娘……

  這全是顧燕飛的錯!為什麽她還活著!

  方明風幽深的眼眸中慢慢浮起了一絲隱秘的哀傷與怨恨。

  坐在桌對麵的長清隱約聽到顧雲嫆的話,隨口問道:“雲嫆,這是你遠房堂姐嗎?”

  她知道顧家姑娘這一輩從“雲”,顧燕飛根本不沾邊,估計是旁支了吧。

  顧雲嫆眼睫一顫,臉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強。

  她與顧燕飛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而且……

  “這是我堂姐。”顧雲嫆含糊地說了一句,又道,“我二姐她與世子有……”

  顧雲嫆想說顧燕飛和方明風有婚約,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件事公諸於眾。

  然而,才說了幾個字,就被旁邊的方明風急不可耐地打斷了:

  “就快下場了,我們先商量一下一會兒怎麽打。”

  “郡主,你三哥擅防守,應該會負責這個位置;王三公子與王四公子默契好,肯定是雙前鋒;安樂縣主既能防守,也能進攻,馬球打得不錯,可惜她這匹馬是新馬,桀驁不馴……”

  顧雲嫆心知他是在故意轉移話題,暗暗歎氣。

  這時,她感覺身後一道灼熱的目光看著自己,轉過了身,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身體頓時一僵。

  第033章

  日光下,一個高大挺拔的青年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他的皮膚是小麥色的,五官端正英朗,一襲紫色繡仙鶴雲紋直裰包裹住他修長強健的身軀,夾了銀絲的仙鶴刺繡在晨曦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他隻是這麽信步走著,全身上下就散發著一種身為皇族的貴氣,令人不敢輕慢。

  顧雲嫆半垂下眸子,移開了目光,那晶瑩的小臉上有些晦暗,似是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些天,太後要給康王選妃的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也難免傳到了顧雲嫆耳中。

  她相信康王對她的感情,卻無法肯定他的意誌是否會被太後所左右。

  顧雲嫆微咬下唇,編貝玉齒陷進嬌嫩的唇瓣間,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沒有失態。

  眾人紛紛見禮,然而,康王視若無睹,徑直朝顧雲嫆的方向走去,似乎他眼中隻剩下了她一人。

  他的眼神逐漸銳利,幾簇火焰在眸中跳動著,越燃越旺。

  康王一進馬球場,就看到了顧雲嫆與她身邊的方明風言笑晏晏,還不時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與笑容。

  哪怕他方才聽不到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但至少他肯定他們倆聊得很投機,至少他肯定方明風還在戀慕著顧雲嫆。

  方明風下巴揚起,毫不退縮地與對方對視。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隱有火花閃現,互不相讓。

  “七皇叔,你要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讓三哥去迎你。”長清笑盈盈地走了過來,打破了僵局。

  康王收回目光,看向了長清,淡淡道:“臨時起意就來了。”

  長清親自領了康王到了中央的竹棚裏坐下。

  顧雲嫆沒有回頭,招呼了一聲道:“快開始了,我們先進場再說。”

  方明風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勵,也跟著上了馬,護衛在顧雲嫆的身側,其他人也紛紛跟上,陸續進了馬球場。

  ===第22節===

  “鐺!”

  隨著一聲響亮的鑼鼓聲響起,馬球場上的小廝奮力地把一個白色鞠球往上一丟。

  銅鑼旁的茶幾上放著一個小巧的三足青瓷鼎,一根手指粗細的香在鑼響的同時被點燃,一縷青煙嫋嫋向上。

  急促的馬蹄聲在球場中此起彼伏地回蕩著,疾如雨,迅似電,他們額頭上綁的細長抹額隨風飛舞著,一個個手持鞠杖,猶如眾星拱月般追逐著場上那唯一的鞠球。

  沒一會兒,方明風就以破竹之勢把鞠球打入了球門中,紅隊拔得頭籌,引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聲,掌聲雷動。

  藍隊也不遑多讓,很快就進了他們的第一球。

  場邊的其他人歡呼著,鼓勁著,場上場下的氣氛都越來越熱烈。

  等那柱香燃盡,上半場比賽就在又一記敲鑼聲中結束了,接下來有約莫兩盞茶的中場休息。

  紅、藍兩隊的比分暫停在五比三,紅隊以兩球的優勢領先。

  竹棚中、水閣內皆是一片叫好聲。

  見顧雲嫆出了馬球場,顧雲真急切地起了身,心頭凝重,腦子裏反複想著顧雲嫆與方明風言笑晏晏的樣子。

  剛剛的比賽,她看得心不在焉,一心想著等上半場結束後就找三妹妹說說。

  顧雲真微微垂下眉尾,下一瞬,感覺袖口一緊,於是下意識地垂眸,撞進一雙清澈通透的黑眸。

  “大姐姐,這裏坐著悶了,我們去花園玩吧。”顧燕飛一臉期待地看著顧雲真,小鹿般的眼神令人無法拒絕。

  顧雲真有些遲疑,但顧燕飛已經拉著她的手往水閣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聽說靖王府的花園是請前工部侍郎黃常鶴大人專門設計的,亭台樓閣、花木池塘環環相套,獨具匠心。”

  “確實。”顧雲真點點頭,她不擅長拒絕人,於是微笑著應下了,“難得來王府,我們四下走走。”

  顧燕飛粲然一笑,挽著顧雲真的胳膊出了濯心水閣。

  顧雲真朝馬球場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已經不見了顧雲嫆,隻有她的坐騎在竹棚邊悠然甩著長長的馬尾。

  她心中暗歎,收回了目光,姐妹倆不緊不慢地朝湖對麵的花園走去。

  水閣與馬球場這邊人來人往,馬如遊龍,熱鬧非凡,相比之下,花園這邊清幽雅致,仿佛從繁華市集步入山間叢林似的,頗有幾分曲徑通幽的味道。

  金秋時節,花園裏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四季桂、木芙蓉、菊花等等開滿枝頭,爭妍鬥芳,看得人目不暇接。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過濾,淩亂地灑下斑駁的光影。

  “這園子果然別致!”顧雲真深吸一口空氣的芬芳,歎道,“也難怪京城有一句俗語:禮王府的房,靖王府的園,豫王府的牆。”

  顧雲真借著話頭說起了禮王府的房是何等的多,以及豫王府的牆又是何等的高。

  一路上,時不時地看到其他人也在園中賞玩,有人在喂魚,有人在亭子裏鬥蛐蛐,有人在散步賞花……好不愜意!

  說話間,姐妹倆路過一座格局精巧的三層小樓,尖頂翹角,片片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匾額上寫著“月光樓”三個大字。

  顧燕飛漫不經意地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座八角涼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

  “大姐姐,我們上去歇一會兒,吹吹風,賞賞景。”

  在顧燕飛的提議下,兩人進了月光樓,沿著狹窄的樓梯來到了二樓。

  小樓中空無一人,四麵的窗戶大敞,幽幽的秋風染得空氣溫潤不失涼爽,清香盈然,幹淨敞亮。

  顧雲真感覺整個人一下子神清氣爽,隨意地擇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從窗口居高臨下地掃視著外麵,下方的園子一覽無遺,從馬球場到小湖再到花園的格局盡數收入眼內,一目了然。

  “這裏的視野真好,很適合作畫……”顧雲真一邊用帕子擦了擦鬢角的汗,一邊笑道。

  突地,她的目光一頓,瞳孔翕張,看到小樓西北側的八角涼亭裏佇立著兩道熟悉的身影,一人纖細婀娜,一人頎長勁瘦。

  正是顧雲嫆與方明風。

  顧燕飛低低地“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挑了挑柳眉。

  上一世的她,是籠中之鳥,被困在侯府,對外麵的事情一知半解。

  在顧雲嫆的賜婚懿旨到侯府後,她才斷斷續續地從旁人的話語中知道了一些靖王府發生的事,說是靖王府的月季亭年久失修,白蟻作祟,蛀空了亭柱,那日亭子突然倒塌,顧雲嫆奮不顧身地救了康王……

  這個故事的主角本該是顧雲嫆與康王,怎麽如今康王沒來,反倒是方明風來了?

  奇也,怪哉。

  第034章

  飛簷翹角的月季亭仿佛一把巨傘擋在顧雲嫆與方明風的上方。

  上方置身小樓二樓的顧雲真與顧燕飛恰好就在這兩人視野的死角,而姐妹倆占著居高臨下之便,把亭中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顧雲嫆與方明風相距不過兩尺,周圍空無一人,隻有環繞在亭子四周的月季花海,姹紫嫣紅,鳥語花香,宛如一幅名家手下的畫作。

  “雲嫆。”方明風情不自禁地朝顧雲嫆走近一步,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語調纏綿。

  兩人的麵龐相距不足兩尺,方明風專注地看著顧雲嫆。

  從她彎彎的柳眉,到長翹的睫毛,到唇畔的酒窩,再到柔美的嘴唇,他看得幾乎癡了,目光深深,仿佛一片要將人溺死的海洋,柔情款款。

  “別把我推給別人。”方明風正色道。

  他的聲音清晰地隨風傳了過來。

  這個“別人”指的是誰,顯而易見。顧雲真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捏緊了帕子,轉頭去看身旁的顧燕飛。

  顧燕飛慵懶地倚靠在窗框上,右手成拳托著一側臉頰,俯視著下方兩人。

  雖然和上一世她聽到的那些傳言不太一樣,但似乎更有意思。

  顧燕飛唇角泛起一抹淺笑。

  顧雲嫆也聽懂了方明風的言下之意,微微睜大眼。

  她想退,但背後是涼亭的圓柱,退無可退。

  平日裏方明風一向優雅自持,此刻,他如冠玉般的麵龐流露出罕見的失態,似要將心頭的鬱鬱一口氣宣泄出來。

  他苦笑了一聲,接著道:“這些年來,我對你的心意如何,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

  從小他就待她與旁人不同,他教她騎馬、打馬球;他奏琴,她彈瑟;他們一起作畫……

  他與她是青梅竹馬,過去這十幾年,他們之間有許許多多的回憶。

  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們之間親密無間。

  為什麽會出來一個顧燕飛?!

  要不是顧燕飛出現,他們兩人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明風!”顧雲嫆感覺左腕上傳來他掌心炙熱的溫度,眸中漾起複雜的情緒,悠悠道,“你知道的,你對我來說,如兄如友,就像親人一樣……”

  “我不是你的兄長!”方明風激動地打斷了她,隻覺心痛如絞,喉頭傳來一股苦澀的味道。

  他不信她心裏沒有他。

  他的雲嫆太善良了,為了成全顧燕飛,才會放棄他!

  “……”顧雲嫆無奈地輕輕歎氣。

  她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對她來說,方明風更像是兄長。

  她從小就知道他們有婚約,但是,每每想到她要和一個熟稔如兄長的人成親,同床共枕,她就覺得別扭。

  她曾經也為此憂慮過,所幸,還有顧燕飛……

  從小她就覺得自己的運氣極好。

  顧雲嫆凝視著方明風的眼眸,歎息般說道:“明風,你是個好人。”

  說話的同時,她溫柔不失堅定地甩開了他的手,徐徐地又道:“和你訂親的人本就不是我,現在才是回歸正軌。”

  方明風眼眶發紅,俊美的眉宇間露出幾分狂狷,又似有幾分受傷。

  “嫆嫆,”他突然改口喚起年幼時他對她的昵稱,沙啞著聲音道,“對我來說,你是獨一無二的!”

  他這句話那麽真摯,恨不得剖心自證,可是顧燕飛差點沒笑出來。

  看著方明風臉上難掩癡情、痛苦與焦灼的神色,顧燕飛勾了勾唇角,心道:他對顧雲嫆果然是真愛啊!

  愛到不惜去鏟除所有他認為的“阻礙”,也包括她!

  想到他兩世造下的殺孽,顧燕飛的眼神陡然變冷。

  周圍的空氣裏飄蕩著月季的花香,風一吹,幾片花瓣飄進了亭子裏,落在兩人的衣衫上。

  “明風……”顧雲嫆怔怔地看著方明風,心裏酸酸的,軟軟的,也不知道是感動多,還是無奈多,亦或者,還摻雜著更複雜的情緒。

  她當然知道,方明風很好,有情有義,潔身自好,是京城勳貴子弟中數一數二的好兒郎。

  對於顧燕飛來說,這個婚約也足以彌補過去這十四年了。

  顧雲嫆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她不能心軟。

  不是她的,她不要。

  秋風習習,輕輕地拂起她的裙擺,翻飛如蝶,襯得她的身段愈發窈窕纖細。

  月光樓中的顧雲真微咬著下唇,捏著帕子的素手收得更緊,額角隱隱作痛。

  先前見顧雲嫆與方明風在馬球場有說有笑,顧雲真就感覺不妥,他們兩人是青梅竹馬,素來交好,但是既然祖母已經決定讓顧燕飛嫁進英國公府,那麽顧雲嫆應當有所避嫌才是。

  顧雲真本來就想找顧雲嫆提點幾句的,沒想到……

  想著,顧雲真再次看向了顧燕飛,腦子裏亂哄哄的一片,櫻唇微張:“二妹妹,三妹妹與方世子自小一起長大……”

  連顧雲真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麽,方明風明知與他有婚約的人是顧燕飛,卻還是對顧雲嫆表明了心意,於情於理都不應該。

  “大姐姐,你覺得方明風是否良配?”顧燕飛平靜地打斷了顧雲真,抬手指向了下方亭子裏的方明風。

  她漆黑的眼瞳仿佛波瀾不興的水麵,幽深不可測。

  “……”顧雲真抿唇,遲疑了。

  十四年前的真假千金錯位讓顧燕飛受了十四年的苦,被奪走了屬於她的一切,如今她與顧雲嫆身世大白,自該各歸其位。

  顧燕飛既然回了顧家,自然也該得回本該屬於她的親事。

  這是糾錯,也是彌補。

  ===第23節===

  可是,倘若這門婚事帶給顧燕飛的隻有痛苦,那這還算是“彌補”嗎?

  迎上顧雲真掙紮的眼眸,顧燕飛定定地直視著她,徐徐道:“明明是珍珠,為何要充作魚目。”

  她的聲音中難掩譏誚之意。

  “……”顧雲真啞然無聲。

  這一刻,答案清晰地浮現在顧雲真的心中——

  方明風他不是,他絕不是顧燕飛的良配!

  想通的一瞬間,顧雲真隻覺如釋重負,心頭一片敞亮。

  周圍安靜了片刻,顧雲真深深地凝視著顧燕飛,問道:“二妹妹,你真的想清楚了?”

  現實是殘酷的,顧燕飛沒有錯,但是她的身世尷尬,若是錯過了方明風,以後想得一門好親事,怕是會有些難。

  第035章

  “啾啾啾……”

  窗外恰在這時飛過兩隻麻雀,它們翅膀挨著翅膀,親昵愉快地嬉戲著,一會兒轉圈,一會兒翻跟鬥。

  略顯凝重的氣氛霎時被打破,對上顧燕飛坦然的目光,顧雲真莞爾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是她著相了。

  “我明白了!”想了想後,顧雲真握著顧燕飛的手,鄭重地說道,“二妹妹,我會幫著勸勸祖母的。”

  顧燕飛不由失笑。

  她與顧雲真說這些,既不是為了發泄情緒,也無所求,隻是順應心意罷了。

  “大姐姐,你真好!”

  顧燕飛伸出兩根手指捏住顧雲真的帕子一角,輕輕地晃了晃帕子,然後依偎在了她纖瘦的肩頭,唇角無法抑製地翹起,璀璨的笑容如同雨後初霽的天空般,清澈、澄明。

  她的大姐姐真是可愛!

  顧雲真見妹妹倚在自己身上,心頭一片柔軟,輕輕地在小姑娘柔軟的發絲上撫摸了一下,心道:她是長姐,自然要成為妹妹們的倚靠。

  “啾啾!”一隻麻雀從窗口展翅飛過,利落地朝下方的亭子俯衝下去,另一隻麻雀緊追不舍。

  亭子裏靜立了許久的兩人終於動了。

  方明風突然往前邁出一步,情難自禁地抬臂將顧雲嫆攬入懷中,渾厚低啞的聲音似從胸膛深處發出:“嫆嫆,要是沒有顧燕飛,我們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這一刻,方明風心底的殺心再起,眼眸中泛著微微的血紅色。

  沒錯,是顧燕飛。

  是顧燕飛非要橫插一腳地阻擋在他與她之間。

  他的嫆嫆最是善良、最是美好,隻能退讓!

  方明風的動作是那麽溫柔,那麽憐惜,仿佛一個用力就會傷到她似的。

  顧雲嫆低呼了一聲,完全沒想到一向謹守禮節的方明風會突然做出如此唐突之舉,猝不及防地被抱了個滿懷。

  她下意識地試圖推開他:“放開我!”

  他是不會放手的!方明風心頭的渴望洶湧地溢了出來。

  “嫆兒!”

  一聲冷厲的男音驟然響起,嚇得半空中那兩隻麻雀差點魂飛魄散,一陣亂飛,幾片褐色的羽毛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

  不知何時,天空中的太陽被密密實實的雲層遮擋,天色略顯陰沉,陣陣秋風中夾著零落的樹葉、落花。

  顧燕飛饒有興致地循聲望去,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亭子旁的花廊中多了一道修長健碩的紫色身影。

  康王那英朗的麵龐上怒意洶湧,他像一陣狂風似的衝進了亭子中,朝顧雲嫆與方明風逼近。

  咦,康王終於來了啊!也就是說,自己沒有找錯地方。顧燕飛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唇,纖纖玉指在腰側的葫蘆形荷包上漫不經意地摩挲了幾下。

  隻是,這多出來的方明風又是怎麽回事?

  “方明風,放開嫆兒!”康王見方明風輕薄顧雲嫆,怒火高漲,拎起拳頭朝他揍了過去,帶起一陣拳風。

  方明風飛快地一個側身,避開了康王這一拳。

  康王見機一把抓住顧雲嫆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自己身邊。

  他是練武之人,力道極大,顧雲嫆感覺左腕被抓得生疼,吃痛地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地反抗。

  隻聽“嘶”的一聲,她的袖口被扯破,撕出一道長長的裂縫,隱約可見一片白皙細膩的上臂。

  “殿下,你快放開她。”方明風麵色一凜,急忙上前幾步,毫無畏懼地直麵康王怒氣衝衝的眼眸,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三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僵持在那裏。

  “放肆!”康王眼中的怒意更盛,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長劍,寒氣四溢。

  他今天來靖王府就是因為聽說顧雲嫆會來,想親自跟她解釋選妃的事是太後的意思,非他所願,他是不會任由太後擺布的,卻沒想到一來王府就看見方明風對著顧雲嫆大獻殷勤,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康王也知道顧雲嫆與方明風是青梅竹馬,看得出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康王不喜方明風圍著顧雲嫆轉,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方明風的那點心思,但顧雲嫆堅持說,她與方明風親如兄妹。

  她說,她的心裏隻有自己一人。

  康王心中一時甜蜜,又很快被憤怒取代,恨不得把方明風千刀萬剮。

  方明風這家夥賊心不死,竟然想趁虛而入,還對他的嫆兒無禮!

  康王生怕方明風挑撥離間,急切地對著顧雲嫆說道:“嫆兒,你相信我,我的王妃隻有你。”

  “我的心裏也隻有你!”

  短短兩句話鏗鏘有力地直抒胸臆,熾熱如火。

  顧雲嫆眼圈微紅地看著康王,心口油然生出一股難言的酸澀感,有些感動,有些歎息……也倍感甜蜜。

  她當然相信他,也相信她所戀慕的人,但她也知道太後的心意恐怕沒那麽容易動搖。

  康王的地位看似尊貴,其實如烈火烹油,現在大皇子楚翊歸國,也讓康王的處境更加艱難,太後定是想借著選妃給康王拉攏人心。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婚姻很多時候也不過是獲得權力的工具。

  “方明風,”顧雲嫆的目光仿佛讓康王得了鼓勵,他目光輕蔑地看著方明風,冷冷道,“你有什麽資格讓本王‘放開她’?!別忘了,你是有婚約的。你配不上嫆兒!”

  “婚約”兩個字仿佛一把重錘重重地擊在方明風的心頭,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惱羞成怒地對著康王一掌拍去,另一隻手去抓顧雲嫆。

  康王不屑地冷哼了一聲,拔出了腰側的長劍,寒光閃閃的劍身刷地朝方明風劈下。

  見狀,顧雲嫆也變了臉色,低呼道:“殿下不要!”

  顧雲嫆試圖拉架,但康王的劍還是狠狠地劈了下去,劍鋒如一道銀色的閃電劃破空氣,方明風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再次閃避。

  “錚!”

  削鐵如泥的劍刃劈在了亭子的一根圓柱上,留下一條深深的劍痕,觸目驚心。

  顧雲嫆瞳孔猛縮,花容失色,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方明風受傷,一把抓下康王腰側的劍鞘丟給了方明風。

  此舉更激怒了康王,手中的長劍如雷霆般再次揮出……

  方明風立刻用劍鞘擋住了康王的劍,火花四射。

  兩個男人誰也不肯退讓,亭子裏一片刀光劍影,幾根圓柱上全都劍痕累累。

  亭子上的幾片瓦片從上方掉了下來,摔落在地,碎裂成無數碎片。

  第036章

  “簌簌……”

  棲息在亭頂的麻雀們驚起,振翅一陣亂飛,幾片褐色的羽毛飄飄蕩蕩地在半空中打著轉兒。

  看著下方那個傷痕累累、搖搖欲墜的涼亭,顧燕飛目光漸冷,心頭恍如被一道閃電擊中似的,一瞬間想明白了上輩子的一些事。

  什麽涼亭失修,什麽白蟻作祟,分明就是康王與方明風為了顧雲嫆爭風吃醋,才會導致涼亭倒塌。

  那麽,上輩子所謂“救命之恩”的真相又是什麽呢?

  顧燕飛從荷包裏摸出了一張符,夾在指間,寬大的袖口掩住了符篆。

  上輩子,太後與康王母子能成功用謊言遮掩真相,那是因為知道真相的人不多。

  可是,如果事情鬧大了呢?

  顧雲真霍地起身,溫婉的麵龐上難掩焦急之色,拋下一句:“二妹妹,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看看。”

  說著,她已經急匆匆地朝樓梯口走去。

  顧燕飛眼眸沉靜,嘴唇微動,無聲地默念著口訣。

  然後,她右臂一甩,將手裏的那道符扔了出去,袖子隨著她的動作翻飛如蝶。

  那道符輕飄飄地飄了出去,像是長了翅膀似的飛向月季亭的亭頂。

  “大姐姐,那邊走水了!”顧燕飛指著窗外的涼亭喊道。

  顧雲真倏然停步,又轉頭走了回來。

  那道符篆輕輕落在亭頂,與琉璃瓦碰觸的那一瞬,它自燃了起來,被火焰眨眼吞噬,化為灰燼。

  緊接著,一朵蘑菇雲般的白色煙霧在半空中驟然炸開,嫋嫋散開……

  當顧雲真湊到窗口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煙霧仿佛幾層輕紗疊加在一起,讓亭子裏的三人變得朦朦朧朧,模糊不清。

  “走水了!亭子那邊走水了!”

  園子裏的其他人立刻發現亭子上方的那一大片煙霧,都以為是著火了,慌亂地喊了起來。

  這一喊,越來越多的人也注意到亭子這邊的動靜,火急火燎地朝這邊跑來,所經之處又驚起一片鳥雀。

  ===第24節===

  眾人如百鳥朝鳳似的朝這邊湧了過來,花園中騷亂不已,有人叫喊,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找人幫忙,也有人跑來看熱鬧……

  周圍的騷動也驚動了亭子裏的三人。

  見這麽多人朝這邊跑來,康王與方明風齊齊變了臉色,同時看向了顧雲嫆被撕裂的袖口,兩人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顧雲嫆現在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實在不宜見人,而且,他們兩人也在這裏……

  若是這一幕被旁人看到,難免會引起一些無端的揣測,壞了顧雲嫆的名聲。

  “放手!”方明風冷厲的目光射向了康王,康王哪裏肯放,他的回應是一劍直接刺了過去。

  見狀,顧雲嫆櫻唇緊抿,眸底時明時暗,微沉著嗓音道:“我自己走!”

  她重重地一甩袖,甩開了兩人,康王與方明風全都下意識地去抓她。

  顧雲嫆一邊往前走,一邊揮開兩人拉扯自己的手,推搡之間,她踩到了一片碎琉璃瓦,腳下一滑,身體一個踉蹌,失去了平衡,整個人頭重腳輕地朝亭子後方的月季花圃摔了下去……

  月季花嬌豔無比,被譽為“花中皇後”,卻是渾身帶刺,莖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尖刺。

  “嫆兒!”

  “嫆嫆!”

  康王與方明風皆是大驚失色,驚慌地喊道,幾乎同時出手。

  顧雲嫆向後仰倒地摔了出去,碧藍的天空映入她眼簾,幾縷發絲因為失重飄起……

  下一刻,她感覺腰背一緊,一隻結實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眼角映入一片溫柔的藍色,緊接著,另一隻帶著薄繭的大掌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往上拉起……

  她低呼了一聲,而那道藍色的修長身影卻是與她擦身而過,摔向了月季花圃,看著她的俊朗麵龐上露出痛苦之色……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等顧雲嫆回過神,雙足已經穩穩地踩回到地麵,一眼對上了康王擔憂關切的眼眸:“嫆兒,你沒事吧?”

  康王一手緊握著顧雲嫆的左腕,另一手的寶劍已經被他丟在了地上。

  顧雲嫆驚魂猶未定,就聽西北方爆發出一陣驚慌的尖叫:“方世子!”

  “方世子摔進花圃了!”

  “來人啊……”

  被煙霧吸引過來的眾人恰好看到了方明風摔下花圃的一幕,也看到了亭子裏的康王與顧雲嫆。

  康王一手扶著顧雲嫆的胳膊,麵容上寫滿擔憂,而顧雲嫆似乎受了驚嚇,臉色發白,強自鎮定。

  有幾人眼尖地發現顧雲嫆的左袖口被撕出了一道口子,不由交換起眼神,心頭疑雲叢生,揣測紛紛。

  “明風!”顧雲嫆焦急地去看花圃裏的方明風。

  周圍的其他人也圍了過去,熙熙攘攘,一片混亂。

  方明風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斜臥在那片如火如荼的月季花圃中。

  剛剛這一下摔得不重,隻是這片栽滿月季的花圃就如同一個插滿尖刀的陷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數以萬計的尖刺像針一樣狠狠地紮在了他身上,手,臉,脖頸……不僅是裸露在外的肌膚,甚至於一部分尖刺還刺穿了他單薄的衣裳。

  方明風撐起手肘試圖起身,薄唇緊抿,隱忍著身上的疼痛,隻聽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氣聲。

  他的半邊側臉血淋淋的,不僅有一個個密密麻麻如針眼大小的血窟窿,還有一根布滿鉤刺的莖葉纏在他的臉上與發絲間,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麵龐滑下,觸目驚心……

  幾個膽小的姑娘嚇得花容失色,麵龐發白,不忍直視地移開了目光。

  顧雲嫆怔怔地看著方明風,痛惜、感動、憂心等等的情緒皆而有之。

  “快,快去叫大夫!”

  不知道是喊了一聲,有人急急地跑走了,也有人稀稀落落地聞聲而來。

  月光樓裏的顧燕飛遠遠地望著這混亂的一幕,眸光閃爍。

  亭子頂部的煙霧漸漸被風吹散,方明風血淋淋的麵龐映入她眼內,與前世顧雲真鬼魅般的容顏重疊在了一起,同樣的觸目驚心。

  原來如此。

  顧燕飛終於想明白了上輩子顧雲真毀容的前因後果。

  第037章

  上輩子,本是局外人的顧雲真十有八九是因為顧雲嫆被無辜卷入了兩個男人之間的爭風吃醋,混亂中,月季亭倒塌了,顧雲真摔入月季花圃中,半邊臉被無數尖刺劃傷,疤痕累累。

  而顧雲嫆不僅安然無恙,還得了懿旨賜婚。

  顧燕飛無聲地歎了口氣,心道:顧雲嫆果然是氣運之女!

  上輩子,她活得糊裏糊塗,憤憤於命運對她的不公,不明白為何人人都偏愛顧雲嫆。

  在曜靈界中修行了兩百年,顧燕飛漸漸領悟到了一些關於各個小世界的法則,比如每個小世界都有“氣運之子”。

  顧雲嫆就是這個小世界的天道最偏愛之人,集氣運之大成。

  說得好聽點,顧雲嫆是好命好運的錦鯉,萬事皆可化險為夷,得貴人相助;

  說得難聽點,就是當她遇到危險時,總會有人替她擋災。

  顧燕飛轉頭看向顧雲真,握住了她的手,顧雲真以為顧燕飛是不安,安慰地反握住她。

  上輩子是顧雲真給顧雲嫆擋了災。

  而這一世,給顧雲嫆擋災的人變成了方明風。

  顧燕飛瞳孔翕張,這一瞬,醍醐灌頂,周身處於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似乎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她的猜測沒有錯。

  顧燕飛的唇邊露出了一抹飛揚明亮的笑容,空閑的左手不動聲色地收好了她的荷包。

  小樓外,越來越多的人聞聲而來,把花圃一帶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人聲嘈雜。

  顧燕飛晃了晃與顧雲真交握的手,笑道:“大姐姐,我們回去吧。”既然目的達成,她也不打算再留。

  顧雲真點點頭,心頭複雜得難以言說,眼睜睜地看著衣衫不整的顧雲嫆被康王強勢地拉走了。

  從康王三人扭打在一起到現在,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快得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這一步。

  顧雲真一言不發地與顧燕飛一起下了樓,出了月光樓後,向左轉彎。

  姐妹倆攜手離開了,完全沒注意到小樓的三樓中一道興致勃勃的目光追隨著她們的身影。

  “公子,剛才亭子上莫名‘起火’會不會和顧姑娘有關係?”

  小拾操著粗噶的公鴨嗓興奮地說道。

  他的一對眼珠子滴溜溜轉著,一會兒看顧燕飛,一會兒轉而去瞧方明風,一會兒又伸長脖子往空蕩蕩的月季亭張望著,亭頂的符灰早就被風吹散了,不留一點痕跡。

  旁邊的美人榻上倚著一個俊美的白衣公子,額角一縷青絲輕撫著他眼尾的紅痣,姿態慵懶閑適。

  “你說呢?”他隨意把玩著指間小巧精致的茶碗,修長漂亮的手指比白瓷還要白皙,寬大的袖口中露出一截手腕,宛如無瑕美玉雕琢而成,線條優美,玲瓏剔透。

  小拾摸了摸鼻子,回想著“起火”的每個細節:方才他正替主子泡茶,卻發現窗外升起了一陣煙霧,這才探出頭去看……

  “公子,那陣煙很蹊蹺,來得快,散得也快。我仔細看了,隻有煙,沒有火。”

  “而且,我既沒聞到火油味,也沒聞到燒焦味。”

  “十有八九……不,肯定跟顧姑娘有關!”

  一想到丹陽城發生的種種,小拾十分篤定地說道,神采飛揚。

  楚翊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薄唇,放下了茶碗,寬大的袖口隨之滑落,愈發襯得他身形單薄削瘦。

  小拾的直覺告訴他自家主子似乎知道什麽,把臉湊過去好奇地問道:“公子,您是不是看到什麽了?”

  “一張符。”楚翊一邊說,一邊右手在袖中摸了摸,指腹輕輕地摩挲著袖袋裏那個空無一物的紅色錦囊。

  “公子,您怎麽不叫我呢!”小拾瞪大眼,覺得主子太不夠意思了,讓他錯過了最關鍵的一幕。

  小拾聒噪亢奮的聲音鑽入耳尖,楚翊的目光穿過三樓的窗口精準地投向了那道剛跨上石橋的倩影。

  小樓外,秋風陣陣,風吹散了空中的雲層,也吹皺了下方翠湖的水麵,還吹落了枝頭的點點花瓣,形成一片零落的花雨,如詩如畫。

  顧燕飛停在了濯心水閣的大門口,隨手撣去了肩頭的一片花瓣。

  她似是略有所感,轉過了頭,隨意地往後掃視了半圈,水閣附近的人不多,隻有十幾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其中幾張麵孔有些眼熟。

  “二妹妹?”見顧燕飛駐足,顧雲真疑惑地朝她看去。

  顧燕飛嫣然一笑:“沒事,我就是有些餓了。”

  不遠處的一個竹棚中,一個少年激動地指著水閣門口的顧燕飛,另一手拍了拍身旁比他高出一截的青衣公子,聲音微顫:“回來了……表哥,快看,美人回來了!”

  那青衣公子眼眸發直地看著顧燕飛,這一瞬,周圍來來往往的其他人似乎都成了背景,眼中隻能看見她一人。

  正值芳華的少女明眸皓齒,眼神清淡,周身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中,輪廓鮮明,一襲素雅的雪青衣衫讓她穿出了空靈出塵的風華,仿佛置身仙境的神女,清冷絕美,周身不帶一絲煙火氣。

  這是這麽看著她,就讓人眼前一亮,隻覺一樹梨花雪,滿堂清月光。

  目送姐妹倆進了水閣,青衣公子方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眸露異彩。

  今早剛來王府時,他就對那位與顧大姑娘同行的絕世佳人驚為天人,隻是當時沒能和美人搭上話。

  方才他和表弟在附近找了半圈也沒找到人,還以為人走了呢。

  幸好,美人還在!

  青衣公子精神一振,撫了撫衣袖和袍裾,然後對著表弟使了個手勢,催促道:“走吧!”

  表兄弟倆分別端起一個紅、藍托盤,並肩走進了濯心水閣。

  此刻的水閣中很是冷清,隻有七八人而已。

  他們目標明確地走向了坐在窗邊的顧燕飛與顧雲真。

  一襲天青色胡服的李逐浪瀟灑地打開了手裏的折扇,對著姐妹倆微微一笑,自來熟地問道,“今日的比賽郡主設了賭局,大家都下了注,兩位姑娘可要玩一把?”

  說著,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移向了桌子另一側的顧燕飛,不由呼吸一窒,心如擂鼓,即使掩飾也藏不住臉上的驚豔之色。

  第038章

  ===第25節===

  小少年捧著手中堆滿各種金銀錁子、玉佩扳指、珍珠項圈等等的紅色托盤上前了半步,笑嘻嘻地對顧燕飛道:“姐姐就下一注吧,我們也就是玩玩。”

  李逐浪殷勤地又道:“大夥兒都是湊個熱鬧而已,押大押小都隨意……”

  他隻差沒說,輸了算我的,話其實都到了嘴邊,但又怕自己孟浪。

  顧雲真認得李逐浪,落落大方地笑道:“好,我也下一注……”

  她左顧右盼地看了看那琳琅滿目的紅、藍托盤,湊過去問顧燕飛:“二妹妹,你說哪隊會贏?”

  顧燕飛微微一笑,篤定地說道:“平局。”

  顧雲真與李逐浪等人皆是一怔。

  小少年忍不住提醒道:“平局的幾率不足一成……”

  平局罕見,押平局等於是給莊家送錢。

  “可以可以。”李逐浪迫不及待地打斷了表弟,撫掌道,“押平局賠率大,贏了的話,賭注可以翻幾番。”輸了也沒事,美人高興就好!

  小少年對自家表哥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道:表哥為了討美人歡心,真是毫無原則。

  顧燕飛被挑起了幾分興致,想下注,但一摸空空的荷包,才想起了自己沒帶銀子。

  “骨碌碌。”

  一個小巧的金元寶被人從窗外拋了進來,在桌上打了個滾兒,俏生生地定在了顧燕飛跟前。

  緊接著,窗外探出一張黝黑清秀的臉龐,咧嘴一笑,笑容燦爛得不得了。

  “顧姑娘,我們公子替您押!”小拾愉快地對著顧燕飛擠眉弄眼,手裏端著一個暗紅描金桂托盤。

  “……”李逐浪也想代顧燕飛押注的,但晚了一步,臉瞬間僵住了,心道:哪位公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莫非是情敵?!

  “小拾。”對上小拾烏黑明亮的眼眸,顧燕飛心中一動,想起方才在水閣外感受到那道視線,心下了然。

  原來是他啊,倒是巧了。

  “公子讓我給姑娘問好。”小拾的笑容愈發燦爛,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同時從托盤上取下一杯酒,端到顧燕飛跟前。

  這是一杯桂花酒,淺黃色的酒液清透如琥珀,其中飄著一朵朵小巧玲瓏的金桂花,散發出一股清雅的香味,相比新鮮桂花那種濃鬱的花香,這淡淡的酒香恰到好處。

  顧燕飛執起這杯桂花酒,嗅了嗅,挑眉道:“瓊芳齋的?”

  “姑娘真是識貨人。”小拾噗嗤笑了,以目光引導顧燕飛看向湖對麵的月光樓。

  顧燕飛微抬下巴,遙遙地看到了三樓的紗幔被一隻修長的手挑起,露出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因為距離挺遠,青年俊美的麵龐不甚清晰,隻看到他手裏也捏著一個同樣的白瓷酒杯。

  白衣公子信手舉杯,隔空遙敬,接著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這一杯是為丹陽城所敬。

  兩人無聲地對視了一眼,顧燕飛笑靨輕綻,清極豔極。

  她也對著湖對岸的楚翊遙遙舉杯,仰首一飲而盡,動作優雅不失率性。

  李逐浪因為美人的笑容呆了呆,隨即才伸長脖子往窗外張望,想看看情敵到底是誰,心下懊惱不已:他怎麽就晚了一步呢!

  可惜,他什麽也沒看到,覆在窗戶上的那層朦朧輕紗擋住了他的目光。

  水閣外,傳來一陣喧闐的笑語聲,又有一些人也結伴從花園那邊回來了。

  見人聲漸近,小拾對著顧燕飛拱了拱手就走了,也沒給李逐浪試探套話的機會,與此同時,七八人魚貫地跨入水閣中,臉上大都掛著古怪的笑容,興味盎然地竊竊私語著:

  “方世子怎麽會摔下花圃呢?”

  “你想知道,怎麽不去問康王殿下!”

  “定遠侯府的顧二姑娘不是也在,問她不是一樣嗎?!”

  “話說,他們三個怎麽會恰好在那裏?”

  “……”

  眾人的猜測聲時不時地飄了過來,此起彼伏,一盞茶後都沒有停歇,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勢頭,從水閣一直蔓延到馬球場那邊。

  然而,當換了一身新騎裝的顧雲嫆回來時,這些人又像啞巴似的噤了聲,因為康王就陪在她身邊。

  馬球賽並沒有因為這段小插曲而中斷,受傷的方明風沒再出現,下半場由康王頂替他上場。

  下半場比賽隻是延遲了一盞茶,就在一記幹脆的鑼聲中開始了。

  肆意的馬蹄聲伴著眾人的歡呼聲再次響起,那白色的球鞠被人高高打向了天空……

  康王初下場,精力充沛,意氣風發,他又有意在心上人跟前一展身手,下半場開始沒多久就進了一球,可顧雲嫆的狀態明顯不如之前,失誤了幾次。

  顧雲嫆很快調整了心態,奮力追趕。

  兩隊你追我趕,誰也不肯相讓,當下半場比賽進行到一半時,馬球場的入口一陣騷動。

  水閣中有人輕輕地“咦”了一聲,顧燕飛不由側目。

  就看見花園方向,十幾個人簇擁著兩位氣質不凡的貴婦浩浩蕩蕩地朝這邊走來,一個年長些,四十來歲;另一個年輕些,三十四五歲。

  所有人都以那年長的美婦為尊,眾星拱月地簇擁在她身側,甘願成為陪襯的綠葉。

  那中年美婦身著一件醬紫色纏枝菊花對襟褙子,裏頭是霜白小豎領中衣,下頭一條深色刺繡馬麵裙,頭上簡單地綰了個圓髻,插一根白玉如意紋扁方。

  她的皮膚白膩,五官雍容,唇角帶著端莊淺淡的微笑,嫻靜優雅,又隱約透出一股子站在雲端之上的矜貴氣質。

  這麽一大隊的人出現在這裏,想讓人無視也難。

  有人立刻就認出了這中年美婦的身份,微微瞪大了眼。

  就算是不認識她的人,也認得陪在她身側的靖王妃,隻見靖王妃細聲細語地與中年美婦說著話,眉眼含笑,又不失恭敬。

  這世上能讓靖王妃如此恭敬的婦人也就屈指可數的那麽幾個……

  “是太後娘娘?”顧雲真低呼道。

  的確,也唯有當今的太後能有這樣的排麵了。

  第039章

  顧燕飛隨手撩了下吹拂在頰畔的一縷頭發,露出她清晰秀美的下頷線以及一段粉藕般的脖頸,下巴微抬時,神情間透著幾分漫不經心。

  水閣內的眾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不少人其實早就聽聞太後今日會來,但那也隻是傳聞,沒想到太後真的來了。

  看太後今日的裝扮,很顯然是微服出遊。

  她與靖王妃低調地進來,就意味著她不想打斷馬球比賽,所以在場眾人暫時也就沒起身行禮,隻當做不知。

  但他們的目光全都情不自禁地往太後那邊飄,心道:傳言太後來王府是想為康王選妃,看來十有八九了。

  當今太後姓袁,是先帝的繼後,出身揚州袁家。

  自前朝起,袁氏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揚州可謂顯赫至極。

  袁氏延綿三百餘年,族中出過不少仕宦顯達,家族不僅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在民間也頗具聲望。

  袁太後比先帝小了十五歲,一入宮就很得先帝的寵愛,又生下了先帝的幼子康王。先帝晚年間,曾一度有過廢太子的打算,可見其對康王的偏寵。

  袁太後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在一把紫檀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一舉一動優雅端莊得像是尺子量過似的。

  馬球場上,一道道年輕的身影策馬風馳電掣般飛馳著,橫衝直撞,雙方追著唯一的球鞠互不相讓。

  靖王妃就坐在太後身側,輕聲細語道:

  “太後娘娘,那騎著紅馬的紅衣姑娘是龍虎大將軍府的洪大姑娘。”

  “那粉衣姑娘是冀州總兵何大人的次女。”

  “……”

  靖王妃隨意介紹了幾名在場的貴女,無一不是出身名門貴胄。

  袁太後端起一個掐絲琺琅梅蘭竹粉彩茶盅,慢條斯理地用茶蓋撇去茶末子,似在聆聽,又似在思忖。

  “啪!”

  場中的康王眼明手快地搶到了球鞠,然後大力揮出一杖,將那球鞠擊向了顧雲嫆,顧雲嫆默契地回身一擊,將球準確地擊入球門。

  兩隊的比分再次拉平。

  眾人歡呼著,鼓掌著,而袁太後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

  見狀,一個穿鐵鏽色褙子的老嬤嬤俯下身附耳對她說道:“這是定遠侯府的顧二姑娘,顧雲嫆。”

  袁太後撥動茶蓋的動作停了一下,隨手把茶盅放下,麵無表情地來回掃視著康王與顧雲嫆。

  這是她第一次見顧雲嫆,對這姑娘說不上喜惡,偏偏康王喜歡。

  袁太後眉頭輕蹙,耳邊響起了兩個月前兒子對她說的話:“母後,兒子想娶永定侯府的二姑娘為正妃,您就成全兒子吧。”

  袁太後當下就令人查了顧雲嫆,方知顧雲嫆竟然早與英國公世子指腹為婚。

  她心裏不太樂意,可知子莫若母,她的兒子是個強脾氣,從小就是如此,他想要的就算是頭破血流也一定要得到。

  她不想母子間生了嫌隙,勉強沒有反對,想著先拖上一陣子再做打算。

  但是——

  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大皇子楚翊居然活著回來了。

  楚翊才剛剛回朝,尚未站穩腳跟,無論是勳貴朝臣還是皇室宗親們,都在觀望這位為質多年的皇子。皇帝有後,對他們母子而言,十分不利。

  康王需要助力,可定遠侯府自顧策死後就沒落了,如今在朝堂上更是沒什麽實權……

  “啊!”

  突然,竹棚中此起彼伏地響起一陣低呼聲,把袁太後的注意力喚了回來。

  馬球場中,那白色的球鞠急速射向白馬上的顧雲嫆,疾如流星,愈來愈近……

  顧雲嫆微微變了臉色,下一瞬,一道紫色的身影閃電般衝到了她身邊,以他的背為盾牌擋下了這一球。

  “咚!”

  球鞠被猛地彈飛了出去,劃破碧藍的天空。

  袁太後:“!!!”

  ===第26節===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袁太後感覺這一球仿佛打在了自己身上一樣,差點就失態地站了起來。

  她想讓人喊暫停,卻看到康王不顧傷處第一時間地去問候顧雲嫆。

  “……”袁太後一時忘了言語,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尖掐進了掌心。

  他真是著了魔了!

  袁太後的眼眸中暗潮洶湧,方才的那一幕反複地回蕩在她眼前,接下來的比賽看得心不在焉。

  “鐺!”

  一陣刺耳的鑼聲把她從思緒中喚醒,她凝神一看,發現下半場比賽結束了。

  紅、藍兩隊的比分停在了十比十,打了個平局。

  這個結果讓在場的觀眾們有些意外,也有些意猶未盡。

  場中眾人大都不在意輸贏,平局這個結果再好不過了,一個個春風滿麵,說說笑笑地下了場,一改比賽時的針鋒相對。

  出了馬球場後,顧雲嫆利落地翻身下馬,康王緊隨其後,也躍下了馬,目光緊緊地盯著顧雲嫆。

  半場馬球消耗了顧雲嫆不少體力,她還未緩過來,呼吸略顯急促,白皙細膩的麵龐上染著淡淡的紅暈,嬌媚動人。

  “嫆兒。”康王低聲喊道,想拉她的手帶她去見太後,可是顧雲嫆身子一側,敏捷地偏開了手,半垂的眼睫顫了顫。

  康王細長的鷹眼眯了眯,動作更快,這一次強勢地握住了顧雲嫆的手腕,拉著她昂首闊步地往袁太後那邊走去。

  這一幕自然也被周圍的其他人收入眼內,眾人不由屏息,全都看著這一幕,表情各異。

  周圍的聲音瞬間仿佛被吸走似的,寂靜無聲。

  袁太後看著這對璧人朝自己走來,距離一點點地拉近。

  她白皙如少女的手驟然捏緊了太師椅的扶手,心裏隱約猜到了兒子要說什麽,眉頭皺得更緊了。

  在眾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康王泰然自若地牽著顧雲嫆的手走到了袁太後的正前方,神情間頗有三分睥睨天下的狂傲,又有三分視若珍寶的鄭重。

  “母後,”他對著袁太後作揖行禮,擲地有聲地說道,“兒臣想娶顧雲嫆為王妃,望母後成全!”

  顧雲嫆就站在他身側,眼眸微微睜大,仰首看著他如雕塑般線條分明的側臉。

  他一向冷傲狂狷,唯獨對她溫柔體貼,一片真摯。

  這樣的他,尤其讓她感動。

  第040章

  袁太後的唇角抿出冷硬的線條,上方的竹棚在她雍容的麵龐上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不要說胡話。”袁太後強壓著心頭洶湧的情緒,輕描淡寫地強自笑道,“顧姑娘已經定了親了!”

  袁太後定定地凝視著康王,右手把扶手抓得更緊了。

  她今天來靖王府一來是為了給兒子挑正妃,二來也想看看顧雲嫆,打算退一步讓這丫頭當個側妃,也算全了兒子的念想。

  可現在,袁太後改變了主意,心底對顧雲嫆生出不喜。

  她的兒子有雄才偉略,將來是要問鼎天下的人,身為一個王者,不能為一個女人著迷。

  妲己禍亂商湯,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戲諸侯……身為君主貪戀美色乃是禍國之相!

  “母後,您搞錯了,那是顧二姑娘的親事。”康王直視著袁太後銳利的眼眸,正色道。

  “……”袁太後怔了怔,第一反應是,顧雲嫆不就是顧二姑娘嗎?

  周圍的其他人也大多一頭霧水。

  康王招來了他的貼身內侍,指著濯心水閣的方向吩咐道:“顧二姑娘就在水閣裏,你去把她叫來。”

  水閣裏的顧燕飛與顧雲真也聽得一清二楚,顧雲真皺起了眉頭,腦海中又想起了方才在月季亭的那場混亂,畫麵定格在方明風血淋淋的麵龐上。

  不一會兒,那青衣內侍就快步進了水閣,客客氣氣地對著顧燕飛拱了拱手:“顧二姑娘,太後娘娘和康王殿下請姑娘過去說話。”

  顧燕飛放下茶盅,悠然起了身,按住了想跟她一起去的顧雲真,笑道:“大姐姐,我去去就回。”

  水閣中的其他人齊刷刷地朝她看來,神情各異。

  “顧二姑娘,請。”青衣內侍伸手做請狀。

  李逐浪失魂落魄地望著顧燕飛婀娜的背影,沮喪地垂下了肩膀,腦子裏反複回響著一個念頭:美人居然有婚約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美人有婚約在身,那自己豈不是還沒逑就已經徹底輸了!?

  李逐浪呆呆地僵立原地,欲哭無淚,小少年安撫地拍拍表哥的肩膀。

  秋風浮動,從水閣到馬球場的這一路都安靜到極致,那枝葉的“簌簌”搖曳聲便明晰起來,湖邊的水汽被風帶來一絲涼意。

  顧燕飛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到了顧雲嫆的另一側,福身對著袁太後行了一禮,動作標準而又透著那麽一絲絲隨性。

  康王根本沒心思注意顧燕飛,或者說,他根本就沒用正眼看她,冷冷地說道:“告訴太後,你和英國公世子是不是指腹為婚?”

  “不是。”顧燕飛笑吟吟地吐出兩個字。

  她清麗的小臉上,笑靨輕綻,猶如雲散日出,半開半待的海棠花苞綴滿枝頭。

  隨著顧燕飛這兩個字落下,周圍的眾人漸漸騷動了起來,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

  今天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顧燕飛這張生麵孔,尤其她這張臉實在是生得國色天香,賞心悅目得很,無論男女,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不過,他們大都不知道她的身份,隻聞她姓顧,就以為她是顧家族裏的姑娘。

  現在看來,這位陌生的顧姑娘似乎“來曆不凡”啊!

  康王皺了皺劍眉,斜眼睨了顧燕飛一眼,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在那裏,笑靨淺淺,讓人看不出她是故意與他作對,還是她根本不知道這樁婚約……

  按下思緒,康王背手而立,渾身釋放出一種冷厲的氣息,神態高傲而又強硬地又道:“十四年前,你祖父在世時與英國公府的老國公爺定下了一門親事,讓顧策的嫡長女與方明風指腹為婚……”

  “康王殿下說得不錯,”顧燕飛巧妙地接上了對方的話,從容地清淺一笑,“與英國公府有婚約的是定遠侯府長房的嫡長女。”

  綰發的絲帶隨風飄逸,流瀉的裙擺翩飛,皎皎如冷月,少女周身似是環繞著一種飄飄欲仙的氣息,與寒氣逼人的康王形成鮮明對比。

  “兩家的聘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著,顧燕飛將目光轉向了顧雲嫆,接著道,“眾所周知,先定遠侯的嫡長女是顧雲嫆。”

  顧燕飛偏頭笑問與她相隔隻有半尺的顧雲嫆:“是也不是?”

  顧雲嫆瞳孔微縮,眉尾跳了跳。

  康王同樣臉色不佳,眯眼盯著顧燕飛,這才算拿正眼去看顧燕飛。

  麵對這對有情人,顧燕飛臉上笑意漸深,隻是不及眼底。

  上輩子,顧燕飛回到定遠侯府後,與顧雲嫆作為雙胞胎記在父親顧策與母親謝氏的名下,但顧家對外從不明確介紹她的身份,但凡說起她來,也總是含含糊糊。

  那個時候的她,從小被人打罵著長大,後來又在許嬤嬤的一次次貶低、打壓、羞辱中,越來越懦弱,整日困在侯府中,不敢與人往來,也沒機會為自己爭辯。

  以致京城各府幾乎都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侯門嫡女,隻當她是遠房孤女,當她是過繼來的。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顧氏血脈,卻反而成了不可說的存在,被人當成假充珍珠的魚目。

  直到她死,她的身份都含糊不清……

  這也是她的心魔,曾經令年少時的她為此抑鬱難平。

  這輩子又是這樣,舊事重演,即便顧雲嫆被過繼到了二房,顧家也絲毫沒有為自己正名的意思。

  上輩子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肯定不會有。

  顧燕飛微微側首,看著近在咫尺的顧雲嫆,又問了一遍:“是也不是?”

  頰畔幾縷青絲隨著她的動作滑落下來,小巧的珍珠耳墜在她耳垂下方輕輕晃動,眸中似有豔光淌過,明豔奪人。

  “……”顧雲嫆的臉上褪了三分血色,櫻唇輕抿。

  顧燕飛寥寥數語就把自己逼到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現在她不管怎麽回答,都不對。

  她要是答是,那麽就等於是當眾承認了顧燕飛長房獨女的身份。

  她要是答不是,那麽,與英國公府有婚約的人就是她顧雲嫆。

  第041章

  “……”康王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哪裏還看不出顧燕飛是存心下顧雲嫆的臉麵。

  他黑濃的瞳孔中急速地醞釀起一場風暴,如刀鋒般的目光在顧燕飛的臉上一寸一寸刮過。

  他也知道這樁真假千金的烏龍事,顧雲嫆並沒有瞞著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他。

  康王並不在意顧雲嫆到底是不是顧家人,對他來說,她是他認識的那個顧雲嫆,就足夠了。

  顧燕飛回了顧家,又得了英國公府的親事,已經是得了便宜,也是顧雲嫆夠大度,不然,照康王的意思,早早結果了這個隱患就是。

  他沒想到這個顧燕飛得了便宜還賣乖!

  “當著太後的麵,你還敢胡言!”康王朝顧燕飛逼近一步,眼神淩烈駭人,試圖用氣勢壓倒眼前這纖細荏弱的少女。

  眾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康王暴怒,相反,袁太後的嘴角卻是幾不可見地翹了翹,淡淡地出聲喝止了康王:“楚祐,退下!”

  袁太後是聰明人,也從顧燕飛方才的這番話中聽出事有蹊蹺。

  她上下打量著顧燕飛,驚訝地發現這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麵對雷霆震怒的康王楚祐竟然十分鎮定,纖細窈窕的身形依舊站得筆直,如竹似柳。

  這細一打量,袁太後就覺得顧燕飛有些眼熟,她的容貌長得有幾分像先定遠侯夫人謝氏。

  謝氏在世時,就是京中聞名遐邇的美人,清豔脫俗。

  “你說,到底怎麽回事?”袁太後的目光又看向了顧雲嫆,在她臉上轉了轉,露出了些許狐疑。

  袁太後的聲音不輕不重,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顧雲嫆盈盈而立,從最初的慌亂、窘迫,無措,到現在已經平靜了下來。

  捫心自問,自從顧燕飛回京後,自己就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不爭不搶……

  ===第27節===

  大哥還了。

  長房嫡女的身份還了。

  婚事也還了。

  她已經一退再退了,她付出的這些足以彌補對方過去這十四年的錯位人生。

  顧雲嫆閉了閉眼,徐徐地、吐字清晰地說道:“回太後娘娘,臣女的二姐姐顧燕飛才是先定遠侯的嫡長女。”

  她力圖鎮定,一派坦然地直視袁太後,唯有那微微發白的指尖透出了她真實的心思。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

  這兩年來顧雲嫆在京中的風頭很盛,她文能琴棋書畫,武能騎馬射劍,六藝俱佳,為人機敏乖覺,八麵玲瓏,與誰都處得好。

  眾人皆知她是已故定遠侯顧策的嫡女,還有一位嫡兄顧淵。先定遠侯子嗣單薄,自顧策夫婦相繼過世後,也就留下這一子一女了。

  而顧燕飛對他們來說,就陌生得很了。

  他們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今早顧燕飛隨顧雲嫆、顧雲真一起來王府後,包括長清在內的好幾位姑娘都私下問過顧雲嫆,顧燕飛是誰。

  當時,她們隻是閑聊,大都是左耳朵進、右耳出,沒太在意,現在再回想,就感覺顧雲嫆說得很含糊,隻說了顧燕飛是她堂姐,其它什麽也沒說。

  若顧燕飛才是顧策的獨女,那顧雲嫆呢?

  直性子的李大姑娘忍不住問道:“嫆姐姐,這位姑娘是你的親姐姐嗎?那你為什麽要說她是你堂姐呢?”

  顧雲嫆:“……”

  她的臉上顯出幾分窘迫,腋窩、關節、後背更是一片汗濕。

  就像是一層遮羞布被當眾撕開了。

  從開祠堂的那天起,她與顧燕飛的身世在侯府就算有了定論,她總以為顧太夫人會尋機對外給出一個說法。

  這件事由顧太夫人來做,肯定更正式,也更容易被外人接受,可以避免很多無端的揣測。

  而現在,她毫無準備……此時的局麵就等於是把她直接放在火上烤了。

  這一刻,顧雲嫆幾乎是連顧太夫人都有幾分怨上了。

  楚祐看著顧雲嫆這副樣子,憐惜與心疼之情溢滿胸膛。

  他強忍著對顧燕飛的殺心,朗聲道:“既然顧策之女是顧燕飛,那與英國公府的婚約理所當然就是她的。”

  “母後,現在已經說清楚了,嫆兒雲英未嫁,請母後給我和嫆兒賜婚。”

  楚祐緊緊握著顧雲嫆的手,灼熱的掌心熨帖著她冰涼的肌膚,用眼神示意她不必說話,一切有他在。

  作為男人,他當然要護著他的女人!

  楚祐越是護著顧雲嫆,袁太後的心裏就越是不舒坦,淡淡地追問道:“顧燕飛是顧策之女,那顧雲嫆又是誰?”

  顧燕飛笑而不語。

  “嫆兒她……”

  楚祐又想代顧雲嫆作答,但這一次被顧雲嫆出聲打斷了:“回太後娘娘,臣女是現定遠侯顧簡之女,因為長房嫡女自幼遺失,臣女就被過繼到長房,如今臣女的二姐被尋回,所以長輩做主,令我們姐妹倆各歸各位……”

  “臣女現在家中行三。”

  顧雲嫆是臨時編的這番說辭,說話的同時,背後的汗液更密集了,濕濕涼涼的一片。

  顧燕飛由著顧雲嫆編,依然但笑不語,那恬靜的表情讓她更顯清麗脫俗,一雙烏眸顧盼生輝,璀璨奪目。

  圍觀眾人騷動不已。

  說句實話,這對堂姐妹到底誰是誰的女兒本來是顧家的家事,若非是今日太後與康王母子在場,他們聽了也就當一陣耳邊風,不會太在意,可此情此景下,眾人免不得多思多想。

  他們來回掃視著這對堂姐妹,回想著她們各自的說辭,總覺得不太對勁,不由疑竇叢生。

  要是真相真如顧雲嫆所說,顧雲嫆根本就沒必要隱瞞,尤其今天他們喚她顧二姑娘,顧雲嫆也沒有糾正。

  越是這般諱莫如深,就越是讓人覺得這是欲蓋彌彰,其中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聞或隱情。

  楚祐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怎麽想,隻想讓太後快點賜婚,接著道:“她們姐妹既已各位各位,那麽婚約自然是顧燕飛的。”

  話音剛落,就聽一個清脆果斷的女音響起:

  “別人的東西,臣女不要。”

  “別人的婚約,配不上臣女。”

  顧燕飛微微揚起弧度優美的下巴,唇角噙著一抹自信篤定的淺笑。

  方才還有幾分嬌弱如花的纖纖少女,現在已經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英氣勃勃。

  少女正值最璀璨的年華,仿佛那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麵上一片傲氣如風。

  第042章

  顧燕飛這兩句話可謂語出驚人,周圍霎時一片嘩然。

  英國公府先祖跟隨太祖起義,立功無數,得封國公,世襲罔替。

  自太祖皇帝起,英國公府一直聖眷不衰,相比之下,定遠侯府如今是日暮西下,這門婚事本就是顧家高攀。

  更何況,英國世子方明風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從出身、才華、相貌到性情是無一處不好,是京城中無數閨秀心中的乘龍快婿,可現在竟然被一個父母雙亡的侯府孤女給嫌棄了!

  眾人的表情登時變得很微妙。

  顧燕飛注視著太師椅上的袁太後,不緊不慢地接著道:“太後娘娘,顧雲嫆與英國公世子方明風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惺惺相惜……”

  “不是。”顧雲嫆哪裏能坐視顧燕飛胡說八道,義正言辭地糾正道,“這婚約是祖父在世時給二姐姐你定下的,理當物歸原主。”

  “嫆嫆,對我來說,你是獨一無二的……”顧燕飛笑眯眯地對顧雲嫆說著,眼角眉梢沒有分毫變化。

  顧雲嫆雙眸睜大,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在月季亭時,方明風如癡如醉的低啞嗓音。

  周圍靜了一靜,其他人的表情更古怪了。

  誰又能想到有一天堂堂英國公世子會成為被人推來推去的燙手山芋。

  顧燕飛不打算與顧雲嫆打口水仗,又轉而對袁太後道:“太後娘娘,剛剛在王府的月季亭有一出好戲,不知娘娘可曾聽聞了?”

  顧燕飛眉眼綻放,笑得好似閑話家常。

  她一句話令得眾人的神情都變了好幾變,麵麵相覷地低語起月季亭的二三事。

  本朝的太祖皇帝是一個相當傳奇的人物。

  前朝苛捐雜稅,民不聊生,太祖皇帝本是前朝六扇門的小捕快,突然有一天,其居所有黑龍降世,龍吟震天。

  太祖皇帝由此揭竿起義,無數義士前來歸附,不到三年,就推翻了烜赫一時的前朝,於五十年前,以大江為界,在江北的疆土上建立了大景國。

  太祖皇帝登基後,鼓勵生育,廢棄了寡婦守節和貞法牌坊,強製要求女子擯棄裹小腳的風俗,甚至還鼓勵婚姻自由。

  隻不過,本朝也就五十年,前朝的遺風多少還在,就算平日裏口口聲聲地講究君子好逑,但月季亭的事,多少還是有點出格。

  尤其,不少人還親眼看到,顧雲嫆當時衣衫不整。

  後頭一個白麵無須的中年內侍步履無聲地上前了幾步,俯身對著袁太後一陣耳語,簡單說了月季亭的事。

  袁太後臉色不變,瞳孔卻是抑製不住地微微縮了一下。太後從前便瞧不上顧雲嫆的家世,如今更是瞧不上她的人。

  令太後擔心的是,她若強行反對,拆散兩人,隻怕會影響了母子之間的感情。

  而現在顧燕飛的這番話讓她看到了一線機會。

  她不便出手,但是別人可以……方明風顯然是現階段最合適的人選了。

  若是顧雲嫆嫁給方明風的話,那麽兒子總不能奪臣妻吧。

  怦怦怦!

  想到這裏,袁太後不由心跳加快,不得不承認,她對這個主意動心了。

  當她再看向顧燕飛時,眸光冷了下來,細長的遠山眉輕輕地蹙了蹙。

  她不是蠢人,自然也知道顧燕飛是故意在自己麵前提這件事的。

  這既是脅迫,也是利用!

  這顧燕飛果然是真的瞧不上方明風,想要利用自己來擺脫這樁婚約。

  雖說這丫頭委實有幾分膽色,但是袁太後最不喜歡受人擺步,可以說,顧燕飛完全觸犯了她的忌諱。

  顧燕飛與袁太後四目對視,眼神清澈明淨,笑容篤定。

  漫天金輝透過半綠半黃的樹枝溫柔地投在她身上,形成一片斑駁的光影,襯得她白皙的肌膚幾乎可以掐出水來,氣度高華,嶽峙淵渟,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顧燕飛清楚地知道,無論顧雲嫆是否定遠侯府的嫡女,以她的家世,她都不足以成為康王正妃。

  上輩子,月季亭的事發後,因為無外人窺見,康王才能顛倒黑白地對外宣稱顧雲嫆救了他的性命,而袁太後為了掩蓋真相,無奈下懿旨賜婚,堵了悠悠眾口。

  事實上,太後就真的滿意顧雲嫆嗎?!

  未必吧。

  所以,這一世,顧燕飛親手把“選擇”送到了袁太後跟前。

  周圍陷入了片刻的沉寂,空氣漸漸凝滯。

  須臾,袁太後優雅地撫了撫袖口,不輕不重地打破了沉默:“顧家三姑娘快及笄了吧,既然已經定了親了,還是應當早早成親,也好為夫家綿延子嗣。”

  “母後!”

  仿佛有一道閃電當空劈下,楚祐的臉色霎時變了,腦子裏哄哄亂成一片。

  顧雲嫆難以置信地看著袁太後,雙眸瞠大,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不至於顫抖。

  “多謝太後娘娘成全。”顧燕飛優雅得體地對著袁太後福了福。

  有了太後的金口玉言,與方明風定親的人,從此就是顧雲嫆。

  板上釘釘。

  至於今後顧雲嫆是會嫁方明風,還是康王,就與自己無關了。

  顧雲嫆是氣運之女,受這個小世界的天道庇護,猶如有寶劍盔甲加持,顧燕飛從來就沒打算和顧雲嫆硬碰硬。

  ===第28節===

  袁太後能成為太後,在這個小世界裏也是擁有鳳命之人。

  自己與其逞匹夫之勇,不如借力打力。

  袁太後無視兒子陰沉的麵色,繼續對顧雲嫆道:“顧三姑娘,等你與方世子成親時,哀家給你添妝。”

  女子成親能得太後添妝這本是一種莫大的榮耀,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這反倒成了一種諷刺。

  在場不少人都對著顧雲嫆投以同情的目光,也有一部分貴女的眼底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們本以為康王妃的位置怕是要屬於顧雲嫆了,不想,這才短短一盞茶功夫,事情就峰回路轉。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顧雲嫆吐字清晰地徐徐道,脊背挺得筆直。

  她的臉上沒什麽血色,一陣風拂來,吹亂了她鬢角的發絲,愈發顯得脆弱纖細,又透著一股子堅韌。

  “轟隆。”

  一片晴朗的天空中登時響起了一陣悶雷聲。

  第043章

  顧燕飛仰首望著碧空,羊脂白玉般皎潔秀麗的麵龐無驚無怒,心道:不愧是天道寵兒。

  顧雲嫆怕是以為天道對其不公,才會口口聲聲地對著太後說什麽“天地不仁”。

  可是,顧雲嫆錯了。

  天地對萬物皆是一視同仁。

  就算是小世界的氣運之子,天道的偏寵都不會是無度的。

  楚祐心如刀割,把這筆賬都算到了顧燕飛身上,恨不得讓她血濺當場。

  他一把拉住了顧雲嫆的手,緊緊握住,朗聲對袁太後表明自己的心意:“母後,兒臣非嫆兒不娶!”

  “您不要聽信讒言,受人挑撥!”

  他拉著顧雲嫆就要走,眼神堅定如磐石。

  “……”顧雲嫆一聲不吭地甩開了楚祐的手,櫻唇緊抿,口中一片苦澀蔓延。

  曾經,她以為出身、地位都不重要,隻要康王是真心待她,她也同樣對他回報以真心就夠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感受到在這個時代皇權與孝道的至高無上。

  就算是楚祐身為堂堂親王,麵對太後,也無法抗爭!

  太後的一句話就可以左右她的婚姻……甚至是她的命運。

  天道不公!

  顧雲嫆恭敬得體地向袁太後福了一禮,然後在眾人唏噓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嫆兒!”

  楚祐知她惱了,趕緊追了上去。

  滿堂寂然,氣氛僵硬,眾人麵麵相看,全都閉上了嘴,生怕被太後遷怒。

  “……”袁太後氣極,右手一把捏緊了袖口。

  她是世家女,極重禮數,涵養也好,哪怕心頭怒極,麵上也沒有失態,隻是身形略顯僵硬。

  “太後,”這時,李逐浪湊到了袁太後跟前,笑眯眯地主動開口活躍氣氛,“剛剛的賭局您下注了沒?”

  李逐浪的外祖母是袁太後的堂姐,他又自小嘴甜,頗得太後的疼愛。

  袁太後在極短的時間內調整了情緒,淡淡道:“逐浪,你們開了賭局?”

  見袁太後並沒有遷怒到李逐浪身上,其他人都是鬆了一口氣,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李逐浪嬉皮笑臉地點頭應是:“臣難得當一回莊家。”

  “我們打了個平局,等於大夥兒都輸了,倒是你這莊家獨贏。”長清郡主似笑非笑道。

  “郡主錯了!”李逐浪搖了搖食指,“有人押了平局的。”

  說話間,華服小少年把一匣子滿滿當當的賭注端了過來,笑眯眯地送到了顧燕飛跟前。

  哪怕他沒點名,眾人也猜到了,那個下注押了平局的人是顧燕飛。

  周圍靜了一靜,接著,再次嘩然。

  一時間,顧燕飛再次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

  長清眨了眨眼,錯愕地問道:“顧二姑娘押了平局?”

  “是啊是啊。”小少年連連點頭,至今還覺得沒什麽真實感。

  平局的幾率不足一成,可是美人居然就給押中了,這運氣未免也太好了吧!

  要不是他表哥沒本事說服長清郡主他們打假球,他幾乎要懷疑這是表哥有心給美人送錢。

  李逐浪把那匣子賭注遞向顧燕飛,灼灼目光在她精致漂亮的小臉上流連不去,心跳怦怦加快。

  太好了,原來美人沒有婚約啊,那他還有機會!

  他不怕競爭對手,就怕羅敷有夫!

  李逐浪兩眼放光,沒話找話地問道:“顧二姑娘,你是怎麽猜到的?”

  旁邊的幾個公子哥不以為然地搖著折扇,覺得李逐浪這家夥自詡口才絕佳,遇上美人連話都不會說了。這有什麽好多問的,如此絕色佳人,自是做什麽都是對的!

  顧燕飛搖了搖手指,隨口笑道:“我是算出來的。”

  李逐浪並沒有當一回事,樂嗬嗬地撫掌,順著她的話頭驚歎道:“原來姑娘會算命啊!”

  他很主動地把左手掌往顧燕飛那邊送,掌心朝上,又道:“姑娘替我看看吧。”

  顧燕飛隨意地掃了他一眼,眉尾微挑,提點了一句:“李公子,今日可要小心鳥。”

  “表哥,你前天不是弄翻了一個烏鴉窩嗎?我聽說烏鴉最記仇了。”小少年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隻當顧燕飛在開玩笑。

  李逐浪也沒當真,努力跟顧燕飛搭話:“是烏鴉嗎?”

  一幫與李逐浪交好的公子哥也湊趣地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

  “李兄,我看你這幾天幹脆就別出門了,烏鴉跟猴子一樣最擅長拉幫結夥了。”

  “烏鴉還喜歡啄毛,要是你被它啄禿了,那多醜啊。”

  “……”

  眾人都知道李逐浪是好性子的人,嘻嘻哈哈地調侃起他來。

  氣氛隨著他們的說笑聲又變得熱絡起來。

  袁太後眉目冷淡,又坐了半盞茶功夫,就借口“乏了”起了身。

  靖王妃和長清郡主也緊跟著起身,簇擁著袁太後離開。

  眾人站在原地齊齊地行禮,恭送太後。

  之後,周圍陷入一陣尷尬的沉寂,隻聽得麻雀擦過枝頭的聲響。

  出了方才那個插曲,大夥兒都有些心不在焉,一道道目光時不時地往顧燕飛那邊瞟,畢竟另外三個主角都已經走了。

  氣氛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熱鬧。

  尤其是不少貴女本來就是衝著太後來的,現在感覺像是被澆了一桶冷水似的,意興闌珊。

  反正馬球賽也結束了,貴女們陸陸續續地提出告退,沒一會兒,人就走了一半。

  顧燕飛隨顧雲真一起與長清郡主告辭,姐妹倆來到內儀門處時,其他府的馬車走得七七八八了。

  侯府的兩輛馬車孤零零地停在那裏。

  顧雲真本來以為顧雲嫆已經走了,可是既然顧雲嫆的馬車在這裏,就意味著她人還沒走。

  顧雲真捏緊了帕子,有些擔憂地蹙了蹙眉頭,問侯府隨行的粗使婆子道:“見過三姑娘沒?”

  粗使婆子搖了搖頭。

  顧雲真左右看了看,還是沒見顧雲嫆,柔聲道:“二妹妹,你先上馬車,我在這裏再等等。”

  她又招來了王府的侍女,詢問起顧雲嫆的下落。

  顧燕飛帶著卷碧一起出了內儀門,來到第二輛馬車前。

  車簾被掀起了一半,顧燕飛扶著卷碧的手上了馬車,她的臉一探進車廂,就對上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馬車裏除了三花貓晴光外,還坐著一道高挑修長的身影,一頭瀑布般的黑發半束半披,白衣如雪,芝蘭玉樹。

  人坐在左邊,貓蹲在右邊。

  一人一貓隔著三尺麵麵相向,大眼瞪小眼,俱是默然無聲。

  第044章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那道被挑起的車簾灑進車廂裏,裏麵的人與貓全都感覺到了光亮,於是整齊劃一地朝顧燕飛看了過來。

  黑眸如墨,綠眼似碧。

  兩雙眼睛的眼尾皆是微微上挑,勾勒出魅惑的弧度。

  晴光愣了一下後,突然反應了過來,這才想起自己是偷偷跟著來的。

  慌不擇路的貓後腿一蹬,毛絨絨的身子登時高高彈起,悶頭就往楚翊寬大的袖口鑽,可長毛尾巴還露在袖外,一甩一甩的。

  顧燕飛忍俊不禁地勾唇,對於這隻掩耳盜鈴的蠢貓無語了。

  隻是一個短暫的停頓,她就若無其事地繼續往車廂裏鑽,在楚翊的對麵坐下了。

  車簾落下,擋住陽光,車廂內又暗了下來。

  楚翊捏住奶貓的後脖頸,將它從自己的袖中拎了出來,貓下意識地伸出尖爪想要扒住……

  “嘶!”尖銳如彎鉤的爪子在那繡著竹葉暗紋的雪白袖口上勾起了兩條絲線,簇新的衣裳一下子就有了瑕疵,楚翊麵不改色。

  饒是奮力反抗,貓還是輕而易舉地被人拎到了半空中,四隻爪子張牙舞爪地晃來晃去。

  ===第29節===

  晴光:“!!!”

  晴光一雙碧眼瞪得渾圓,難以置信地看著楚翊,似在恐嚇他,大膽刁民!

  楚翊偏首看著小貓,笑問:“你的貓?”

  “它叫晴光。”顧燕飛唇角的弧度彎如新月,沒有接手貓的打算。

  “嗚嗚!”晴光感覺受到了無形的暴擊,用一種近乎驚駭的眼神一會兒看看顧燕飛,一會兒又看看楚翊,長尾像雞毛撣子一樣炸開。

  顧燕飛興味盎然地看著楚翊。

  對於楚翊忽然出現在這裏,她並不驚訝,讓她驚歎的是,當他對上晴光的碧眼時,神態如常,竟然沒有半點失態。

  有趣!

  雖然晴光從靈獸變成了貓,加之這個小世界沒有靈氣,它的種族天賦隻留下了不足一成,但這一點“魅惑”天賦也足夠它在這凡人世界裏混得風生水起,當個受盡追捧的“貓皇帝”了。

  也唯有心誌極其堅定之人,才能完全不受它的影響。

  從晴光震驚得無以複加的眼神,顧燕飛也看得出來,楚翊是它遇上的第一人。

  顧燕飛有心逗貓,眼睜睜地看著楚翊手中的貓炸成了一個“刺蝟”。

  “小晴光。”楚翊的聲音清冷柔和,悅耳如玉石相擊,尾音微微上揚。

  他一手托著毛團子柔軟的腹部,一手在它油光水滑的背脊上輕輕地摸著,一下接著一下,三兩下就把奶貓摸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陶醉地眯起貓眼。

  晴光蹭了蹭他的掌心,順帶把幾縷貓毛也蹭到了他潔白無瑕的衣袍上,顧燕飛“噗嗤”地輕笑出聲。

  “嗯?”楚翊挑了下右眉,俊美的麵龐微側時,下巴與脖頸的線條愈發明晰,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許清貴的氣質。

  顧燕飛收斂了笑容,親自給他斟了杯茶,遞給他,淡聲問候道:“楚公子,咳嗽好了沒?”

  簡簡單單的一句寒暄被她問出了意味深長的意味。

  楚翊接過茶杯的手一頓,茶水在杯中蕩起層層漣漪。

  晴光覺得顧燕飛的東西全都是它的,理所當然地朝著杯口湊了過來,粉紅的小舌頭一卷一卷地舔著水,舔得嘩嘩作響。

  這一次,兩人同時笑出了聲,目光全都落在貓身上。

  “好了。”楚翊勾唇一笑,笑容柔化了他清貴如冷月的氣質,令人頓生珠玉在側之感。

  聰慧如他,自然聽明白了顧燕飛的話中之意。

  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今天猜到的……亦或是早在丹陽城時,她就已經看透了一切?

  今天他果然來對了。

  楚翊深深地看著顧燕飛,含笑道:“我叫楚翊,翊運的翊。”

  所謂翊運,護衛國運也。

  這個名字是父皇親自給他取的,也是父皇對他的寄望。

  楚翊的雙眸深邃似浩瀚星空,正色道:“那日多謝顧姑娘‘送’我進城。”

  “恰巧同路而已。”顧燕飛微微笑著,連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神情間不見絲毫訝色。

  早在丹陽城時,她就猜到了楚翊是當朝的大皇子。

  楚翊救自己,並非一時好心多管閑事,而是借著她混進丹陽城。

  上輩子也是如此,她是他的掩護。

  其實,無論楚翊的目的為何,前世今生,就結果而言,他都幫了她。

  他們是互利的。

  “我叫顧燕飛。”顧燕飛笑吟吟地對著他拱了拱手,算是作為對他的回應。

  之前他們隻能算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今天才算是真的認識了。

  楚翊放下了手裏的茶杯,也優雅地回以拱手。

  奶貓不滿地“喵”了一聲,楚翊安撫地伸指撓了撓貓下巴,一人一貓處得十分融洽。

  顧燕飛拿起茶壺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眸光微閃。

  上輩子,楚翊直到來年才現身人前,從臉上到身上都有嚴重燒傷,常年戴著一個半月麵具示人。

  顧燕飛在楚翊清朗的眉目間轉了轉,初遇時,他印堂發黑,而現在紫氣東來。

  就算不掐算,顧燕飛也可以確信他的生死大劫已過。

  顧燕飛放下茶壺,似笑非笑道:“楚公子,裝病不好,就是裝得再像,也避不開脈象。”

  這個小世界不比曜靈界,凡人想要偽裝脈象,手段有限,而能改變脈象的藥物又大多傷身。

  楚翊完全不見被人揭穿的窘迫,閑話家常般問道:“那要是‘需要’生病呢?”

  顧燕飛說得直接,於是楚翊問得也直接,雙方皆是坦誠,半點沒有掩飾的意思。

  晴光趴在楚翊的大腿上,貓眼滴溜溜轉著,來回看看楚翊與顧燕飛。

  “篤篤。”

  車廂外響起了一陣輕叩聲,伴著小拾熟悉的公鴨嗓:“公子。”

  就是小拾沒說明,楚翊也明白他的意思,有人往這邊過來了。

  楚翊微微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塊牌子,往兩人之間的小桌子上一放,牌子上赫然刻著“瓊芳齋”三個字。

  楚翊道:“小拾說,你喜歡瓊芳齋的桂花酒,瓊芳齋不僅桂花酒好,還有獨家秘方釀製的屠蘇酒,從不對外販售,你若是想喝,可以去找掌櫃的。”

  顧燕飛定定地看著他,笑容又深了三分,靈氣逼人。

  兩人目光相交,頗有種不必言說的默契。

  顧燕飛笑吟吟地應了。

  然後,她打開了今天剛贏的那匣子珠寶,大方地說道:“這是我下注贏的,本金是你的,一半歸你。”

  匣子一開,裏麵金光燦燦的金銀珠寶把車廂映得亮堂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