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天泠      更新:2023-02-21 21:27      字數:21774
  第01章

  隆隆——

  轟隆隆——

  連綿不斷的巨響回響在顧燕飛耳邊。

  她的耳膜嗡嗡作響,身下的地麵都在劇烈地震動著。

  四肢百骸傳來鑽心的劇痛,仿佛有一輛輛馬車從她身上碾過去似的。

  顧燕飛吃力地睜開了眼,血水如紗般蒙在她左眼上,視野模糊不清。

  灰蒙蒙的灰塵彌漫在空氣中。

  周圍淩亂不堪,這狹窄破敗的馬車車廂搖搖欲墜。

  “二姑娘……”

  一個低低的呻吟聲傳入顧燕飛耳中,虛弱無力。

  這個女音是那麽熟悉,而又陌生。

  顧燕飛瞳孔收縮,連帶身子也微微一震。

  她慢慢地轉頭看去,右側伏著一個十三四歲著翠綠襦裙的少女,發髻淩亂,一隻胳膊護衛性地環在顧燕飛的腰部。

  翠衣少女麵部朝下,看不清臉,但光從對方的身形,顧燕飛就確定了。

  是卷碧,她曾經的大丫鬟卷碧。

  身體上的疼痛感提醒她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幻覺,也不是夢。

  她竟然回來了,從曜靈界又回到了這個大景朝,回到了上輩子。

  上輩子的她隻活了短短十數年,直到她死後,才知道自己不過是《盛世凰途》這本小說中的一個炮灰女配。

  她短暫的人生就是一則笑話。

  明明她才是定遠侯府的嫡女,本該是父母親人的掌上明珠,可是她一出生,就被人暗中調包,長於貧賤。

  直到她十四歲那年,侯府才查明了真假千金調包的真相,派管事嬤嬤去淮北把她接了回去。

  當年的她滿懷對血脈親人的憧憬,千裏迢迢地遠赴京城,又何嚐知道侯府根本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個代替她在侯府長大的假千金顧雲嫆在顧家人的嬌寵中長大,她才是顧家人的心肝肉,也是這本小說的女主。

  作為女主,顧雲嫆不僅是氣運之女,而且足智多謀、自尊自愛,才名滿京城,引得一眾少年英才為她傾心,男主康王更是對她情有獨鍾,兩人幾經波折後,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

  相比之下,顧燕飛在鄉野長大,木訥無知,除了是顧家血脈外,一無所有,她的存在仿佛僅僅是為了襯托女主的超凡脫俗。

  許久許久以前的前塵往事在顧燕飛腦海中飛快地閃過……

  上輩子的她是個短命鬼,被人設計,被人陷害,被人踐踏……是顧雲嫆登上巔峰的踏腳石。

  最後,她落了個萬箭穿心而死的下場。

  死後,她的靈魂在世間飄飄蕩蕩,眼睜睜地看著顧家敗落,看著顧雲嫆助康王在皇權鬥爭中獲勝,康王登基為帝,顧雲嫆被冊立為後,鳳臨天下。

  顧燕飛隻是一抹幽魂,隻能旁觀,什麽也做不了……

  再後來,她終於轉世了,帶著這一世的記憶轉世到了曜靈界。

  曜靈界與第一世的這個世界全然不同,是一個充滿靈氣的修真界,也有依靠靈氣修煉的修真者,顧燕飛成為了一名修真者,一名醫修。

  彈指就是兩百年,好不容易她修到了金丹大圓滿,在衝擊元嬰時,心魔發作,被第九道天雷劈回了第一世。

  她從未想過,她居然還能再回來,回到了十四歲的“這一天”!

  她依然記得“這一天”的事,她怎麽可能忘呢!!

  這個時候的她已離開了淮北,尚未抵京,管事嬤嬤半道把她留在了丹陽城,口口聲聲說讓她先學好規矩。

  她在丹陽城待了足足三個月,這段時日,伺候她的丫鬟就是卷碧。

  她清楚地記得,這一天的下午,她乘坐的馬車因為遇上了山石滑坡從數百丈高的懸崖上墜落,車馬俱毀,一車人中唯有她一人僥幸活了下來。

  當年的她以為這隻是一場可悲的意外,卻不知這一切是英國公世子方明風為了取她的命而精心策劃的一個局。

  隻因為他喜歡的人是假千金顧雲嫆,可礙於家族利益,不得不與她顧燕飛定親。

  他無法反抗家人,也隻能拿軟柿子捏了。

  “軟柿子”顧燕飛抿了抿唇,忍著身上的不適坐起了身,心口一陣劇烈的血氣翻湧,似在翻江倒海。

  在她轉世到曜靈界後,她也一直無法釋懷,漸漸地,這一世未完成的心願與遺憾都成了她的心魔。

  哪怕後來很多往事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模糊,變得無關緊要,“心魔”也依舊存在於她心中。

  大概因為此,她未能突破元嬰……

  大概也因為此,天道才會把她又帶回了這一世。

  既來之,則安之。

  顧燕飛趕緊調息,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眼波幽深。

  “卷碧!”她一邊喊道,一邊飛快地把卷碧嬌小的身體轉了過來,讓她平躺在羊毛地毯上。

  映入她眼簾的是卷碧帶著幾分憨態的圓臉,麵色蒼白如紙,豐潤的嘴唇隱隱泛著灰敗的紫色,幾縷沾了血與塵土的青絲淩亂地散在她臉上。

  她的呼吸極其微弱,鼻翼間的翕動微不可見,口唇間溢出一口口殷紅的鮮血,沿著她的下巴、脖頸流淌了下來,仿佛下一刻就會斷氣似的。

  顧燕飛將三根手指穩穩地搭在了卷碧的手腕上,凝神感受著指下傳來虛弱緩慢的脈動。

  卷碧不僅受了外傷,體內還有多處骨折,而且脾髒出血,幾乎是一隻腳邁入了鬼門關,哪怕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

  上輩子,卷碧死了。

  她救不了卷碧,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咽下最後一口氣,泣不成聲。

  眼淚救不了任何人。

  顧燕飛抿了抿唇,飛快地從旁邊的一本書冊裏撕下了一條,又咬破手指,逼出精血,在紙條上龍飛鳳舞地畫下一連串宛如蚯蚓般的古怪符文,一氣嗬成。

  然後,她就將這道符文輕輕地拍在卷碧的百會穴上,不疾不徐地吐出四個字:

  “卷碧,醒來。”

  在這狹窄的空間中,她的聲音空靈神聖,宛如天籟。

  話音落下的同時,那張以鮮血寫就的符紙一角倏然燃起一道明亮的橘黃色火焰,眨眼間就燃燒殆盡。

  “……”卷碧閉合的眼皮顫了顫,眼睫微動,口中逸出低低的呻吟。

  第02章

  顧燕飛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她的額頭早就布滿了點點汗珠,順著鬢角流淌而下。

  她用袖口擦去嘴角的鮮血,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沒有靈氣……真是束手束腳。”

  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法則,要是在曜靈界,救一個凡人,對她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但是這個世界的靈氣太微弱了,她被天道法則束縛住了手腳,很多手段都無法施展。

  在這個世界,活死人是逆天之法,她必須為此付出一定的代價。

  卷碧慢慢地睜開了眼,眼神恍惚沒有焦點,直到與顧燕飛對視的那一刻,眼眸陡然瞠大,虛弱地喚道:“姑……娘……”

  卷碧試圖抬起右手,卻被顧燕飛一把抓住。

  “我在。”顧燕飛不著痕跡地又探了一下卷碧的脈搏,釋然道,“你會沒事的。”

  顧燕飛勾唇笑了,那染了血的櫻唇如牡丹花般紅豔。

  從卷碧此刻的角度,看不到顧燕飛紅腫流血的左額頭,隻看到她完好的右半邊臉。

  發如墨染,唇似朱描,膚光勝雪。

  正值芳華的少女宛如芙蕖出淥波,瑰姿豔逸,灼灼其華,美麗得讓人恨不得把這世上最華麗的辭藻都堆砌到她身上。

  這一笑,可謂傾國傾城。

  卷碧看呆了,傻乎乎地憨笑起來,心裏隱約覺得這位性格安靜內斂的二姑娘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一陣微涼的風倏然刮來,吹得那殘破的窗簾飛舞,也吹散了原本沾在卷碧鬢角的符灰,眨眼間灰飛煙滅,唯有一股若有似無的燒焦味彌漫在空氣中。

  卷碧鼻尖微動,正要說什麽,就聽顧燕飛又道:“卷碧,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顧燕飛牢牢地握住卷碧冰涼的手,眼眸堅定如磐石。

  上輩子,其他人都死了,她僥幸存活,卻也因為劇烈的撞擊而昏迷了過去,對於這輛馬車最後的記憶就是鮮血與屍體。

  她發了高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蘇醒時,她已經在丹陽城了。

  這一天發生的事成了她此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幸而——

  ===第2節===

  現在的她,不再是上輩子的那個她了。

  “姑娘說得是,這裏太危險了,我們得趕緊走!”卷碧二話不說地連連點頭。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個包袱,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今天她與姑娘去了西郊的大興寺上香,沒想到回程路上意外遭遇了山石滑坡。這一帶太偏僻了,方圓幾裏根本沒看到什麽人……

  “吱呀……”

  顧燕飛推開了車廂上搖搖欲墜的門扇,走下了馬車。

  馬車外,塵土飛揚,形成一片濃濃的灰霧,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山石,懸崖高處還有一些零星的碎石時不時地滾落,滿目瘡痍。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縈繞不去,令人聞之欲嘔。

  拉車的馬死了,車夫和粗使婆子也死了,他們的屍體就橫在馬車旁,地麵被一灘灘的血跡染紅,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看著這慘烈的一幕,顧燕飛眸色漸深,如同那無底深潭,俯下身,親手替死不瞑目的車夫與婆子合上了眼,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幾條活生生的生命因為方明風的一己之私就這麽葬送了!

  而這還隻是一個開始而已……

  原本隔著兩世變得有些模糊的一些記憶又漸漸地浮現在腦海中,顧燕飛眸光漸冷,夕陽下,她眼角微紅,仿佛染上了血色。

  優雅美麗的少女與周圍的慘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顧燕飛剛念完往生咒,收拾好包袱的卷碧也下了馬車。

  看著慘死的車夫與婆子,卷碧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第一次感受到人命的脆弱。

  “姑娘……”卷碧有些不安地往顧燕飛靠了靠,小臉煞白。

  顧燕飛悄悄地在袖中掐指算了一卦,然後抬手指向了太陽落山的方向:“我們往那邊走。”

  根據卦象顯示,機緣在西方。

  卷碧趕緊給顧燕飛披上了一件鬥篷,攙著她往西邊走去,因為地上滿是碎石,道路崎嶇不平,主仆倆走得很慢。

  山風陣陣,迎麵而來的涼風將顧燕飛的鬥篷吹得鼓鼓,獵獵作響。

  太陽西斜,金紅色的陽光傾灑在山野間。

  走了一盞茶後,她們總算繞出了那個遍地落石的山穀,卷碧再回頭,已經看不到後方的馬車了。

  顧燕飛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摸了下腹部,感覺腹中隱隱作痛,還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心道:莫非自己受了什麽內傷?

  她要不要就近找些草藥……

  念頭方起,就聽前方不遠處傳來一個少年高亢的公鴨嗓:

  “我真的沒看錯,有什麽東西從山上摔下來了,應該是一輛馬車。”

  “小拾,也許是山石滑落吧。”緊接著,另一個沉穩的男音響起,“要是馬車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恐怕是凶多吉少。”

  一陣馬蹄聲隨著兩人的說話聲朝這邊靠近,夾雜著車軲轆聲與馬鈴聲。

  很快,一輛樸素的青篷馬車進入顧燕飛和卷碧的視野中,慢慢地朝這邊駛了過來,馬脖子上的馬鈴叮當作響。

  趕車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相貌平平的灰衣青年,身邊坐了一個十三四歲、皮膚黝黑的少年。

  他倆也看到了顧燕飛主仆,馬車停在了兩丈外。

  “你們兩個姑娘家怎麽會在這裏?”被稱為小拾的少年聲音粗噶,好奇地打量著顧燕飛。

  “我的馬車意外遇上山石滑坡,從那邊崖上掉了下來,就我和丫鬟僥幸撿回兩條命,其他人都……”說著,顧燕飛朝她來的方向指了指,幽幽歎了口氣。

  “姑娘真是福大命大。”小拾感慨地說道,給了身邊的青年一個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說,他就說有一輛馬車從山上掉下來了吧。

  “咕嚕嚕……”

  一個怪異的聲響驟然響起,這聲響在這靜悄悄的崖底分外響亮。

  其他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顧燕飛看了過去。

  顧燕飛:“……”

  這聲音?莫非……她的表情錯愕,又帶著一種古怪的新奇。

  下一刻,青篷馬車中傳來一個陌生的男音,清冷悅耳:

  “我這裏有些吃食,若是姑娘不介意,吃一些墊墊肚子吧。”

  年輕的男音不疾不徐,宛如一把古琴的琴弦被琴師撥響,又似山澗清泉淙淙淌來。

  他說話的同時,小拾打開了馬車的門扇,一片樹葉恰好被山風吹進車廂裏,慢悠悠地打著轉兒,落在一隻繡著銀色雲紋的短靴上。

  馬車裏,端坐著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公子。

  目似朗星,鼻若懸膽,唇紅齒白,烏發如墨。

  那精致的五官與棱角分明的線條組成了一張俊美絕倫的麵孔,漂亮、優雅、且貴氣非凡,令人神為之奪。

  他外罩一件鑲白色狐狸毛的霜白大氅,瘦削的身形略顯單薄,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似的。

  第03章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抬手撣去了落在他肩頭的樹葉。

  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由他做來,似乎彈琴般優美,如青竹上的皚皚白雪般清雅秀逸,有種可遠觀而不可褻瀆的氣質。

  “姑娘,這是我們少東家。”小拾熱情地說個不停,“我們少東家人善,我剛剛看到有馬車摔下來,他就說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顧燕飛恍若未聞地呆立原地,神情怔怔。

  她在曜靈界待了兩百年,十八歲引氣入體,自此辟穀,再也不需要食用五穀雜糧,這麽多年來,她早就忘了饑餓的感覺。

  方才她感到腹中不適,還以為是受了什麽內傷,不想竟然是餓了?

  這就是“饑餓”嗎?

  “咕嚕嚕……”

  仿佛在回答她心中的疑問似的,她的腹部再次發出一陣腸胃的蠕動聲。

  馬車裏的白衣公子彎起了嘴角,黑眸中浮現一絲絲笑意。

  他的眼尾微微上翹,右眼下一粒殷紅的淚痣,讓這雙瑞鳳眼越發勾人。

  “姑娘可是家住丹陽城?”白衣公子優雅地對著顧燕飛揖了揖手,“我們正好要去丹陽城,可以順路捎姑娘一程。”

  顧燕飛饒有興致地問道:“公子如何知道?”

  白衣公子抬手指向了她腰側佩戴的香囊:“這是丹陽城的一品香記每年秋天才出的香囊。”

  一品香記是丹陽城最有名的一家香鋪,除了賣各種熏香,也賣香囊、香爐等。

  顧燕飛身上這個繡桂花的香囊,每年隻有九十月有售。

  “公子好眼力。”顧燕飛笑著拱手謝過,“勞煩公子把我們送去丹陽城華安街的顧宅。”

  “舉手之勞。”白衣公子撫了下衣袖,淡笑道,“顧姑娘無須掛懷。”

  這一笑,雲蒸霞蔚,平添幾分豔色。

  小拾立刻就擺好了馬凳,卷碧猶豫地抿了下唇,悄悄地拉了拉顧燕飛的袖子。

  無妨。顧燕飛神情坦蕩地向卷碧笑了笑,踩上馬凳。

  換作是上輩子的自己,為了做一個合格的顧家女兒,會謹言慎行,謹小慎微,隻為得到顧家人的認可,但現在的她,在曜靈界走過這一遭後,見識過更廣闊、更玄妙的世界,早已脫胎換骨。

  男女大防什麽的,對她來說,壓根無須在意。

  這輛馬車從外看很普通,但車廂內布置得十分考究,座椅上鋪有狐皮褥子,中間固定著一張雕纏枝紋紅木小桌子,地板上鋪有柔軟的波斯地毯,另有茶爐、茶壺、茶杯、棋盤等等,一應俱全。

  顧燕飛和卷碧坐定後,馬車緩緩駛動,車廂有節奏地搖晃起來。

  “這糕點還熱著,姑娘試試味道。”白衣公子動作輕巧地從旁邊的食盒中取出一小碟桂花小米糕,往對麵的顧燕飛輕輕一推,以手勢示意她自便。

  他的右手跟他的人一樣漂亮,手指骨節分明,白皙修長,根根如玉,指甲飽滿晶瑩而整齊。

  一襲無瑕白衣的少年公子豐神雅淡,衣冠楚楚,容貌俊美得超然於俗世,相比之下,顧燕飛則雲鬢淩亂,裙擺泥濘,狼狽不堪。

  若是有的姑娘家,怕是要自慚形穢,可是顧燕飛在對方的注視下連一絲扭捏也沒有,從容地伸指拈起一塊桂花小米糕。

  一股香甜的氣味鑽入她的鼻端,食物誘人的香味讓她不由自主地分泌起口涎,愈發感覺饑腸轆轆。

  顧燕飛慢慢地咬了下去,小米糕入口綿軟香甜,米香濃鬱,無論是甜度,還是口感都恰到好處。

  她細細地品味著口中的滋味,仿佛在吃什麽稀罕的美味佳肴似的。

  白衣公子拿起旁邊的茶壺,沏了兩杯花茶。

  顧燕飛又咬了一口小米糕,從對方抬起的手肘看向了他腰側的佩劍,目光在佩劍上轉了轉。

  這是一把短劍,劍鞘古樸,劍柄以和田青玉雕成。

  接過對方遞來的茶杯,顧燕飛啜了一口,順口問:“還未請教公子貴姓?”

  “敝人姓楚。”

  話音剛落,白衣公子麵露不適之色,偏頭以帕子捂嘴,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咳咳……”

  馬車外的小拾聽到了咳嗽聲,急忙挑起車廂正前方的窗簾,擔心地問道:“少東家……”

  他才說了兩個字,就戛然而止,震驚地看著那位顧姑娘正拉著自家公子的左手,目瞪口呆的樣子與卷碧一般無二。

  咳嗽聲漸漸低了下去。

  顧燕飛泰然自若地在楚公子左拇指下方的穴位上按壓了兩下,觸手的肌膚如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玉細膩,又帶些微的涼意。

  隻不過短短幾息時間,楚公子就停止了咳嗽,氣息也明顯變得平穩。

  “沒事了。”顧燕飛笑眯眯地收了手。

  她既然出手,效果自是立竿見影,保管一個月內不會再犯。

  “沒想到姑娘還通岐黃之術。”楚公子清了清嗓子,臉上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左右路上無事,姑娘可要與我手談一局?”

  反正下棋也不耽誤她吃東西,顧燕飛爽快地點頭應下。

  不一會兒,車廂裏就響起了清脆的落子聲。

  ===第3節===

  顧燕飛執黑子,楚公子執白子,這兩人下起棋來皆是十分果決,一子接著一子地落下,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

  黑白棋子在棋盤上進行著一場沒有血腥味的廝殺,各自擴張著自己的地盤……

  馬車在酉初抵達了丹陽城。

  “少東家,丹陽城到了!”小拾拔高音量喊道,活力四射。

  官道上各種嘈雜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交談聲、吆喝聲、馬蹄聲、風聲……十分喧鬧。

  卷碧急切地挑開窗簾,往外望去,就見熟悉的城門出現在正前方,城門上方赫然寫著“丹陽城”三個大字,因為風雨侵蝕,略顯斑駁。

  此時正值黃昏,百姓們都趕著在天黑前進城,城門口蜿蜒地排起兩行長長的隊伍,足足有百來丈,隊伍慢吞吞地前進著。

  城門口守著七八個衙差,正頤指氣使地對著進城的百姓指手畫腳,一一盤查,搜馬車、搜身、檢查貨物,周遭的氣氛緊繃而壓抑。

  等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他們的馬車終於來到了城門口。

  馬車外,一個粗獷無禮的男音不耐煩地喝道:“馬車裏的什麽人,趕緊下車!”

  “官爺,馬車裏的是我們少東家……”

  車夫客客氣氣地答道,話沒說完,一個衙差粗魯地打開了車廂的門扇,傍晚的涼風隨之吹了進來。

  車廂內毫無遮擋物,胖衙差一眼就看到了車廂裏的顧燕飛主仆和楚公子,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兩個姑娘家,定在了楚公子的身上,上下打量著他。

  公鴨嗓少年來不及阻攔,有些挫敗地說道:“官爺,我們可是良民,你們……”

  “小拾!”楚公子語調平和地打斷了小拾,小拾隻得閉上嘴,嘴唇抿得緊緊的,明顯不太服氣。

  “官爺,失禮了。”緊接著,楚公子彬彬有禮地對著衙差拱了拱手,“我這幾天偶感風寒,吹不得風……咳咳。”

  說著,他微側過臉,拳頭抵在唇畔,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上暈出一片如胭脂般的緋紅,一副虛弱的病態。

  顧燕飛興味地挑了下柳眉,目光落在他臉上。

  裝得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第04章

  胖衙差明顯對病秧子沒什麽好感,嫌惡地連退兩步,生怕被傳染了風寒。

  “快走……”他抬手示意他們離開,可話音剛落,就聽右後方傳來一陣騷動,夾著淩亂的馬蹄聲。

  “放肆,區區幾個衙差就敢攔我們公子!!”一個尖銳的男音不耐煩地嗬斥道。

  在場的衙差們以及周圍的百姓大都聽到了,不由尋聲望去。

  不遠處,幾個衙差攔下了一幫正要出城的男子,為首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相貌俊朗的藍衣公子,鮮衣怒馬,卓爾不凡。

  藍衣公子的身後跟著四五個隨從,他們胯下的幾匹高頭大馬一邊嘶鳴,一邊踱著馬蹄,鼻孔裏噴著粗氣。

  剛剛說話的方臉青年對著衙差繼續叫囂道:“你可知道我們公子是何人?我們可是英國公府……”

  “蔣河!”藍衣公子不悅地輕斥了一聲,抿緊了薄唇。

  方臉青年立刻噤聲不語,這才想起他們這趟出門不宜招搖。

  他們這邊的動靜太大,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馬車裏的卷碧也是其中之一。

  卷碧看著那藍衣公子,先是一怔,隨即又目露緊張之色,壓低聲音對顧燕飛道:“姑娘,那位是英國公府的方世子。”

  顧、方兩家是世交,方世子時常來侯府走動,卷碧在京城時曾遠遠地見對方好幾次。

  顧燕飛當然也看到了他,目光沉靜而幽深,藏在衣袖中的右手無意識地握了一握。

  那張在兩百年的歲月中早已模糊的麵孔在這一刻又變得清晰起來。

  英國公世子,方明風。

  顧燕飛早知道他們會重逢,以為她會像上輩子一樣在京城見到他,而不是在此處。

  原來,為了要她的命,他竟然親自跑了一趟丹陽城!

  上輩子,發現她沒死在丹陽城後,方明風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就像是一條潛伏在陰暗角落裏的毒蛇,隨時都會伺機而動。

  一瞬間,心魔如野火般在顧燕飛的心頭瘋狂地蔓延,眼底透出刺骨的寒意。

  她的右手在袖中死死地握緊,指甲掐進了柔嫩的掌心,曾經刻骨銘心的一些記憶紛至遝來,在腦海中如走馬燈般亂閃。

  “顧姑娘,你認得這位方世子?”楚公子轉了轉手裏的白瓷茶杯,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世子?!”馬車外的小拾大驚小怪地拔高了嗓門。

  他這麽一喊,旁邊的班頭和胖衙差也聽到了,不由變了臉色,誠惶誠恐地看向方明風。

  原來這位貴公子不僅僅是英國公府的人,而且還是堂堂世子爺!

  衙差們無聲地後退,再後退,避得遠遠地。

  方明風一行人也注意到馬車這邊的騷動,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當他們看清馬車裏的顧燕飛時,全都變了臉色,眸中掀起一片驚濤駭浪,震驚、駭然、懷疑、輕蔑等等的情緒,皆而有之。

  那仿佛見了鬼的眼眸裏就差寫著:顧二姑娘竟然還活著!

  隨即,他們就注意到馬車裏還有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

  少年豐神俊朗,少女清麗絕倫,兩人單看相貌,皆是人中龍鳳,此刻隔著一張棋盤,麵向而坐,仿佛是多年的故交似的,氣氛融洽。

  隨從們都皺起了眉頭,心覺這位在鄉野長大的顧二姑娘真是不知廉恥,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居然與男子同處一輛馬車?!

  這顧二姑娘根本就配不上他們的世子爺!

  方明風冷著一張臉,從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馬車裏的顧燕飛,眸色沉了沉。

  在最初的震驚後,驚轉為怒,一股心火在他胸口灼灼地燃燒著。

  方明風策馬往前踱去,身形筆挺如竹,俊臉上含著禮貌的笑容,矜貴、驕傲而又疏離。

  “有禮了。”方明風攥著韁繩,優雅地對著顧燕飛拱手為禮,“這位姑娘莫非認識方某……”

  他是公府世子,養尊處優,天生就帶著一股子天之驕子的高高在上。

  “方明風!”

  平靜淡漠的女音打斷了方明風,顧燕飛的心緒已然冷靜了下來。

  “……”方明風一臉錯愕地看著她,眼眸愈發暗沉。

  還從未有人敢這般打斷他說話。

  顧燕飛根本不在乎方明風到底是何反應,眼眸清亮,接著道:“你這樣的人,我是看不上的。”

  “你我的婚約就此作罷。”

  最後一句話驚世駭俗,偏偏顧燕飛說這句話的口吻是那麽平靜,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美麗不可方物,如皎皎雲間月,氣質高華。

  四周陷入死一樣的寂靜中。

  楚公子眸底閃過一抹流光,無名指輕輕地在杯身上摩挲了兩下。

  旁邊的班頭驚得下巴都要快掉下來了,目光在顧燕飛、楚公子與方明風三人之間來回地掃了掃。

  衙差們都是人精,饒有興致地交換著眼神。

  “……”方明風啞然無聲,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一時間,麵色青了紫,紫了紅,紅了黑,色彩精彩變化著。

  他當然看不上眼前這個粗俗無禮、性情乖張的野丫頭,與他的嫆兒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是,她憑什麽看不上他,又有什麽資格開口對他說三論四!

  方明風自小就是天之驕子,這輩子還不曾受過這樣的羞辱!

  他的臉色沉了下去,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楚公子,我們進城吧。”

  顧燕飛再也不看方明風,投在楚公子臉上的目光帶了幾分看破不說破的深意,像是能把人裏裏外外地整個人看透似的。

  “那是當然。”楚公子的聲音溫和似水,唇角依舊維持著一個溫柔的弧度,吩咐趕車人,“四海,我們走。”

  趕車的四海應聲,揮了下馬鞭,衙差們趕緊讓開了一條道。

  周圍的衙差以及路人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方明風,目含同情唏噓之色。

  這堂堂公府世子又怎麽樣,還不是被人當眾退婚了!

  小拾眼明手快地關上了馬車的門扇,把周圍那些看熱鬧的目光隔絕在外。

  馬車朝城內前進,隻留下方明風一行人僵在原地。

  第05章

  馬車裏的顧燕飛半垂下眸子,動作優雅地飲著茶,天生彎起的唇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曾經,方明風也是一個困擾她多年的心結。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喜歡顧雲嫆,為什麽偏偏是顧雲嫆。

  他既然不喜她,為何不幹脆退親,偏要對她下殺手,後來更是毀了她的閨譽,讓顧家在羞愧之下,主動退親,而他們方家則高高在上地占據了道德製高點。

  她不曾做錯什麽,錯的人是他方明風,就是要退婚也該由她來退。

  一旁的卷碧眼神複雜地看著顧燕飛,本來她還怕方世子對自家姑娘與楚公子產生什麽誤會,沒想到姑娘根本看不上方世子。

  姑娘這麽聰明,慧眼如炬,這方世子怕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馬車徐徐穿過城門,外麵的馬鞭聲劈啪作響。

  顧燕飛執杯的手驀地一頓,茶杯裏的茶水泛起一圈圈漣漪。

  她若無其事地放下了杯子,心口似有一塊岩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這種感覺很熟悉……

  ===第4節===

  顧燕飛信手撩開窗簾一角,抬眼望向馬車外。

  夕陽落下了一半,將西方的天空染成胭脂般的紅色。

  另一邊,東南方的天空卻是異常昏暗,層層疊疊的黑雲壓在城池上方,似是風雨欲來,散發出一種不祥的氣息。

  顧燕飛藏在袖中的另一隻手飛快地掐算了起來……

  可拇指才擦過兩根手指,心口的壓抑感就變得更強烈了,喉頭一陣腥甜。

  血沒溢出口唇就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動聲色地收了手,瞳孔隱在半垂的睫羽下,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髒在一陣陣地抽痛著。

  對於這種感覺,她已經十分熟悉,她又一次被這個小世界的法則壓製了。

  剛才這一卦,她隻能勉強算到,丹陽城將會有大難,城中百姓十不存三!

  穿過城門後,馬車開始逐漸加速。

  顧燕飛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窗簾,再看向楚公子時,微微一怔。

  對方俊朗的眉目間縈繞著一縷陰沉的黑氣,揮之不去。

  顧燕飛的雙瞳如黑潭般幽深不可測,目光在楚公子的眉心轉了一圈。

  初見時,她就發現他的印堂間隱約有青黑之氣,不想進城後,這縷黑氣竟變得更加濃鬱了。

  在麵相上,這意味著烏雲蓋頂。

  “楚公子,多謝你捎我一程。”顧燕飛自袖袋中摸出一個紅色錦囊,往桌上一放,“這道平安符就贈與公子。”

  從那沒有完全收緊的錦囊口,可以看到裏麵塞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米黃色紙條。

  “……”楚公子將右拳抵在唇畔,低笑了一聲,眉目輕舒。

  “華安街到了!”

  外麵又傳來小拾粗噶明快的聲音,馬車平穩地停在一處府邸外。

  卷碧率先走下馬車,原本蒼白黯淡的麵孔一下子亮了起來,徹底安心了。

  小拾表情古怪地朝顧燕飛望去,覺得這個漂亮姑娘真是奇奇怪怪的。她竟然送平安符給他們公子,難道她覺得是因為這道平安符她才能在墜崖中幸免於難?

  顧燕飛正要下馬車,就見楚公子忽然解下了腰側的那把短劍,遞給她。

  “這把劍回贈姑娘。”他定定地直視著顧燕飛,笑盈盈的目光中透著一絲興味。

  顧燕飛怔了怔,知道對方是誤會了,但還是落落大方地收下了。

  這把劍還挺趁手的。顧燕飛滿意地把劍拔出兩寸,又收回劍鞘中,好心地勸了對方一句:“丹陽城最近不太平,公子若無事,還是早些離開得好。”

  “就此別過。”

  顧燕飛握著劍鞘,笑吟吟地對著楚公子拱手道別。

  楚公子挑了下形狀優美的長眉,眸光幽幽閃了一下,頷首道:“我記下了。”

  顧燕飛微微笑著,心知肚明對方不會聽勸,他來丹陽城應當另有目的,不達目的,不會離開。

  她贈他這道平安符隻當是還一段因果。

  想著,顧燕飛下意識地以指腹摩挲著手裏的劍鞘。

  當她第一眼看到楚公子的這把配劍時,就想起來了。

  她曾經見過這把劍。

  上輩子,她被人從崖底救走後,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中,隻在馬車裏迷迷糊糊地醒過一次,隱約看到了她的救命恩人。

  當時,她沒看到對方的臉,隻模糊地看到了他的佩劍。

  她可以肯定,就是這把劍。

  也就是說,上輩子應該也是這位楚公子救了她,把她平安地送回了丹陽城。

  顧燕飛心中暗歎,扶著卷碧的手下了馬車,口中的血腥味還沒散去,喉頭灼痛。

  馬車裏又隻剩下了楚公子一人,還有那局沒下完的棋局,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在棋盤上兩分天下,勢均力敵。

  “顧姑娘,有緣再見。”

  小拾揮手與顧燕飛道別,他們的青篷馬車沿著寬闊的街道飛馳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

  馬蹄聲遠去,空曠的街道上一片寂靜,附近已經沒什麽路人。

  顧燕飛靜立原地,抬眼看向昏暗的天空。

  空中的陰雲更濃厚了,沉甸甸的,仿佛要墜下來似的。

  “篤篤篤……”

  卷碧抬手敲響了宅邸的角門,對著門內的門房喊道:“老李頭!”

  不一會兒,“吱呀”一聲,角門打開了,隻露出一道寸長的門縫,門房老李頭蠟黃的老臉出現在門後。

  門頓住了,老李頭渾濁的眼眸中透著一股子幸災樂禍,目光掃過卷碧與她身後的顧燕飛,意味不明地說道:“呦,二姑娘回來啊!”

  “張婆子,你趕緊去告訴許嬤嬤。”老李頭又轉頭喊了婆子去傳話。

  見門隻開了一道縫,卷碧蹙眉催促道:“老李頭,你快開門啊!”

  老李頭死死地抵住了門扇,皮笑肉不笑地歎了口氣,答非所問:“許嬤嬤說了,姑娘家早出晚歸的,不像樣,說二姑娘要是沒在太陽落山前回府,就不許進門。”

  卷碧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與姑娘住在這裏三個月,平日裏也沒少被這些慣會逢高踩低的下人們怠慢,卻沒想到他們今天竟然過分到不讓她們進門!

  卷碧氣得心火高漲,圓臉漲得通紅,可形勢比人強,要是老李頭堅持不肯開門,那麽她們也無可奈何。

  她耐著性子解釋道:“老李頭,我們從大興寺回城的路上出了點意外,馬車墜崖……”

  “卷碧,退後。”

  隨著顧燕飛平靜柔軟的女音響起,卷碧乖乖地退了兩步。

  “刷!”

  顧燕飛動作利落地拔出了鞘中的短劍,那窄窄的劍身在夕陽下閃著森冷的寒光,嗡嗡作響。

  顧燕飛毫不猶豫地一劍劈了出去。

  她的動作輕輕巧巧,像是花架子,然而,那劍刃卻是輕而易舉地劈開了門板,好像是切豆腐似的將那厚厚的門板一分為二。

  半邊被劈開的門扇向後傾斜,“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隻餘下另外半邊門扇還掛在門軸上。

  第06章

  看著那把寒光閃閃的短劍,老李頭嚇得連退好幾步,腳下一軟,一屁股摔倒在地。

  顧燕飛麵不改色地將短劍插回劍鞘中,動作幹脆利落,心道:果然是好劍!

  卷碧呆立原地,傻眼了。

  “卷碧,走吧。”顧燕飛微微一笑,巧笑倩兮。

  她拎著裙裾跨過高高的門檻,身姿始終優雅筆挺。

  卷碧慢了一拍,才跟上。

  主仆倆才剛進門,就聽前方一個古板嚴厲的女音咄咄逼人地斥道:

  “二姑娘,瞧瞧你這樣子,哪裏還像侯府貴女!”

  不遠處,一個穿著鐵鏽色暗紋褙子的嬤嬤帶著三四個婆子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是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嬤嬤,眼尾下垂,眼角幾道深深的溝壑,眉宇間透著一絲倨傲之色。

  卷碧訥訥地喊了一聲:“許嬤嬤。”

  三個月前,正是這位許嬤嬤奉侯府太夫人之命前往淮北,把顧燕飛接到了此處。

  許嬤嬤徑直走到了顧燕飛跟前,也沒有行禮的意思,挑剔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掃過她微亂的鬢發和裙擺上的泥濘時,擰起了眉頭,心裏覺得這位二姑娘真真不成體統,就連他們侯府的一二等丫鬟都不如。

  若非為了侯府與方家的那樁婚事……

  許嬤嬤收斂了心神,厲聲道:“二姑娘,太夫人讓你在這裏暫住是為了好好學規矩的,你就是這麽學規矩的嗎?!”

  “你也是快及笄的年紀了,一個閨閣中的姑娘家本該在家中多讀讀《女戒》《女訓》,做做女紅才是,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衣冠不整,早出晚歸,方才還……哎!”

  “這要是傳出去了,隻會讓人笑話顧家教女無方。”

  “你真是辜負了太夫人的一片苦心,虧得太夫人還特意來信問你的規矩學得如何,想著早些接你回京呢。”

  許嬤嬤難掩輕蔑地搖了搖頭,這高高在上的架勢與口吻,仿佛她是主、顧燕飛是仆一樣。

  “許嬤嬤,您誤會了。”卷碧急急地把馬車意外落崖的事說了,說到身亡的車夫與粗使婆子時,眼眶微紅。

  許嬤嬤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態變得愈發冷硬,又斥了顧燕飛一句:“二姑娘,要不是你非要出門,又何至於此!”

  這句話等於是把車夫與粗使婆子的死歸咎到了顧燕飛的身上。

  顧燕飛挑了下眉,目光停留在許嬤嬤的臉上。

  上輩子,她從昏迷中蘇醒已是次日一早,她發著高燒,身體虛弱,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唯有深深的恐懼。

  當時許嬤嬤也是這麽斥責她的,口口聲聲說是她害死了卷碧、車夫他們。

  她信了,就如許嬤嬤所願,她把過錯全都歸責到自己身上……之後的很多年,她都在內疚與自責中度過,愈發自卑,總是瞻前顧後。

  但現在的她不會再這麽蠢了。

  她知道真正錯的人是誰,知道真正該為之付出代價的人是誰,她不會因為別人的錯誤去譴責自己。

  “許嬤嬤,你怎麽能……”

  卷碧急急地想幫顧燕飛爭辯,卻被顧燕飛出聲阻止:“卷碧,夠了。”

  顧燕飛與許嬤嬤四目對視,眸色如淵。

  許嬤嬤自認占了上風,得意地勾了下唇,眉宇間染上了幾分嘲諷。

  她難道還製不了一個鄉下來的的丫頭片子嗎?!

  ===第5節===

  許嬤嬤隨意地撣了下袖子,轉而對卷碧道:“卷碧,太夫人讓你在姑娘身邊伺候著,是為了好好規勸姑娘。你倒好,慫恿著姑娘不著家!”

  “我就罰你掌嘴三十下。”

  許嬤嬤慢悠悠地扯出一個冷笑,打算殺雞儆猴。

  “卷碧,走。”顧燕飛淡淡道,根本不想與許嬤嬤廢話,抬腳就走。

  實在不像話!!許嬤嬤登時麵黑如鍋底,喝道:“不許走!”

  “不知嬤嬤覺得你的身板和門比起來怎麽樣?”顧燕飛一邊往前走,一邊朝地上的半邊門扇掃了一眼,同時粲然一笑,示威之意溢於言表。

  周圍靜了一靜,老李頭與婆子們都是目瞪口呆。

  “……”許嬤嬤感覺像是被人當眾甩了一巴掌似的,心口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漲。

  她在侯府幾十年,就是府裏的公子姑娘們也會給她幾分臉麵,卻被這麽個上不了台麵的鄉下丫頭如此羞辱。

  “二姑娘!”許嬤嬤聲音冰冷,眼神就像刀子似的刺了過去,“你要是再胡鬧,就別想回侯府!”

  許嬤嬤毫不掩飾話語中的威脅之意,篤定對方會服軟。

  不想——

  顧燕飛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那就不回了。”

  晚風吹起她頰畔的幾縷青絲,發尾輕撫著少女清麗的臉龐,給人一種疏離淡漠的感覺。

  卷碧唯命是從,立刻跟上。

  許嬤嬤的三白眼中驚疑不定。

  過去這三個月來,她一步步引導,一步步打壓,循序漸進,明明已經徹底拿捏住了這個木訥怯懦的鄉下丫頭,怎麽這丫頭才出了一趟門,短短一天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從許嬤嬤的身旁擦肩而過時,顧燕飛輕飄飄地丟下了一句:

  “黴運纏身,你要有血光之災了。”

  “你敢咒我?!”許嬤嬤下意識地拔高了音量,眉毛倒豎。

  顧燕飛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甩甩衣袖走了。

  “站住!”許嬤嬤繃著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拔腿就要追。

  可是,她忘了腳邊橫著那道殘破的門扇,右腳被絆了一下,那臃腫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尖叫著往前倒去。

  這一切實在是發生得太快了,周圍的其他人根本就來不及去扶,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許嬤嬤摔了個五體投地。

  她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門板上,磕得滿嘴是血,慘叫著吐出了一顆門牙。頭上的發簪歪斜,那花白稀疏的頭發散了一半,形若瘋婦,狼狽不堪。

  一個婆子目瞪口呆地拉了拉身旁的另一個婆子,簡直快跪了。

  剛剛二姑娘說許嬤嬤有血光之災,居然這麽快就應驗了!

  這這這……未免也太神了吧!

  “許嬤嬤,您沒事吧?”

  周圍安靜了片刻後,騷動了起來。

  有人趕緊去扶摔在地上的許嬤嬤,有人急匆匆地跑去請大夫,有人吆喝著讓門房把門修好……

  對此,顧燕飛滿不在乎。

  回屋後,她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

  這間閨房簡單素雅,靠牆是一張不大不小的填漆床,上麵懸著天青色的帳子。

  東側靠牆是梳妝台和黑漆描金多寶格,靠東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大大的暗紅色書案,正對著窗外的小池塘。

  顧燕飛就坐在窗邊的書案前,半垂下眼簾,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聚精會神地試圖感受著周遭的天地靈氣。

  第07章

  顧燕飛徹底地闔上了眼眸,感官放大了好幾倍。

  習習晚風清冷如水,庭院裏的花木在風中婆娑起舞。

  她能清晰地聽到風拂過枝頭的聲音,落花聲,水流聲,鳥兒的振翅聲……還有幾不可聞的蟲鳴聲。

  少頃,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確信了一點——

  這個小世界靈氣稀薄,幾近於無,哪怕是天縱奇才的天靈根,窮極一生也無法引氣入體。

  不能修煉,她就隻能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室外的涼風自窗口吹進,鎮紙下的一疊白紙被風拂起一角,“嘩嘩”作響。

  顧燕飛抽過一張紙,平鋪在案上,然後不緊不慢地磨起墨來,墨條在硯台上一圈又一圈地打轉,墨香漸濃……

  案頭的燭火將顧燕飛的一雙烏瞳映得異常明亮,宛如那盛滿浩瀚星辰的夜空。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經曆了兩世,顧燕飛更能深刻地體會這句話的深意,人生在世,想要立足,就必須有一技傍身。

  顧燕飛執起一支狼毫筆,筆尖沾了些墨,在紙上寫下了“道醫”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如行雲流水,遒勁有力,收筆幹淨利落,給人一種落紙雲煙、揮灑自如的感覺。

  顧燕飛靜靜地凝視著這兩個字。

  道醫之“道”不是道教的道。

  道醫以道利生,以醫濟世,不僅擅用本草湯液、方劑針灸治病,也包含運用導引、調息、內丹、辟穀等養生之道,此外,還有道、德、符、占、簽、咒、齋、祭祀、祈禱種種手段,講究形神兼治,自成體係。

  在曜靈界時,她是一名醫修,五歲拜入師門。

  師尊教導她,萬事萬物殊途而同歸,“道”在物中,物在“道”中。

  這個小世界自然也會有它的“道”。

  顧燕飛勾唇笑了,笑容似那月下怒放的牡丹花般明豔。

  “姑娘。”

  門外響起卷碧的聲音。

  顧燕飛應聲後,卷碧推門進屋,一手拎著食盒,清秀的圓臉上難掩憂慮之色。

  “姑娘,廚房的婆子告訴奴婢,許嬤嬤要回京了。”卷碧一邊將食盒放下,一邊稟道,“許嬤嬤說姑娘您沒規矩,回京也是給侯府丟人,她就不帶您回去了。”

  卷碧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很是發愁。

  以許嬤嬤錙銖必較的性子,她回京後肯定會找太夫人告狀,而太夫人的喜惡將會決定二姑娘能不能回京……

  顧燕飛連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毫不動容地吐出三個字:“隨她去。”

  “可是……”卷碧還想說什麽,卻被顧燕飛打斷了。

  “讓人去西椒山收斂一下屍體。”說著,顧燕飛起身走向梳妝台,從梳妝盒裏取了一對赤金嵌珍珠的耳環,“這耳環你拿去竇氏當鋪當了,雇人去辦。”

  卷碧接過了耳環,心中一暖,之後又泛起一股濃濃的酸澀感。

  許嬤嬤有心給姑娘一個下馬威,宅子裏的人肯定都不會聽姑娘的,她們也隻能去外麵雇人斂屍了。

  想著死狀慘烈的車夫老王與張婆子,卷碧覺得肩頭沉甸甸的。

  “姑娘,您放心,奴婢這就去辦。”卷碧領了命,風風火火地走了,一時間也就忘了許嬤嬤說她要走的事。

  卷碧出門的事當下就傳到了許嬤嬤耳中。

  一個五十出頭、滿臉褐斑的婆子賠笑看著許嬤嬤,討好地說道:“我故意透了口風給卷碧,把卷碧嚇得差點沒摔了食盒。方才她去了二姑娘那裏後,就急匆匆地出門了。”

  “我瞅著應該是二姑娘知道錯了,讓卷碧出門買些好東西孝敬嬤嬤您呢!”

  許嬤嬤端起茶盅,氣定神閑地勾了下唇角,歎道:“二姑娘從小在外頭長大,性情古怪……我們這些當人奴婢的,也隻能多擔待點了。”

  許嬤嬤剛磕掉了一顆門牙,現在張嘴時,口唇間多了一個黑窟窿,說話難免有些漏風。

  婆子連連稱是,又說了一番諂媚的恭維話。

  旁邊,兩個小丫鬟正在收拾行囊,時不時地過來請示許嬤嬤。

  “馮婆子,你去盯著二姑娘那邊。”

  許嬤嬤隨口打發了馮婆子,眼底閃過一抹狠意:二姑娘讓她在下人們跟前丟了大臉,這事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然而——

  一炷香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當燭火燃盡,月降日升,許嬤嬤卻始終沒等來顧燕飛。

  “許嬤嬤,行囊都收拾好了,老李頭那邊來問,何時啟程……”

  早膳後,小丫鬟硬著頭皮來請示許嬤嬤,不敢直視對方陰沉如墨的臉龐。

  一夜沒睡好,許嬤嬤臉上的氣定神閑早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難堪與惱怒。

  她重重地把茶盅放在一旁的茶幾上,撞擊的重響令得小丫鬟心肝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許嬤嬤心煩意燥地揉了揉太陽穴。

  現在,她也隻有兩條路好走,要麽就是自己打臉不走了,要麽就是丟下二姑娘即刻啟程回京。

  她當然巴不得選第二條路,可問題是,她要是不帶二姑娘獨自回京的話,不好交差。

  猶記得六月她從京城出發前,太夫人曾特意叮囑過,讓她好好教二姑娘規矩,這幹係到顧、方兩家的臉麵。

  太夫人對侯府與英國公府的這門婚事十分看重,等著二姑娘回去履行婚約。

  這差事不容有失……說得難聽點,她辦不好,侯府還有很多人等著接手呢!

  想著,許嬤嬤覺得缺牙的位置一陣陣的抽疼,這種疼痛仿佛直滲透到了骨髓裏。

  “許嬤嬤,不好了!”馮婆子大驚小怪地喊著,急匆匆地跑進了屋,圓圓的下巴與臃腫的身體跑得一顫一顫的。

  許嬤嬤心裏嫌棄馮婆子粗鄙,但還是問道:“怎麽了?”

  馮婆子答道:“今兒一早,采買的錢婆子經過竇氏當鋪時,被那裏的夥計拉住了,夥計說,昨天傍晚有人去當鋪當一對耳環,耳環上有我們侯府的印記。”

  “現在,外頭都在傳,說我們定遠侯府是不是沒落沒錢了……要被削爵了。”

  最後五個字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細若蚊吟。

  ===第6節===

  第08章

  竇氏當鋪?!許嬤嬤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臉色又難看了三分。

  “你趕緊去當鋪把耳環給贖回來。”

  吩咐了馮婆子一句後,許嬤嬤帶著四五個婆子氣勢洶洶地去找顧燕飛。

  太陽高懸,院子裏一地落葉,不時地被秋風卷起,一如昨日般寂寥蕭瑟。

  出門的卷碧還未歸來,院子裏外根本就沒別人,許嬤嬤橫衝直撞地闖入顧燕飛的閨房中,火冒三丈。

  顧燕飛悠然坐在窗邊,右胳膊慵懶地倚在窗框上。

  “二姑娘,你是瘋了嗎?竟然讓卷碧去當鋪當東西!”許嬤嬤一見顧燕飛,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質問。

  她表麵上氣勢驚人,其實心裏是怕的。

  竇氏當鋪是大景朝最有名的當鋪之一,分店開到大江南北,在京城也有分店。萬一二姑娘變賣首飾的消息傳到京城去,那麽丟臉的就是整個定遠侯府!

  事情要是發展到這個地步,以太夫人的性子,肯定會遷怒到她身上,那麽,她的下場顯而易見。

  想到這裏,許嬤嬤的胸口一陣憋悶,緊緊地攥住手裏的帕子。

  相比外強中幹的許嬤嬤,顧燕飛是那麽平靜,神清氣閑,信手從匣子裏抓起一把魚食,往窗外的池塘一撒。

  魚食紛紛揚揚地落下,池塘裏的一尾尾金魚聞香而來,蕩起一圈圈漣漪,陽光下,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

  看在許嬤嬤眼裏,這無異於火上澆油。

  她怒道:“二姑娘,你別不知道好歹,我是為你好。”

  “我們定遠侯府是百年勳貴,侯府規矩森嚴,公子姑娘們個個都是知書達理、謹言慎行。”

  說話間,許嬤嬤眼神輕蔑地掃過書案一角的那疊紙。

  紙上抄的是《女訓》,一筆一劃生硬呆板,這手小楷隻能勉強稱得上端正。

  像這種大字不識的鄉下丫頭根本就上不了台麵。

  “你這個樣子,怎麽回侯府!”許嬤嬤加重了音量,居高臨下的看著顧燕飛。

  顧燕飛又從匣子裏抓了把魚食撒向池塘,終於給了許嬤嬤一個眼神,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不是說了嗎,我不回去了。”

  窗外的陽光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有種如夢似幻的光彩。

  許嬤嬤:“……”

  許嬤嬤像是被什麽噎住似的,臉色發青,原本想好的說辭都說不下去了。

  確實,昨晚二姑娘是曾當眾說過她不回侯府了,但是許嬤嬤並沒有把她的話當真,覺得隻是受驚的小姑娘在賭氣罷了。

  她沒想到的是,一晚上過去了,二姑娘竟然還在犯倔。

  許嬤嬤的額角一陣青筋亂跳,直覺地想發火,又按捺了下去。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隻能來軟的了。

  許嬤嬤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她身後的婆子們識趣地退了出去,屋子裏隻剩下顧燕飛與許嬤嬤兩人。

  周圍一下子清靜了不少,偶有幾尾金魚從池塘中一躍而起,又落回水中,“撲通、撲通”的落水聲此起彼伏。

  許嬤嬤露出一個貌似親和的笑容,笑意不及眼底,耐著性子道:“二姑娘,你自小在外頭長大,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本來,這件事應該由太夫人跟姑娘說的,今天我就僭越了,與姑娘說道說道。”

  “二姑娘,你祖父與英國公府的老國公爺是故交,早在姑娘剛出生時,他們兩位就約好了,要把姑娘許給老國公爺的長孫,兩家親上加親。”

  許嬤嬤一邊說,一邊觀察著顧燕飛的神色變化,顧燕飛拿過一方素白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著白皙的指頭。

  見顧燕飛在聽,許嬤嬤自得地挑了下唇角,心裏暗道:這野丫頭能嫁進像英國公府這樣的人家,等於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一個姑娘家這輩子所求也不過一門好親事,隻要她有所求,自然會受製於自己。

  許嬤嬤臉上的笑容更深,接著道:“二姑娘,英國公世子方明風今年十七歲,那可是京中頂頂有名的少年英才,不僅是出身高貴,而且文武全才,連當今聖上也是親口誇讚過的。”

  “等將來姑娘去了京城,親眼見了方世子,一定……”

  “已經見過了。”顧燕飛忽然出聲打斷了許嬤嬤。

  許嬤嬤:“……”

  許嬤嬤愕然,第一反應是這怎麽可能呢!

  顧燕飛一挑柳眉,平靜地點評道:“不過爾爾,難為良配。”

  八個字概括了她對方明風的評價。

  許嬤嬤一雙老眼猛然瞠大,沒好氣地斥道:“二姑娘,你別信口開河了!這話要是傳到英國公府那裏……”

  這一次不用顧燕飛開口,另一個明朗的女音就搶著說道:

  “姑娘說的都是真的!”

  卷碧疾步匆匆地回來了,跑得滿頭是汗,臉上難掩疲態。

  昨天傍晚,她先去竇氏當鋪當了首飾後,就立刻雇人出城去為車夫老王與張婆子收屍,一直忙到現在才回府。

  卷碧大步走到顧燕飛身旁,昂首挺胸地一站,跟著就把昨天她們是怎麽在城門口偶遇方明風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許嬤嬤聽卷碧說得頭頭是道,覺得以卷碧的榆木腦袋也編不出這樣的故事,心中混亂如麻。

  她的嘴巴張張合合,想說二姑娘是不是撞壞腦子了,像這麽好的親事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京中有多少閨秀求也求不來,可是,二姑娘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她看不上方世子!

  瘋了,這鄉下丫頭肯定是瘋了!

  許嬤嬤的胸膛急速起伏了好幾下,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語氣僵硬地又道:“所以,二姑娘是打定主意不回京了?”

  “想要我回去,也可以,”顧燕飛抬手接住了一片飛進屋的紅楓,漫不經心地說道,“讓太夫人親自來此接我。”

  “二姑娘,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許嬤嬤的聲音從牙縫中艱難地擠了出來。

  二姑娘竟敢對著太夫人端架子,也不怕閃了腰!

  太夫人怎麽可能紆尊降貴地來丹陽城接她!!

  “嬤嬤且記著,不是我要回去,是侯府求著我回去。”顧燕飛輕輕地甩了甩手,下了逐客令,“嬤嬤還要趕路,我就不留嬤嬤了。”

  顧燕飛勾唇一笑,笑容淺淺淡淡,眼神清冷如冰。

  她當然會回京,會去直麵上一世所有造成她心魔的因。

  唯有這樣,她才能破除心魔,浴火重生。

  第09章

  “……”許嬤嬤狠狠地一拂袖,這鬼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才轉身,就聽背後顧燕飛慢條斯理地說道:“對了,嬤嬤記得留下月錢再走。”

  許嬤嬤的身體頓住,又轉了回去,對上顧燕飛的眼眸,陰陽怪氣地說道:“二姑娘不是不肯回侯府嗎?我還以為你要和侯府撇清關係呢!”

  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簡直鑽到錢眼裏了,心裏還不是惦記著侯府的銀子!

  顧燕飛從腕上摘下了一個雕燕紋金鑲玉鐲子,塞給卷碧,吩咐道:“拿去當了。”

  許嬤嬤當然認識這個鐲子,二姑娘所有的首飾都是太夫人那邊準備的,每一件都刻有定遠侯府的印記。

  那對當掉的耳環還沒贖回來呢,要是這個鐲子再拿出去當,豈不是落實了侯府沒落的傳聞?!

  許嬤嬤不甘心地咬著後槽牙:“我這就讓人去取月錢。”

  “卷碧,你陪著許嬤嬤走一趟,把我這三個月的月錢都取了。”顧燕飛笑眯眯地叮囑卷碧。

  許嬤嬤臉色鐵青,脖頸間浮現一根根青筋。

  她本以為拿出一個月的月錢就夠了,沒想到這個鄉下丫頭這麽貪,一開口就索要三個月。

  這些銀子本來都該是她的!

  許嬤嬤心在滴血,感覺像是被剜掉了一塊心頭肉似的,心煩意亂地走了。

  她必須盡快回京稟告太夫人,不然,顧、方兩家的這樁親事要真出了什麽差錯,她就完了!!

  半個時辰後,許嬤嬤的馬車就離開了丹陽城,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

  一回到京城的定遠侯府,她也顧不上洗漱,第一件事就是衝去慈和堂,委屈地哭訴了一番:

  “太夫人,奴婢這段時日雖不敢說殫精竭慮,那也是盡心盡力地教導二姑娘,可二姑娘卻誤會了奴婢,以為奴婢故意在為難她!”

  “……”

  “二姑娘自小在外頭長大,過慣了從前的日子,總愛往外跑,不著家。那天馬車出了事故,奴婢也就勸了幾句,二姑娘就對奴婢動了手……”

  “奴婢這顆門牙就是這麽磕掉的。”

  許嬤嬤繪聲繪色地把顧燕飛描述成了一個粗鄙無知又沒教養的野丫頭。

  東次間的一角擺放著一盞掐絲琺琅香爐,靜靜地吐著嫋嫋的香煙。

  一個五十來歲的雍容老婦坐在一張紫檀木萬字紋羅漢床上,身著一件醬紫色十樣錦妝花褙子,手裏撚動著一串佛珠,視線掃過許嬤嬤上排門牙上的黑窟窿,神情看不出喜怒。

  旁邊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嬤嬤柔聲勸了一句:“太夫人息怒,二姑娘還小。”

  “還小?這都快及笄了。”顧太夫人低低地歎了口氣,“造孽啊。”

  “……”老嬤嬤一時啞然無聲。

  這件事是侯府的一樁醜聞。

  定遠侯府世代從武,先侯爺顧策是顧太夫人的長子。

  宣仁六年,顧策攜妻謝氏鎮守揚州泗水郡,不想南越突襲,懷胎七月的謝氏被顧策安排離開泗水郡。

  南越不知從哪裏得了消息,派人追拿謝氏,試圖以謝氏來要挾顧策投降。

  謝氏在路上受驚早產,誕下一名女嬰後身亡,乳娘素娘抱著女嬰一路逃亡,曆經數月才逃回京城。

  誰也沒想到素娘竟然偷偷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充作顧家嫡女,以假換真,這一瞞就是足足十四年。

  ===第7節===

  直到半年前素娘的賭鬼丈夫找上門來,暗中勒索素娘,卻被顧太夫人發現,這才揭開了真假千金的真相。

  “太夫人,”許嬤嬤一邊裝模作樣地以帕子抹了下眼角,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瞥著上首的顧太夫人,不安地囁嚅道,“還有一件事,是關於方世子的……”

  “明風?”顧太夫人停下了撚動佛珠的動作,眉心微蹙。

  “正是英國公世子。”許嬤嬤咽了咽口水,這才適時地放出了重錘,“二姑娘在丹陽城偶遇了方世子,她……她竟私自跑去跟方世子說,兩家婚事作罷!”

  “二姑娘還說,她不回京了,除非……除非您親自去丹陽城接她。”

  許嬤嬤避重就輕地把錯處全都推給了顧燕飛,頭垂了下去,將手裏的帕子攥得緊緊。

  “啪!”

  顧太夫人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幾上,緊抿著嘴唇,渾身上下籠罩在一片濃濃的陰雲中。

  對於這個未曾謀麵的二孫女,顧太夫人說不上喜歡或者厭惡。

  對她來說,顧雲嫆才是她親手帶大的孫女,讓她引以為傲的孫女。

  顧雲嫆樣樣都好,從容貌、性情到才學,無一不是頂尖,在京城中人人稱頌,還得了康王的青眼。

  康王是當今太後的親子,在今上登基後,得封親王爵位。要是顧雲嫆能成為康王妃,對他們定遠侯府自然是錦上添花。

  但是,顧家和方家早有婚約,老侯爺在世時把長房長女許給了英國公世子方明風。

  一旦退親,顧家免不了被人說是背信棄義,攀附權貴。

  顧太夫人思來想去,才決定把“真正的”長房長女找回來。

  這麽一來,不僅能履行顧、方兩家的婚事,還不會連累顧家與顧雲嫆的名聲。

  顧太夫人已經反複琢磨了利弊,也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個二孫女從小長於鄉野,不精心調教個半年一年的,怕是沒法見人,卻沒想到她竟粗鄙到了這個地步!

  粗鄙愚蠢也就罷了,問題是這丫頭還沒自知之明,膽敢跑去對方明風大放厥詞,簡直就把顧家的臉麵丟盡了!

  顧太夫人掀了掀眼皮,慢慢道:“我讓你好好照看二姑娘,你就是這麽辦事的?!”

  她的聲音冷得好像要掉出冰渣子來。

  許嬤嬤在心裏把顧燕飛詛咒了千百遍,趕緊跪了下去,認錯道:“奴婢慚愧,實在是拿二姑娘沒辦法。”

  話落之後,東次間裏一片壓抑的寂靜,空氣凝滯。

  旁邊服侍的丫鬟們全都噤若寒蟬地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門簾外傳來小丫鬟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二……三姑娘!”

  室內的空氣陡然一鬆。

  下一瞬,門簾被人從外麵打起,一個美貌動人、纖細苗條的少女端著茶款款地從外麵的堂屋走了進來。

  柔美的線條勾勒出一張輪廓鮮明的鵝蛋臉,膚色白皙如玉,柳眉粉唇,眸似燦星,微笑時,兩側臉頰露出一對可愛的酒窩,氣質伶俐可親,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少女梳著雙平髻,頭戴一對嵌紅寶石金絲蝴蝶珠花,身穿一襲嫣紅色繡折枝海棠花的襦裙,行走時,身姿嫋娜纖巧,步履輕盈而不失優雅。

  她的到來仿佛一縷溫暖的春風吹入原本寒風般凜冽的屋中。

  第010章

  “祖母。”少女笑容滿麵地走向顧太夫人,聲音如黃鶯初啼,宛轉悅耳。

  “嫆姐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顧太夫人的麵色由陰轉晴,喜笑顏開地看著顧雲嫆,周身的氣息也變得柔和起來。

  顧雲嫆幾個月大時就被素娘送到了京城,顧太夫人親自為她取名,親自教養她,看著她從一個粉雕玉琢、牙牙學語的小嬰兒長成了一個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

  她們十幾年的祖孫之情切切實實,她疼愛顧雲嫆,顧雲嫆對她也最是孝順。

  相比之下,那丫頭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與侯府沒有一點情份可言。她那般鬧騰不休,恐怕是對侯府心懷怨艾吧!

  顧太夫人的眼底掠過一抹陰鷙之色。

  顧雲嫆走到顧太夫人身旁坐下,親昵地挽上她的胳膊,撒嬌道:“我想祖母了。”

  顧太夫人像是被喂了一口蜜似的,心裏無比的妥帖,慈愛地問道:“靖王府的花宴好玩嗎?”

  說到靖王府時,顧太夫人笑得眼角擠出幾道皺紋。

  自打老大過世後,定遠侯府在朝中的地位就有些尷尬,青黃不接,先帝對顧家多少有些冷著,京中的宗室勳貴一向勢力,這些年來很少給顧家下帖子。

  半個月前,當顧雲嫆說靖王府的長清郡主邀請她參加賞菊宴時,顧太夫人喜出望外,長清郡主的賞菊宴已經連續舉辦三年了,有資格赴宴的公子姑娘無一不是出身顯貴權臣家族。

  “好玩。我那盆‘鳳凰振羽’被點為今天花宴的榜眼。”顧雲嫆笑吟吟地點點頭,笑靨如花,伸手讓顧太夫人看她腕上的翡翠鐲子,“這鐲子是王妃給的彩頭,祖母,我厲不厲害?”

  “厲害厲害,我們嫆姐兒就是慧眼識珠。祖母賞你一塊翡翠玉佩。”顧太夫人伸手點了點顧雲嫆的鼻頭,笑得合不攏嘴。

  對於顧雲嫆這盆“鳳凰振羽”的來曆,顧太夫人也是知道的,這盆菊花是顧雲嫆上月在郊外偶遇一個遭難的花農意外撿的漏。

  顧雲嫆自小就心善,運道也好。

  她六歲時,在兵荒馬亂的揚州救下了當時還是七皇子的康王,也因此保住了顧家的爵位;

  她九歲時,在踏青時挖到一株兩百年老參,把急病的顧太夫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她十三歲時,恰逢西南番邦上貢稀世珍寶九曲珠,使臣當朝以“九曲珠穿線”為題挑釁朝廷,文武百官皆是束手無策,先帝不得已張榜,最後是顧雲嫆揭榜,一手“蟻穿九曲珠”技驚四座。

  此類事件數不勝數。

  顧太夫人曾帶顧雲嫆去白龍寺找主持大師批過命,主持大師說她的命格貴不可言。

  “我又不是找祖母討賞的。”顧雲嫆螓首一歪,笑容甜美,“等下次我養的菊贏了康王殿下,祖母您再賞我就是。”

  “康王殿下也去了?”顧太夫人眉眼一動,臉上的笑容更深。

  “是啊,是王爺送我回來的。”顧雲嫆頷首,眼波流動,明麗動人,“祖母,最近王爺偶得了幾罐上品龍井,聽說祖母喜歡喝茶,讓我捎一罐給祖母。”

  顧雲嫆的大丫鬟眼明手快地奉上一個掐絲琺琅三君子茶罐。

  “王爺有心了。”顧太夫人愉悅地歎道,心念飛轉:康王對顧雲嫆一片真心,這一點毋庸置疑,問題是太後。

  想要過太後這一關,顧雲嫆就得盡快與方明風撇清關係。

  “許嬤嬤,你回來了啊。”顧雲嫆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許嬤嬤,仿佛這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既驚訝又關切地說道,“那二姐姐是不是也回來了?”

  許嬤嬤這才抬起頭來,恭敬地答道:“回三姑娘,二姑娘人還在丹陽城。”

  迎上顧雲嫆不解的眼神,許嬤嬤接著解釋:“三姑娘,您是不知道啊,二姑娘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許嬤嬤喋喋不休地把顧燕飛的種種不是又數落了一遍。

  顧太夫人的麵色又沉了三分,任誰都看得出她對此十分不快。

  “祖母,二姐姐自小就過得不容易,從淮北千裏迢迢地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難免忐忑不安。”顧雲嫆好聲好氣地寬慰著顧太夫人,親昵地靠在她肩頭,“祖母您對我們這些晚輩一向慈愛,別跟二姐姐計較了。”

  “這樣吧。祖母,不如我去丹陽城接二姐姐回來吧?”

  顧雲嫆貼心地提議道,無論是語氣,還是那甜美乖覺的笑容,都讓人說不出的舒心。

  顧太夫人被顧雲嫆三言兩語哄得臉色稍稍緩和,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但還是搖頭否決了:“不成。過兩天,你不是要隨長清郡主去皇覺寺上香嗎?”

  顧太夫人衡量著利害,心裏很快有了決定。

  她歎了口氣,沉聲道:“罷了,想來二丫頭是滿肚子委屈,子孫都是債,還是我這把老骨頭親自走一趟就是了。”

  “祖母……”顧雲嫆還想說什麽,顧太夫人抬手打斷了她。

  “嫆姐兒,祖母知道你孝順。”顧太夫人摸摸她的頭,“好了,就按我說的來,你乖乖留在京城,我讓你大姐姐陪我一起去。”

  “……”許嬤嬤目瞪口呆,掐了大腿一把,疼痛告訴她這不是夢:太夫人竟同意了二姑娘的無禮要求!

  顧太夫人出行自然不會馬虎,慈和堂的下人們急急忙忙地收拾起行裝,忙了整整一夜。

  次日一早,定遠侯府的馬車就從京城駛出,沿著官道一路往南。

  一路走,一路歇,足足花了四天,才到丹陽城。

  “篤篤,篤篤篤……”

  “老李頭快開門,太夫人來了!”

  一個粗使婆子重重地敲響了大門,青銅門環叩得大門振動不已。

  老李頭一邊應和,一邊跑來開門,同時派了個小丫鬟去內院通稟顧燕飛。

  馬車裏的顧太夫人閉目眼神,手裏的佛珠慢慢地撚動著。

  車廂裏靜謐無聲,而馬車外的街道頗為熱鬧,除了街邊擺攤吆喝的小販以外,還不時有路人走過。

  “衙差又過來巡邏了,我們換條路走吧。”不遠處,一個粗獷老成的男音嚷道,語氣中充滿了怨氣。

  緊接著,另一個年輕點的男音接口道:“這兩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衙差四處巡邏,連城門口都層層盤查,我在城門口堵了快一個時辰,才進來。”

  兩人的嗓音尤為響亮,馬車裏的顧太夫人聽得清清楚楚。

  她揮手招來了許嬤嬤,吩咐道:“去打聽一下城裏發生了什麽。”

  許嬤嬤連忙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