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83章 不許反悔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27      字數:3315
  其實也不是餓,是累,和為官的產綢的蓄田的各路官商們打交道,心累。梅長生眉宇間卻盛著溫潤的安和,如風化塵,不將外頭的半點煩難帶回家裏。

  一點酥意竄上宣明珠的指尖。

  他是從冷風天裏回來的,霜涼的皮膚帶有別樣質感,清晰昭示著有另一人闖入了她的界線內。

  宣明珠縮了下手,端不出苛下的架子了,揚眉問他想吃什麽。

  “龍須麵。”梅長生說,“聽說殿下會親自下這種麵,不過長生無德無能,不敢勞動殿下,有一碗廚下做的便知足了。”

  他話裏抹角帶拐彎,宣明珠還是聽明白了,一時哭笑不得,“人家過生辰,你也過生辰?”

  再者,哄小淮兒的笑談罷了,她從小到大,幾時親自給人下過麵。

  梅大人的麵皮,幾時這樣厚。

  調侃歸調侃,一頓飯大長公主還是供得起的,吩咐下去,麵食很快做得端來。

  清淺的香氣彌散開,梅長生有用膳的廳子不去,非想在她屋裏,麵對麵,兩個人共用一盞燈,一人吃著遲來的晚飯,一人穿珠打絡子,留住這份難得的家常氣。

  食物騰騰的熱氣氳在他眉眼上,梅長生不客氣,動箸。他的吃相斯文,一碗清湯寡水的麵,也矜然地吃出陽春白雪的味道。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小一刻鍾過去,靜靜相安,誰都沒說話。

  梅長生取帕輕擦嘴角,宣明珠的絡子也打成了,鬆花黃配瑪瑙珠的纓絡,提在燈下看了兩看,餘光掃到他,意味深長道:“梅大人吃飽了麽,不夠的話讓廚房再下一碗,管夠,可若是足了,我可要接著審了,今晚躲你恐是躲不過去的。”

  她說得半玩笑半認真,更多的還是認真,梅長生知她曆來眼裏不容沙子,坐在海棠便幾旁的杌凳上,抿唇交代:

  “臣此前,入夜後來過別業幾回,失眠輾轉,便想離殿下近些。”

  宣明珠眼梢微抽,“別趁機說這些閑章表衷情,打量我聽不出呢。說些我不知道的。”

  梅長生捏了下指腹,“家母無病。”

  這話一出,宣明珠果然便靜了。

  此事,她在脫離密室、見識過梅鶴庭隱晦的那一麵後便有所疑慮,他既對她圖謀,梅太太生病的時機放在其中一環便顯得太巧了。

  隻是她不願懷疑梅太太那樣溫柔的人,且以為依梅鶴庭的孝順,到底不至於此。

  如今他親自打碎了她對他的固有印象,宣明珠才發現,過去那個清冷出塵、規行矩步的梅鶴庭真的變樣子了。

  失望麽,也不是。隻是串聯起前因後果,這個局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布了這麽久,讓人有點虛惶。

  “你……費盡心機誆我同下江南,同渡一舟,已經算到了今天,我會重新給你個機會,是嗎。”

  宣明珠眼睛直直看向他,“甚至連這碗麵,連我此時問你的話,你都能一步步算到,所以應對如此從容,是嗎,梅大人?”

  梅長生連忙搖頭,他觀察著公主的神情,搬著身下的小杌子向前挨了幾尺,“不是,絕不是。求殿下別把長生想得這麽可怕,長生據實以告,便是不想殿下再提防我。”

  他急於剖白著,心情有些發酸,“臣對於殿下之心,敢妄求幾分呢。”

  世上哪有算無遺策之人,他算到下江南,卻沒算到寶鴉掉下的那顆乳牙,算到同船,卻沒算到自己會做那些夢,算到密室共處,卻沒算到眉山會趕在那個當口回來,一語戳破他。

  他步步為營,步步走得誠惶誠恐,不是為了引她入彀,而是自己早已入了她的彀,不得已,在自謀自救啊。

  得不到她,他活不下去的。

  又是那種稠稠似海黏在她身上不放的眼神,宣明珠心尖顫,錯牙拿手裏的絡子朝他手背上甩了下,“別上臉,說,還有麽?”

  手背麻癢癢的,梅長生看出明珠不是當真生氣,英眉輕舒,心暫鬆下一半。還有麽,有很多,可要他怎麽說?

  他會引她入他的夢,這是頭一樁不能提的,說了,那些暗裏滋生的欲念就都藏不住,怕嚇著她。

  剜心一事,更是死也不能說,她最看不上要死要活的行徑,若知道他的作為,不會感激他,隻會怪罪他頭腦發昏,不顧寶鴉。

  “殿下何時啟程回京?”

  突兀的反問,宣明珠等了半天就等來這句,怔愣過後心想,他轉移話頭的方式也太生硬了,眼下倒是誰問誰呢。

  多看了男人一眼,她悶聲道:“看黃曆上,十月十二宜出行,能趕在月底前返京——梅大人的話交代完了?本宮知道,男人家心裏都藏事,才大誌高的,眼裏有誰,稀罕和誰伏低做小。罷了,大人不說,本宮不問,往後各走各路,大人也不必再到本宮這裏來……”

  話音未落,梅長生倏爾長身起,粗魯地拔下燈罩子吹滅蠟燭。

  一室頓時漆黑,澄黃的窗戶紙一滅,守在外頭的泓兒連忙開口詢問。黑暗中,宣明珠的身子正被人從背後牢牢縛鎖著,耳邊廂的嗓音沉冽:“跟她說無事。”

  宣明珠口舌發幹,微一遲疑,那雙有力量的手臂又緊一緊,“說。”

  不容置疑的霸道。

  “無事……”她莫名聽從,揚聲向外道了句,梅長生也未鬆開她。如果有光,會發現男子此時咬牙隱忍,一腿屈於榻上,俯身環扣著女子,微抖的仰月薄唇便貼在她耳邊。

  “殿下故意說這種話刺激臣麽?臣日日來,夜夜來,活著來,死了魂魄也來……殿下親口應允的讓臣做待詔,做麵首,做殿下的男人,不許反悔。長生腹內有千萬言語,哪一句不想與殿下說?嗯?隻不過,殿下容我些時日,隻管看著我做得如何,便知我這顆心恨不能掏給殿下,一點不藏私,通通都給你……”

  他在黑暗裏,緊抱著她顫抖聲說話。

  那種陌生的悸動,在宣明珠心田一圈圈灑下漣漪。

  他有句話說對了,她方才就是故意的。

  她想看他急而不得的表情。

  這很惡劣,宣明珠也想不通自己是怎麽了。

  如果眼神有力量,那麽梅鶴庭扯去遮掩後望住她的眼神,常含有一種鋪天蓋地的洶湧與萬夫莫當的柔情,她從未見過任何人有如此穿透力強大的眼神,連過去的梅鶴庭自己也沒有。

  她嘴上嫌棄,卻知道,怎麽能激得他眼裏的那片海怒濤更甚。

  一浪一浪地卷起,成片成片地襲來,麵對她,再無能為力地壓抑下去。

  宣明珠心底有一個隱蔽的壞家夥低語著:喜歡看他這樣。

  可是為什麽呢?宣明珠努力地思索,她知道成玉有關起門來鞭笞麵首的怪癖,可是她心性曠大,並不喜歡折辱人的事啊。

  好奇?捉弄?

  這些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的心情。

  ——是報複嗎?

  可她心裏也沒有恨。

  也沒有愛。

  她愛過這個人一回,清楚地知道那是種什麽感覺。

  今日之宣明珠,對梅鶴庭的感情,並不包含曾經那種真誠與精心。

  想不開,想不通,想不明。

  “殿下是不是在糊塗,”耳根子發癢,俯擁她的男子聲音徐徐又沉沉,“殿下對長生而今到底該如何對待?醋醋,你便是活得太清醒了,別想了,就這樣,好不好?”

  “……就哪樣?”女子聲音清柔如水。

  他好像自己肚裏的蛔蟲,宣明珠感覺自己溺在什麽裏頭了,一時放縱意識中的貪懶,沒掙他,隻是歪頭避開頸邊濡熱的氣息。

  男子很快又挨頭貼上來,低靡的語調很有循循善誘的味道,“今晚長生給殿下侍寢,好不好?”

  說完他腦袋瓜子就挨了一下。

  和敲寶鴉一模一樣的手法。

  “敢情大人的麵吃撐了罷。本宮乏了,你退安吧。”

  黑暗中傳來吃吃的笑聲。

  震動的胸腔貼著她的背,讓宣明珠預感不妙,有重蹈那夜複轍的危險。

  她疑悔自己可能玩兒過火了,推開他起身,循著外廊上隱約透進來的燈火去尋燭台。

  梅長生緊隨過來,扶著她的臂道聲“殿下小心”,倒未再冒進,隻虛虛勾住她的一隻手,聲音絮絮的:

  “臣還有最後一言,請殿下恩準——日後如果,長生是說如果,殿下不論從任何人、任何途徑聽來關於長生的輿論,請殿下給我一個當麵解釋的機會,不要輕易便丟了我,我受不住。”

  他這樣可憐的口吻,宣明珠也受不住。

  大抵黑暗容易助長人的軟弱和同情吧,明知這話裏有話,宣明珠沉默一時,手心被貓爪似的一撓,心悸點頭:“準了。”

  這腔調一出,好像真在容忍一個磨人的麵首。

  手腕上有淺淡的癢意落下,一條若絲帶柔軟的東西纏上去,梅長生道,“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殿下戴著玩就好。”

  宣明珠不知是什麽,卻也任他施為,口裏揶揄:“方才不是說最後一言嗎?”

  梅長生聽出她並不排斥,抿唇輕撼她的手笑,“臣還有一言。殿下不留臣,叫臣去哪裏?”

  蒙昧中兩道影相依而立,那道高一些的,說著話便忍不住向前欹,那窈窕纖嫵的,像瓊漿玉露慣養出的一枝秀蘭,獨傲的骨格,不激不隨,不理會身遭左搖右擺的草葉,轉身自個獨居幽穀去了。

  “去哪?再騎半時辰的馬回家啊,大人不是愛折騰嗎。”

  梅長生得她挖苦一句,不以為忤,心裏卻是比蜂子吸著蜜還甜。

  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他不再癡纏,撫了下袍袖退去,這一夜便歇在隔壁。

  他出門後,宣明珠靜了靜,沒有喚人進來,慢慢走回臥榻上。剩了她一人的暗色中,她摸著手腕上絲繩的紋路,心裏猜著顏色和樣式,不點燈。

  久違生出一分無足輕重的期待,心想等明日天明,醒來第一眼便看見手腕上多了件不曾見的飾物,清歡滋味,豈不也好。

  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