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81章 至少穿件衣吧大人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27      字數:3877
  東院這廂,滿院子的人遣散了,宣明珠方清嗽一聲,領著小寶鴉的手走出門。

  寶鴉撲閃著一雙瀲灩的大眼睛,仰頭看看她,再回頭望一眼率步跟來的爹爹,什麽都不問,什麽疑問都在那雙靈動的眼眸裏。

  再看豫兒和珩兒,跟在她身邊各低著頭,那份欲蓋彌彰的勁頭就甭提了。

  宣明珠被孩子盯得麵頰發熱,又不願拿方才那套借口糊弄他們,正這時,一隻帶著柔和力道的手臂越過她,輕輕摩挲一下寶鴉的腦袋瓜,問三子:“用過早膳沒有?”

  清沉的嗓音一出,輕易將話頭岔開了,三小梅立刻在父親麵前板直身形。

  梅豫回答說尚未,“祖母還沒起,稍後我們去祖母房裏用。父親和母親……”

  梅長生眼波淡淡掃去,當兒子的立馬識趣噤聲。

  宣明珠鬆了一口氣,論威嚴,還是梅鶴庭更勝一籌。抬眼,發現才替她解了圍的男子正在脈脈凝望自己。

  紫薇花枝搖簌在他身中畔的園囿,東方既白,他身上亦穿一件東方既白的單衫,長發如流墨,庭兩旁的辛夷樹頎瘦而高,相襯他身姿,枝葉扶疏。

  昨日她走時,他的眼神死海沉寂,而此時此刻,這雙映著朝暉熔金的眸子璀璨閃動,盛著她從未見過的亮色。

  好像在他那裏,萬古長夜的天都亮了。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宣明珠心弦被撥了一下,抵不住地抿唇低道:“你收斂些。”

  梅長生無聲笑,“臣何事都沒做啊。”

  “駁我?”

  “臣豈敢。”

  月洞門外,餘小七在那裏等候多時了,不敢正眼目睹公主之鳳儀,一直用餘光留意著那頭的動靜。見這二位主子一夜話猶未盡,此時仍在庭中嘰咕著,他手裏的一碗藥眼看要冷,忖了忖,不得不乍著膽子上前去,提醒大人該飲參湯了。

  梅長生嘴角還掛著淡笑,信手接過那一盞薄瓷盌。

  宣明珠見狀有些怪,先前在下揚州的船上,她便撞見過一回梅鶴庭早起喝參,若說補養,年輕輕的男子陽氣壯健,何至於虧損到隔三差五便拿參湯吊著的地步。

  先前她不理,如今情形卻有些不同,也便問了一句,“怎麽喝這個?”

  梅長生聞言目光閃動一下,欲語時,府內的大管家元來自院門外趨步而來,上來便躬身向公主殿下為昨夜之事賠罪。

  與公主回話之人卻是元管事的內人,也是梅太太身邊的陪房周氏,深深地一福身:“老爺太太內心不安,萬望公主殿下恕梅府失忽之罪,暢和園已備下了熱水香湯與朝食,敢請殿下玉臨吧。”

  出了這種事,梅老爺和梅太太不露麵,恰是梅府的體貼人意之處。

  宣明珠昨個被軟磨硬泡退無可退的,腦子一熱答應了收梅鶴庭為麵首,黑暗裏說出的話,尚有個遮掩,眼下在青天白/日底下想想,叫人臉發熱,這話怎麽能叫二老知曉,他們要是真親自過來,宣明珠反而不自在。

  她道聲不必,自然不會留在梅府沐浴,不成樣子。

  衣上沾了不少牆灰,裹在身上不舒服,也隻能盡快回青塢別業清洗。

  宣明珠一個眼神流轉,梅長生知她心意,一口急急悶了參湯,轉頭正色對管家道:“這裏不妨事,元管家去吧。代我向父親說,長生回頭向他老人家請罪。”

  他的神態清致端方,自有梅家嫡長公子的一番氣度,任誰見了都要道一聲容止清正。

  宣明珠牙根癢癢,忍著沒白眼望天,收回視線叮嚀寶鴉他們,在祖母跟前勿要頑皮,又轉而對梅眉山笑道:

  “今日匆忙,未及與二姑娘敘敘話,改日你到我別業來玩。記得上回見姑娘,個頭還隻珩兒這麽高,便有誌說帶我去毓華山上獵山麂,這次若有機會,咱們就去獵一趟。”

  梅眉山還在左瞅右瞅堂兄納罕,聞言喜出望外,大剌剌點頭應承,“那可好呀,到時眉山願為殿下背弓牽蹬。”

  宣明珠一笑,便喚過泓兒澄兒,啟車駕要走。垂著的錦綃衣袖忽而一扽,梅長生道:“我同殿下一起。”

  宣明珠往他身上掃一眼,心道昨天一夜還不夠折騰的?“不必了,大人事忙,且去吧。”

  梅長生一聽,情急,兩指打蛇隨棍上虛虛挽住她的腕,“殿下昨天答應臣了,真真切切的,不可說話不算。”

  宣明珠無可奈何地瞅他,她倒不是想反口,隻不過——她頗為頭疼地又往梅鶴庭身上看一眼,輕歎一聲,輕甩掉手腕子上的粘膏藥,不發一言向外走。

  梅長生惶然跟上去,餘小七看不過眼了,上前攔著,“大人,您且先留步吧。”

  “做甚。”梅長生虎下一張臉。

  那頭薑瑾早已麻溜地取了件玄緞鬥篷來,有些忍俊又有些心酸,雙手捧上,“公子至少穿件外衣再出大門吧。”

  梅長生高興得什麽都忘了,低頭看自己,才想起外衫墊在那密室的小幾上了。方才,他就是穿著這身中衣與她說話,麵上發赧,別頭扯過鬥篷,玄色飛展,俊然劃一個圓籠在肩上,不忘低道一聲:“多事。”

  “是屬下多事。”薑瑾摸鼻子,“容屬下再多事一回,請公子將發也冠一冠吧。”

  梅長生腳步一頓,一麵抬手攏發一麵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撲哧。”麵麵相覷的寂靜院子裏,梅眉山徑先笑一聲。

  薑瑾卻笑不出來。他怕人看出自己眼裏的淚光,抖著兩片唇角側身仰望晴明的長空,想起公子往自個心口上戳洞的那兩回,想起公子孤魂如鬼的這些個日夜。

  死不了,卻也活不成。

  直到今日,他才感覺公子是重新活過來了。

  隻望公主憐憫,今後,可再別讓公子遇到什麽波折了吧。

  這廂公主起駕,正院那邊梅父來到客廳,梅二爺梅穆雲起身向兄長一揖。

  他是為那一巴掌來賠禮的,氣頭上動了手,過後又心疼。梅父按著二弟的肩膀讓他坐下,“石根見外了,值當什麽的,叔叔教訓侄兒,應當應分。”

  梅穆雲望了望大哥的臉色,沉吟著問,“昨天晚上……公主和長生,怎麽個章程?”

  大長公主被梅大公子屋裏的密室關了一宿,這動靜都傳到西園去了,梅父麵上淡淡,擺了下手,“無妨,他心裏有譜。”

  “那長生今後?”

  整個梅府中,最希望梅鶴庭前程遠大的,不是萬事看淡的明麵掌家人梅老爺,恰恰是這位嗜書愛才的二老爺。他呷一口下人送上的明前龍井,斟酌著道:

  “陛下先任長生為汝州科舉主考,又給長生派下這樁差事,明擺著是準備擢他入內閣的,若與公主殿下有糾葛……”

  梅父道:“自己選的路,該知道難易。顛躓過一回,再走不到底,便是他沒造化。”

  梅穆雲聽他這麽說,也便不問了。有時候真羨慕長兄這份超塵的豁達,當年接到宮裏的旨意,要鶴庭尚主,他這親爹沒怎樣,自己當叔叔的急得跳腳,差點乘船上京想到禦前去拒辭。

  這一道旨意降下,無異於廢了侄兒前十七前的苦讀,也斷了他後半生的仕途。

  所以他心裏一直對長公主有種怨懟,她想招誰為駙馬不行,非得選了帝師白泱最得意的關門弟子,江左最少年俊采的才郎?今年夏聽說二人離分,闔府悶悶,梅穆雲卻反而覺得是件好事。

  不過昨日,他看見一向清斂蘊藉的長生用那種、那種描摹不清的眼神注視公主,心神劇蕩,才知往常自己想岔了。

  而公主殿下那番出人意表的言論,錚錚公義,也著實令他對這女子刮目相看。

  罷,後生自有後生的感情路走,這個他管不到。不過梅氏學政這一塊,梅穆雲仍不能認同侄兒的意見。

  “那些絲啊綢的我不管,但長生要將梅家最有造化的那些個讀書種子,送往西北蠻陋之地,大哥,此事我斷不鬆口。

  “莫與我講大義,我注了一輩子的《春秋繁錄》,什麽道理不明白,隻是由近方及遠,由親而至仁,大哥信任我,將梅氏賴以傳家的授業承教一途交我,我首先要保證,梅家的根基穩固並壯大,才能去考慮天下的桃李春風。長生他這是在自毀長城!我雖疼他,也不能眼看著。”

  梅父夷然啟唇,梅二爺說到激動處,搶先道:“大哥莫再說什麽隨他去闖的話,您要麽出麵勸勸他,要麽幫他說服小弟,究竟將事擰成一頭。長生是您的親兒子,您也多少操點心吧!”

  梅父張開的嘴又閉上了,庭外假山石前的楓色正紅,旁邊塘裏卻積了滿池落葉。他靜望一陣,說道:

  “叫我說,我說什麽。你疼他,猶質疑他,老三不疼他,明裏暗裏不遺餘力對付他,宗中族老,個個難纏。”

  梅穆雲目光微顫,又聽兄長自語似的道,“金陵王氏與臨安明氏當年烈火烹油,何等熏灼,王家還出過一手數不盡的皇娘娘,仗國戚之勢威揚顯赫,百年世家,而今安在?他是自毀根基還是自立根基,我從未疑過。你們呐,不解他。”

  “我兒難啊。”

  熱茶的茗煙氤氳在車廂中,梅長生矮身在對麵為宣明珠斟茶,她便那麽瞧著他。

  梅長生滿足地領受著,終於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待在她身邊,他的一顆心,盡蕩在春水裏,這一條輕顛的長路,他盼望沒有盡頭,那麽便可伺候她到天荒地老。

  將茶杯遞去,男子嘴角與眼睛都彎成好看的弧度,“殿下瞧什麽?”

  宣明珠道,“我瞧梅大人何時變臉。”

  梅長生眼中的笑意更濃厚,他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在家中是顧頭不顧尾,太不莊重了。

  可這份撥雲見日的感情真是沒處藏去,心情大亮,過去半年來所有的陰霾,盡成金粉玉屑,連帶某個討厭的人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了。梅長生趁她接杯子時勾了下指尖。

  微涼的溫暖,觸在女子肌膚上,在她嗔眼之前,他怎麽也看不夠地笑出一聲,“言世子的事,他與殿下說了嗎?”

  這一笑含著挑撻又矜持的味道,宣明珠輕怔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什麽,“言淮什麽事?”

  “臣近稟殿下。”梅長生屈身湊在她耳邊,昂起雋瘦精致的下頷線,輕吐氣息。

  如此曖昧的姿態,卻道出如此驚駭的消息,宣明珠睜圓了雙眼。

  耳邊熨熱,心頭卻冰冷,她忽而拍了案,餘悸猶驚:“這麽大事,他居然瞞我!”

  “是啊。”梅長生徐徐吹著耳邊風,“太不像話了他。”

  宣明珠火氣上來一徑遷怒,歪頭豎目,“梅大人別忙挑撥,你豈非也早就知道,都打量我好瞞,你就是個好的?!”

  梅長生唔地退開低頭,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笑出一聲。

  宣明珠看怪物一樣瞪他。梅長生昧昧垂下眼睫,一鬆一緊捏著自己的掌心,像捏著自己那顆不知怎樣開心才好的心髒,“殿下別惱,長生就是,太歡喜了。”

  她這樣家常隨意、而非客氣生疏地罵自己一句,他珍惜得想要落淚。

  宣明珠不明他心頭的千回百轉,回到青塢別業後,衣服都顧不上換,氣衝衝便到言淮的房間裏。

  那房間砰一聲推開時,言淮也才從外頭回來不久,呆呆看著阿姐,沒等說話,黛眉緊鎖的宣明珠照著他肩頭就是一杵子。

  “世子爺主意正了,是想等著到了南疆再知會我嗎?”

  “喲。”門口站個人,玄衣大氅,芝蘭玉樹,瀟瀟倚門,也不知學著誰的口吻,“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