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玲瓏心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6      字數:3770
  迎麵遇到鬆苔攔著,梅長生沉眉道:“想讓你家殿下遭罪便攔著,速召女醫來。”

  這麽會子功夫,宣明珠的額角便汗濕了,鬆苔看見殿下臉色蒼白,立刻令人去傳醫姆,自己不離宣明珠左右,仍要接手。梅長生抱緊宣明珠不理會,急步走到艙門口。

  澄兒見狀嚇了一跳,“殿下怎麽了?梅大人做甚……”

  她話音還未落,梅長生看她一眼,“姑娘問得好,你們便是這麽當差的,連主子的小日子也記不得?”

  澄兒聞言一怔,算算殿下來葵水的日子並未到,但看殿下神態,可不就是月事犯疼時的症狀麽。宣明珠本已疼得沒力氣與他計較,這時實在忍不住,幽幽道:

  “梅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梅長生聽見這虛弱的語聲,便蹙了眉,愀然低頭,唇角幾乎掠過她的鬢發,狀似親慰,“殿下莫語,歇歇力氣。臣知逾越,之後請殿下治罪。”

  宣明珠輕哼一聲,嘴上說著逾越,也沒見他改,若不是小腹絞疼得曆害,她非成全梅鶴庭治他一罪不可。

  可這會兒難受,她不願再折騰一道,隻想快快躺平。

  梅長生在她小日子時抱她的手法是練出來的,雙臂小心擎力,不讓腰腹部懸空抻墜,進門後輕輕放她到床鋪上,而後習慣性卷起袖要為她按蹺。

  “梅鶴庭。”宣明珠緩過一口氣,目光靜靜地看他,“可以了。”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剛成親那幾年,她有月事不調的毛病,梅鶴庭晚間便為她按摩腰上穴道,緩解疼痛。

  說起來,一開始時她隻是想拿這一宗做借口,同不愛笑的小郎君撒嬌,讓他多哄哄自己。就像學刺繡紮了手指頭,舍不得擦血,反而捧著那指尖上的血珠兒遞到他跟前,誓要讓他親自吮去才開心。

  隻是她沒想到,梅鶴庭不會哄人,卻特意為這事去問了太醫,學習認穴為她按摩。

  一回生二回熟,一次次地改進成她最適應的力道。

  隻不過每一次按摩時,他都麵沉似水,似有不豫。有一回她實在疼得想吵架,便負氣對他道,“你既然不耐煩,也不必做這水磨功夫裝樣,我不見得就疼死了!”

  他聽後默默受之,半晌悶聲道,“對不起,殿下這樣遭罪,都怪臣不好。”

  宣明珠轉怒為奇,問怎麽就怪他了。梅鶴庭開始時百般不說,後來經不住她問,才囁囁嚅嚅地吐露,原來,他那時以為她月事疼痛,是由於自己行事頻繁造成的。

  那天宣明珠直接笑出了眼淚。

  把正在自責的小探花笑得不知所措,明白過來後,又丟醜得無地自容。

  可是那個生澀害羞的小郎君,她永遠也找不回了。

  就像按蹺的手法,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可以熟能生巧,然而最開始時那種無意戳到她腰窩癢肉、或不小心用力留下淤青的真誠的笨拙,是再也不複存在了。

  這個人暖的時候的確很暖,冷的時候,也真的讓人寒心。

  她亦早已不是從前的宣明珠了,不會再傻傻地掏心掏肺,再被什麽人的情緒牽動得患得患失。

  梅長生聽見這聲連名帶姓的喚,一頭熱的心情被那副清冷噪音兜頭澆滅。

  他頓了頓,神情沉靜下來,起身退後,扣起無法為她解憂的指節,“臣……”

  “你失儀,這說辭近日來已不是第一次了。君子不二過,梅大人要仔細。”宣明珠冷淡地說完這兩句,便躺在枕上白眼望天。

  適時醫姆過來,泓兒也端了熱水來要為公主換衣,請梅長生出去。梅長生望了眼宣明珠淡無血色的唇瓣,默無一言,卻行而出。

  出門後他未逗留,返回了方才遇見宣明珠的地方。

  那壺菊花涼茶還放在闌台的小茶桌上。

  梅長生拿起宣明珠用過的那隻空杯,放在鼻下嗅動氣味,目光倏爾一黯。

  又掀開那瓷壺的蓋子,見茶飲將及見底,他臉上靜如平湖的神色終於崩不住,流露出成絲成縷的內疚,一如那把哥窯瓷壺上布滿的破碎冰紋。

  她至少喝了三盌茶。

  涼茶性寒,唯一的用處便是消火。

  而秋末季節,有何火氣要消?

  無非是為了那夢。

  宣明珠以為那是她的夢,因此困惑糾結,所以才會飲涼茶,才會遭這份罪。

  梅長生手中的杯子幾乎被生生捏碎——他又一次,傷到了她。

  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已經十分克製了,可任白日再如何清醒,也左右不了自己晚上做什麽夢。

  ——那個不叫執著,叫沒心肝。

  ——梅長生,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

  法染的話突如魔音貫徹他的耳際,男子心口霍然一絞,踉步扶住欄杆。

  一樣的麽……法染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不告訴宣明珠誤診之事,難道他也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枉顧她的一切心情?

  可如果聽從她的心意,他何嚐不知,大長公主如今對待梅長生唯一的觀感便是君臣分明,各走各路。那樣的話,他就連一丁點機會都沒有了,光是想想那種滋味,都會活活的熬死他。

  向左,是死路一條,向右,是一條死路。

  心潮狂絞,男人就那樣撐欄立著。不知過去多久,梅長生深吸一口氣,掩麵失笑一聲,如溢哭腔。

  不,法染說得不對,沒心肝,他就不會這麽疼了。

  “殿下,奴婢有一句多嘴的話。”

  客艙裏,澄兒灌了個湯婆子,渥在殿下冰涼的小腹上,而後覷著殿下的臉色道,“奴婢覺著梅大人的行徑有些不妥。”

  “澄兒。”泓兒忙喚阻她一聲。

  公主殿下和梅氏之間的事,一向是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的人話語間的禁忌,連崔嬤嬤也不在公主麵前多嘴多舌的。

  她們也隻管聽公主的令而已,哪裏敢對殿下的私事評頭論足。

  “嗯。”側躺在硬木床上的宣明珠卻應了一聲。捱過了最初那陣要命的疼,她的臉色好轉幾分。

  她在小日子裏喜歡吃些甜的,此時啃著一塊棗泥沙畢羅轉移痛覺,漫應道:“我也覺著不像話,這麽著,你去傳話說本宮生氣,讓他跳下船去罷。”

  澄兒聽出公主在開玩笑,訕訕吐了吐舌頭。

  忽然宣明珠嘶地一聲,澄兒忙道:“殿下又疼了?怕不是那壺涼茶鬧的,奴婢按醫姆教的穴位給殿下按按吧。”

  提起涼茶,宣明珠又想起喝茶的由頭,一口點心上不去下不來。腰間酸軟得厲害,確實想讓人按幾下子,她便拭淨手指的浮油,緩緩俯臥在枕上。

  澄兒便挽袖上前,為公主輕揉腎俞與陽關,按了一會子,宣明珠總覺不解乏,忽然門板吱吜一聲推開,伴隨一聲輕歎,“臣來吧。”

  宣明珠驚詫一瞬,歪頭看見去而複返的梅鶴庭,清柔的目光正毫不避忌落在她身上。

  想起自己還趴著,形象頗不雅觀,宣明珠錯著牙,真動了把這麽個目無綱紀的東西投水去喂魚的心。

  她曲腰欲起,那屢次犯上的人形魚餌腳步倒快,近前,屈膝道:

  “臣非故意,殿下的房門未關嚴,臣方路過見女使找不準穴,實看不過眼,請命為殿下效勞。”

  澄兒都傻了,沒見過把禍水東引得這麽理直氣壯的人,“我如何便沒找準穴了……”

  梅長生已垂睫挽好袖管。

  他知道宣明珠嬌貴,向來嫌棄那些醫姆婆子,斷不會讓她們上手碰她,澄兒泓兒手法不行,而迎宵等護衛認穴歸認穴,力道卻重,說來說去,還得他來。

  方才在甲板上的糾結,此刻在他神態上已無從找尋。

  步步為營的算計,是有很大勝算,可他若連她眼前的痛楚都不能解決,談何給她以後。

  白色的裏衣襯在他突出的腕骨上,削瘦清雅,雙手摩挲搓熱了指頭,餘光見宣明珠還是要起,探手按上她腰窩,將人軟軟地按回衾鋪。

  “梅鶴庭!”宣明珠不能理解他為何突然如此大膽強勢,那截雪白的頸扭轉,鳳眸顫顫圓睜,“你在幹什麽,你想幹什麽——本宮令你即刻出去。”

  泓兒與澄兒對視一眼,眼下情況,她們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卻聽男人坦然地回答:“臣不想讓殿下那麽疼。左右已經犯上,也不差這一條。”

  他的神情就如一名專業的蹺師,手底下的力道輕重合宜,“臣知曉,殿下委屈誰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對嗎?”

  一語說中了宣明珠的性情,他的技藝也確實爭氣,宣明珠下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不禁舒服地長吐一口氣。

  多年的經驗,一出手便契合。

  她漸漸鬆了僵硬的身子,半闔上眼,竟似默許了他服侍自己。半晌忽然問:

  “梅鶴庭,你還喜歡我嗎?”

  梅長生手下動作微頓,轉眸,望見那半張埋在枕上的雪頰,漆黑美麗的鬢雲堆在她耳邊,像一團撥不開的霧。

  千回百轉的一顆心,誰又不玲瓏。

  他收回水光閃動的目光,換了個位置繼續按揉,低啞道,“若我……”

  他想說,若我還喜歡,一直喜歡,從未不喜歡過,殿下願意再給長生一個機會嗎?

  那話音在喉間澀了澀,出口卻變成:“若我如此不識好歹,如何對得起陛下的器重,與殿下對臣的寄望。”

  “隻是殿下也是寶鴉的母親,是臣的君上,殿下受苦,主憂臣辱。”

  “臣隻是,看不得。”

  宣明珠沉默,她一向自認為很了解這個人,可是此時忽然生出一種看不透他的感覺,分不出他話裏真假。

  她想了半天,涼笑搖頭,“我信不實你了。”

  “無所謂信或不信,殿下隻消將臣當做……”梅長生淡淡道,“和張浹年一樣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聞聽意動,正巧腰側的指頭發力,無意識地“嗯”出一聲。先前,她對梅鶴庭的態度存疑,所以有那一問,聽他竟將自己與麵首相提並論,疑倒是不疑了——因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對誰有情,隻會求個獨一無二,絕不會自折風骨說出這麽一句話。

  但她越發如墜霧裏。

  一個宰輔之才,他要和張浹年比什麽,比誰的腰條細,比誰的聲音軟,還是比按蹺的技術,比誰能更討得她青眼?

  有什麽必要呢。

  宣明珠隱約覺得,梅鶴庭自從被她休後,變成了一個與過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麵說放下了過去,一方麵卻放不過自己,嘴裏總對她道君上臣下,可偶爾流露出超越尋常的關心,又讓她覺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彎,每一次準備放下,都需從頭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萬事求全的梅鶴庭心裏還無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滿的婚姻吧。

  帝師高徒,學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這樣深,也不見得是好事……

  “殿下還疼麽?”

  小室寂靜幾許,梅長生輕聲問道。

  宣明珠卻未語,原來她不知何時睡著了。

  梅長生見狀,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麵麵相覷,悄聲退出房間。

  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眼女子的睡顏,可能因著昨晚沒休息好的緣故,她睡得很沉實。

  這天夜裏,梅長生在房裏箕腿背靠船板,睜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夢困擾了她,那便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