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63章 入彀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5      字數:4409
  洛水河是上京最長的一條天然河道,兩岸風光沿著十裏桃陌如畫卷般展開,建有一百三十八座樓閣坊台,酒樓、藝坊、食肆、花巷,隻有難想沒有難尋的消遣去處鱗次櫛比,是洛陽城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這幾日的洛水一百三十八園兒,卻被大長公主包下了,招待各路朋友在其間飲酒歡樂,絲竹伎樂徹夜不休。

  接連幾日,洛河的水都飄散著陣陣馥鬱酒香。

  有小道消息傳說,連陛下在某一日散朝後也悄悄地微服出行,乘畫舫渡洛水,去討了大長公主的一杯酒喝。

  消息不知真假,倒是成功阻住了禦史台奏彈的筆頭。

  赴宴的熟麵孔不少,除了宣明珠平素玩兒得好的,他們願意帶自己的朋友過來,宣明珠一概歡迎,頗有普天小同慶的架勢。

  梅豫平素被家裏管得嚴不許沾酒,此日竟也混了進來,沒有偷著喝,而是先找到母親,說話時眼圈還紅了:“娘,孩兒也想為您賀酒。”

  母親身患不治之症的事,梅珩和梅寶鴉都不知,隻有他這個梅家長子知道,默守著這個沉甸甸的秘密渡日,心理上的折磨可想而知。

  一朝柳暗花明,少年內心痛快淋漓急需宣泄,怎能無酒?

  宣明珠自己經曆過一番絕處逢生的滋味,而今身心一輕,眉間的朱砂痣都比之前明豔照人,又豈會不了解兒子的心情。

  她撫了下梅豫的後腦,“成,娘許了。不過記得離言世子遠點兒,他喝酒不要命的。”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那隻抬起的纖纖皓腕上,空無一物。

  在翠微宮留宿的那個雨夜,皇叔送她的菩提子串毫無征兆地斷了線,珠子撒落一地。

  宣明珠命婢子秉燭撿珠,最終隻找到一百零七顆,最後一顆菩提,不知滾到了哪個角落,無論如何也覓不著。

  她便暫將不全的珠子收了起來。

  宣明珠不適應地挲了下空蕩的手腕,肩膀忽被狠狠一拍,險些一個踉蹌。

  卻是楊珂芝提壺過來,雙眼分不清是哭紅還是醉紅的:

  “好啊你個宣明珠,這麽大的事兒你不知會我,若不是恣白告訴我,老娘還被蒙在鼓裏呢!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宣明珠之前怕楊珂芝傷心,沒有將患病的事告訴她,為這個,她這幾日說不清給她賠了幾番禮,眼見這人是又喝多了,她忙賠笑說了一筐好話,招來個人將小芝姐姐扶到隔壁醉湘妃的樓中休憩。

  大長公主在外作樂的時候,家裏小的自然得有人帶。

  雛鳳小院,身穿一件家常半舊白綿袍的梅長生,抱著寶鴉坐在假山旁的小杌子上,一起看環山的小水塘裏金鯉遊泳。

  寶鴉在父親懷裏膩來膩去,總覺親近不夠。這次阿爹回來,給她帶了滿滿一箱子的蓮花燈哩,從那獨一無二的形狀上看,就知道都是爹爹親手折的。

  寶鴉掰著指頭算了算,若省著些放,甚可以一直放到明年。

  “不用省著放。”梅長生低頭將她軟軟的手指抻平,目光溫柔道,“我不會總讓寶鴉數燈想阿耶的,很快,寶鴉想放多少燈,阿耶就可以陪你折多少盞燈。”

  “當真?”坐在他膝上摟著他脖子的寶鴉目光湛亮,和爹爹說好了拉勾,然後開心地眨眨眼,露出幾分狡黠來。

  她與阿爹耳語道:“其實寶鴉知道的,阿娘是出門飲酒去啦,隻不過瞞著崔嬤嬤一個,怕她老人家嘮叨,嘿嘿。”

  梅長生輕點她的小額頭,“崔嬤嬤其實也知道的。”

  梅寶鴉仰頭問,“那我什麽時候才能喝酒?”

  “嗯……”眉目溫潤的男人想了想,“及笄以後吧。”

  “啊?可阿娘說她四歲時就喝到第一口酒了呀,我都五歲了!”

  “你娘親天賦異稟。”

  “哦……那女兒確實比不了,爹爹是幾歲開始喝酒的?”

  梅長生默了下,架不住女兒纏問,含糊一聲,“唔,大概十七歲。”

  小院浮光悠閑,連這口角稚嫩的一問一答也透露出從容羨人的光景。

  院中的千葉榴樹擷剪了果實,小如茶芽的葉片碧綠扶疏,偶然隨風輕搖,密葉間流動的金芒便漏灑在兩父女的眉梢側臉上,點點躍躍。

  看到小姑娘在捂嘴吃吃地笑,梅長生麵子上掛不住,補充道,“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爹爹的酒量很好。”

  才說完,他自笑,他與閨女逞這個做什麽呢,隨手從一旁小竹根墩的果盤裏挑了一個果子遞去,故作凶腔地逗她:“吃果子,不許笑。”

  “得令!”寶鴉抓過果子,才咬了一口,忽然“唉呀”一聲。梅長生忙問怎麽了。

  寶鴉回身懵懵地攤開手心,那上麵,躺著一顆小門牙。

  她的這顆牙鬆動已有些時日了,之前告訴阿娘,阿娘說她可能要換牙,白嬤嬤叮囑她不要舔牙,盡量吃些軟和的東西。方才卻是一時高興忘記了,一口沙柰果,便給硌了下來。

  父女二人麵麵相覷。

  “怎麽辦?”

  “……藏起來。”

  兩個人同時開口,寶鴉詫異地看著前一刻還慵懶自在的阿耶,果斷迅疾地起身,在假山底下挖了個坑,將她的大門牙埋在土裏。

  她足愣了半天,用漏風的小奶音道:“爹爹你,不會是怕被我娘說吧。”

  “豈會。”梅長生拍拍手上的土,幾縷頭發垂到胸前,過了會兒,他甕聲道:“寶鴉,聽爹的話,待你阿娘回來後,你沒事便莫笑了。”

  小姑娘一臉不能理解地齜起嘴唇,指著自己,隻見她那幾粒小糯米牙中間,如假包換地空缺了一個黑洞,“爹爹覺得我不笑便能瞞住嗎?”

  掉牙而已嘛,她還沒嫌疼呢,爹爹怎麽怕成這模樣?

  正想著,雲荊過來報說,宮裏的黃公公入府向梅大人傳陛下手諭。

  這位老資曆的禦前行走先是去了趟梅宅,發現人不在,黃福全這才折到了大公主府,一刻也不耽擱,可見是急諭。

  梅長生聞聽眯眼,“好快啊。”

  他淨了手出去接旨,黃福全見人行禮,將那卷禦用黃麻紙寫就的手諭遞到梅大人手中。

  又免了梅長生行大禮,說這是陛下的意思,老宦官白胖的腮邊笑出兩堆橫肉絲兒,“陛下說了,梅大人見旨便可明白,老奴這便告辭回宮。”

  “勞煩公公。”梅長生送走人,撥指展開詔書。

  當看到聖旨上寫著“巡撫江南”,他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淺笑。

  薑瑾被他留在了汝州,護國寺近日仍是派餘小七盯守。七郎昨日報說,皇帝微服去洛水酒園兒看望大長公主之後,順路去了趟護國寺,仿佛是為法染國師查出了皇姑母誤診,而特意去道謝的。

  皇帝在禪房與國師品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茶,無人敢窺探天子行止,所以無從知曉他們談了些什麽。

  梅長生卻能猜想得到。

  他顛了顛手裏的敕書,那天夜裏離開護國寺之前,他故意給法染留下兩句話:

  我背後有江左梅氏倚靠。

  我有大把時機時她相處。

  他故意說得張狂,因為得意忘形之下的話,才能令人捉住漏洞。

  倘若法染足夠聰明,他會把這兩點聽進心裏,然後想方設法破除自己的優勢。

  梅長生有家族做靠,他便會除了這依靠,梅長生想要留京,他大抵就會想法子將他調離上京。

  所以前一日皇帝入寺詳談,第二日,就出了這一道外派梅長生的旨意。

  這道手諭上特任梅長生為巡察使,卻又非正式的官職調令,說明皇帝希望梅長生這一次南下之行低調從事,而諭書上又明白無誤地下達三條指令:

  一令梅長生巡察江南絲政;二協選當地的良信大商戶在官府造冊,收購坊車分攤織造,避免一家壟斷;三是聽取梅長生當日的意見,令他從臨安元氏與蘇州甄氏中挑取些讀書苗子帶回上京,破格入國子監。

  江南紡車最多的便在梅家名下,多達千輛;江南讀書種子最多的也在梅家,子弟千人。天子,是下定決心要打壓梅家了。

  可就在幾日前,皇帝對此分明還有所顧慮,對梅長生也懷有一份君臣相重的信任。

  如此快便改變想法,法染功不可沒。

  梅長生微笑,真是多謝他了。

  同時低低感歎一聲,“小皇帝,耳根子還是軟了些啊。”

  寶鴉見阿耶遲遲不回,跑出來找他,看見男人立在那裏獨自沉思,靜了一下,慢慢走過去抱住阿耶的腿。

  “爹爹又要出遠門了嗎?”

  梅長生回過神,饒是他有時候也要驚歎,這孩子的直覺簡直敏銳得離奇。

  他蹲身拉住寶鴉的手,朝小姑娘眨了下眼,“要不要和爹爹一道出門去?”

  寶鴉眼睛烏溜溜地轉了一圈,頗為意動,繼而,卻為難地皺起包子臉,“可阿娘……”

  梅長生笑了,他好不容易引法染入彀一回,為的,自然是一家子整整齊齊不分開啊。

  正這時外頭通傳殿下回府。梅長生眉心輕儇,時候剛剛好。

  牽著寶鴉才起身,宣明珠便過到小院這邊來了。

  她方在洛河船舫上,收到屬下呈來江南遞送的家書,這才趕回府中。船上圖自在,女子隻著一身輕容飄逸的雪白紗裙,純素一色無飾,那白色在淥鬢朱唇的豔襯下,美得極致,淨得極致,宛如坊間供奉的雪神娘娘。

  悠容的步履由遠至近,身上卻是氳著淺淡的熏香酒氣。

  寶鴉喚了一聲“阿娘”,跟隨宣明珠回府的梅豫執手叫了聲“父親”。

  梅長生點頭,目視斯人,交領下的喉結克製一動。

  移開視線欲行禮,宣明珠先道,“不必虛禮了,方才收到了從揚州來的書信。”

  她頓住話頭,瞧了寶鴉一眼,而後才看著梅長生慢慢道,“信上說梅夫人舊疾複犯,如今臥榻想念孫女,很想見一見她。”

  宣明珠與梅鶴庭成親後,特意設了一條專門通往江南的信驛道,以便與揚州梅家通信,送信的速度比尋常驛站快上三成不止。

  隻是梅家二老向來太平省事,基本沒有什麽急信件需要麻煩公主的人力,所以漸漸的形同空置。

  休離時,除了孩子,宣明珠樣樣都和他分割清楚了,唯獨這一樁,因年深日久沒想起來,沒成想今日卻破天荒收著了梅家的來信。

  將信交給梅鶴庭,見他眉頭蹙起,宣明珠猶豫一下,還是安慰了一句:“你且別急,既為舊疾,想來梅夫人將養一段時日便可好轉。”

  她眼下忖慮的是老人家病中想見孫女,這事該怎麽處。

  按理說骨血天倫,她不好斷然攔阻,看寶鴉的模樣也是擔心祖母的,這是孩子的一份兒孝心。可寶鴉年幼,從沒離過她身邊過久,如何南下探病成了問題。

  正想著,聽梅長生說道:“臣正有一事想稟報殿下,宮裏方才傳旨,陛下有意命臣巡察江南絲政。既如此,可否請殿下答應臣一個不情之請,令臣帶著寶鴉回揚州探親?”

  宣明珠聽後驚訝,接過那道在他手裏攥得熱乎的手諭看去,果不其然。

  她的柳黛長眉不由皺起。

  皇帝此舉,打壓梅氏的目的過於明顯,太激進了一些,似乎不大符合他平素的作風。

  梅鶴庭的能力她是不擔心的,隻不過讓他用對付家族的功績,來換取擢入內閣的投名狀,未免顯得天家無情。

  他又是個對於君令不懂得說不的人,有什麽委屈,也從來不會邀功訴苦。

  如今又兼梅母抱恙,事情都趕到了一處。

  見梅鶴庭此時的神氣,矜然寞寞,仿佛擔心遠在家鄉的母親病況,連她都覺得有些同情他了。

  宣明珠權衡幾許,放軟聲音問:“能照顧好寶鴉嗎?”

  放心他在府中帶孩子是一回事,府裏要人要物一應俱全,橫豎不用他主張,可要帶著女兒乘船渡江,一去幾百裏路,又是另一碼事。

  梅長生自然點頭保證,寶鴉跟著一笑,表示對阿耶的信任。

  這一笑壞了菜。

  宣明珠的視線霍然看向寶鴉嘴裏。

  糟!寶鴉一下子捂住嘴。

  梅長生麵上閃過一絲真慌,抿了下薄唇,覺得他可以解釋清楚:“是,是它自己掉的。”

  呃……寶鴉聽見這句話,捂嘴的手拍在了腦門子上。梅豫也聽不下去地嘖了聲,心道父親怎的突然呆了,這和不打自招有何區別,趕忙站出來打圓場:

  “母親,孩兒想跟隨父親一起回揚州探親,途中定會照顧好妹妹。”

  話音才落,梅珩在西廂聞聽也趕了過來。

  得知祖母生病,他飛快瞄了父親一眼,亦請行,“孩兒還沒去過江南呢,也想一同去。”

  宣明珠的心肝就是這三個,眼下他們都吵著要去,放手讓梅長生一個人管帶仨孩子,她是定然不放心的,可捂著孩子們不讓出門,她又不忍心。

  宣明珠再度瞧了瞧寶鴉豁了牙的齒洞,終於長歎一口氣,睨向梅鶴庭似笑非笑:

  “還保證照顧好寶鴉,一顆牙你都保不住,叫我如何放心?”

  梅長生慚愧,“殿下我……”

  “別殿下了,泓兒,澄兒,給小姐公子們收拾衣裳臥具,預備去揚州。”宣明珠回頭吩咐,“還有本宮的行李,一並收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