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47章 他非她不可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1      字數:3339
  一枰棋連中盤都沒撐到,便分出了結果。

  雕玉似的秀長手指將黑龍合圍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聲音也似玉沁般涼潤,道聲承讓。

  宣明珠往那潰不成軍的棋盤上盯了一陣,才明白原來從前都是他哄著自己玩的,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藝。

  也並未見多沮喪,托腮漫淡點頭,“梅卿高著。”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臉龐,有種自然慵懶味道,像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動視線,將那兩瓣朱唇當作沙瓤的西瓜,軟,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長生投下交織的睫毛。棋下完了,話也說畢,他將黑白二色分別攏進棋盒裏,闔上蓋子,起身。

  “臣告退。”

  殿外的薑瑾見公子出來,連忙上前,試圖從公子的神情中看出個什麽來,一無所獲。

  梅長生令他少待,去旁館與子女道別。

  寶鴉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雖然滿是不舍,但乖巧地沒有纏人,認真和阿爹拉勾勾約定,中秋節一起到城中看花燈。

  梅珩則捧著一本早已備好的讀書存疑筆記,按上麵所列的疑惑一條條請教父親,有些短義經條梅長生當場便解答了,另有三兩句說不清的長篇大論,他便說回府後整理成信劄給他送來。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著梅長生清瘦的臉頰道,“父親多注意三餐準時,公務雖繁,也要保重身體才是啊。”

  梅長生一一答應。

  之後他和薑瑾一道出行宮,薑瑾忙不迭追問如何,梅長生始終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離開了北衙軍駐守的範圍,他方淡淡道:

  “將人手安排回去吧。”

  薑瑾一聽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將行宮中安排的耳目盡數撤出時,他還心存疑問,多確認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嗎?公子當時點了頭,說:

  “她不會願意被人暗中監視著,即使是一種出於好意的保護。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

  所以公子之前才拿不準公主究竟有沒有喝藥,需要親自來走一趟,因為行宮內外,屬實沒有他的耳目了。

  現如今,公子又說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說,他信不過言淮轉手送藥了,這便意味著,先前的藥湯——大長公主並沒有服下。

  公子這是要再挖一回心。

  薑瑾停了腳步,眼神有點發木。

  “怎麽?”梅長生察覺到他的異樣,回頭一顧。

  “公子恕罪。”薑瑾生平頭一次在梅長生麵前生出包天的膽子,直視他道:“屬下要將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

  他這兩日做噩夢,盡是替公子挖心的場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讓他每每一身冷汗地驚醒。薑瑾就一個念頭,他攔不住公子不拿命當命的瘋子行徑,至少可以讓公主殿下知道,公子為她做過什麽。

  他隻是一個小小從吏,卻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訴公主殿下,公子爺是有將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產日,公子並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幫子苗疆殺手暗伏了。”

  薑瑾至今說起還帶著點哽聲,“公子你為何一直不說,當年有人欲暗中對公主不利,你是為了調查才……”

  “你再說一遍。”梅長生冷聲打斷,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臉上,“你要做什麽?”

  “我……”薑瑾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那雙森黑銳利的眼珠仁像獵豹一樣鎖在他身上,讓他錯覺隻要敢多說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這時,梅長生慢慢伸出一隻手,探向他的脖頸。薑瑾心裏狠打了個寒顫,雙腿定在那裏動不得。

  那隻冷白玉似的手卻隻是為他正了正襟領,陰冷褪散的眸色,蘊著幾分淡,“有什麽話,回家裏說。”

  薑瑾實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個什麽勁兒?他看著那雙平靜到不爭的眼睛,心裏更難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鶴庭經手過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開始隻是一件簡單的皇商買凶殺人案,結果快要結案時,梅鶴庭順著那殺手的藤蔓往深處查,意外發現這群來自苗疆的亡命徒還受雇於他人,刺殺的對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買長公主的命。

  當時正值先帝剛剛坐穩龍椅,榮親王叛亂的後患尚未完全平息,東南藩鎮不穩。

  而宣明珠與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財權,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賊心不死,最簡單的方法,無過於斷去皇帝一臂。

  那時節,宣明珠已有八個月的身孕,梅鶴庭未驚動她,將此事秘報先帝。先帝聽後無比重視,給了他人手特權,允他放手去辦此案。

  饒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個收網的雨夜,他還是失算,被對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當那把盛著涼月寒光的彎刀搠進他胸口時,梅鶴庭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還有一盞燈在等著他。

  家中還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場地獄,他帶去的人一個個倒下,周圍盡是雨水衝不淨的血腥。他命大,刀鋒偏了半寸,就憑著心裏的那份牽念,硬是撐到了援兵來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會早產。

  梅鶴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幾人抬著回去的。一路上他還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瞞住受傷的事,莫驚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長公主府,他卻得知,宣明珠已經為他生下女兒,臨盆時大出血,剛剛才脫離危險。

  梅鶴庭那一刻頭腦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難的時候,沒能陪在她身邊。

  換衣,掩傷,一聲抱歉,是他當時唯一能粉飾的太平。

  他母親便因為在生他時受驚,落下了終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剛經曆過一場死劫,他不敢再讓她受到丁點的驚嚇。

  那疤後來結了痂,他騙她,是裁紙刀劃傷留下的痕。

  倘若說出真相,會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當然,抵消一份內疚,好像那個在妻子難產之夜沒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變成了沒有錯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責備不允許自己這樣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過往雲煙更久遠的埋在黃沙下的舊事了。

  他憑什麽再捏著這份自憐,去擾亂她心?

  方才下棋時宣明珠說的雖是玩話,亦為實情,若非她覺得時過境遷,認為他們兩個人目前的距離君臣分明,輕鬆自在,是斷斷不會說出口的。

  這意味著,但凡他表露出半點留戀過去之心、對她肖想之意,她對自己僅剩的這一點信任也會收回。

  他用偽裝換取宣明珠放下防備,宣明珠以這份坦誠,一步步堵死他陰暗的心竅。

  如飲鴆,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長生低頭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無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無妨,他隻要留住這個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來。

  薑瑾卻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腸,嘴長在他臉上,腿長在他身上,他在猶豫。

  梅長生不覺抬手捂了下胸口,輕歎,“我的話不管用了是麽?”

  薑瑾撥了撥了腦袋,依舊不挪步。

  正僵持間,二人身後的墁青磚路突然傳來一陣馬蹄急響。

  一道清脆的女聲喝了聲“籲”,梅長生聞聲回頭,見一匹青棕馬上並坐著兩個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個嚴格來說還隻是個孩子,十歲左右模樣,身穿紅衣紅裙,臉上卻委頓蒼白,身子軟得像隻破麵口袋,好似隨時會栽下馬來。

  紅衣少女身後那控轡的,卻是個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馬下鞍後將紅衣少女扶下來,有些謹慎地向來路回望一眼,對懷中女孩道:

  “咱們到行宮了,你別怕,橫豎有長公主替你做主。”

  說話的這個姑娘,梅長生認得,是與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薑瑾一眼,平複思緒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夢鯨先前隻顧趕路,卻是沒注意到牌樓下還有人,聽見清沉的聲音先是一愣,待發現梅鶴庭在這裏,十分意外。

  不等她開口,那個紅衣女孩怔怔抬頭看了梅長生幾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聲大哭:

  “姨父!求您替紅纓主持公道!”

  梅長生聽見這聲稱呼,眉鋒緩動。

  薑瑾本來還沉浸在為公子心疼的情緒中,被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到,看著紅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記起,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獨女陸小娘子嗎?怎麽弄成這副形容?

  “咳,”李夢鯨幹咳一聲,老大都把這個人休了,哪裏還論得上一聲“姨父”,“紅纓,你認清些。”

  她仿佛對梅鶴庭很有意見,不願過多與之交談。那三公主之女陸紅纓方才在驚惶之下見到梅駙馬,隻覺是見了親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這層身份,更覺有了倚靠,才一時失了態。

  經李夢鯨一提醒,她想起來大姨母與梅大人早已休離,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獄了,一瞬沒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來。

  梅長生見狀便知有事,伸指點了薑瑾一下,令他留在這兒,穩重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送你們上去。”

  對於梅鶴庭的去而複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見風塵仆仆的李夢鯨和外甥女,她皺眉問道,“出了什麽事?”

  陸紅纓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宣明珠麵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沒了!”

  宣明珠乍聽之下甚至有些沒明白,宣明月沒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素來沒病沒災的,怎麽會沒了?

  她自小獨得父皇寵愛,後宮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麵酸眼熱,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緣淺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從小就是個老實頭,宣明珠不去欺負人就不錯了,論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過再疏遠,身體裏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況是一條人命。宣明珠喚澄兒打水,端來安神的茶飲,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梅長生合乎禮數的卻行回避,被宣明珠餘光瞥見,對他道:“你先別走,一道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