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鋼針透骨,也許便不疼了……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0      字數:3449
  薑瑾聽了公子的話,眼眶通紅,看著眼前追隨了十餘年,過了今晚便二十五歲,有著大好前景的男人,他的笑似真又似假,似喜又似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真正認識過公子。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誰能讓長公主把這碗藥喝下去?”

  梅長生早已想好,“等一個人來。”他輕輕閉上眼,“他來,便可幫我。”

  八月初一,汝州牧在署衙遇刺。

  八月初二,這個消息不脛傳回洛陽,才被清洗一番的朝堂,剩下的老臣工人人自危,生怕被借此攻訐,落得個和江閣老一般的下場。

  中書侍郎狄元英在家裏琢磨了一宿沒睡,次日,便上書天子主張徹查刺殺案的幕後主使,並聯名中書省官員,伏請陛下嘉封昭樂長公主為大長公主。

  他算看明白了,陛下為何昭告天下他與長公主的真實關係,大力讚揚長公主的功勞,卻遲遲不為長公主晉封——陛下等的,就是老臣的態度。

  尤其是當初彈劾過長公主蔑視皇室,不敬天子的,如今陛下要替長公主正名,自然先拿這些人紮筏子,等著他們承認之前錯怪了長公主,為長公主把裏子麵子都找回來。

  他狄元英是首當其衝啊。

  這麽誅人心的招數,他至今不敢相信是他那位好師弟的主意,可再一想,連楚光王幾世的家業都能在一昔抄淨,連江閣老都能被拉下馬,這環環相扣的計謀,除梅長生不作第二人想。

  江琮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狄元英在書房的地心兒轉磨了一夜,明晨到底捏著鼻子遞上了折疏。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折子到禦前,聖上卻留中不發。次日,崇文閣與昭賢館十數位大學士,再度聯名為昭樂長公主正名請命。

  皇帝始下敕書,晉昭樂長公主為鎮國大長公主,食祿加於親王一等,命禮部鴻臚寺準備晉封之典。

  八月初四,一匹快馬自洛陽下汝州。

  馬上少年青衣玉冠,背上牢牢係著一個黃絹囊筒,如背鐵令軍旗,那蜂腰勁背的身姿端的振振風采。

  少年的馬術絕倫,將宮中傳信郎遠遠甩在後頭,當先一步到達汝州行宮——他要第一個將這好消息告知阿姐,第一個看見她現出欣喜的笑容!旁人怎配。

  一徑來到漢白玉牌樓下,馬不歇人不喘,言淮甩韁躍下馬背,揪了根狗尾草叼在齒間,興然上山。

  外圍值守的北衙衛自是認得這位上京九門提督,忙見禮讓道。到了上殿外,卻碰上中侍衛崔問,偏是未見過他,出聲攔阻道:

  “外職通名,來此何事?”

  自從上回在公主府敢對梅駙馬亮刀,崔問的名聲就傳出去了,長公主聽聞此事後,讚許他赤勇,是以這回出門欽點了他隨扈。

  十七歲的崔問從一個小小不言的小侍衛一躍升為中侍衛,讓留守府中的侍衛長百思不得其解,思來想去,最終在這小子臨行前惆悵地拍拍他的肩,“年輕人難涼熱血,原來也並非全惹禍事啊,小子,保持吧。”

  崔問自己覺得,他能得到長公主殿下的青眼,皆有賴於他聽從家中耶兄的教誨:無論到何處,唯聽令辦差而已。自此後做事越發謹勉,立誌保護殿下周全。

  邁階而上的言淮納悶地瞟了眼這愣頭青,近鄉情愈切,腳步哪會停。

  崔問一見,長公主鳳蹕處由外男隨意闖進,這還了得?雖想到此人身份應不尋常,可他有出身是他的倚仗,自己不按規矩攔問便是自身的過失,握刀比在肋前高聲道,“請止步,貴客通名!”

  “喲,衝我比劃呢?”

  言淮吐了草稞,目不斜視探掌一撥一抖,一簇精亮的雪花刀芒在金烏下一綻而收。

  崔問腰間的文繡刀出鋒再入鞘,僅是一瞬間,俊拔的青影已步入大殿中。

  言淮回顧,意態張揚地踞檻笑道:“你不錯。”

  收回視線往殿內張望一圈,看見了崔嬤嬤,他立刻收斂痞氣,眼神清亮地問:“嬤嬤,我家阿姐呢?”

  “言小世子您如何到了?”

  崔嬤嬤看見言淮喜出望外,這時迎宵也聞聲趕來,在殿外安撫住呆怔的崔侍衛,告訴他這位是京城的九門提督,英國公府的小世子,與殿下交情非凡,下回再見可隨他行事。

  入殿後迎宵抱手見禮,言淮點頭,又問一次,“我阿姐呢?”

  宣明珠此時正在清涼台納涼。

  清涼台是木蘭館外的一方圓形青玉廣台,台基占圍極廣,遠視如一塊渾潤無瑕的青珪整玉,又沿台陛周遭環鑿寬渠,引入活泉水。

  玉蘭皚皚,青台珞珞,龍吟細細,夏可乘涼冬可賞雪,怪不得會被梅豫一雙刁鑽眼盯上,磨破嘴皮子也要得來。

  汝州司馬新進貢了幾匹良駒,其中一匹棗紅小馬駒,分外的清駿玲瓏,寶鴉一見便鍾心,鬧著要學騎馬。這會子,她正在那青玉台上,身穿朱紅色潞綢騎裝,威風凜凜地踞於小坐騎之上。

  倒是梅豫和梅珩像兩個蹣跚學步的小兒,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亦趨亦隨,生怕小丫頭摔著。

  宣明珠悠容地欹在榕樹密葉下,雙足濯在環台的泉池中,笑容煦煦,望著孩子們玩耍。

  她打從來到行宮,不覺便添了愛打赤足的習性,實在是天熱,這麽著清涼。

  那曲池裏本是養魚的,乍見兩段白藕入水,紛紛上前嚐鮮,拱在宣明珠腳心,癢得她直笑,鈴鈴的清音向廣場那邊道:

  “鬆苔雪堂你們靠那麽近,倒像要把馬駒抱起來抬著她走呢,這多早晚能學會。且放鬆些,我家寶鴉不怕的,是不是?”

  “是哩,我一點都不怕!”

  兩邊離著數丈遠,馬上的小巾幗扯開嗓門,興奮地揮起一隻手回應,“娘你看,我會騎馬哩!”

  “小祖宗還敢鬆手。”梅豫連忙將韁繩塞到她手裏,人家學的沒怎麽著,他這個教的手心先見汗了,嘴下卻照舊不留情麵,“你這叫會騎馬,螞蚱都能上樹了。”

  “誰是螞蚱,你說誰是螞蚱?”

  “唔,我們當中自然是兄長最會騎馬。”

  “——嘿書呆子,我說你哪頭的,皮癢了是不?”

  鬥嘴聲一浪高過一浪,中氣十足的回音在清涼台悠蕩一圈,傳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發明媚溫柔。

  一瞬間便覺得,這三個孩子真好,怎麽看也看不夠的好。

  隻望今後,三子相互扶持長大,一如今日這般,那麽她即便看不到,也會十分欣慰了。

  看著想著,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腳崴枕在那美人闌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風穿過濕漉的趾縫,帶來絲絲難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將闔上,忽覺腳上茸癢。

  宣明珠懶吟一聲,翻身撐開眼皮,竟見一少年半屈在闌邊,用名貴的錦袍底裾輕輕裹住她的濕足。

  少年抬頭,望著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發辮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舊日閣閨少女的裝扮,讓他一眼想起,記憶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顏。

  那秋千繩是他親手為她擰的,少女玉手慵攀,顧盼而笑,流紗似水的裙裾高高躍過他頭頂。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無法低就半分。

  此時四目相對,言淮的眸色聲音都溫柔,“阿姐貪涼也不可如此,拭幹了再憩才好。”

  “小淮兒?”

  宣明珠反應了兩息,清醒過來,先向清涼台上望去一眼,孩子們還在。

  她問了他一聲何時到的,感覺別扭,忙的將腳縮回。

  “阿姐別動。”隔著一層綢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著那隻纖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細心地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當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講男女授受不親。若將言淮當作男兒……”

  他驕然挑眉,露出兩排璨白的齒,“那麽言淮對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視若親人的借口,回避糊弄過去了。”

  那雙一向馴擾的點漆眸,倏而露出了點霸道的苗頭,宣明珠對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來了!”

  薑瑾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回稟梅長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進屋門後,看見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墜。

  一根五寸長筷子粗的空心鋼針、一隻兔毫鬥笠盞,蠟燭台,白紗布,是預備取血的工具。

  金瘡藥、濃參湯、銀針灸,是防著取血過程中發生意外的準備。

  梅長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聲音平靜地叮囑:“倘我稍後昏了過去,取血不可停,參湯若灌不下,便以銀針紮我虎口人中。”

  說罷又笑笑,“我大約還不至如此不濟事。”

  薑瑾哪怕這幾日給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動,事到臨頭,那雙眼還是紅了,手還是發顫。

  他知道自己勸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將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對他極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這份信任。

  “要麽,要麽再等等。萬一小世子不肯……”

  梅長生淡然搖頭,手指在桌上輕敲兩下,“別的事他都可能刁難我,隻有這件事,他的心,絲毫不亞於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間三進的府邸被一種浩大無垠的空靜籠罩。梅長生側耳,聽見庭院裏一樹的蟬鳴。

  一聲聲不絕如縷,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熱鬧得緊。

  梅長生點燃了白芯蠟,將那根空心鋼針在火焰上撚轉烤熱,神色穩,手更穩,喃喃著:

  “你說他們見了麵,會聊些什麽,做些什麽呢。”

  薑瑾屏息不敢答。

  所謂的明察秋毫,是不在當場亦可將那廂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著摸不著,越要去琢磨,越是細細琢磨,越無異給自己心上淩遲。

  公子這自討苦頭的話,仿佛是給他的心髒撒上一層麻沸散,預先疼一遍,等疼過了勁兒,待會兒鋼針透骨,也許便不疼了。

  可又豈知,不是雙倍的疼。

  “我、我去將外頭的知了粘了再來。”薑瑾惶然轉頭,“太吵了,屬下手不穩。”

  “莫拖了,怕什麽的。”梅長生蕭蕭笑了一下,遞出針刀,輕聲說了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說什麽做什麽,都能討她的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