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追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25      字數:4170
  對於坼毀司天台引發的後果, 宣明珠早了準備,這一遭,原就是為自己的心, 怎樣都無悔。

  卻不想, 觀星樓的廢墟尚在端門外,墨太傅出人表地上疏, 曆數司天台十罪,使朝野震驚。

  這位前任太傅雖已致仕,名望猶在,將來很可能成為晉立朝以降第一位配享太廟的文臣。兼之孫女又是未來的國母, 待今年聖壽節後, 便入主中宮。

  是以滿朝臣子都不免小心掂量起墨公話裏的分量。

  墨太傅明麵上雖未替長公主陳情,可一句“司天台借舞弄天象玄虛, 欺君『惑』主”,就夠人咂『摸』內涵了。

  ——既然司天台欺君之罪, 那麽長公主的作為,難道非但無過反而功不成?

  先前還怒發衝冠的皇帝,不知是否出於給未來皇後麵子的考慮, 態度竟也模棱起來。

  那些不以為然又無從反駁的笏臣, 便將眼神盯在梅鶴庭身上。

  指望這位鐵麵無私的卿人,再站出來一次,說幾句公道話。

  誰知梅鶴庭的心思已不在這兒, 他在本司做出的事不比墨太傅動靜小——

  一日連決十案,皆是該當判斬的命案,鬱鬱血腥,驚煞了衙院上。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怪事年年,怎麽今夏就分外多起來了?

  誰不也不知一向穩重的梅人吃錯了什麽『藥』, 梅鶴庭當真要做什麽,也無人攔得住。崔錦衣親自找過他一趟,覷見那張冷白沉寂的臉,哪怕官一級,心裏也打了個突。

  他好拐彎抹角地點撥:

  “長生啊,公事是處理不完的,穩紮穩打方是為官之道。”

  “官無長,唯盡心而已。”

  梅鶴庭回了一句圓融話,轉頭,又眉目晦漠地去通宵閱卷。

  薑瑾心知,公子看的不僅僅是公門卷宗。

  他是那日後來,才得知長公主患上了當年柔嘉太皇太後的病,駭在當場,當晚眼皮跳了一整宿。

  而公子爺連這幾日,前半夜審卷,後半夜翻醫書,五更天又要去上朝,白日再在衙門坐堂一天——人又不是鷹,就算是海東青,也經不住這樣熬法。

  眼瞼的青影還是看得見的,至於他整個人淪為冬日背陽的蒼山,話眼見的,氣眼見的沉,這些變化卻是凍浦的寒傷,碰不得,勸不得。

  一勸,他必定抬起漆沉的眼睛,無一絲情緒地盯你問:“幾條了?”

  現薑瑾最害怕聽到這三個字,縮肩回道:“抵……五條了。”

  眼見公子皺眉,薑瑾無可奈地訴苦,“公子明鑒,廿年以上的實不常見,十能存一已是不易。”

  每當這時,梅鶴庭便不再言聲,燈燭照他的側臉,曳出一片夜『色』般的噤默蕭瑟。

  他將目光重新投回書上,撫那些朱砂小字,一頁頁翻過。

  薑瑾心疼主子,禦史中丞卻不管三七十一,這位是一塊磚,諫議封駁哪樣需要往哪搬,聞風而動,在朝上表示梅卿過於重效績、急求成,造的殺業太重,恐犯造物之忌。

  可惜這一回,沒司天台的僚友援應他了。

  十顆重罪犯的腦袋在西市口並排斬落的時候,那群靈台郎還伶仃仃地徘徊在倒塌的司天署外,活像一群沒娘的小可憐兒。

  朝堂上烽火狼煙,對昭樂長公主的作為爭來吵去,沒個定論,到後來僅『逼』出唯一的共識:

  司天台好歹得重建起來吧,畢竟是天家的體麵,三省六部缺個茬兒算怎麽回事?

  恰在這當口,長公主府的長史向工部遞了張賬單子——不就是重建麽,這錢公主府出了。

  “好闊氣人兒,好霸道手段!”

  成玉公主還在府中一心等陛懲治昭樂呢,聽了這個消息,差點咬碎銀牙。

  錦鴛臥蘭草的帕子在她手中揪來擰去,這位三嫁的公主氣得直委屈:

  “父皇偏心偏到了爪哇國,留給皇姐的私庫裏多家當,連先帝爺也不得過問。敢情她是砸錢聽響動呢,這不比撕帛砸玉氣派多了?再那身蟒,哼,更如楚霸王似的了!

  “秋槐,你說本宮怎麽就托生不到中宮肚子裏頭呢,挑的男人也一個比一個短命,連梅駙馬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那般齊整的男人呀,等閑斷人生死,判官坐鎮的氣魄,生死簿上說勾抹就勾抹了,偏又疑獄全無的本事,嘖,叫我愛得怎樣好……你說,他私底該什麽樣兒?”

  久曠之心開春的狸奴通靈,經不得提醒,一旦醒覺了,心上便茸茸癢癢的,越想越燒得慌。

  跋扈慣了的人,難得也哀怨的一麵:“——噯,皇姐好福氣,到底還落七年。”

  成玉公主身邊的宮女秋槐盯自己的鼻尖,對此習以為常。

  自家主子就是這麽個脾氣,一涉及長公主的事,抱怨到最後分不清是罵是誇,是怨恨還是羨慕了。

  “張浹年怎樣了?”成玉自己熄了沒趣的念頭,又強打起信心,轉臉期冀地問:“皇姐無被氣得吃不飯?”

  秋槐噎了一,麵對公主期待的眼神,眼望地磚縫:

  “想是的確在家中用不飯吧,聽說長公主帶了張郎君,去宜春樂坊飲酒了。”

  “……什麽,帶出去了?”

  “帶出去了。”

  “招搖過市的那種?”

  “唔,招搖過市。”

  成玉聽個倒噎氣,突而拍案哭喊:“她想氣死我!”

  *

  “阿嚏!”

  宜春坊的樓雅廂,正吹奏尺八的張浹年突然打個噴嚏,連帶『亂』了阮行首的琵琶音,不好思地向長公主告罪。

  宣明珠正與楊珂芝對窗閑話,隔青銅冰鑒,轉眸倚腮,耳璫輕晃,一種天然風流。

  將養沒幾日,她的氣『色』恢複得七七八八。那天驟然昏倒將迎宵嚇掉了半條命,她自己過後卻不當回事,要還能走動,便能來這坊中逍遙。

  一時興起帶了張浹年隨行,才知他身上還藏技藝。

  小小驚喜,是尋常日子裏的一樁點綴。細觀之,這孩子生得是真好,眉眼溫潤精致,不作踐去看,其實並無脂粉氣。出身卑賤,跟錯了主,不是他的錯。

  長公主帶在身邊的人,向來方方,成玉不是成心惡心她接手撿剩的嗎,她若人苛待趕走,才是『露』了敗相。得叫那小六看明白,張浹年跟了自己後滋潤得很呐,瞧瞧,顏『色』比從前還勝三分,到時才知惡心的是誰呢。

  她嘴角噙一縷淺淺的笑,聲音是與盛夏天兒相契的慵懶,“可是咱阮娘子身上太香,撲你了?”

  屋裏的人一聽都樂,知道長公主又打趣人了。張浹年些紅臉。

  他頭回知道長公主在風月場中是這樣,與先頭那位閻王『奶』『奶』相比,可說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了。

  壯膽子,他悄悄覷向公主殿眉間的紅痣。

  張浹年是讀過幾年書的,恍覺那似豔豔相思擷來的一粒紅豆,又如畫龍眸上一點睛,視久,移不開眼目,臉上的紅暈更真心實了幾分。

  “……卻說近來理寺獄監的夥食,好了不,你道為?”

  樓突然傳來助酒篾片的戲說,張浹年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

  他至今還記得梅人對他的那番威脅,心頭打個激靈,立刻縮回視線。

  又忍不住支起耳朵,聽樓人半是胡謅半是『亂』造:

  “——為上路得吃斷頭飯呐!以至於那些橫行了一的江洋盜,困在小小囹圉,滿以為能捱到秋後,誰知看見牢頭送來的白米飯肥肉片,八尺巨寇當場痛聲哀嚎。

  “牢頭還語重心長地勸呢:我梅人體貼人啊,怕秋後問斬無人給你送寒衣,怪淒涼的,爾等須知恩。輩子可別作惡了,啊?”

  宣明珠聽見“梅人體貼人”那句,噗出一口酒。

  楊珂芝忙道,“前兒新收個女篾片,知是個嘴皮子利索的,原來竟這樣不牢靠——青笠,待給她結清賬,明日去別處謀生吧!”

  宣明珠擺手說別呀,放了,就沒什麽聽不得,過往雲煙哪及得上與民樂。

  “不是為這個,”她慵然箕坐,一肘支膝,“這壺酒味道不對,姐姐給我上的酒也羼水?”

  “去。”楊娘子輕剜一眼,“我給誰上的酒都不羼水,童叟無欺!這是人家小子吩咐的,讓我看不許你吃醉,說,薄酒清歡就很好。”

  宣明珠聞言微愣。

  那白玉的指頭捏白玉的壺,悠悠晃晃,與思的眼波了頻,不再往嘴邊送了。

  說不慰心是假的,一個從鐵劃銀鉤中曆練出的兒郎,心能多細?可偏能在這些小小不言上頭,花足心思。

  “成,算我沒白疼他一場。”

  才放酒壺,青笠捧了個裝醒酒石的鏨漆小匣過來。

  宣明珠笑說我沒醉,“巴巴地拿了這個來笑話誰呢?”

  青笠遲疑了一,打開匣,見那玄底錦緞上頭,齊整整碼幾塊寒水紫晶。

  這樣剔透的水精,單一件便非凡品,況是精雕細琢的一匣子。拿這樣的珍品來壓舌,長公主砸銀子聽響得一拚。

  青笠說此物是人送來給長公主的,她不好應對,宣明珠聽了,心中便幾分形影。

  順青笠的目光瞥窗欞,彩錦飄『蕩』的牌樓底,果然站個整冠修襴的人。

  那蔭涼處不避,偏立在正陽底,是為了對準窗扇口,讓她一轉頭就能看見他。

  宣明珠收回眸子,興闌珊地掂起一枚紫水晶。

  觸肌冰涼,怎麽也當值百金。

  一瓣檀唇漾出旖旎的顏『色』,她隨手彈到『吟』曲的小伶兒懷裏:“賞你了。浹年過來,斟酒。”

  “噯。”

  張浹年是個機靈的,柔聲答應,特跽坐於公主身後方,青玉案的柳衫將窗子擋住半。

  素手斟酒,舉杯齊眉,眼波迢遞,脈脈含情。

  他可是半分都沒違背梅人的話啊,他讓他安分守己——這上,哪還比聽主子話更安分的呢。

  牌樓底,目睹這一幕的梅鶴庭狠掐掌心。

  熱汗透出他的交領白衫,將公服的襟領沁深一片,像一團明晃晃的靶子。

  弓是樂坊樓那道半遮的影,利箭無形,盡數鑽心。

  薑瑾在後頭,見公子泛霜的唇抿緊牙關,怎麽看怎麽一種蛟遊淺灘的困頓。

  他婆娑手裏的人參盒子心想,出師不捷。

  官場上的事,公子向來遊刃餘,可這情場上頭,卻是折戟帶沉沙的。

  從前他曾不勸公子對長公主多用些心,公子卻說公主殿坐擁寶庫,什麽珍玩珠寶都不缺,心通通用在了以詩贈情上頭。

  是,那些詞章他得幸拜讀過,江左第一公子的手筆不消說,濃烈都藏在雋永裏,可惜一年就過一個七夕、一個上元,再但願人長久的,不也是張紙嗎?

  如今,不再含蓄了,可長公主也不回頭了。

  風水輪流轉。

  汗珠順梅鶴庭刀裁般的墨鬢滾落,從前那麽個講究人,此刻惘如未覺,就那麽直勾勾的,盯菱窗裏翻出的綠袖。

  以及衣袂遮住的那抹倩影。

  望眼欲穿。

  樓底的人,樓上人都看見了。楊珂芝喝了杯酒,想到此人第一次踏足宜春樂坊的情形,歎了一句,“這個梅人啊。”

  從不踏足風月坊的理寺卿,穿一身官服守在門外枯等長公主。

  這麽明晃晃的,是昭告天,他悔了。

  可惜用無用,全然不在他。

  楊珂芝想起另一樁事,瞧明珠的神情,提了一嘴:“前些日子懷寧縣主不是被理寺盯上了麽,聽說罪名是借與權臣內眷走動之機謀私,上達了天聽,那個叫刑芸的封號便被一削到地了。”

  豈止如此,過後人在女獄還扣不放,『逼』得慎親王妃沒臉,連請幾位老王妃在家哭訴,周折好幾道關係,才人撈出來。

  樂坊裏盡日出權入貴,尤其是這種壞消息,流傳起來一日千裏。

  嘖舌的不止楊珂芝一個,刑芸是誰在王府賞荷宴上拿的,人人盡知。不解的是,成心針對一個女人,怎麽看也不像梅鶴庭容守禮的作派。

  楊珂芝今日才明白是為什麽。

  宣明珠目『色』穩緩,一個餘光都不再偏轉,命張浹年闔上窗子。

  “自我動而已。”她淡淡道。

  她就是打這條路上走過的,最知曉顧影怕自憐的道理。

  自以為做到了那份兒上,天地也該為自己動,鐵樹也應開出花來,卻忘了問一句——憑什麽?

  憑什麽你做了,對方就得領情。

  她明白了這個理,以無怨。

  也不慣別人來點她的眼。

  怪沒思的。

  這琵琶一直聽到後晌午,老板娘索『性』命酒博士到張家園子要了一桌席麵。

  人吃過,又閑語消了陣食,宣明珠便拈張浹年滑若凝脂的手背,足愜樓來。

  不成想梅鶴庭還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