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愛【三合一】發紅包~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49      字數:9983
  更漏打過了子時。

  外麵連綿的雨聲, 長公主府外蹕道上疾駛而來一輛馬車,轉了兩個彎,停府邸的巷。

  周太醫背著『藥』箱自門入府, 一路有下人為他撐傘, 匆匆然來到鳴皋苑,但見廊下燈籠通明如晝, 侍女肅容,仿佛嚴陣以待著什麽。

  周太醫當下更慎重,簾外告聲失禮,抖拂袍角的雨水, 躬首入內。

  殿內的氣氛比屋外還冷闃。

  周太醫詫異地望見外罩間, 那裏立著個襟衫落拓的男子。

  他辨認了好幾次,才相信此人梅鶴庭。

  實因這位駙馬爺兼大理少卿的姿容, 朝中出了的罄然潔淨,說他整肅如老夫子也不為過。想不到私帷之中, 竟有這樣疏灑不羈的一麵。

  不都轟傳長公主將休駙馬嗎,目下他卻如此衣容出現長公主的內帷……

  周太醫一時有些鬧不清章程。

  “夜半三更請太醫來,多有勞煩。”長公主垂下的帳簾中發話, 打斷周太醫的雜。

  適才, 從噩夢中驚醒,吐了一口血,偏被梅鶴庭撞個現行。

  著本該罩房的人連聲追問, 宣明珠氣極反笑,也有些忖不透他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最知節守禮的梅長做起了闖門入戶的勾當?

  將休夫牒書甩他麵前,本意就為斷他的念想。

  可這人獨有的脾氣上來時,噎人如此, 任你斥他犯上輕薄,人家就跟銅豌豆似的戳外屋地,直眉直眼盯著你,非請太醫過來看過脈才罷休。

  眼看迎宵幾個要上全武行,宣明珠叫了聲罷。

  身自己的,原本就打算召醫的,把周太醫夤夜冒雨折騰來,還有一個原由,就為了抹去梅鶴庭的疑心。

  否則被他抓住點蛛絲馬跡,懷疑的身子骨壞事了,指不定酸儒子的那套道義心、責任心發,反口不肯與兩斷。

  “方才本宮魘了夢,”帳中人漫淡道,“醒咳出了些血絲,想入夏肺氣幹燥的緣故,倒未覺得有不適,隻嬤嬤不放心,這才勞動了太醫。”

  周太醫略抬,對上帳外女史的眼神,便知這話說給他的,要他瞞下病情。

  他斜覷梅駙馬那雙水紅清瀲緊盯著帳簾的眼睛,暗道:也不知不放心的究竟誰。

  不好揣測貴人家事,周太醫隔簾為長公主診脈。

  沉『吟』一時,他按照公主的意胡謅:

  “這個……的確肺熱痰,殿下春秋之年,氣血方盛,飲食間或有厚膩油炙者,偶爾咳出血絲也有的。不會傷及根本,殿下無須過於憂心。”

  然而真實的情況恰恰相反,但凡得了血枯症這個頑疾,便如同身上背了個吸人血耗人氣的怪,氣血隻會一日日枯弱下去,直到失去供養而死。

  周太醫來外的荷莖雕花方幾上開平安方,一麵暗琢磨:據長公主方才的脈象顯示,其周身氣血確實旺盛異常,隻不過充湧逆折,與血枯症的症候不大合得上轍。

  隻像……尋常的肝氣失和,血不歸經而已。

  ——莫不會誤診吧?

  這個古怪的念從周太醫心裏劃過,隨即自己又否定。

  荒謬荒謬,楊太醫為禦醫聖手,他為長公主開的那張『藥』方,對血枯症患者有強提氣血,延長陽壽之效的。

  若誤被普通人服用,便會紊『亂』全身的血脈流行,漸漸吐血成習,反而會要人命。

  楊太醫總不至於分不清二者區別,這樣大的闕誤,可掉腦袋的差事。

  為確保無疑,周太醫多問了一句:“敢問殿下,近來可覺貴有其他不適之處?”

  梅鶴庭的眉心動了動,側耳。帳中人默了一下,道:“無。”

  周太醫便徹底放心,放下毫管將可用可不用的平安方呈上,揖手欲辭。

  “太醫。”一直沉默無言的梅鶴庭忽然叫住他。

  “當真無礙?你可診仔細了。”

  周太醫被那雙銳利的眸子凝住,突然想起梅駙馬的另一層身份,硬著皮點。

  袖子仍被骨節分明的手指攥著不放。

  周太醫朝那張瞳孔幽細,淡如金紙的臉麵上望了一望,用打著商量的口吻道:

  “大人您……身子可有處不爽利,下官順便也替您看個脈象?”

  比起語聲從容的長公主,周太醫覺得此刻臉『色』得像霜的梅鶴庭更像個病人。

  梅鶴庭到這句話,終於默然撒開手,順勢將太醫的袖褶撫平。

  封了荷包,著人好送出去。

  積年的習慣非一朝可改,他一不留神帶出了主家的語氣,迎宵怔愣須臾,向內帷望了一眼。

  殿下未開口,便也退去。

  細篾簾子一挑起,半扇雨氣混著暗昧的夜『色』傾襲而入。

  梅鶴庭側身風口擋了一擋,轉看向那方掖嚴的帷帳。

  似乎知道他還,帳裏響起一聲淡嘲:“放心了?鬧夠了?”

  “殿下否有事瞞我?”

  太醫的言之鑿鑿並不讓梅鶴庭放心,他低道,“我想你親口對我說一聲。”

  帳中無回音。

  泓會意,清清嗓音道:“梅大人自重,玉牒已重修,如今殿下的千樁萬樁事,都與大人無關了。今夜大人擅闖帷帳之罪,待梅太太走,殿下自有計較,還望你看小小姐的份上,莫要如此輕浮。”

  一個梅太太,一個小小姐,說了投鼠忌器,並非長公主對他梅鶴庭還有什麽念。

  話說到這份上,臉皮再厚的人也要沒趣。

  況梅鶴庭從發絲到腳底跟,都與輕浮二字沾不上邊。

  他目光浮起一層青幽的水『色』,淵停嶽靜幾彈指,折身離開寢殿。

  又不走遠,隻外廊,橘紅的防雨燈籠簷下微晃,將一個剪影映上窗綃,曳曳地隨風雨飄搖。

  “這梅大人的脾氣,真……”泓啼笑皆非地掀起紗幔,下一瞬神『色』凝固。

  帳內,宣明珠仍安靜地欹引枕上,隻唇邊多了一道殷紅的血痕,自唇角流下,半幹涸地止於頷尖。

  “殿下!”

  宣明珠噓聲壓下的大驚小怪,如桃瓣微挑的鳳目依稀淡定,漱口淨麵,換衣重新臥下。

  先前做了那樣一個夢,又折騰了大半夜,委實有些疲憊了。

  那人願意外當落湯雞,為誰風『露』,不意。

  按晉禮,公主喪,駙馬當服杖期之縗。之所以趕病發前與梅鶴庭休離了斷,就為了免去這一樁。

  一年的服喪,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然對於與內閣爭權拉據的少帝來說,現成的輔弼之臣眼前,莫說一年,縱使隻遲一個月,便不知錯失多少先機。

  所以梅鶴庭什麽都不知道最好。

  宣明珠方才魘了一回,這會子躺下,遲遲也無睡意。

  有時候覺著,寶鴉夢魘的『毛』病遺傳了的,時一做噩夢,也喜歡赤著腳丫跑到母寢宮,也愛膩母溫香的懷抱裏撒嬌。

  女子蜷弓身,漆黑的長發如一匹綢鋪散妝花枕上,雙臂攏著自己,閉上眼任緒漫衍。

  一時回憶起梅鶴庭娶那一年才十七歲,若換成言淮,就一個孩子,卻拿他當自家的一樣敬崇親愛,實『色』令智昏,惹人發笑;

  一時又想到,以晉朝的風俗禮,男十七、女子十五可嫁娶,偏偏少帝冬月,還要等半年才能大婚立。

  皇的人選早先帝時便已定下,墨太傅家的孫女,閨芳軒,品格雅頌韻古,堪任國母。

  隻不過那些涵泳三朝的老臣們,固執地認為皇帝唯有娶妻立嗣才算成人,連半年時間也不願略鬆掌擘,淡滅那顆攬權之心。

  皇帝幾次有心修田賦行新政,都被門下省以時機不成熟而駁回。

  積蔽難改,尾大不掉。古今多少朝代都脫離不了這個窠臼,又曾有祖製斷然不改,而國祚綿延萬世的江山呢?

  那些墨守成規的冗政舊習,也隻有崚嶒敢縱鱗的熱血寒鋒,才能破陳出新。

  唯獨這一點,對梅長有著絕對的信心。

  他如今也隻有這一點堪用。

  馬行空地量著,不覺間眼皮漸沉,『迷』糊了過去。

  *

  崇文門以東的隆安寺,鍾罄聲聲。

  這座先帝朝荒廢的古刹,多年爐不煙,龕不燈,佛麵金不浴。芒時節的第一場雨,三殿月光,頓為四壇雨『色』所籠罩。

  那敲鍾的寺中方丈,法號無相,也此寺成為禁地唯一留下的僧人——宣燾一向覺得此人有『毛』病,大雨夜裏敲的哪門子鍾?

  宣家人得都出『色』,昔日的反叛榮親王,尤其長了一張俊美近邪的臉。

  他哪怕被圈禁此,通身金玉皆無,唯二的身外髻上一枚竹笄,與身上一襲綠帔,泱泱雨『色』中,亦宛如放曠非人間的世外高士。

  來到伏虎閣下,宣燾踅『摸』到那塊無字碑。

  “你說,皇妹幾年不來這裏,當真一點也不想四哥嗎?”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縷無悲無憫的笑意,被重重雨簾氤氳得邪氣。

  頂如影隨行的灰布傘麵沙沙響,為他撐傘的女子整個人淋雨中,闔唇不語。

  “送儺,”宣燾喃喃自語,“我想了。”

  *

  半夜大雨轉細,直到黎明才止,霖霖滴滴的沿著明黃琉璃瓦當滴答而下,洗淨階前芭蕉。

  窪聚的雨水庭除間打著漩,偶爾有幾片晚桃花飄落其上,又順著牆邊的暗溝流到外渠。

  梅鶴庭屋廊下站了一整宿,靠盯著庭中的草木磚石打發時辰,捱到明。

  濕衣貼他身上,粘膩膩侵著肉皮,複又風幹。

  他顧不上去想肌膚上沾了多少汙漬,隻想守著宣明珠醒來,親自看一眼否與往日無恙。

  這麽做有意義,他不知道。

  隻知昨晚那個夢像一張細密的蠶絲網纏住他,稍一回想,便驚心動魄。

  他疑心夢裏有一兩句關鍵的言語,過卻如都想不起來,隻剩下不著邊際的心慌。

  沒等內寢裏傳出動靜,薑瑾先找到了二門上。他進不來內宅,好話說盡拜托畢長史入內轉告公子,說衙門裏有急事。

  梅鶴庭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的雲窗看一眼,轉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台階時他不留心濕苔上趔趄一步,險些滑倒雨濘中。

  “梅郎君。”

  畢長史看著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歎息著叫了他一聲。

  他說恕仆多嘴一句,“世無雙全法,兩都想顧全,兩都想做好,不容易之事。”

  梅鶴庭定了定身形,道聲“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會薑瑾,讓他到大理寺,將自己往年換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徑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廢之人,公務上如此,情上亦當如。

  來到二門外,卻見薑瑾一臉的沉肅鄭重,看見郎君急忙道:

  “公子,今晨平康裏出了命案——司台的監正被殺害了!崔大人親自點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覺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了。

  “口休夫”與“造冊入牒”全然不同的意,於這個雨新晴的清晨,整個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鍋。

  所有關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鉤起床帳的第一句話,大都不離一問:

  “當真麽,長公主和梅駙馬真分啦?”

  宗『婦』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樂長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遞進消息的女史求證,好像女史每點一下,們心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尤其慎親王妃,才因義女被整飭的事咬牙惱恨,轉得知這消息,頓時鬆快地出了口氣。

  郎君行中,聞信者則喜憂參半,似廣信侯家的三郎馮真便又喜又惱。喜的老大終於離開了那個桎梏,又可以與他們同行遊樂了,惱的梅氏子德能,霸占長公主七年,竟無本事許老大一個首偕老!

  英國公府裏,黎明即起練槍的言淮,一身殺氣騰騰。

  單看那一招一式奔著要人命去的淩厲槍法,便知平南小將軍滿腔裏剩的,惟有怒火。

  惱恨梅鶴庭還其次,一個自以為的人罷了,他槍下都走不過一個回合。

  他恨的自己對阿姐的病症束手無策。

  半個月過去,從南疆帶回的郎中巫覡也好,奇『藥』偏方也罷,經驗證竟沒一個頂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東旗亭,曾經心儀長公主而不得的公孫俊彥們,得知昭樂殿下重回自由身,一個個大清早的就跑來借酒澆愁,捶足頓胸罵自己,蠢材蠢材,為就不知多等幾年!

  城北護城河沿岸,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正發足狂奔。

  那東閣大學士柳家的孫子,當年對昭樂長公主情根深重,參加長公主與梅探花的婚宴,失意之下立誓終身不娶,從此暴飲狂食,從一介清俊小吃成了燕北壯漢。

  今一早,這位柳郎君陡聞喜訊,捶床狂笑數聲,慷慨激昂道自己的機會又來啦!當務之急,自然要先減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攔都攔不住。

  這樁笑談傳到城東宜春坊,將楊珂芝、李夢鯨、傅芳芳、傅園園等一眾約好為長公主擺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腸。

  一件說不上麵的事,莫成為永淳三年四月暮,轟動京畿的等輿情,塵囂杳杳,議喧。

  連少帝宣長賜也不能免俗,升座前兩儀殿中饒有興趣地問:

  “他果真撕毀了玉牒抄本?”

  黃福全躬身為皇帝整理腰上的黃龍玉鞶帶,陪著笑道:“板上釘釘的事,這位大人便撕了全洛陽城的紙,也改不了宗府供太廟的玉軸不,隻這行徑,未免狷狂不敬了。”

  少帝輕哼一聲:“他若連這點血都沒有,便姑姑發話,朕也不敢起用這麽個薄情人。”

  “黃福全,依你看,梅少卿悔了麽?”

  黃公公搖說老奴不知,而似模似樣揩了揩眼角,“殿下啊殿下,先帝爺世時最疼惜的姊妹,就屬昭樂殿下了……便奴才一想起也心疼,昨夜長公主府又秘召了太醫,這程子不知道怎麽樣呢。”

  皇帝腮骨一棱,眉宇間透出少年自有的剛毅與威儀,召進中常侍高讓。

  “今朝會上,人為梅長說好話,者彈劾梅長不敬宗室當貶謫,又有誰趁機翻出長公主回護廢王燾的事扒小腸,給朕一筆筆記清楚!”

  皇姑姑既然有意鬧出這麽大動靜攪渾京城的池水,隻為釣出庶尹百官的表裏春秋,那麽他可得看個仔細。

  不能辜負皇姑姑的一片苦心。

  *

  那朝會還沒散,長公主府的門房已成為比西市還熱鬧的集會。

  一早晨的功夫,各府各坊向重歸孑然身的昭樂長公主遞進的邀請帖子,足足摞了半尺來厚。

  泓和澄雙臉匪夷,將滿捧的箋子呈到殿下跟前。

  隻見鑲邊泥金箋、漂碧壓花箋、秋水瘦金箋五花八門,甚至還有一張乍眼的大紅雙囍帖子混跡其中。

  那上具署九個大字:柳敬慕長公主妝鑒。

  “真好新鮮。”宣明珠睡眼本餳忪著,被這堆帖子給鬧精神了。

  的氣息略較昨晚安平,端著葵口小青花呷一口龍眼湯,趿著軟舄榻邊拆帖。

  想起一樁事,沒抬問:“他還外呢?”

  泓知道問的誰,回說:“寅時末被薑瑾叫走了,說有案子。”

  宣明珠哦了聲,望著手邊的各『色』請帖,忽忍不住噗嗤一樂。

  “怎麽跟唐僧逃出了蜘蛛精魔爪似的,瞧瞧,本宮一撒手,人緣都變好了。”

  澄“啊”了一聲,“敢情咱們長公主府盤絲洞呀?”

  泓踩了澄一腳,“可胡說,咱們殿下紫金蓮座上的琉璃菩薩呢,麵『色』喜,眉妝一點紅,一睇一笑皆為楊枝甘『露』。”

  “可別,”宣明珠直嫌肉麻,指纏發梢輕笑,“菩薩不動凡心,我動。我說孩們,姥姥的盤絲洞空了,不該張羅著采補點陽氣進來呀?”

  自己的家私被下聞,猶有閑情戲謔,更妙身邊有個澄捧場,覷臉問主子,“殿下您想怎麽補?”

  宣明珠輕彈丹蔻,哼笑兩聲,怎麽補?

  昨晚上橫豎睡不著,從朝堂巨細想到女情長,『迷』瞪瞪之際靈光一閃——活到這地步,大地大我最大,橫豎還立什麽牌坊?

  這一世旁的都足了,唯有一樁,從小到大處處比不過的小六,光駙馬就降了仨,還有各『色』麵首不一而足。

  沒道理歲數活不過那個蠢蟲,見識也沒廣,風月史還不如出彩。

  昭樂長公主什麽人呢,五歲出入教坊司,十歲扮上男裝學人家擲金捧角。結果那待價梳攏的魁首一見,笑靨香,斷言此子五年必冠蓋風流,為守貞到二十歲。

  這件奇事,一度成為上京諸秦樓樂坊的一樁笑談。

  那時九皇叔還未遁入空門,手遙江山扇,彈著的額揶揄:

  “我看浪裏條不旁人,就你宣明珠。真江湖浪裏過,滴水不沾身,哄了多少男女為你這個冰雪心肝的癡意一片。”

  這樣的長公主,會風月之事上輸人一等?不能夠。

  心裏盤算尋歡的事,麵上一本正經地叮囑:“嚴防閑言碎語傳到雛鳳院和太太屋裏,太太身子弱,瞞到離京便,其的事也不歸我管了。寶鴉那……”

  宣明珠心柔軟,“個再靈省不過的孩子,我親自和說明。”

  泓應,幫著殿下給那些帖子分類。

  隻見有王妃請賞花的,有皇嬸邀吃酒的,更少不了一眾友朋,借慶祝或安慰之瞎鬧騰,這個說請酒,那個要保媒,看得宣明珠連連哂笑。

  尤其離譜的,有位舊年相交的梨園班主,不知打哪見風聲,躍躍欲試打算複出為唱一出《梅開二度》,非請長公主賞光不可。

  “不錯。”宣明珠輕眯鳳目,眉間朱砂痣微動,顯出矜淡的受用來:

  “上京城明道暗道的消息比人腳快,該得信的都知道了,瞧,這裏數阮班主的情誼最真切。”

  嚐不知,這裏少說有一半,不懷好意的邀請。

  都擎等著看離開駙馬的落寞,專候著打臉麵、揀笑話瞧呢。

  想想七年恩愛夫妻,不久前還大肆舉辦了辰宴,倆人演得蜜裏調油似的,轉眼分道揚鑣,任誰不側目?

  那些錦繡堆裏長大的精細人,眼睛帶鉤子,心腸滲墨汁,能往壞了想絕不往好道去。們可未必相信休夫,說到底這七年,追逐駙馬的情已經盡人皆知了,隻怕都以為,實情駙馬厭棄了,為了皇室臉麵過得去,才換個冠冕堂皇的。

  可宣明珠不臉皮薄嫩,任人『揉』搓施為的靦腆小姐。

  泓問這些宴會要不要一概推掉,沒的惹閑氣,媚然一笑。

  “為不去,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人一丈。倘有想落井下石看本宮笑話的,那便看他豁不豁得出嘴裏三寸肉和舉族的前程!”

  “對,原就殿下休夫,下堂的梅氏,眾人要笑,自然也笑話他!”

  澄個護短的,脆接口:“殿下憑什麽藏著掖著不出門呢,奴婢不信誰有那個臉、有那個膽敢找殿下不自,奴婢一口唾沫星子預備著呢。”

  宣明珠見,拿指點了一下。

  “他將來的成就,未見得比駙馬都尉低,不論心裏什麽想,說話要禮敬些。”

  這話不回護梅鶴庭,不過提點自家的大宮女言行欠妥,不意,全臉上。

  故而澄隻俏皮地一吐舌,連告罪都省了。

  眼珠轉到那些帖上,這丫又沒心沒肺道:“《梅開二度》這個曲應景,隻字不好,犯了字,奴婢覺得《鴻鸞禧》更好。”

  “可又來胡說!”泓杏目橫睨,說話不過腦,單知道鴻鸞禧裏有出“棒打薄情郎”的戲碼,也不想想,那金玉奴乞丐的女,怎可拿來比長公主殿下?

  澄醒悟過來,這回忙的耷眼跪下。

  “奴婢失言了,請殿下責罰。”

  宣明珠笑笑,知道們被昨晚的事嚇怕了,可著勁撿詼諧的話,逗自己開懷。

  “你們兩個打小跟著我,衷心任勞,周全懷顧,如今都大了,我鎮日叫著姊姊們,很應當『色』兩戶好人家……”

  才起一個,泓和澄同時變『色』搖。

  正此時,門房又來傳報,說成玉公主打發人送了一樣禮來,迎宵得信稟進。

  宣明珠一見成玉,便知葫蘆裏沒有好『藥』,收住話,哂笑道:

  “怎麽小六也眼熱我單身,送什麽好件賀我?”

  迎宵臉『色』古怪,“殿下,不件,,六公主送來了常年帶身邊的那個麵首。”

  澄正急於岔開殿下交代事般的喪氣話,到這個,心裏一忽有了主意,撲宣明珠膝前,放聲歎:

  “姥姥啊,可真您老人家肚子裏的蛔蟲!”

  迎宵看愣了,這唱的哪一出?

  【第三更】

  懸掛著黑漆大匾的華府宅門上,斜封著戳紅的條子。

  梅鶴庭換過一身公服快馬趕到時,外把守的兩個衙吏,正湊一處喁喁私語早起說的新聞。

  長公主休夫就夠稀奇的了,休的人還恰他們上憲。一根有嚼的甘蔗,任誰也忍不住要放舌根子上,多咂『摸』幾回。

  莽一抬,撞見談論的正主迎麵而來,二人慌的泥首行禮。

  被少卿大人冰冷的眼鋒掃過,兩個衙吏心裏好似被鑿出個冰窟隆,忙訕訕將門上的封條撕下。

  裏死屍未離寸地,崔卿正發了話,這件案情關係重大,梅少卿不來,封條不取,誰也不許破壞現場,無令妄動。

  死者華苗新,司台監正的位置上坐了四十餘年,占星揆地的本事兩京裏一份。

  正三品的大員,說死就這麽橫死家中,的確茲事大。

  屍書房,梅鶴庭肅容過去。一路上,他非看不出那些衙吏眼神裏的探究,這個時候,他本該家裏守著公主醒來,可人命案不挑時辰,有冤魂等待著昭雪,容不得他閉閉眼,就真能無動於衷。

  才行到書房門邊,一眼看見死者腰上那個幾乎貫通身的醒目傷口,梅少卿蹙起雙眉。

  “傷口上闊長,內狹窄,斧的傷痕……斧,怎會用斧?”男人撚指低語。

  薑瑾不解地問,“斧有不妥嗎?”

  梅鶴庭凝不語。須知與匕首棍棒等易藏易棄的器具不同,斧笨重顯眼,不好掄刺,除非臨時起意殺人。

  然華大人死自家書房,總不會突然與砍柴的下人爭執,被對方隨手抄起家夥什砍殺了。

  他將餘人留外,提袍邁檻,走近華大人屍身旁。

  同時留意周遭的青墁地磚,並無雨漬腳印。

  從上方俯瞰,華苗新的身像一棵被攔腰砍斷的樹,腰腹間的血腥氣濃臭刺鼻,隻有腹腔底還勉強連著一層皮。

  兩隻血紅的眼死不瞑目大瞠著,麵孔猙獰而扭曲。

  梅鶴庭目光轉到死者手掌旁的那灘血跡處。

  忽取帕屈身,扳開那隻僵硬的手。

  死者手心覆蓋的地上,有一個蘸血寫就的小篆字。

  筆劃圓潤繁麗,不流傳的任一篆,梅鶴庭辨認了兩息才認出。

  “討”。討債的討。

  他一瞬心電轉,胸腔狠迸一下子,當下什麽也沒想,抹指將篆字蹭去。

  “堂堂大理少卿也幹銷毀證據的勾當,不怕下大獄啊?”

  身兀然響起一道聲音。

  梅鶴庭轉。

  英俊少年負手靠門邊,一身嶄新的海青地蟒牙雲水公服,量合身襯出年輕郎挺拔鮮活的身板子,腰懸一柄翎刀。

  梅鶴庭收回視線。

  他用帕子一絲不苟擦去指上的血,待心跳慢慢平複了,眸底的波濤也偃息,方起身。

  口中敷衍道:“梅某未賀言世子新授九門提督之職,隻不過刑部的差使,不歸大人管吧。”

  “我也未賀梅少卿,今日隻梅少卿了。”

  新除授的九門提督避輕就重,狠狠往人心戳上一刀,而輕揚下巴,看向已不複字跡的那團血汙。

  “桃花小篆,認得麽?”

  “柔嘉太皇太自創的篆,”梅鶴庭劍眉料峭,“起筆圓收筆尖,狀似桃花瓣,故曰桃花小篆。”

  他還知曉,這篆隻晉明朝的宮流通過,柔嘉娘娘溫慈下,親自教宮中女史寫玩。

  其中最得真傳者,

  的獨女,昭樂長公主。

  自那日翠微宮入了夢,他便輾轉查過,柔嘉娘娘當年病重時,司台上言宮有木妖妨主的,正眼前這位死狀淒慘的華大人。

  “喲,做功課啦。”男人間的對話有時很簡單,一個眼神,三言兩語,言淮便知這廝已想到這件案子的背直指長公主。

  當年人砍樹,今朝斧砍人。

  桃花,小篆。

  暗示得太過於明顯。

  言淮倚門口,仿佛隻覷目閑聊,“梅大人不會相信長公主為了報複,使出這拙劣的手段吧?或者某人被休之下意難平,憑你,想要捉個把柄回敬回去?”

  梅鶴庭非浮躁易怒之輩,不受他激,輕飄飄鬆開帕子,任一方錦墜死者掌間。叫進下屬來進行下一步的檢屍,以及對死者家人仆從的問查。

  吩咐過,目光澹靜地走出書房。

  與言淮擦身而過時,他麵上淡泊,胸中終究有一團濁氣無處宣泄,背對言淮忽道:

  “世子管好自家事罷!不憑我,憑你?”

  往傷口上撒鹽誰不會。

  言淮笑了,他知道他的意。

  如今皇帝與長公主前朝做戲,以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示人,長公主手上還實打實掌握著京城北營禁軍。

  而他,子近臣,也信臣,戍邊多年,同樣有兵權手。

  梅鶴庭的言下之意無非想說:縱然長公主沒有駙馬,他若想與阿姐一處,會引起兵政混『亂』、朝臣疑。

  英國公願不願意獨子娶回一個燙手山芋且不說,禦史台不會同意,兵部不會同意,朝中深惡長公主派的迂儒老臣們,也不樂見長公主再心血來『潮』禍害一起俊秀。

  那麽皇帝到最屈於多方壓力,也就不會同意。

  言淮嘖嘖:自家院的火都燒光房梁了,還不忘堵死別人的路。

  慘真慘,狠也真狠。

  他成心氣他,抱臂跟梅鶴庭腳前腳走出華府,道傍左右無人,他唇邊泛起一抹痞笑。

  “無妨說句敞亮話,小爺我策勳十轉,以軍功換取一樁婚事,大人猜怎麽著,那叫一個不話下呀!”

  梅鶴庭了未為所動,唯眼神陡然鋒厲,“知道言世子悍不畏死,七年來南疆大小近百戰,身先士卒,梟敵首級無數。

  “晉明末年,擒老蠻王麾下兩世子,『逼』對方退兵釋放大晉兵俘;元清二年,帶旗下承軍攻克苗疆三城;永淳初,伐南詔,屠城都,坑萬人。”

  他對他的戰績如數家珍。

  說到屠城坑卒時,聲音驀然低沉。

  言淮無辜點點,“倒我忘了,當初屠城惹眾怒,還梅大人向陛下上書,力排眾議保下了我的元帥之位。”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山水不『露』的帝師高徒。

  “我至今也沒想明,像梅大人這般師從儒門的清流君子,也認同以殺止殺的兵家之說?”

  任誰瞧見這張真的麵孔,都無法將他與人稱殺神、活坑敵卒的平南將軍聯係一起。

  唯獨梅鶴庭洞若觀火,望著那雙漆黑釁然的眸子,一眼看到底。

  “恣,承,世子平推崇者,唯戰國殺神起。我可有說錯?”

  言淮表麵嘻嘻哈哈,內心卻有如一片驚濤掀起,如同被人剖開胸口洞察分明。

  他有馬上百戰平疆土的雄心,以戰止戰便避免不了傷亡。然而這個想法,他從未敢對阿姐說起,就怕把自己當成嗜殺之人,不複親近。

  可細想想,他與梅鶴庭赴邊之前,僅僅見過一麵。

  言淮背無由出寒意。

  晨風習來,吹過梅鶴庭一塵不染的緋『色』袍角,他振振衣袖,撩下眼皮。

  “不必揣測,當初保全世子聲,原不過為穩定南疆局勢,大局考量。”

  言訖,折身回衙署報道,休假旬日,盧淳風這個主簿不頂事,公文不知堆積多少。

  言淮『舔』著槽牙盯住他的背影,驀而摩挲了一下佩刀刀柄,記起此來目的——華苗新之死,關乎著針對阿姐的陰謀。

  他暫壓驚疑,揚聲追問:

  “案子時能破!”

  “破了。”

  梅鶴庭也不回,餘音消散孟夏的早風裏。

  言淮被這兩個字弄呆好半晌,突然罵了句軍營裏的糙話。

  *

  回到公署,梅鶴庭如常交接公務,心卻杳杳落不到實地。

  今日見到的人,接收到的眼『色』,明嘲暗究,無一不提醒他——帶了七年的駙馬銜,這一,不屬於梅鶴庭了。

  他不認。

  可別人都已認定,他與長公主再無關係。

  大理寺的同屬,不知對即將失去的飲食福利可惜,還對梅少卿的新鰥抱有同情,目光『露』出欲言又止的憂傷,頻頻投向梅鶴庭。

  盧淳風又一次拿查閱卷宗當借口,晃悠到身邊,用憋悶的眼神幽幽瞄著他時,梅鶴庭有些疏地抬起手,按了下盧評事肩膀。

  “多謝,僚友們為我擔心的情誼,梅某承領了。”

  “欱?”盧淳風差點拍開他的手,長歎一聲,“不盧某說,大人你啊你……咱們都說了,大人你也太不應該,怎能因長公主無子,便不要那麽好的一位殿下了呐?”

  “什麽?”梅鶴庭神情出現一霎的茫然。

  周遭嘈嘈切切的,耳有人起了話,李評事馬上湊過來,一臉的痛心疾首:

  “大人,論斷案如神,您排第二絕對沒人排第一,下官也一向敬佩您,可,恕下官冒犯了,您與長公主的千金下官還見過一回,下官不明……

  “梅小姐難道不可愛嗎?

  “有這麽個寶貝閨女不知足嗎?

  “您那兩位公子哥還不算人中龍鳳嗎?

  “長公主府的飯菜它就不香嗎?

  “您——哎。”

  梅鶴庭被他問得如墜雲霧,歎得腦仁嗡響,“你等說事,什麽我不要殿下,分明……”

  不要我了啊。

  盧淳風唏噓:“大人還裝樣,話都傳得滿飛了,前些日子宮裏的老太妃張皇榜,原來不老人家貴違和,而給昭樂長公主求子方的。

  “若非大人對長公主無子不滿,那麽位尊貴人,以遮羞行事到這個地步?結果沒過多久,得,傳出長公主休駙馬的事,您問良心說,究竟誰休了誰。盧某腆顏蹭了長公主府上好幾年飯,這點公義心還有的!”

  不愧大理寺的人,推演起來道。

  梅鶴庭的呼吸一陣陣發緊,揪住他衣領:“時傳出的?”

  盧淳風驚悚地發覺梅大人兩眼發紅,好似要吃人一般,心道不會自己說了幾句心裏話,就把人刺激成了這般吧。

  他有些悔,囁嚅兩下,緩著語氣道,“那個,大人莫急,下官失言了。”

  “我問你謠言時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