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則
作者:賞飯罰餓      更新:2022-05-09 22:15      字數:8439
  崇平七年的臘月除夕, 京城。

  蕭索的北風自平地卷起街麵的枯枝落葉,窸窣地從圍觀百姓眼前吹過, 令眾人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緊挨著土地廟的地方搭了個不小的台子, 本是戲班賣藝之處,眼下被讓了出來。

  高台上左右兩端各站著兩個人,男的身形挺拔健碩, 一襲長袍奢華繁複, 從上到下透出一股富貴的氣質。此刻正背手而立,戒備地盯著對麵的女子。

  那人生得清冷端秀, 比尋常姑娘家要高出許多, 縱然隻是隨便往那裏一站, 無端就有種玄甲披身, 冷鐵暴虐的凶煞之感。

  飄在半空的枯葉打了個旋, 終於緩緩落地。

  也就是在這一刻, 觀亭月的眉眼倏忽一變,她瞬間動了,似乎是早已準備多時, 抬腳踢起足下的一粒石子, 毫不留情地朝她大哥麵門打去。

  後者偏頭躲開, 剛轉回來的工夫, 帶著殺意的五指並指成刀, 已然逼近自己雙眼。

  觀長河“哇”了一聲, 急忙慌裏慌張地閃避, 抬手和他妹妹硬拆了幾招。

  他的武器以重劍為主,手上勁道是不輸給觀亭月的,所以對方顯然不打算和他硬碰硬, 反而打得很“軟”, 兩條胳膊流水似的纏住他的招式,腳下卻半分不相讓,踹得又險又狠。

  觀長河堪堪岔開腿,躲過她掃來的攻勢,不可置信地抬頭:“你是想讓你大哥絕後嗎?”

  而觀亭月動作不停,專盯著他的弱處,直攻下盤。

  她大哥忙不迭就地打了幾個空翻,逃命般地退到戲台子邊緣去,這裏站著他的幾個隨從,三人齊力,扛著一把金燦燦的巨劍。

  那足有百斤之重的玄鐵被他一手便輕飄飄拎了起來。

  站在台下的敏蓉原本還看得提心吊膽,見狀率先興奮:“來了來了!傳說中能破開城門的‘金蛟劍’!”

  利器在手,觀長河也驟然被激出一身熱血,當場一躍而起,衝他妹妹高高興興地迎頭砸下去。

  就聽“呲啦”一聲巨響。

  那木頭搭建的高台頓時給一分為二,裂了個血盆大口,散落的碎屑濺得滿場漫天皆是。

  尚在看熱鬧的百姓們萬萬沒料到會搞出這麽大的陣勢,瞬間一片嘩然,一溜煙撤出好幾丈,離這倆兄妹遠遠的。

  戲台從中間塌陷,觀亭月倒是反應極快,輕飄飄地落到圍欄之上,搖頭感歎:“大哥,你動靜小點吧,這可是找別人家借來的場子。”

  觀長河扛著劍,滿不在乎地一邊追著她砍一邊說道,“怕什麽,大哥賠就是了!”

  “唉——好些年沒這樣打過了,痛快,真是痛快!”

  他每嚷一句“痛快”,重劍就要往她身上砍一次,簡直把開心都寫在了臉上。

  眼見對方亮了家夥,觀亭月也不徒手輕敵,袖擺翻飛之間,不知從何處變出來一把長刀,輕盈地和她兄長短兵相接。

  重劍和刀刃擦出一條四濺的火星子,噌然一聲鳴響,清越極了。

  敏蓉望著台上兩人打得難舍難分,近乎化作殘影,她握了握拳,決定要做點什麽,於是不甘示弱地攏著嘴給觀亭月撐場麵。

  “大小姐武功蓋世!”

  她甫一帶頭,背後一大幫遠赴京城做買賣的懷恩百姓們立刻氣勢如虹地附和:“大小姐武功蓋世!!”

  敏蓉:“大小姐所向披靡!”

  “大小姐所向披靡!!”

  觀亭月:“……”

  她快打不下去了。

  轉眼纏鬥了半柱香時間,木頭台子讓刀劍拆得四分五裂,幾乎像是經曆過一場大地動。

  那白刃連著在劍身上衝撞了三下,觀長河顯然感到吃力,他不得不用兩手握著劍柄,饒是如此,扛到最後難以自控地退了幾步。

  他拄著劍喘氣,餘光發現觀亭月還要來,隻得抬手認輸的擺了擺。

  “不玩了不玩了。”

  她小跑兩步刹住腳,在不遠處瞧觀長河苟延殘喘似的扶著自己的老腰。

  “唉,年紀大了,活動一會兒就跟不上力氣。”他索性靠在自己的大劍上,羨慕地打量觀亭月,“不像你,平日裏還會跟著我妹夫出去打幾場仗,身形倒是和從前一樣靈活。”

  她慢條斯理地抱懷挑眉,“誰叫你疏於練功的?”

  “成天不是喝酒談生意,便是在家蒙頭大睡,還能和我過兩招已經是奇跡了,你就偷著樂吧。”

  “你啊,慣會損你哥。”觀長河直起身來鬆活鬆活筋骨,隨侍們極有眼力地跑上前替他抗走那柄巨劍。

  “再說了。”他一眼瞥到懷抱大氅興衝衝往這邊跑的敏蓉,攤手道,“我看這滿場的人,沒一個是想我嬴的,便是打過了你也無趣得很。”

  “你都從哪裏找來的這些援軍?太不公平了吧。”

  觀亭月聞之亦覺得無奈,一副說來話長的表情笑著搖頭。

  “大小姐!”

  敏蓉歡歡喜喜地跑至他倆跟前,卻是衝著她好一通敬仰,“你們打得實在太精彩了!能在這樣近的距離裏觀看如此猛烈的一場打鬥,許多百姓都很激動的。”

  因此,小販們趁機賣掉了不少書冊和泥塑娃娃。

  她披上溫厚的外袍,笑道:“可惜京城繁華,人流密集,到底是有些束手束腳。改日有機會你可以來西北塞外尋我,那處地勢開闊,天高地廣,風光也十分美妙。春夏的話,景色會更好看。”

  “嗯!”敏蓉難得受她邀請,自然是卻之不恭,“我一定來!”

  觀長河跟在她們身後,“小丫頭,你這偏心偏得未免太明顯了一點。”

  “傳信時嘴巴裏像抹了蜜,硬要我把重劍帶上京師,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謔,感情到頭來,拿我當陪襯,你隻想看小月兒嬴啊?”

  “沒有,沒有。”敏蓉堆著笑“嘿嘿”兩聲,找補道,“大公子您風姿不減當年,況且我也是的的確確不曾看過你們觀家軍切磋比武嘛。大小姐打架的樣子從前已是領略了好幾回,您的身手這不還是頭一次麽?權當是給我長長見識了!”

  觀長河雖然語氣泛酸,但被小姑娘稱讚的感覺倒是不錯,兩三句話便給敏蓉哄得飄飄然。

  他們一行不緊不慢地往家裏走,留下餘氏的一名管事正同戲班班主歉意十足地談賠償。

  現如今懷恩以觀家軍為噱頭的營生買賣已做到了京城,由大哥的商行出錢兩,在最熱鬧,地段最優渥處盤下兩間鋪麵,專做這等生意。

  每年的進賬還挺可觀的。

  “大小姐。我瞧著,方才你們過招,下的都是狠手。”她好奇,“以往比試皆是如此麽?難道就不怕傷到彼此?”

  觀長河從容不迫地解釋,“當然。”

  “因為我出招之前,知道她必定躲得過,所以才毫無顧忌,倘若真的會危及到性命,我倆都能及時撤手——這個,全是小時候練過多回的,爛熟於心。”

  “哦……”敏蓉受教地點點頭。

  觀家老宅轉眼已在視線當中。

  這幾年變化很大,先是四哥同雙橋搬了進來,不多時大哥也將奶奶接到了京城,老人家還是念舊,習慣住在生活了半輩子的故居裏。為此,觀長河斷斷續續將宅子上下翻修了一遍。

  偶爾,在外頭浪久了的觀行雲也會到老宅待上一段時日,就是免不了要挨老太太的念叨。

  而其餘幾人分散各地,離得遠,平素又有瑣事糾纏,逢年過節很難回京一次,隻有正月除夕大家才得空閑在府邸裏聚上一聚。

  但並非每年都能來齊,比方上一年,觀亭月同燕山便由於軍務脫不開身。

  天色到半下午就略顯陰沉了,府邸掛滿了節慶用的燈籠,作裝飾的鞭炮和雙魚節迎風而蕩,飄得喜氣洋洋。

  敏蓉踏進觀家大門時,內心幾乎是受到淨化般的神聖,既感動又亢奮。

  “我我我……我當真可以和你們一塊兒吃年夜飯的嗎?”她情緒過於激昂,連說話聲兒都帶抖的,雙目期盼地盯著觀亭月,“好像在做夢一樣!”

  她見狀,忍不住笑:“為什麽不行?”

  “別怕,我奶奶應該會很喜歡你,她對小孩子一向寵溺,八成還要給你包壓歲錢。”言罷環顧四下,“沒見著大嫂她們,是在庖廚那邊嗎?走吧,我們過去幫幫忙。”

  *

  另一邊,琉璃廠挨著的街市,數商鋪最為豐富,匯集了南北各地的新鮮玩意,熙熙攘攘的人摩肩擦踵,盡是來置辦年貨的。

  觀天寒路過賣鳥雀的小店,站在那梁下,對著籠子裏的百靈“啾啾”地逗了兩聲,冷不防瞥見觀暮雪和燕山已經走到前麵去了,忙急急地跑了幾步,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悄沒聲息地跟著。

  說到逛京城,他倆都沒有觀暮雪懂行,這回被家裏打發出來買東西,就隻有老老實實地由他帶路。

  小廝們拎著大包小包的物件,艱難地在人叢中穿行。

  老太太要吃的甜食,姑娘家用的脂粉,還有幾個小奶娃的玩意兒……偏偏非得叫今日來買,美其名曰應景——更要親自買,以示誠心。

  反正,女人的心思,總是很難懂。

  觀暮雪略抬了一下手,侍候他的小書童立時會意地停住輪椅。

  旁邊是家做布匹生意的鋪麵,內裏裝潢明朗,外間倒掛出不少鮮亮的綢緞綾羅,他從門中望進去,沉思良久,吩咐小童推自己走近看看。

  燕山和觀天寒不明就裏,便陪著在店中逛了逛。

  來此處挑選的大部分都是婦人,燕山沒事可做,百無聊賴地撿起幾塊花色淺素的打量。

  “燕侯。”正清閑之際,觀暮雪滾動輪椅來到他身旁,手裏握著一段輕盈的紗,“瞧這個。”

  “織金的暗花紗,冰涼光滑,觸感極其細膩,在夏日十分耐暑,是不得多得的好物。”

  他好整以暇地一挑眉,靜等對方下文。

  “倒是可以買去給小月兒做件直袖的外袍,裏麵搭這段皓錦縐的裙子,餘下的布料還可以裁一條披帛。荼白霜色襯她的皮膚,穿上一定很漂亮,顯身段得很。”

  燕山盯著他懷中的紗絹沉默。

  大概對那畫麵略作了一番想象,頓時堅定地抬頭,“再挑一個色,包兩份吧。”

  觀暮雪笑得意味深長,“就知曉你肯定會喜歡,明日我再介紹位熟識的裁縫上門量尺寸。另一個色麽……”

  他沉吟片刻,“你覺著石青怎麽樣?偶爾也該給她換換口味……”

  邊上的觀天寒默不作聲地把花色樣式全數記下,等他倆走後才上去吩咐掌櫃,照著他四弟的搭配,原封不動地買了一份。

  臨到酉時,集市已經沒多少采買的人了,難得的冷清會一直持續至晚膳結束,再被一窩蜂湧上街逛夜市的喧囂所替代。

  三個男人滿載而歸,風塵仆仆,麵容上滿是采買了一整日的疲憊不堪,偏偏這樣還遭人嫌棄。

  “動作快些,就等你們了。”

  大嫂領著一幫仆婢端莊地從花園而來,察看沿途的燈可有點漏的,一見他們幾個,便開口催促。

  眾人洗掉滿身倦意,穿戴整齊地陸續在廳中落座。

  兩位夫人牽著自家活躍好動的孩童,燕山攜著觀亭月的手緊隨其後,而好不容易聚一回的四個兄弟正喋喋不休地不知在聊什麽。

  這約莫是觀家老宅數十年中最喧嘩熱鬧的一刻了。

  幾十個春夏秋冬過去,無數個年關悄然落寞,大概連這間府邸自己也想不到,它還能迎來滿堂燈火通明的一日。

  “大哥,按禮數你應該是坐在大嫂旁邊,奶奶的右下首位,你跑這兒來挨著人家二嫂算什麽意思?”

  觀行雲在對麵抱懷不滿。

  “去去去,你懂什麽?”他大哥甩著白眼翻他,“我有事兒要和你二嫂商量,你大嫂都沒吭聲呢,要你狗拿耗子。”

  而觀長河那一雙兒女,自從多年前瞧過觀亭月打擂,似乎大為震撼,不以為戒,反以為榮,黏她黏得不行,還未開席,就纏著她想看刀兵。

  “小芮……”餘青薇頭疼地去拽他倆,“不要打擾姑姑。”

  “娘,我們用過飯,可以上街嗎?”

  另一個則揪著燕山的衣擺搖晃:“姑丈,我也想玩那個木雕……”

  “娘……”

  在一片雞飛狗跳聲中,觀老夫人由敏蓉攙扶著顫巍巍坐上首席,她年歲已經很大了,哪怕一桌子佳肴美酒,也難吃上幾口。

  待她坐定之後,那些或歡快或抱怨的細碎話音無端消弭,滿座忽然便安靜下來。

  觀老太太的視線沉默地巡視了一圈,曾經的小的變成了大的,大的變成了老的,老的成了一把一動就吃力的嶙峋骨頭。

  但值得欣慰的是,仍有年輕的生命蓬勃向上地活著。

  “大家今年……”

  所有的眼睛,老少青幼,清澈與沉著,皆定定地凝望向她。

  老太太拖長的語調到最後,化作含混而感慨的一句,“也都平安健康。”

  她緩緩舉起杯盞,目光閃爍,“望來年依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觀長河迎著老人家的視線托盞一笑,“國泰民安。”

  燕山接下他的話:“永無戰事。”

  觀行雲:“嚐遍天下鮮香。”

  觀天寒極小聲地補充:“可以的話,能再要個孩子……”

  遠處近處的鞭炮和煙花聲此起彼落地響得甚是歡快,燈火把酒水照得微光粼粼,仿佛更多了層別的什麽味道。

  沒了禮數管教的酒席簡直和坊間茶樓毫無區別。

  幾壇子黃湯下肚,觀長河抱著他二弟的胳膊,滿臉通紅地朝金詞萱訴苦:“如今的生意有多難做你知道麽?”

  “朝廷嚐到甜頭,動不動就要讓官府介入,一會兒底價收購,一會兒高價強賣,樣樣都要收稅,樣樣都要獨占,嗝……大奕當年便是這麽給滅了的!”

  金詞萱寬慰他:“大哥你消消氣,來,喝口清茶。”

  “你得空,該替我們行商之人同朝廷說道說道才是,都是一家人……”他豎著食指,含糊不清,“對……還有四弟!還有……還有妹夫!”

  在角落裏當背景的觀暮雪乍然被他點名,身軀驀地一振,雖反應過來,知曉大哥是喝醉了,卻也難免感到尷尬。

  觀長河並沒想那麽多,靠在他二弟懷中挨個指了一遍,“你們都有朝廷的人脈,都是朝廷的人,我妹夫還是堂堂侯爺呢,正三品侯爵……替大哥說幾句話怎麽了……”

  “哥。”觀行雲在一邊熟練的和稀泥,“人家術業還有專攻呢,燕山一個帶兵打仗的,也不好幫你參言這等政事啊,那可是戶部的活兒……”

  他話音剛落,觀長河便怒不可遏:“你還有臉提!”

  “就你在外麵花我的錢花得最多!”

  “一天天的,隻會往我錢莊裏拿銀子,買房子也拿,修房子也拿,吃喝玩樂,填補虧空。你們也不幫幫我……”他委屈極了,抱著觀天寒哭嚎道,“我可太難了……”

  後者束手無策,隻得不住輕拍他的背脊。

  金詞萱忙哄小孩兒一般俯下身,“大哥,我們一定幫您提,幫您提好嗎?”

  餘青薇聞言,趕緊撫著他的肩,穩定情緒,“長河,二弟妹說會幫你了,好了好了……不難過了。”

  不承想,他倒是哭得更厲害了,幾乎有嚎啕之勢。

  燕山在旁邊躲清閑,見得此情此景,忍不住自鼻腔裏擠出一聲輕笑。

  觀亭月皺眉,在桌下踹了他一腳。

  “你還笑!”

  屋外的震耳欲聾與屋內的沸反盈天相得益彰,觀暮雪一杯茶剛續上,底下就有小廝弓腰在他耳畔輕聲道:

  “公子,長公主府來人了,在催您過去。”

  他端著杯盞的手一頓,有些無奈地歎口氣,“知道了。讓他們稍待片刻,我收拾收拾。”

  小童推起輪椅回房,臨行前觀暮雪衝小院裏喚說:“小橋,睡前記得給奶奶把個脈,叮囑她將安神茶喝了。”

  花園中的雙橋正在采剛開紅梅,聞言回頭應了一句好。

  這些年伴在觀暮雪左右,她比觀亭月剛撿到那會兒長高了不少,像抽條一樣,忽就顯得瘦瘦高高。盡管會說的話依舊不多,但倘若不必長篇大論,僅是尋常的交談,看上去已與普通人無異。

  平時若是自己單獨上街,她大多隻言片語,遇到難懂的話,索性便報以一笑,因此,雙橋瞧著嫻靜了許多,真正像個大姑娘了。

  “我沒喝醉!嗝……”

  廳堂內的觀長河仍在掙紮。

  餘青薇站在廊上輕輕叫她:“雙橋,若無事的話,能來幫忙嗎?”

  大哥被前後三個人攙扶著回房,一路豪言壯語。

  “來年!我要買下整個京城。”

  餘青薇:“好好好,看著點腳下的台階。”

  觀長河:“後年!把整個大綏江山也買下來!”

  餘青薇:“是是是,你再嚷大聲些,明日我們一家就得在牢獄中相見了。”

  在裏頭鬧得四麵起火之時,觀家老宅靠近正院的一處角門外,一道高挑的身影探在牆邊,靜靜地注視著人群簇擁觀長河從花園穿過,再七手八腳地推開廂房。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別開臉,轉身背靠著牆。

  “不去和他們打聲招呼?”站在一旁的老者垂眸問。

  那人隻是搖頭,嗓音比從前更為低啞,“不了。”

  “還是勞煩你,幫我把東西轉交給她。”

  豐盛的一桌酒菜吃得七七八八,仆婢們撤掉了杯盤狼藉,轉而擺上解膩的果蔬與甜碗子。幾個小孩子吵著鬧著被觀亭月帶出門去逛夜市了。

  觀行雲卻少見地沒有湊熱鬧,他趴在欄杆邊,揪著一顆葡萄湊在燈光下打量,忽然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不知道江流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他二哥聽言直起身,“今年也有送信回來吧?”

  “有啊,還寄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西洋玩意兒。”他說著,表情帶笑,“真不知這小子跑哪裏去瘋了。”

  言罷,又欣慰的揣測,“大概過得不錯吧。”

  “是啊。”觀天寒喃喃道,“都沒見他回家。”

  高處燈籠的光照出葡萄皮上的一條傷疤,觀行雲眯眼瞧了片晌,忽然把它朝前輕拋,正中一人的頭頂。

  “誒——”

  敏蓉捂著腦袋扭身往後看,隻聽他吊兒郎當地開口。

  “小丫頭,大過年的還寫什麽呢?打馬吊會不會?來,三缺一玩幾局。”

  她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忿懣地轉回頭,哼道:“不會,忙著呢。”

  觀行雲索性徑直翻過欄杆,三兩步竄到她身側,屈起長腿坐下。

  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的小冊子,敏蓉正放在膝蓋上奮筆疾書,貌似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嗐。”觀行雲輕輕拿手肘捅她,“我發現你對我可比對我們家別的人,態度差太遠了。”

  “我有那麽討人厭嗎?我覺著自己在外頭,還挺招人喜歡的啊。”

  他大言不慚。

  “那也是你自己覺得。”敏蓉連眼皮都沒抬。

  “嘖嘖,小丫頭不識貨。”

  他信手拈起她擱在台階上的一本手劄,毫不見外地翻閱起來。

  “哦……常州永安鎮,姑蘇寒山寺,臨洮府十三裏橋……你倒是去過不少地方。”

  這本子上寫滿了地名,其中好些朱筆畫上了紅叉,剩下的,大概是還未涉足之處。他走馬觀花地逛到第一頁,見左下角豎著一排年深日久,隱約模糊的簪花小楷。

  是一個人的形貌和年齡。

  觀行雲驀然怔了一下。

  敏蓉猶在記錄著今日所見所聞,餘光隻見這上躥下跳,停不下來的大馬猴終於把她的手劄放回了遠處,良久才淡淡問道:“你還在找那個人?”

  “啊。”她無暇他顧,“是啊。”

  “沒找到,不知會在什麽地方。”

  觀行雲將手搭在大腿上,聞言悵然地仰首望著星空煙火璀璨,似是而非地重複道:“是啊,誰知道會在什麽地方。”

  暴漲的火光將黑夜絢爛成了白晝,流瀉而下的輝芒照著萬家房舍裏抬頭觀望的少年們,也照亮夜市上如織的人流。

  北院的臥房之中。

  觀老夫人拄著拐杖,聽著滿世界喧囂的爆竹聲響,慢悠悠地走到外間,在供奉的神龕前添上一炷香。

  今年的人間,也是山河無恙,日月重光。

  (全文完)

  【後記】

  觀亭月生產的日子在初春,淮化城的寒氣還沒過去,早上的枝葉間甚至結了冰。

  觀家兄弟四人,連觀暮雪都不遠千裏拖著病體到場了,整整齊齊等在產房之外,那氣氛,簡直比守著自己媳婦時還要緊張。

  從昨天大半夜裏發作,直到今日天亮,依然沒生下來,此時此刻眾人都不免感到一絲陰雲罩頂的忐忑。

  燕山獨自坐在花台下用力來回握著十指的骨節,惴惴不安。

  “找到了,找到了!”

  觀行雲卷著冷風,氣喘籲籲地飛奔到眾人麵前,攤開兩手鼓鼓囊囊的東西。

  “老一輩講,抓鳳眼果是生閨女,龍眼肉是生兒子。你喜歡閨女還是喜歡兒子,來挑一個。”他遞給燕山。

  “隻不過大冬天的,龍眼不好尋,方才在庖廚的菜籃子裏撿到兩顆,不曉得管用不管用。”

  “三哥!”觀暮雪見他一路咋咋呼呼竟是為這個,不禁斥責,“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操心這些!”

  “老四說得對!”觀長河一臉嚴肅,“一天到晚沒個正經的,邊上去。”

  末了,從他手裏抓了一顆鳳眼果。

  “我還是比較喜歡閨女。”

  觀天寒默默地在旁跟著拿了一粒。

  低聲附和:“我也是。”

  觀行雲:“……”

  這群人為何如此不要臉?

  “不過,話說回來。”他大哥攥著一把果子憂心忡忡地望向廂房的門,“打昨日到現在,怎麽一點動響都沒有,也太安靜了吧……”

  觀暮雪聞言,不由跟著皺眉,“是啊。”

  “我媳婦當年生小芮,叫得比殺豬還響亮,據她講,那滋味疼得要命,不喊出來簡直沒法使勁——如何不見小月兒出聲?”觀長河越想越奇怪。

  他不說還好,話一出口,燕山直接從台階上站起來,作勢就要往裏走。

  “誒誒誒——”

  一幫人在後麵拽住他。

  觀行雲:“你幹什麽去啊?又不是你生!”

  觀暮雪難得讚同:“別添亂。”

  “可我擔心她!”燕山咬牙。

  觀暮雪:“你現在去,她一口氣半途而廢,就更難生了!”

  “對對對。”觀長河對此頗有經驗,“沒事的,青薇在裏頭陪著,若有什麽不順早出來告訴我們了,既是毫無動靜,想來應該順利。”

  燕山聽了,不僅半分沒覺安慰,反而愈發心下惶恐,懊悔道,“我不該讓她生的,早知這麽辛苦,我就該攔著……”

  “吱呀”一響。

  話還未說完,門便被人從裏打開,餘青薇滿麵疲憊地抬起頭,一眼望見對麵的五個大男人,當場一怔。

  “你們站在這兒作甚麽?”

  隨即接受到燕山期盼又驚慌的目光,她才反應過來什麽,笑道:“啊……無礙的,她平安生了,你去瞧瞧吧。是個大胖小子。”

  青年雙眼瞬間一亮,匆匆道了句謝,繞過她一個箭步衝向房內。

  餘下的四個男人馬不蹄停,作勢也要緊隨其後。

  “誒誒誒,你們著什麽急!出去出去,那是人家的媳婦,又不是你們的,待會兒洗涮幹淨了再進來瞧。”

  她看著這幾人不甘心地退回院中,啼笑皆非地搖頭感慨。

  屋子裏泛著一股渾濁的潮氣,燕山猛地打起遮簾,觀亭月蒼白如紙的麵容頓時映入眼簾,他不禁心裏一疼,快步上前跪在床邊。

  未及開口,她就先笑歎出聲,“生孩子也得分人的。”

  “別看我好像體質比大嫂好,比她生得慢多了,她說隻自己用了一個時辰,我卻足足花了半日時光。”

  燕山握著她的手,“你疼怎麽不喊出來呢?”

  觀亭月一麵搖頭,一麵撐著坐起身。

  “我不喜歡那樣。”

  很快,穩婆將溫水洗淨的嬰孩遞到她懷中,那小臉又紅又皺,反正第一眼不太好看。

  “方才生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琢磨,叫個什麽名字比較好。”

  “原以為會是女孩,既然是兒子,想好的全都不能用了。”她用手指蹭了蹭孩子的臉,眉目溫柔,“‘啟’怎麽樣?”

  “燕啟……可以暫時做個小名兒。”

  燕山見她垂首親了親兒子的鼻尖,忽然打斷,“姓觀。”

  在觀亭月側目看向他時,他自然而然地笑道,“你想什麽呢?”

  “我本來就沒有名字啊。”

  他引著她的手,放在唇邊,“‘燕山’是老將軍起的。按理說,我本就應該姓觀。”

  “所以,他也應該姓觀。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