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祭十方
作者:九鷺非香      更新:2022-03-26 14:11      字數:10153
  第三章 血祭十方

  “青羽鸞鳥,吾以吾身,血祭十方,助你破陣!”

  翌日,天未亮,林昊青便又去了地牢。

  見得鮫人身上的傷已經被紀雲禾治療過了,他也並未多言,隻是淡淡地吩咐再將鮫人吊起來,他問一句話,得不到回答便用雷擊處罰鮫人一次。

  這是馭妖穀常用的手段,一直處罰妖怪,直到攻破妖怪的心理防線,開始配合馭妖師做出他們想要的行為舉動。而隻要配合一次,馭妖師就會對妖怪進行獎勵,長此以往,妖怪們便會習慣性地順從馭妖師,配合他們的所有指令。

  當然,也不是沒有倔強的妖怪,有的妖怪直到死也不願意配合馭妖師,卻從來沒見過如這鮫人一般的……冷漠。

  每一次雷擊,得不到他任何的反應,他像是能控製自己的生理反應一樣,垂著頭,閉著眼,不言不語,以至讓人想觀察他的弱點都做不到。

  不知道雷擊打在他身上哪個地方更痛,所以沒辦法給他更具有針對性的傷害。

  林昊青在他身上耗掉了大半天時間,還是與昨日一般,將近午時,紀雲禾才姍姍來遲。

  有了昨天的那番折騰,今天來看戲的人已經少了許多,紀雲禾打著哈欠走進地牢,林昊青的助手們注意到了她,便與她打招呼:“護法。”

  紀雲禾點了點頭,又走到旁邊的石頭上坐著,並沒打算急著與林昊青爭搶。

  但在她坐下來的那一刻,鮫人卻睜開了眼睛,看了紀雲禾一眼,冰藍色的眼瞳裏沒有絲毫情感波動,隨即又閉上了眼。

  “雲禾。”

  紀雲禾有點愣神,許多年沒聽到林昊青這般呼喚她的名字,她站起身來:“少穀主?”

  “下午我要去一趟戒律堂,這鮫人便先交由你來馴服了。”

  紀雲禾又是一怔:“戒律堂?”她心裏打鼓,“是哪個馭妖師犯了事嗎?勞少穀主走動?”

  林昊青正色點頭:“今日早些時候,穀主在厲風堂時收到一封告密信,稱穀裏馭妖師雪三月與其奴隸離殊有私,穀主命我今日去審審雪三月。”

  林昊青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卻聽得紀雲禾渾身冰涼。

  她仰頭靜靜地望著林昊青,努力不讓自己有任何表情,就像他所說的雪三月是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人一樣。

  但怎麽可能沒關係?在這個馭妖穀裏,誰人不知那雪三月就是紀雲禾的左膀右臂?也正是因為有雪三月的存在,紀雲禾才能那麽快地從穀主義女的身份,變成馭妖穀裏公認的最強馭妖師。

  林昊青是說給她聽的,他這張客套、溫和的臉背後,藏著的是一個譏誚嘲諷的笑,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愉悅。

  虛偽。

  可紀雲禾沒辦法這般叱罵他,因為她也必須虛偽。

  她佯裝困惑驚奇:“哦?雪三月怎會做出這般糊塗的事?還請少穀主一定要審個明白。”

  “這是自然。這鮫人嘴硬,下午就勞煩護法了。”林昊青言罷,轉身離去。

  紀雲禾目送他離去,看他帶走了跟隨著他的那一堆助手。和昨天不一樣,今日他一個人都沒有留下,看起來好像紀雲禾就算今天讓鮫人開口說話,他也對這勝負無所謂的模樣。

  而離開之際,林昊青微微一回頭,看見的卻是紀雲禾垂頭握拳的模樣。

  他了解紀雲禾,一如紀雲禾了解他。

  他和紀雲禾一樣,一眼就能看透對方那虛假的麵具之下,最真實的那張嘴臉。

  誰讓他們是那麽親密的一起長大的“兄妹”呢……

  林昊青微微勾起了唇角,鼻腔裏冷冷一哼,分不清是笑是嘲。

  旁邊的助手對林昊青的做法萬分不解:“少穀主,你就這般留護法一人在裏麵?昨日我等見護法的模樣,似乎……使的是懷柔之計,她若今天使手段讓鮫人開口說話了……”

  “無妨,攻心計既是攻心,便來不快。今日她應該也沒有耍手段的心思。而且……”他頓了頓,目光放遠,望向戒律堂的方向,“就算這第一局她贏了,也無所謂。”

  沒有雪三月的紀雲禾,不過是被拔掉爪牙的貓,能翻起來什麽浪。

  林昊青這想法卻並不是偏見。

  如果失去雪三月,紀雲禾無異於遭受重創。

  雪三月到底有多厲害,馭妖穀已經沒人知道了,眾人隻知雪三月在滿了十六歲之後,與妖怪的對戰便從來沒有輸過,更別說這期間四大馭妖地的馭妖師們前來討教交流,近十年的時間,無數場對戰,雪三月未盡全力,便能穩妥製敵。

  是以雖則雪三月脾性暴烈,但馭妖穀中,卻無人敢對她口出不遜,甚至連穀主也有意無意地放縱她。

  她像是從五十年前走過來的馭妖師之魂,自由、熱烈、任性且無比強大、不可戰勝。這些特征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正是因為不遜,她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愛上一個妖怪。

  馭妖穀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雪三月才支持紀雲禾上位的,沒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若是雪三月出事,紀雲禾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

  而此時此刻,紀雲禾拳緊握、眉緊皺卻並不全是因為未來將牽扯的利益,而是因為身為她朋友的雪三月,不知在那黑暗的戒律堂中,遭受怎樣的審訊。

  馭妖穀馭妖,刑罰手段多種多樣,他們不僅把這些手段用在對付妖怪上,同樣也用在與自己不一樣的馭妖師身上。

  她想得出神,是以在一抬頭間,看見一雙冰藍色的眼眸正盯著自己,她竟有片刻的愣怔。

  四目相接,兩相無言地對視了許久,這妖怪也依舊沒有說話,紀雲禾苦笑一聲:“你身上的傷昨天才抹了藥,今天又撕扯出血了,別想在地牢愈合了。再這樣下去,你怕是要死在這地牢……”

  鮫人看著她,即便聽懂了她的話,眼神中也並無任何畏懼。

  她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有機會,我真想放你走。”

  這不是違心的話,紀雲禾打心眼裏欣賞這個鮫人骨子裏的堅忍,也對他的處境感同身受,宛如同情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地牢中一人一妖隔著牢籠靜靜對視,沉默無言間,卻又相處得宜,難得的是並不尷尬。

  沒過多久,瞿曉星便找了過來。

  “護法,哎喲,我的護法哎。”他來得急,讓牢裏的鮫人看向了他。觸及鮫人的目光,瞿曉星下意識地膽寒了一瞬,心下又是驚又是怕,隻道這鮫人現在都被打成這副德行了,怎的目光裏的殺氣還是十分懾人。他疾步躲到紀雲禾身邊,壓低了聲音湊到她耳邊道:“雪姑娘被抓了!”

  “我知道。”紀雲禾答得冷靜。

  瞿曉星一怔:“您老知道還老神在在地站在這兒幹啥,不想想辦法救人呀?”

  紀雲禾唇角一緊:“穀主下的令,讓林昊青去審人,你讓我想什麽辦法?”

  瞿曉星一愣,反應了一會兒:“您是說……這次,是穀主的意思?這時候審了雪姑娘,豈不是證明穀主對你……”

  那老東西明明從來都是針對她的,隻是其他人不知道罷了。紀雲禾擺擺手:“去查查這事到底是誰給穀主遞的密信,還有,離殊現在和雪三月是被分開關著的嗎?”

  “沒有,戒律堂裏還在審呢,都還沒被關起來。”

  紀雲禾皺了皺眉頭:“審這麽久?”

  “對呀,少穀主令雪三月與其奴隸斷絕關係,再對那貓妖懲戒,雪姑娘不肯,那邊還僵持著呢……”

  妖怪與馭妖師之間締結的主仆協議其實更像是一種詛咒,對於臣服力的妖怪的詛咒。成為馭妖師的奴隸,妖怪不僅會折損自己一部分的妖,還將永遠受製於主人,除非主人願意解除這個詛咒,否則他將永生永世都臣服於主人的血脈之下。

  即便主人身死,他也將永遠為主人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為奴為仆。

  所以幾乎沒有妖怪願意與馭妖師締結這樣的協議,除非戰敗,被迫或者當真被馭妖師完全馴服,還有像之前雪三月那樣……

  這個妖怪愛上了馭妖師。

  而締結協議的同時,妖怪也會受到馭妖師的保護,從此不會再被其他馭妖師獵殺。

  這是自古以來馭妖師之間的規矩,林昊青如果想要處置離殊,自然也要遵守這樣的規矩。隻是,將妖怪都當作牲畜一樣的馭妖穀裏,大概沒人想到雪三月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吧。

  關於雪三月收的這貓妖,紀雲禾其實並沒有多少了解,這麽多年了,雖然雪三月說每次除妖的時候離殊幫了她多少多少忙,但馭妖穀中的人真正看見離殊動手的時候卻少之又少。

  可紀雲禾知道,這貓妖不會弱,她沒有和他動過手,但是見過數千隻妖怪後的直覺就是這樣告訴她的。

  貓妖離殊,從頭到尾都沒有顯露過自己真正的實力。

  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雪三月被抓進戒律堂裏了?

  紀雲禾心裏有些打鼓,不由得想到多年以前,她在與雪三月熟悉起來之後,出於對強大妖怪的好奇,曾在離殊離開的空隙悄悄問過雪三月:

  “你不是說你不會馴妖嗎?又是從哪兒逮的這麽一隻妖怪,一看就難以接近且力量強大。”她十分好奇,“怎麽讓他臣服的?”

  雪三月看著精,然而關於他人的心思卻從來不會揣摩,所以她也沒辦法成為紀雲禾這樣的馭妖師,她隻能靠她引以為傲的力量去征服。

  當年的雪三月麵對紀雲禾的問題隻是撓撓腦袋:

  “不知道,就是……遇見他的時候我正在抓另一隻妖怪呢,好像不小心闖進他的地盤裏了。當時我受了點傷,撞見他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他還救了我。”

  得到這樣的回答,紀雲禾其實是有點蒙的:“他?救了你?”

  雖然紀雲禾與離殊接觸不多,但她能很敏銳地察覺到,這個貓妖其實是不喜歡馭妖師的,甚至可以說,他並不喜歡人。

  “他為什麽救你?”

  “我也不知道,後來也問過,他隻說了一句‘恰似故人歸’。”雪三月答得有幾分漫不經心,“大概我像他以前認識的什麽人吧。”

  “哦?就憑這點,他就甘願與你回馭妖穀,做你的奴隸?他有自己的地盤,想來不會是什麽小妖怪吧,氣質也這般高貴凜然,以前的身份必定不簡單……”

  “嗯,你這問題我也問過。”雪三月搶了紀雲禾的話。

  直到現在,紀雲禾還記得當日風和日麗,暖風和煦,向來冷臉的雪三月在說這話時那一臉溫柔的模樣。

  她說:“離殊說他喜歡我。”

  是個完完全全墜入了愛河的小女孩模樣。

  而或許正是因為當局者迷吧,雪三月問到這一步就沒有再繼續追問過離殊,而站在一旁的紀雲禾卻至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為什麽呢?

  為什麽這個貓妖,會喜歡雪三月,喜歡到甘願放棄自己過往的一切,來做她的奴隸呢?

  就是因為“恰似故人歸”嗎?

  如果隻是因為雪三月像他的故人,他就救了她,愛上她,甚至甘願成為她的奴隸,那離殊愛的,恐怕隻是那個故人吧。

  而這些話,她沒辦法向雪三月詢問出口。

  直至今日,雪三月被押入戒律堂,而那陪伴她多年的貓妖,竟然沒有做任何阻攔?連這地牢裏關押的奄奄一息的鮫人昨日拚死一搏都能將地牢給折騰得動搖,那毫發無損的貓妖卻一點動靜也沒鬧出來?

  紀雲禾正想著,卻倏爾覺得大地猛地一抖。

  她一愣。

  “雪三月瘋了!”

  地牢之外倏爾傳來一人大呼之聲:“傳穀主令,護法立即前往戒律堂!”呼喝聲越來越大,一直向地牢裏傳來,直至來人氣喘籲籲地跑到紀雲禾麵前,單膝跪下,抱拳傳令:“傳穀主令!護法立即前往戒律堂!”

  紀雲禾雙眼一眯,邁步便向地牢之外而去。

  然而隨報信人走到一半,紀雲禾回頭看了鮫人一眼,隻見地牢之內,那鮫人孤零零地被吊在鎖鏈上。

  好似永遠冰冷的表情依舊毫無波瀾,隻是那眼神靜靜地追隨著紀雲禾。

  紀雲禾:“把那鎖鏈放下,讓他在地上躺會兒。”

  紀雲禾對瞿曉星留下這句話,便匆匆而去了。

  鮫人在牢中看著紀雲禾的身影離開,也不再管留下來的瞿曉星如何糾結,他閉上眼睛,不再關心這周遭,甚至是自己分毫,他宛如入定老僧,沉寂無言。

  紀雲禾趕到戒律堂前的時候,平日裏看來威嚴無比的大殿此時已經塌了大半,雪三月兩隻手上戴著手銬,然而中間相連的玄鐵鏈已經被她扯斷。

  她被離殊攬在懷裏,她似乎肩上受了傷,表情有些痛苦。

  在他們麵前,一個馭妖師橫屍於地。

  紀雲禾心道不妙。

  “雪三月。”在雪三月與離殊對麵的林昊青開了口,“你的貓妖殺了我穀中馭妖師,你若是再包庇他,便是我馭妖穀的叛徒,也是馭妖師中的異類,我可以剝奪你馭妖師的身份,你和這貓妖,今日誰都別想活了。”林昊青抬劍,直指雪三月。

  “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嗬。”雪三月一聲冷笑,“這機會,我不要。”

  雪三月雖然虛弱,但她這話說得卻十分清晰,她目露寒芒,毫無退卻之意。

  離殊看著雪三月,攬住她肩頭的手,又緊了一瞬。

  林昊青聽聞此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他自然是歡喜的,有了雪三月這句話,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砍掉紀雲禾的左膀右臂。

  “好,那今日,你便休怪我不顧往日同僚情義……”

  “少穀主!”眼看林昊青要動手,紀雲禾一聲高呼,喚住了他。

  看到紀雲禾前來,林昊青眉目微沉:“護法,今日莫不是要護著這叛徒和妖怪吧?”

  在林昊青身後,所有的馭妖師都看著紀雲禾,誰人不知紀雲禾與雪三月的關係,林昊青的人都瞪著眼睛,等著抓她的把柄。

  紀雲禾看了雪三月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紀雲禾沒有與她多說一句,回過頭盯著林昊青,到林昊青耳邊輕聲言道:“少穀主,雪三月與這貓妖功法如何你我都心中有數,與她相鬥,必定損失嚴重,馭妖穀正是用人之際,不如……”

  林昊青嘴角微微勾起,他微微側過臉龐,唇瓣在紀雲禾的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不如,不要裝了。”

  紀雲禾一怔,抬頭看林昊青,林昊青用口型說著:“今天,她一定得死。”

  紀雲禾雙目微瞪,雪三月在那方也看到了林昊青的口型,她冷笑一聲:“少穀主,你這是等了多少年了。”雪三月握著劍,在離殊的支撐下,站穩身子,她抬劍直指林昊青:“那便別廢話了。紀雲禾,今日你敢攔我,我便連你也殺。”

  紀雲禾望向雪三月。

  她怎麽會不懂雪三月的心思。雪三月知道今天自己多半是離不開這馭妖穀了,所以她這話,是說給大家聽的,她在撇清自己與紀雲禾的關係,免得她死之後,馭妖穀再追究紀雲禾的過錯。

  紀雲禾攥緊拳頭。她咬牙思索解救之法,一定要有解救之法,雪三月不能死在這裏……

  便是這生死關頭,一直沉默不言的貓妖離殊忽然眉眼一抬,異色的眼瞳之中,光華流轉,他周身妖氣蔓延,令戒律堂四周的溫度登時驟減三分。

  春日暖風徐來,經過離殊身側,卻似自臘月吹來的一般冷冽。

  紀雲禾怔然看著離殊,她一直都知道,貓妖離殊不會弱,但今日,離殊散發出來的這鋪天蓋地的妖氣,還是超過了紀雲禾的想象。

  所有馭妖師都躁動了起來,連林昊青也有些震驚。

  在妖怪與馭妖師締結主仆協議的時候,妖怪是會將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渡給馭妖師的,既是送主人的禮物,也是象征自己的臣服……在割讓自己的妖力之後,還會有這般氣息的妖怪,紀雲禾從沒見過。

  離殊的話很少,紀雲禾很少見到離殊對雪三月以外的人多說一句話,即便是紀雲禾也一樣。

  但現在,離殊卻微微張開了唇:“三月,你一直想離開馭妖穀,今日,便離開吧。”

  雪三月轉頭看著離殊,神情也是有幾分猝不及防。

  離殊定定地看著雪三月,眸中的堅定似早篤定了會有今日。

  他說:“我幫你,毀了馭妖穀。”

  林昊青聞言冷哼一聲:“馭妖穀百年根基,豈是你這妖怪說毀就毀?”

  而今馭妖師雖然被朝廷分別控製在東南西北四處隱秘之地,但和其他三個地方不同,馭妖穀建立起來,並不是出於朝廷的意願。

  百年前,巨妖鸞鳥橫空出世,鸞鳥妖力強大,擾得天下蒼生不得安寧。

  一名大馭妖師聯合九名天下聞名的馭妖師,將鸞鳥誘入此穀,與鸞鳥相鬥十日,終以十人之血,成十方陣法,以命相抵,封印鸞鳥。

  世人稱巨妖鸞鳥出世為青羽之亂,在青羽之亂後,再無妖怪能橫行世間。而後馭妖師們建馭妖穀以祭奠十位馭妖師,且固守十方陣,以防他日鸞鳥逃出。

  而後大國師研製出了“寒霜”之毒,掌控了馭妖師,從而將馭妖穀變為朝廷掌控馭妖師們的工具。後皇家又效仿馭妖穀的模式,建了北方的馭妖台、東方的馭妖島以及西方的馭妖山。但凡有人誕下擁有馭妖能力的孩子,通通會被送到這四個地方來,與父母分隔,方便朝廷看管。

  直至今日,幾乎已經沒有人記得馭妖穀最開始是怎麽來的,大家都隻知道這四個地方,是“關押”馭妖師們的場所。

  林昊青口中,馭妖穀的百年根基,便是那傳說中的“十方陣”,這陣法能壓製進入穀中的妖怪們的妖氣,使整個馭妖穀猶如被大國師貼滿符咒的囚籠一樣,入穀之妖,皆受束縛。

  是以,在馭妖穀中得見離殊今日的妖氣,令人不得不震驚。

  那日鮫人在地牢之中的垂死一擊已讓紀雲禾感慨他乃大海之魂,而今日這貓妖離殊……

  未等紀雲禾思考更多,離殊周身妖氣越發濃烈,寒風似刃,刮過馭妖師們耳邊,修為稍弱的馭妖師已經被這風刃割破了皮肉,身上血流如注。

  紀雲禾身後,馭妖師們的慘叫不絕。

  林昊青目光一凜,未再猶豫,手中運功,在劍中注入法力,向著離殊狠狠一揮。

  劍氣化刃,破開寒風,直直砍向離殊。

  雪三月一驚,剛要抬劍來擋,便被離殊按住。隻見離殊立於原處,宛如山峰,巍然不動,那劍氣之刃砍到他的麵前,便如撞上一堵透明的牆,隻聽“轟”的一聲,劍氣之刃轟然碎裂,氣息蕩出,橫掃馭妖穀,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令花草樹木盡數摧折。

  紀雲禾再是一驚,卻不是為離殊,而是驚訝於林昊青……

  這少穀主,幾時修得功法如此高深……

  “離殊,你要做什麽?”雪三月仰頭問離殊。

  離殊未做回答,隻沉默片刻之後,道了兩字:

  “抱歉。”

  雪三月怔然。

  隻見離殊一手化氣為刃,在自己心口倏爾捅下一刀。

  眾人震詫之際,離殊的手離開心口,他心頭血猛然噴灑而出,離殊推開雪三月,以血為墨,以指為筆,畫血陣於地,他周身妖氣翻湧,由無色化為紅色,在血色之中,他衣袂翻飛,發絲隨妖氣狂舞不止。

  宛如地獄閻羅。

  “青羽鸞鳥,吾以吾身,血祭十方,助你破陣!”

  所有人聽聞此言皆是大驚失色。這貓妖離殊竟然要用自己的命祭陣!要複活巨妖鸞鳥!

  “離殊!”

  雪三月的聲音,此時似乎已經無法傳入離殊的耳中。

  離殊心口血流如注,被陣中狂風撕碎在空中,眾人腳下大地倏爾顫抖起來,宛如一場地震,在離殊陣法前方,大地陡然裂開一條幽深的縫隙,縫隙之中的風聲好似陣陣厲鬼惡嚎,又好似地底之下,那巨妖被壓抑百年的憤怒嘶吼,令人膽戰心驚。

  “眾人聽令!列陣!”林昊青在風聲之中大聲呼喊,“今日便是拚上性命,也絕不能讓巨妖鸞鳥從馭妖穀中逃出!”

  勢態發展至此,雪三月的背叛,紀雲禾與林昊青的穀主之爭都已經不再是重點,對於百年前十位馭妖師與鸞鳥的惡戰,在場的人未曾目睹,但巨妖鸞鳥所造成的生靈塗炭,在場之人皆有耳聞……

  所有馭妖穀的弟子皆祭出法器列陣以待,便在這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離殊陣法前的那道裂縫,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擴大!

  大地震動,幾乎讓紀雲禾站不穩腳跟。裂縫往前延伸,猶如盤古開天辟地的一斧子,將整個馭妖穀一分為二!連帶著天上素來透明的陣法,被一瞬擊碎,陣法破裂,如下了一場細碎的雪,在馭妖穀中漫天飛舞。

  不少馭妖師一時不察,掉入深淵,有人想要禦劍而起,卻被深淵之中的狂風刮得不知所終。

  紀雲禾禦劍而起,她順著裂縫延伸的方向望去,如果她沒想錯,這應該裂到了囚禁那鮫人的地方,如此大的動靜,必然能使那地牢四分五裂,甚至坍陷,但那鮫人……

  應該是跑不掉的,他現在,根本沒有力氣。

  未等紀雲禾多想,鮫人囚籠那方歪歪斜斜禦劍而來一人,是瞿曉星,他隔了老遠就開始喊:“護法!護法!”

  待得近了,紀雲禾卻是一把將他推開:“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看啊……這……”

  話音未落,隻聽一聲直入長空的鳳鳴自深淵之中傳出。

  青羽鸞鳥……被喚醒了。

  所有的人,包括雪三月,皆是一臉錯愕。

  誰都沒有想到!誰能想到!身為一個馭妖師的“奴隸”,這貓妖離殊居然膽大包天,敢複活青羽鸞鳥!

  “雪三月!你還愣著做甚!”林昊青禦劍而起,立在空中,撐出結界讓自己能在狂風中立足,他在聲音中灌入法力,使他的言語能突破狂風呼嘯,傳到每個人耳朵裏,“還不阻止他!”

  離殊和雪三月締結過主仆契約,離殊是沒辦法違背雪三月的話的,隻要雪三月以主人之言靈命令離殊,就算要離殊當場自盡,他也絕不能反抗。

  但雪三月沒動。

  紀雲禾也在狂風之中撐出結界,護著自己與瞿曉星。

  瞿曉星在她身邊急得撓頭:“三月姐!……哎呀!別的事倒罷了,這是要放鸞鳥出世啊!鸞鳥一出必然生靈塗炭啊!三月姐怎能放任貓妖行此錯事!”

  紀雲禾靜靜地看著雪三月,旁人不懂雪三月,但紀雲禾懂。

  她深愛離殊,像戲文裏說的那樣,教人生死相許。甚至在離殊以命相搏,行自己的“陰謀詭計”的時候,她也不忍打斷。

  “雪三月!這不是你兒女情長的時候!”

  地底鳳啼打斷林昊青的話語,大地震顫更加厲害,裂縫越來越大,所有的一切都在雪三月眼前撕裂。

  但雪三月隻靜靜地看著離殊,望著他的側臉,在血色翻飛的陣法之中,任由狂風扯動她的衣袂與眉眼。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打算?”

  離殊咬著牙,陣法喚醒青羽鸞鳥的同時,也在吸食離殊的生命。

  吾以吾身,助你破陣,便是以命破陣這般決絕的意思。

  “喚醒青羽鸞鳥,打破十方陣法,一朝一夕根本做不到。”

  雪三月聲音很小,在狂風之中,她也不在乎離殊有沒有將她的話聽入耳朵裏,她定定地看著離殊,像是在說給他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要打破十方陣,需找到十個陣眼,方能血祭成功,離殊……你在馭妖穀中找到十個陣眼,花了多少時間?為了放她出來,你不要命了……也不要我了?”

  離殊雙眼血紅,似乎根本沒將雪三月的話聽在耳朵裏。

  “為什麽?”

  像是要回應雪三月的質問,一聲鳳啼震徹天際,裂縫兩端的大地猛地隆起!

  一時間,空氣陡然靜止,宛如夢境一般,紀雲禾眼前,一根青色長羽緩慢地飄過,羽色翠青,似將九重青空煉在這一長羽之中。

  “轟”的一聲巨響,青羽鸞鳥陡然破土而出!

  鸞鳥展翅,其翼如雲,扶搖直上,一時間,狂風大起,雲霄皆亂。馭妖穀內草木摧折,山石騰空,陰影從馭妖穀眾人頭頂盤旋而過,青羽遮蔽日光,馭妖穀皆籠罩在青羽鸞鳥的陰影之中。

  忽然,陰影散去,鸞鳥所在之處,霽藍光華大作,似爆裂一般破碎在日光之中。

  紀雲禾也忍不住用手遮擋了這強烈的光輝,而在光芒散去之後,日光之中,一青服女子長發翻飛,隻身立於空中。

  女子身形婀娜,而容貌……

  竟與雪三月七分相似。

  雪三月轉述給紀雲禾的那一句“恰似故人歸”瞬間有了出處。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原來,是如此這般的恰似故人歸。

  在所有人都仰望重臨人世的青羽鸞鳥之時,獨獨紀雲禾,望向了雪三月所在的地方……

  離殊的陣法已暗淡,猶如離殊的生命,他靜靜跪在地上,仰望著灼目的太陽,一如仰望自己的信仰,他唇角含笑,不似生命即將凋萎,而似見了那二月暖陽,冰雪消融,春花漸開。

  他身側的雪三月也望著那日光。

  可雪三月臉上血色盡褪,是一片恍悟後的蒼白。

  “鸞鳥剛出世!趁其虛弱,殺!”

  林昊青卻根本不去理這三人之間的愛恨糾葛,他執劍而立,一聲令下,尚且清醒的馭妖穀眾人立即禦劍而上,在半空之中組成了一個金色陣法,陣法好似一個圓形的囚牢,將青羽鸞鳥困在球形陣中,眾馭妖師吟誦咒語,球形陣法之中金光大作。

  “嗬。”青服女子倏爾勾唇,邪邪一笑。一言未發,隻抬手打了個響指,清脆一聲,空中數百名馭妖師結成的陣法應聲而碎,所有人非死即傷,宛如塵埃一樣四散而落。

  “唉,現在的馭妖師竟然想用這麽低級的陣法控住我?”

  青服女子從空中泰然落下,腳一沾地,長風滌蕩了馭妖穀中所有的塵埃。

  她一步一步向離殊走去。麵容與雪三月七分相似,步伐卻是雪三月未曾有過的妖嬈婀娜。

  “離殊,他們莫不是瘋了?”

  離殊看著她,張口要說話,卻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青服女子一愣,腳下步伐加快,似風一般停在了離殊麵前。“小離殊。”她輕撫離殊的麵龐,在雪三月的注視下,兩個舊識妖怪,就像故事裏走出的一對璧人,“你拿命救我?”

  雪三月看著他們,仿佛在看戲文裏的故事。

  離殊卻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雪三月,雪三月在猝不及防之中,被拉入了這個故事。

  離殊一把將雪三月拉到身邊。而這個動作似乎已經耗掉了他僅有的力氣。他喘了好半天,咳了很多血,終於擠出一句話:“青姬,帶她走。”

  青姬看了一眼雪三月,一時愣住。

  雪三月卻是倏爾一笑:“離殊,你讓我像一個笑話。”

  離殊不言,沉默地望著雪三月,血色在他臉上已全然褪去,他控製不住身體,慢慢向後仰去。

  “抱歉。”

  隻有這兩個字,再沒更多的解釋。

  貓妖倒在了地上,驚起地上的塵埃。

  青姬微微一聲輕呼:“啊……”她有些遺憾,“累你舍命救我。”

  可這些遺憾,聽在雪三月耳朵裏,就像……

  “你也像個笑話。”

  妖怪身死,化塵土而去,越是強大,越是化歸無形,不留絲毫痕跡。

  雪三月看著身形慢慢化作塵埃消散的離殊,呼吸好似跟著他一起停止了一般。

  青姬一揮衣袖,地上塵埃飛上天際,消失無痕,卻有一粒兩粒,拂過雪三月的臉頰,似有餘溫,仍能灼得人心生疼。雪三月身體微微一顫。青姬將她的手握住。

  “離殊遺願,我必幫他達成。我帶你走。”

  雪三月垂頭看著青姬的手,還未來得及作答,旁邊倏爾殺來一道長劍。

  “誰都別想走!”

  竟然是穀主妖仆狐妖卿舒前來。在卿舒之後,還跟著數名馭妖師,連林滄瀾也坐著輪椅,親臨此處。

  瞿曉星這時才從剛才的事情中回神一般,猛地拉了紀雲禾一把:“穀主來了!護法,你趕緊上去,在穀主麵前表現表現!”

  紀雲禾看了林滄瀾一眼,又左右一探,此時此刻,穀中所有馭妖師皆是望著青羽鸞鳥與雪三月那方。

  林滄瀾低沉的聲音在整個馭妖穀中響起:“放走鸞鳥,罪無可恕,此妖與雪三月,皆誅。”

  “得令!”

  馭妖師們的回答也響徹穀中。

  青姬卻是輕輕一笑:“好啊,讓老身,活動活動筋骨。”

  瞿曉星又著急地推了紀雲禾一把:“護法,快上啊!三月姐這次在劫難逃了!你也隻有現在才能去爭個表現了。”

  “瞿曉星。”紀雲禾轉頭,麵色從未有過地鄭重,“走。”

  “啊?”

  “想離開馭妖穀,現在,是天賜之機。”

  瞿曉星愣了。

  “護法……你這是……”他話都不敢說出來,隻能用口型道,“想跑啊?”

  對,紀雲禾想跑。但並不是靈機一動,她審視如今情況,林滄瀾帶著所有的馭妖師皆在此處,畢竟放走了青羽鸞鳥,馭妖穀必定麵臨朝廷責罰,他肯定會全力以赴。但自打大國師以毒藥控製馭妖師以來,這天下能對付鸞鳥這樣的大妖怪的馭妖術,早已失傳,即便集所有馭妖師之力,也不一定能與這鸞鳥一鬥。

  所以這一戰,必輸。

  但鸞鳥初醒,力量未曾恢複,必定也不會久留,她亦是沒有精力大開殺戒。

  所以,對紀雲禾來說,這是最好的離開機會。

  除了雪三月和瞿曉星,馭妖穀中沒有人明麵上偏向紀雲禾,此一役中,雪三月會被帶走,紀雲禾隻要讓瞿曉星離開,自己趁機去穀主房間偷得解藥,就可以走了。

  這之後,馭妖穀必定傷亡慘重,又將迎來朝廷的責罰,必將大亂,也無力追殺他們三人。

  此後天大地大,海外仙島皆可去,不必再做這穀中囚徒。

  紀雲禾將所有的事情都理得清楚。

  她靜靜看著林滄瀾,隻見林滄瀾一揮手,一聲令下,所有馭妖師對青姬群起而攻之。

  紀雲禾看了一眼雪三月,將瞿曉星一推:“走。”

  他們想要的自由,這之後,便都不再是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