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火海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8042
  第二天一早起來,走出帳篷,冷空氣撲麵而來。草地上蒙了一層細細的冰。

  彭野說,老鄭那邊的人已經部署好了,就等著黑狐上鉤落網,他們得去和老鄭會合。

  不能帶著程迦,另外,昨天抓到的那三個人也不能帶著。

  石頭說:“那誰把這三人送返回去?程迦一個人肯定不行啊。”

  濤子趕過來,剛好聽見他們議論,立刻道:“反正我不走!”

  彭野說:“達瓦、十六。沒意見吧。”

  十六不同意,“我不走。”誰都不肯走。

  達瓦說:“就我和程迦吧,多一個人留在這兒,多一份力量。”

  石頭說:“你們兩個女的,得小心。”

  達瓦道:“石頭哥,你總忘記我是當兵出身的。”

  石頭道:“那薛非……”

  “我得跟著你們。”薛非拄著拐杖上前,“記者不可能放棄第一線。”

  迅速商議完了,準備出發。彭野扭頭,看了一眼程迦。

  程迦正靠在車邊抽煙,感應到彭野的眼神,她看了過來,他的眼神從未像此刻這般冷靜篤定,她的心裏已有預感,是分別的時刻。

  她夾著煙的手抖了抖,終究穩住,平定地看他朝她走來,等待他宣告某個不可避免的分別,重大的、暫時的。

  彭野走到程迦這邊,看尼瑪把那三人重新綁好了,說:“程迦,你和達瓦開他們的車,把人送回去。”

  程迦抽著煙,臉色在冷風裏顯得有些白。

  她沒看他,也沒吭聲,像之前的無數個時候那樣沉默。

  他們站在大片金色的胡楊林旁,黃燦燦的葉子跟金子一樣晃人眼。

  起風了。

  彭野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說:“要下雪了,把手套戴上。”

  程迦沒給回應。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一邊,低聲道:“怎麽不說話?昨晚不是說好了嗎?”

  程迦並沒有想什麽,抬頭,說:“好。”

  她和那晚在木子村一樣遵守命令,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又哪裏看不出來?

  她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心飄浮不定,語氣像紮了根,說:“我等你。你要回來。”

  她說完就走,彭野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來,“程迦……”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她打斷,睫毛不停地顫著,最終沉靜下來,重複,“彭野,別說告別的話。”

  彭野心口泛酸。他握到她細細的手腕在抖,心軟得一塌糊塗,人卻微微笑了,語氣輕哄:“你啊——”

  “不說告別的話。”他輕輕撫摸她的手指,仔細瞧她半刻,道,“程迦,你對我沒信心?”

  程迦抬頭,他眼睛很黑,冷靜而沉著,給人無盡的力量。

  她搖頭,“不是。”半晌,道,“但也會擔心。”

  是,他思慮周全,準備充分,可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萬一。

  彭野喉嚨一緊,萬般難受,“程迦——”

  “嗯?”

  “程迦——”

  程迦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啊。”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程迦盯著他,眼眶微紅。她懂了。他看著她發紅的眼,也知道她懂了。

  她終究壓抑下去,任冷風散了眼裏的霧氣。

  “七哥。”十六喚他,要趕路了。

  達瓦也把那三人牢實綁上車,喊:“程迦,要走了。”

  程迦聽這一聲聲催,別過頭去,眼睛再一次微紅。

  彭野看在眼裏,笑了笑,抬手摸她頭發,摸著摸著,笑容有些維持不住。

  “等著我。”

  分道揚鑣,不知前路。坎坷禍福,且自珍重。

  他沒再多說,拍拍她的肩,轉身離開。

  “彭野。”

  他回頭,“嗯?”

  風吹著她的發絲在飛,她異常平靜、認真,在說一個承諾。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彭野心頭一陣冰涼一陣滾燙,“程迦——”他不是不知危險,但他選擇更堅定。

  欲說什麽,但須臾間她已又啟唇,“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淡淡的挑釁和不屑,一如初見。

  彭野就笑了。他不是不知危險,但他選擇更堅定。

  他彎下腰身,目光與她齊平,眼神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似要把她看進靈魂裏,“程迦,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她回報一笑,“好。你放心。”

  她是他的軟肋,卻也是他的鎧甲。

  彭野望定她。忽然有一瞬想吻她,但沒有。他笑了,頭也不回地離開。

  程迦在風裏立了一秒鍾,冷靜而決然地轉身。

  上了車,對達瓦說:“你看著他們三個,我開車。”

  她係好安全帶,從後視鏡看到彭野的車走了,她發動汽車。

  秋天金黃的高原上,他們沿相反的方向,拉出一條越來越遠的線。

  車開得飛快,程迦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過了冰原,到了沙漠。達瓦問:“程迦。”

  程迦沒吭聲,好一會兒了,才道:“怎麽?”

  “你擔心七哥嗎?”

  “不擔心。”

  “可我擔心。”達瓦笑笑,“不,應該是有點兒緊張。那麽多年的恩怨,今天終於要了結。”

  程迦沒吭聲。

  隔一會兒,達瓦坐起身指前方,“程迦,到班戈村長那兒後,咱們可以把人放在他那兒,趕回去支援七哥。”

  “十一點方向?”

  “對!”正說著,前邊出現三輛綠色的越野車,達瓦一愣,“四哥他們!”

  雪越下越大。

  開出去沒多久,彭野的車開到一個山穀處,爆了胎。他停下車換胎,修車的工夫,石頭說:“趕去羊湖嗎?”

  彭野說:“對。”

  石頭又問:“說是黑狐和買方交接的地點在羊湖南邊的二道窪?”

  “是。”

  石頭犯愁,“羊湖那邊這會子有羊群遷徙,不知道會不會碰上了殺羊?”

  彭野沒答。車修到一半,風雪裏有輛車開過來,是附近的幾位牧民,問需不需要搭把手。

  彭野說不需要,但牧民們都喜愛無人區的武警和保護站隊員,於是都下車和隊員們聊了一會兒,直到車修好了重新上路才分開。

  可等他們的車開出去很久了,原先的山穀裏才出現了三輛吉普車。保持著非常安全而謹慎的距離,跟著越野車的車轍,往西去了。

  快到下午三點半時,保護站三隊的兩輛車趕到羊湖東邊。藍色湖麵上水波蕩漾,雪花跟鹽巴似的從灰白的天空中裂下來。

  高原上風聲四起,西北風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放慢車速,羊湖附近沒有人煙,也沒有藏羚。

  走到一處沒什麽積雪的背風山坳,眾人下了車,發現藏羚雜亂的腳印以及車轍印。

  再開車往前走,有幾隻離群的藏羚在雪中跋涉,看到車輛便落荒而逃。

  他們在離二道窪還有一公裏的地方停了車,十六和石頭下了車,先步行去前邊探個情況。其他人則把車開到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十五分鍾後,十六和石頭回來了,消息可靠,黑狐的車來了,他們在和買方交易。

  “上車。”一聲令下,迅速行動。

  程迦看一眼手表,下午三點半,已經不可能趕到羊湖。她用力抽了一口煙。

  何崢從車內鏡裏看她,安撫道:“程迦,別擔心。”

  程迦別過頭去,“我不擔心。”

  何崢說:“這次不是黑狐找上老七,是老七找上了他。”

  程迦回頭看他。

  “黑狐這人啊,最大的特點是謹慎。安安受傷後,他恨老七入骨,卻不親自出手,搞出個懸賞買凶。他不冒險,隻想東山再起,掙夠錢了撤。”

  程迦隱約意識到什麽,盯著他看。何崢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她扭頭看車窗外,西風刮著風雪撲麵而來,那是羊湖的方向。

  羊湖南,二道窪。這是一處天然的迎風麵山坡,視野開闊,便於逃散。所以,當三隊的兩輛越野車加足馬力衝到二道窪山坡時,正在接頭的黑狐和印度買商早已發現行蹤暴露,驅車而逃。

  隊員一路追逐,眼看著他們要逃離射擊區域時,迎麵的風雪裏突出三輛越野車,荷槍實彈的武警瞄準攻擊。

  黑狐和買商的六輛車緊急刹停,前後夾擊之下,衝上側麵的山坡。前邊武警的車和後邊保護站的車反應極快,雙雙急停。兩輛車和黑狐成“八”字夾擊姿態。

  附近的藏羚四下狂奔,小羊跟著爸爸媽媽在大雪裏疾馳逃竄。

  風雪太冷,隊員們全罩上麵罩,隻露出眼睛。十六趴去車邊,拿槍朝對方車輪一陣猛打。

  彭野回頭,望一眼中間車裏戴著黑色麵罩和手套的黑狐。彭野喊了聲“十六”。十六立馬撤離,跟著他從車上滾下去,剛才他待的地方,玻璃被子彈打爆。

  彭野握著槍,躲在車身後往那邊掃了一眼,隻怕有二三十個人。

  他回頭看著跟下車的薛非,“不礙事吧?”

  薛非抱著相機,用力一笑,“不用管我。”

  對麵武警隊的警察們擺好陣形,喊:“非法獵殺、販賣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非法使用槍支彈藥,繳械投降,從輕處罰!”

  話音才落,砰砰砰幾槍掃射,印度買商惱火了,直接和武警隊的人幹了起來。

  砰砰砰,彭野這邊的越野車也被打出好幾個洞,這怒氣來自黑狐。

  彭野推動安全栓,一個側躺到地上,瞄準黑狐開槍;黑狐舉槍還擊,遲了一步,他手裏的槍被打了個粉碎。

  他身旁幾人立刻瞄準。

  彭野迅速一推一拉,扣動扳機,砰砰兩聲,分別打爆了他們的頭。

  鮮血濺紅了車窗玻璃,灑在雪地上,隻聽見慘叫連連。

  那夥人一瞬全縮回車裏。

  雪片揮灑,厚得遮擋視線。人卻高度緊張,不覺得冷。

  黑狐和買商的人躲進六輛車形成的堡壘裏,靜悄悄的。遠處,武警隊的張警官從車後探出頭,對彭野做了個手勢,示意過去看看。

  彭野點頭,給他打掩護,每個人都守著各自的槍位。

  張警官伏著身子,慢慢往黑狐的車邊匍匐。彭野盯著空洞的車窗,狂風吹過,他突然在風裏聞出了異樣。

  “老張!”

  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和風雪,很不清晰。

  一個燃著火的玻璃瓶從車裏飛出來,砸向張警官。他來不及反應,身後的武警如獵豹一般撲上去把他撲倒了滾開。

  燃燒瓶在地上砸個粉碎,汽油潑開,火勢瞬間蔓延。

  黑狐手下抓住機會瞄準兩位特警,彭野扣動扳機,一槍打中他的喉嚨。

  兩人身上濺了汽油和火苗,在雪地裏打滾去車底。

  彭野喊:“濤子!”

  濤子鑽去車底,連拖帶拽地拉扯兩人。更多裝著汽油的玻璃瓶被點燃,扔向保護站隊員和特警們的車,瓶子炸碎,汽油流淌,瞬間成了火海。

  黑狐連發數槍過來,彭野匍匐在著火的車後躲避。

  張警官把同事從車底推出去,自己卻慢了一步,汽油澆在他外套上,很快點燃。黑狐等人趁著火勢開槍。

  迎風坡上火舌飛舞,有的盜獵者膽小,見多了警察便開始扔槍投降,有的還在抵抗。

  一片混亂之際,突然有汽車發動。黑狐在他人的掩護下開動一輛吉普衝出火海,彭野一槍打在車後輪,爆了胎。車晃了一下,卻沒停。

  十六去追。

  “你留下!”

  彭野衝上去,抓住車頂的欄杆一躍跳起,從破碎的車窗玻璃鑽進去,一腳踹在黑狐臉上。

  黑狐猛踩油門,撈出手槍射擊,彭野撲上去扳住他的手腕,砰一槍,擋風玻璃打得粉碎。

  吉普車在大雪的山坡上顛簸,兩人扭打著從疾馳的車上滾下去。

  彭野握住黑狐手裏的槍,扣住扳機,接連數下,砰砰砰打盡槍裏的子彈。

  白雪和著泥土飛濺。

  他們從山坡上滾下去,彭野起身揪住黑狐的衣領,一拳狠打下去,破了他的口罩。他猛然停了下來,那張臉上,沒有傷疤。

  是萬哥!

  萬哥滿口鮮血,還他一拳,卻被他躲開。

  他哈哈大笑,“彭隊長,你們都上當了!”他癲狂地笑著,突然一把扯下彭野的麵罩。

  一瞬間,他臉上狂妄的笑容如破碎了的冰,他驚愕地瞪大眼睛,如同見了鬼。

  這個身形甚至發型和彭野一模一樣的人,卻不是彭野!

  他分明一路跟著——

  汽車爆胎時那幾個牧民?!

  一天前,露營的帳篷裏,彭野接到鄭隊長的電話。

  老鄭道:“老七,線人給的確切消息,明天下午,買家會在日色崗山腰的廢鹽礦和黑狐接頭。以前黑狐十有七次交給計雲辦。但萬子野心大,黑狐要從頭開始,就不能把這條線交給萬子,隻能親自上。”

  彭野道:“我這的消息是羊湖南邊的二道窪。”

  老鄭道:“黑狐果然放假消息了。看來你去找阿槐,黑狐看在了眼裏。和你想的一樣,他利用阿槐那小姐妹。”

  彭野道:“他太謹慎,會疑心買家身邊有線人。”

  “好。你要的那個‘你’,找到了。”

  “除了‘我’,還得有武警。萬子不確定我們上鉤,不通知黑狐,黑狐就不會在接頭地點出現。”

  “放心,都打理好了。哈,虧你去找阿槐,給黑狐設了個套。送他一個機會設局試你,不然他隻怕放棄這次交貨機會。”

  “嗬。”

  一路向南,程迦已發覺目的地日色崗,並非羊湖。

  “還有多久到?”

  “十分鍾。”

  風南鎮往北幾十公裏的日色崗山腰有座廢棄的鹽礦,廠區斷壁殘垣,采礦區天坑錯落。一片灰白落敗之感。

  四周靜悄悄,雪地上一片空白。

  老鄭和他的隊伍埋伏在落雪的灌木叢裏,遠遠見到山坡上來了目標車輛,慢慢開到入口停下,等待什麽。不久,幾個探路人從四麵八方跑來車邊匯報情況。

  從樣貌上看,是買家。

  老鄭屏住呼吸。

  前一晚,他和彭野對過話:“老七,隊裏商量過了,對方會放哨,等他們交易咱們再衝過去,黑狐就跑了。隻能埋伏了圍剿。副隊之前還擔心提前埋伏會暴露蹤跡,但按你建議,咱們上午就埋伏好。”

  “上午會下雪,雪落後去,暴露行蹤;雪落前去,卻能掩蓋車轍和隊伍腳印。”

  “哈,老天相助啊!”

  老鄭緊盯那幾輛車,握緊拳頭。終於,探路人朝這邊走過來,他們分散在礦區和廠區,仔細搜查。

  有人吹口哨。坡上幾輛車開過來,留幾輛去坡頂上放哨。

  老鄭落下一口氣,扭頭看匍匐在旁的彭野,他盯著對方,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遠處的桑央和胡楊也是。

  買家的車隊消失進了廠區。

  不久,視野裏再次出現一隊車,老鄭看一眼手表,正好四點。

  車徐徐靠近,老鄭看見了車裏邊的黑狐,戴著黑色口罩,隻露出一雙眼。

  這隊車跟著進入廠區,留一輛放哨。

  雪花大片大片,跟棉絮似的。雪地重新恢複平靜。

  不遠處,副隊對老鄭做了個手勢,請示進攻。老鄭看一眼手機,低聲道:“羊湖那邊開始了,估計黑狐的人通知他了。”

  彭野說:“黑狐沒來。”

  老鄭一愣,“剛那人不是?”

  彭野道:“他已經被通緝,為什麽還遮得嚴嚴實實?”

  “那……”

  “他今天一定會來。這種級別的交易不是隨便派個手下就能應付的。”彭野說,“等著。”

  過了一會兒,車開出來了,看著就像交易完要跑了。

  副隊又朝老鄭請示進攻,老鄭壓了下去。

  彭野咬牙,盯著車裏的那個黑狐,握緊拳頭。

  老鄭道:“會不會他利用了你這種心理?”

  彭野手心出了汗,眼看著車要開走,卻篤定道:“不是黑狐。”

  “憑什麽?”

  “感覺。”

  話音未落,車隊停了,折返。這次,山坡上多了一輛車,開近了,老鄭才發現副駕駛上那位才是真正的黑狐。同樣戴了口罩,但那氣勢!

  除了放哨的,黑狐和買家都進了廠區,空留雪地。

  老鄭心口一陣激蕩,看一眼手表,向隊員們發出準備的手勢。

  五分鍾後,老鄭一手砍下,戰士們破雪而出。

  山坡上另一隊警察和放哨的人交火,槍聲響徹天際,也驚動了廠房裏正在交貨的兩撥人。

  彭野、老鄭他們衝進廠房就遭遇到黑狐和買家的槍彈。

  “放棄抵抗!繳械投降!”

  但黑狐帶的是心腹精英,和羊湖那群盜獵分子有天壤之別;買家更是拚死抵抗,不可就範。不論戰鬥力還是武器,都可與正義方相較。

  廠房裏槍聲不絕於耳,幾分鍾下來,雙方都有折損。

  “桑央!”彭野躲到一堆鹽袋後邊,劈啪裝子彈,吼一聲,“這次別手軟!”

  “是!”槍聲紛飛裏,桑央大喊回應。

  彭野探出頭,黑狐開槍,打破鹽袋,白色礦鹽滿天飛撒。

  黑狐在眾人的掩護下往外撤退,要逃出廠房,彭野瞄準了朝他開槍,有人撲上去給他擋。黑狐迅速消失在牆角。

  老鄭吼:“追!”

  追至另一間廠房,黑狐在前方奔逃,隊裏人舉槍射擊,彭野突覺異樣,喊:“汽油!”

  話未落,黑狐回頭朝房內的鹽袋射擊,掩藏在後的汽油罐瞬間爆炸。

  彭野抓住桑央把他扯回來護在身下。

  危房坍塌,一片火海。

  何崢的車隊衝到北邊礦區,正撞上撤退的買家和攔截隊伍交火,立刻上前支援。

  地麵全是大大小小廢棄的礦坑,起起伏伏,攻守都不易。

  程迦跳下車把自己藏在礦坑裏,端起相機趴在邊上,飛速摁快門。

  他們四下逃竄,很快被打亂陣形。鏡頭裏,一個壯漢慌忙中朝她這邊躲來,程迦縮回去,冷靜地四處看一眼,從坑底抽出一根鋼筋。

  子彈亂飛,那人跳進坑底躲避,大口喘氣,想溜之時轉頭看見程迦,猛地一愣,舉槍。

  程迦手中的鋼筋先他一步抽打在他手臂上。對方吃痛,掉了槍。程迦再次揚手,一棍子甩在他頭上。連番狠抽四五下,直到他失去反抗能力。

  才出坑,遠方的廠區傳來一聲爆炸。

  程迦猛然一顫,拔腿便往那裏跑。

  何崢的加入讓這頭很快勝負分明,多數人跪下投降,隻有冒充黑狐的那個黑麵罩男人拖著買家往車上逃。

  一眾人奮起直追。

  眼見兩人上了車要逃,何崢衝上去跳進車與裏邊的人搏鬥。

  車猛然走之字。眾人圍攻上去,卻來不及。

  砰砰砰!

  爬到山坡上的程迦愕然回頭,車停了,四周車窗濺滿鮮血,像血糊的燈籠。

  有人的頭緩緩靠上玻璃,鮮血如注,血洗而下。

  風在呼嘯,眾人撲上去。

  達瓦淒厲地慘叫:“四哥!”

  程迦臉色慘白,扭頭在雪地裏飛奔。

  她避開交戰地,跑到廠房入口,隻見交火後的現場一片狼藉,到處是血,每個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有人扭著犯罪分子,有的還在往裏衝,一片混亂中,她看到有位警官的防彈衣被擊穿,鮮血從血洞裏流出來。

  程迦握緊拳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可全是陌生的臉孔。濤子、胡楊、桑央,一個都不在。

  “彭野!”程迦喊,火光映在她眼裏,“彭野呢?”

  沒人回答。這名字似乎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陌生的。

  南邊礦區,不少人在汽油爆炸裏受了傷,而彭野顧不得燒傷槍傷,和老鄭等人浴血從大火裏衝出來。

  黑狐逃進坑坑窪窪的礦坑,眾人猛追,跑上一個地勢高的礦頂卻一眼望見他留在遠處做後手的車。

  幾個心腹護著黑狐撤退,兩敗俱傷,雙方不斷有人落敗下去,不斷分裂成多個小戰場。

  礦區地勢起伏,風雪中顛簸前行。

  直到黑狐身邊最後一道防線牽扯住胡楊和老鄭,隻剩彭野和桑央有餘力緊咬不放。

  追至一處鹽礦坑,黑狐和一人跑上鐵板橋,子彈打在鋼鐵上哐當作響。彭野一槍命中黑狐背部,卻不料自己也被黑狐手下打中腹部。

  雖有防彈背心,但劇烈的衝擊力讓彭野從橋上翻落,跌下坑底。

  黑狐和最後一個手下跑近了車,桑央從掩藏的鋼架後閃出來,瞄準黑狐,可黑狐扯過身邊的人,那人爆了頭。

  黑狐以人做擋箭牌,極速開槍,子彈擊碎桑央手裏的槍,穿透他的手臂。

  桑央慘叫一聲,從橋上摔下。頭撞到鐵板,一時沒了反應。

  彭野五內劇痛,緊揪著腹部從坑底爬起身,看見槍掉在坡上。他摔落的位置剛好有鋼架擋在他和黑狐之間,回頭卻見桑央趴在地上,黑狐手裏的槍瞄準了他的頭。

  雪很大,蓋不住他滿身的燒傷和槍傷,他望了一眼坡頂上掉落的槍。

  那一刻他什麽也沒想,或許想到了二哥。

  沒有任何遲疑,他朝桑央撲過去,把他推下更深的鹽礦坑裏。

  廠區的戰鬥接近尾聲,黑狐的手下幾乎全被抓,隻有一兩個負隅頑抗。勝負已定,更多的人繞過爆炸起火的廠房湧去礦區。

  程迦終於看見了濤子,撲過去揪起他的衣領,厲聲道:“彭野呢?”

  “七哥追著黑狐去……”

  程迦扔下他往外跑。

  漫天風雪,鹽礦天坑白花花的,隻有血和泥,看不見人。

  砰的一聲槍響從遠處傳來,那一聲不一樣。

  程迦愕然回頭望北方,風雪漫漫無前路,那一槍好似穿透她的心髒。

  風雪鋪天蓋地,程迦心口一陣淒惶,有種根本解釋不清的感覺,她用盡畢生的力氣朝槍聲方向跑去。

  眼紅如血,她要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

  砰的一聲撕破雪幕。

  子彈穿透了彭野的防彈衣和胸口。

  那一刻,彭野後悔了。那夜在長江源,為什麽不回答她——

  雪麵上起了風;她笑容大大地回頭,指著他說:“北方。”

  那一刻,他看見漫山遍野的風為她站立。

  悔恨。為什麽不回答她:程迦,我對你初動心的一瞬,是北方啊。

  鮮血順著彭野的嘴角湧出來,他站起身。黑狐在逃。

  彭野捂住胸口,一步步朝山坡上走,腳下拖出一長串血跡。

  他爬上坡頂,彎腰把槍撿起,背脊筆直地站了起來。他在風雪裏抬起左臂,把槍架在被火舌燒焦的袖子上,瞄準黑狐。

  黑狐坐上駕駛座,150米的距離對彭野來說不是問題,但他的眼睛模糊了,身子也在晃。

  黑狐發動汽車,彭野眯起眼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穩住架槍的左手臂,扣動扳機。

  子彈穿透風雪,血液噴濺在擋風玻璃上。正在加速的汽車驟然停止。

  步槍砸落地麵。

  彭野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坍塌一般猛地半跪下去。

  鮮血早已染紅腳下的土地。

  程迦在風雪裏看見他,他也看見她了。

  她瘋了般衝下山坡。

  “彭野!”

  他似乎聽見,又似乎沒有。

  風聲很大,世界沒了聲音。

  他對這片土地的使命終於完成。

  可他感到了恐懼。他懼怕死亡,卻不後悔赴死。

  隻是很遺憾啊——

  如果剛才用力一點,撲得更遠一點,那枚子彈會不會就能擦身而過,叫他此刻不再悔恨留下她孤獨一人。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他黑色的瞳孔散了又攏,攏了又散,固執堅持著什麽。

  走風坡上他那心愛的姑娘曾問,這一生有什麽心願。

  不過是,洗盡腐朽罪行,還他一生磊落光明;免他疲憊辛苦,準他清清白白離世,幹幹淨淨入土。

  那天她說,祝你得償所願。

  可這死亡的恐懼與悔恨,誰能為他豁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