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靈雁歲歲來  不關咱們的事。     隔世後,她可以永遠置身事外,不必再
作者:且墨      更新:2022-03-25 21:26      字數:5192
  不關咱們的事。

  隔世後,她可以永遠置身事外,不必再置身事中。可以罷手遺作,不必再擔起修複遺作的責任,甚至隻要她想,可以將遺作原本一燒了之。她擁有前所未有的輕鬆,卻也有前所未有的負罪感。

  這一切都歸根於真相的揭露。她的身體與神識裏,是否已經完全失去秦卿那殘破的靈魂了?她一點都不用去承擔秦卿未盡的責任嗎?

  回府後,她就浸在月隴西收藏秦卿物什的那間房裏待了三日。三餐照吃,覺也睡足,會聽月隴西講一講身邊發生的事。

  比如在蕭殷的看顧下,月世德果然就沒能活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燒死,次日就被月氏族裏的人抬回扈沽山,籌辦喪禮了;也比如陛下明著沒說,甚至假惺惺地表現了一番對月世德去世的惋惜,心底卻愛慘了上道的蕭殷,恨不得未滿國學府三年試用期就直接給他升官;更比如蕭殷主動承擔監察失職導致月世德喪命的責任,說要幫助徹查長老莫名出現在焚書窟一事,被陛下準允並暗許後順勢以此為借口在刑部站穩腳跟,卻不急著攬權,隻顧著幫暫被停職的餘大人樹威……

  不急著扶搖而上,沉得住氣。陛下更看重了。

  卿如是聽著這些依舊會笑,會跟著討論蕭殷接下來的路,沒別的異常。因為那些東西是真的事不關己。其餘的時間,她還是更喜歡坐在小板凳上望著秦卿的畫像與遺跡發呆。那是真的關己。

  從前她多用簪花小楷,如今依舊,可真正的秦卿未入月府前,更喜歡在采滄畔用草書。牆上掛著的隻有她的小楷。

  她給自己磨了墨,提筆想用草書寫些什麽,卻發現落筆時仍是不自覺地轉用了小楷。她寫道:秦卿,你後悔嗎?

  現在你那裏,崇文先生已經死去了嗎?

  停腕須臾,卿如是又在後麵跟著寫了一句:你可還會再想念他?那樣一個不堪的人,未曾真正與你推心置腹的師友。

  還會。

  她在心底回答。覺得不夠,又低聲回道,“還會想念的。所以很痛苦。”

  “叩叩”兩聲門響,卿如是擱筆不再寫,抬手用指背拭去眼角的晶瑩,開門一看,是月隴西。

  “葉老聽說你有喜,帶了禮上門來探望。這會兒方與父親聊過,獨自在茶亭吃茶呢。”月隴西示意她出門,“去見一見,看看他給你帶的什麽禮罷?”

  卿如是頷首,與他身後的嬤嬤一道去了。月隴西思忖片刻,抬腿進到屋子裏,緩緩走到桌邊,目光落至桌麵,拾起那張寫下自語的紙。他看了須臾,將紙折好揣進了懷裏,趕著往茶亭去。

  興許是國學府的夥食好,葉渠瞧著精神矍鑠,遠比他在采滄畔的時候有神采得多。兩人見過禮,待月隴西也到場,卿如是就笑說道,“世子還說讓我來看看葉老為道喜帶的禮,可葉老分明兩手空空,沒見著帶了什麽禮來啊?”

  葉渠樂嗬一笑,“急什麽,你們且稍等一會。”

  此時正是傍晚,夕陽輝光漸盛,天色映得周遭昏黃,又從昏黃中壓迫出一絲如初日東升般的希光。

  不知多久,月亮門處有幾名小廝的說話聲傳來。卿如是尋聲看去,兩人拿著一幅展開的畫卷正朝這邊小心翼翼地走來,另有兩名小廝在為他們領路。

  “喏,來了。”葉渠用下頜指了指。

  隻見小廝站定在茶亭外,迎著夕陽將畫立起。霎時間,畫中景色被夕陽染上金黃,霞光隨著雲海翻滾,鴻雁迎著長風振翅,耳畔傳來參差不齊的雁鳴聲,聲聲互壓,跟著湖麵的光點跳躍。群雁歸來。

  “聽說你近日鬱結在心,難以遣懷。我就想著送你一幅雁歸圖。想想那春去秋來,年複一年。不知道去的那批大雁和來的這批是不是同一批,但總歸是……帶著新的生命回來了。有什麽比為了活下去而來往忙碌更重要的呢?去的就讓它去了罷。”

  不知是否人人都似這般,慟然時聽的道理,都像是專程說給自己。似是而非的療著傷,不一定能療好,但總是滿心慰藉。卿如是亦覺如此,朝葉渠俯身一拜,謝過。

  他笑,“應該是謝你,”拍了拍月隴西的肩膀,別有深意地嘲道,“讓世子爺未來幾月都實在是可喜可賀。”

  話落,月隴西便皮笑肉不笑地送走了他。臨著踏出門,葉渠望了一眼不遠處的茶樓,一拍頭,又轉身跟他說道,“蕭殷托我幫忙問一聲,是否允他前來拜訪?我讓他要來便來,若你不願見,大不了被趕出來。所以就讓他在那邊茶樓等著了。你看看要不要讓他進去,我好跟他說一聲。”

  這些日接連有人拜訪送禮,葉渠算是來得晚的。前兩日她懷有身孕的事傳得人盡皆知的地步,熟的不熟的都早來過了,卿如是閉門未見而已。今日好容易讓卿如是出門了,多見一人也好。免得她轉頭就又回房悶著思考人生。而且……月隴西的眸色微深了些。

  葉渠哪裏曉得他們之間的彎繞,還以為蕭殷做事得罪了月府,隻當是幫他們緩和一二罷了。月隴西若是不讓進,他也沒別的轍。

  誰知月隴西挺好說話,大度地點頭許可。且還就站在門口等著。

  蕭殷到時見到他,神色中露出幾分訝然,即刻收斂了,恭順地施禮道,“世子。不知世子為何站在這裏等屬下……?”

  “倘若我記得沒錯,卿卿對你說過,你的才思與崇文相近,應不遜於他。我想來想去……無論是非黑白,你的心狠手辣,或是聰慧穎悟,還真是這樣,與崇文如出一轍。”月隴西抿唇,沉了口氣。

  人走茶涼,卿如是卻仍舊站在茶亭內,觀賞那幅雁歸圖。小廝的胳膊舉酸了,她靜默許久後反應過來,示意他們退下。自己杵在原地,眼中空無一物。

  “咳。”

  忽而一聲輕咳,卿如是回過神,將視線劃過去。穿著一身白衣的俊朗青年正站在庭院中望向她,筆挺的身姿,沉靜的神色。唯有耳梢一點血紅看得出他的心境。

  “你怎麽來了?”卿如是睨著階梯下的他,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

  蕭殷尋了一級矮的,站在下麵堪堪能與她平視的台階站定,抬手將一張寫了黑字的白紙遞過去,低聲道,“世子說,你近日心情不好。我聽他說了一些,也看過了這張紙上寫的。興許是思考的方式不同罷,我竟覺得你糾結的東西,你所疑惑不解的崇文,於我來說,都十分簡單。”

  卿如是一直低垂著的眼眸微抬,淡淡的光點凝聚在眸心,她蹙起眉,“嗯?”

  蕭殷篤定地點頭。

  此時,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映在他的眸中,賦予他清澈的眸子以多變的色彩,他偏頭道,“聽說秦卿認識崇文,加入崇文黨的時候,隻是個六歲的小姑娘?……那麽小的孩子就有決心要跟著崇文反帝了嗎?”

  卿如是一愣。想肯定地點頭,遲疑一瞬,又搖了頭,不得不承認道,“興許是一時興起。或者什麽都不懂,起初跟著起哄,後來被崇文教導,於是所思所想皆隨他,慢慢陷進去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秦卿她一開始不怕反帝,因為年紀太小根本不明白那個組織是反帝的,等她能怕的時候,已經被崇文教得以為自己不再怕了。”蕭殷似輕笑了聲,有點嘲諷的語調,“所以,世上沒有那麽多生來便正直無畏與大義凜然,對不對?”

  卿如是點頭,“無可否認。”

  “那秦卿憑什麽說崇文肮髒不堪呢?因為崇文嘴上說著平權,卻未將人命放在眼裏嗎?”蕭殷皺眉,狀似費解,實則清明地道,“那麽秦卿她自己加入崇文黨時不過意氣用事,未將家人性命考慮進去便頭也不回地入了死穴,她沒有想過自己反帝也會拉著家人喪命嗎?還是說她想過,但執意如此,為了所謂的大義?那麽,她何嚐不是嘴上說著平權大義,卻沒有給父母生死的選擇?未將自己家人性命放在眼裏?”

  卿如是啞然。隱約覺得他說得不對,但細想又找不出哪裏錯。她的心突突地跳,隻能握緊拳,有些不知所措。

  “覺得哪裏不對是嗎?你放心,邏輯的確有問題。”蕭殷淺笑了下,“我偷換了兩者的概念。崇文主動要人死,和秦卿的父母被動受死,自然不同。有思考能力的崇文和六歲的沒有分辨能力的孩提,自然也不同。我這樣對比隻是想結合第一個問題說明兩點。既然世上沒有生來便正直無畏的人,那麽此人如何,基本是靠後天養成;於是,自六歲起到臨死,一直保持純粹的秦卿,幾乎就是那個肮髒的崇文一手教出來的。”

  “這麽說你能明白嗎?秦卿進崇文黨的年紀比誰都小,進得也比誰都早。別的崇文弟子有覺悟要加入時已經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了,所以才加入。而秦卿沒有,她與崇文認識時,隻是個小姑娘。那時候的崇文也十分年輕罷,卿姑娘你應該比我清楚,初期的崇文在著作中體現的是要改變蒼生,教化眾人,那時他還未打響反帝的算盤,背水一戰。”

  “所以,他剛認識秦卿的時候,又怎麽可能已經籌劃好了要利用她?決定利用她,是很多年後的事了。我想,那時候的他隻想好好教導秦卿。”

  卿如是並未否認,隻喃喃道,“那又如何,他終究是利用了秦卿。終究是背負了那麽多條人命。”

  “你糾結的是他背負人命這件事本身?”蕭殷笑了,帶著看穿一切後的冷然,“我告訴你,月一鳴當年在塞外拿尚未決定處死的犯人試驗酷刑;秦卿多次與皇權叫板時都不慎讓她的親人犯了險,最後全靠月一鳴保住,你知道他怎麽保住?不殺秦卿的家人,就要殺別的崇文黨,算來算去,這是不是秦卿背負的人命?如今的月將軍為保襲檀一事不泄露出去,亦殺過數名無辜百姓,我們竊。聽時你後來一步,我早就聽得清清楚楚。還有你爹,當年為鎮壓前朝舊臣用計亦殺了不少人。

  我相信你知道,聽過之後亦能接受。

  你糾結的不是人命本身,因為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你已經看慣太多,無能為力。你無非是糾結,崇文為何背著秦卿壞事做盡,害她被蒙蔽多年,鬱鬱而終。亦不明白崇文為何在別的弟子麵前可以展露出渾濁不堪的一麵,偏隻將秦卿放逐於崇文黨之外。是不拿她當自己人?還是從頭到尾對她隻有利用?”

  蕭殷搖頭,不假思索地篤定道,“如果我是崇文,我也必然不會將自己齷齪不堪的黑色那麵展現給秦卿。”

  卿如是眉心微動,幾乎無聲地問,“……為什麽?”

  蕭殷抿著唇角,劃開極為清淺小心的一抹笑,他幻想著崇文應該會慣用的語調,語重心長地道,“因為我知道,那樣義無反顧地加入崇文黨,願意跟著一群男人去捍衛道義的六歲小姑娘,值得用最純粹的靈韻栽培。”

  “……什麽?”卿如是長睫輕顫,以為自己聽錯,“你說他不告訴秦卿,是因為……?”

  蕭殷溫潤一笑,在黯淡下來的天色與華燈的冷映下,竟像是崇文在對她說。

  他說:“我會想,她生來就不該沾染黑色,她隻該理解我記在紙張上的那些東西,而非理解我這個人。

  我會教她黑白是非,但我不會讓她成為黑色。

  我隻要她這個人來保住我的書,因為眾多崇文弟子中,隻有她一人能明白我在書中留住的純粹了。

  我仍是會讓她送死,但我不會告訴她我的計劃裏必須要有很多人死。那樣她就看到了黑色。

  我要她死並非不看重她,相反,我很看重她,才會選她赴死。

  我亦會赴死,於我而言,死不算什麽。可她這人那時候膽小,貪生怕死我也是知道的。沒辦法,她本就是被我騙進崇文黨的。隻能一騙到底。

  而我自己,我崇文,的確利用了她,我肮髒至極,辜負她敬稱一聲師友,這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不會辯駁,沒有資格,但也坦然接受我的肮髒。再來多少次我都不會改變。所以,不必再多說。

  對了。我也希望她成為我曾在書中提過的那個過盡千帆仍舊初心不改的人。想來是她的話,會很容易做到。因為我教她的從來都是最純粹的,饒是她經曆再多,饒是她最後從淤泥中爬出來,也夠不到黑色,永遠純粹。”蕭殷一頓,輕歎氣問,“你……懂了嗎?”

  卿如是沒有回應,低垂著眼睫,一行清淚順著下頜滑落,她想起幼時的事來。那年下暴雨,她偶經雅廬,被裏麵的人傳經授業時的氣魄所折服,不明白什麽叫平等,但她想知道。為躲雨,她賴在那裏沒走,雨過天晴後,她第一次見到了彩虹。很多人都頂著彩虹離去,走時都尊敬地喚他一聲“崇文先生”。

  “你年紀輕輕,輩分這麽大嗎?”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什麽是平等?”這是第二句。

  崇文先生就笑著告訴她,“你看那長虹,我們尋常看到過的每個顏色它都有,那就叫平等。但每個顏色並沒有一樣多,那就叫不平等。”

  後來她再看到彩虹時也會想起這簡單的區分,但就萌生出別的問題來了。

  “——崇文先生,今日雨後現長虹,我看了許久,有一惑至今未解。世間之色如長虹般絢爛多姿便已足矣,為何還要有黑白?”

  “——唯有黑白純粹至極,你再也找不出兩種色彩如黑白一般涇渭分明,卻又包羅萬象。這大概也是上天贈予世間最美好的祝願,他願這世間的人事物生來純粹,非黑即白。”

  他願我生來純粹,純粹至終。

  蕭殷走時已然入夜。黑幕之中,卿如是獨自提著一盞明晃晃的燈籠緩步回到房間裏。那光隨著她的腳步剪破黑夜,直至她走上回廊,黑夜全被拋在身後。回廊上燈火明黃。

  書桌上鋪開的紙被風卷起一角,她未去關窗,隻是用手輕壓住,借著半幹的墨沾筆。

  訥然停腕了整整一刻鍾,她才落筆。瀟灑潦草的字跡,橘色的暖光裏透著淺淡的墨香。墨跡邊還有兩滴被涼風拂去的淚漬。

  “崇文先生,君身康安否?

  窗外靈雁歲歲來,又至秋深。

  經年未見,弟子秦卿無恙,先生臨終囑托無敢忘懷,特循誓歸。”

  全文終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我的最後一哭獻給穿插通篇卻已經為大義死去的崇文先生。

  最後一段給大家翻譯一下:你又是我的崇文先生了,多年不見,我終於又是尋回初心的秦卿了。先生臨終前讓我保住書,我現在就開始默寫。我想我重生回來,就是特意兌現未盡的誓言的。

  再寫幾句送給我的月狗二卿:

  他們相遇相知,不是為了改變什麽,不是為了力挽可悲朝代的狂瀾,也不是為了拯救愚昧無知的平民百姓,他們隻是為了遇到彼此,發生一個故事,然後一起做一件不算經天緯地,但卻可歌可泣的事,隻為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去與不滿對抗,如此攜手過完一生。

  他們是晟朝的滄海一粟,卻是彼此的獨一無二。

  最後祝願各位都找到自己的獨一無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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