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當年真相(四)
作者:且墨      更新:2022-03-25 21:20      字數:3077
  她舉目所見從來都是青天豔陽,如今撕開一角,看到的卻是無盡黑暗。

  不是她信錯了,而是隨著信仰而動的那根弦斷了。人之信仰,好比一把琴,行為弦,情為麵,思為山,撥弦則隨心而行,拂麵則抒情,敲山則思躍。世事萬物與你我皆是撫琴人。青天豔陽之下可奏鈞天廣樂,暗黑深淵之中亦可奏靡靡之音。

  可若是從來都活在白日,感受純粹,未曾見過信仰的黑暗。那麽心弦是承受不住這樣一場顛覆的浩劫的。卿如是便是如此。

  她並非信錯了一生追求,隻是她所信的從來隻有一個完整的信仰中白的那一麵。現今翻過麵,展現的全都是黑色,她的心再無法承受。

  而教導她的那個人為何總是泰然自若地看待他的思想呢?因為他早就清楚地認識到了有關於黑白的道理,他明白他所有的純粹都留在了要傳承給後代的那些書籍上。那一張張紙上寫的,都是他所希望所憧憬的最純粹美好的東西。而他要將這些東西傳承下去,就注定自身無法再純粹。他必須肮髒不堪,才能與更肮髒的世事抗衡。

  至於常軻,他並非弦斷,他的純粹毀於世事放的那把火。饒是知道自己身處黑白之間,他也一直堅信自己所做所為是對的,他能夠承受黑白共存的信仰,但承受不了自己明明在做著對的事情,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拚盡全力幫助的世人打壓。

  惠帝那把火燒盡了他的信仰,他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堅守一個屢次傷害自己的信仰,難道這個信仰不是為了讓世間更美好更純粹?他再無法與崇文所教導的思想共情,因為他屢屢溫柔撫摸的琴麵已經被大火燒毀。

  大女帝同樣身處於黑白之間,琴弦未斷,亦不受烈火烹心,琴麵猶在。隻是她那把琴的嶽山被權力侵蝕,變得腐朽且荒蕪。她所思所想已違背了崇文黨的初衷,從忠於崇文黨,願為天下大同鞠躬盡瘁,到後來情願收服崇文黨,唯我獨尊。

  信仰如琴,行為弦,情為麵,思為山。果真如此。卿如是、常軻、大女帝,他們都在信仰之戰中輸得一塌糊塗,唯一的贏家,是那個明明奏響了靡靡之音,卻將鈞天廣樂流芳千古的崇文先生。

  孤月獨明,萬家燈火歇。可見烏雲如煙,亦可見青山千重,既純粹,又淒冷。此一戰,便是如此。

  “人的複雜恰是生而為人最為精彩之處,黑白分明的從來都不是人,把黑白攪和在一起,灰色的那個,才叫做人。也正因為灰色混沌且渾噩,尋常看來不足為奇,當著重彰顯出純白的那刻,才會予人以驚豔。反之,就會教人難以接受。”

  的確,著重彰顯出黑暗的時候,就教人難以接受了。

  卿如是想起崇文曾經的教導,一瞬就將她的眼淚封在了眼眶裏,她訥然地盯著被麵上的玉蘭花,隨著窗外的清輝一同披在她身上的,還有更改不了真相現實的無奈與頹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正落著淚,可一種好似蠶繭的沉悶緊緊包裹住了她。就像是被困在泥潭中的野獸,困獸猶鬥,泥潭表麵卻已平靜無痕。

  月隴西一邊輕拍著她的後背,一邊和著回憶徐徐說道,“那年你與我同去賭坊救書齋老板的時候,我就有所覺察,但因為你的關係,一直沒去調查過。來到晟朝後,我才著意去尋找當年的真相。我多次詢問過葉渠有關於大女帝以前的事,得到不少令我匪夷所思的細節,比如,大女帝總是給葉渠講述她幼時被人欺辱的往事,可我與大女帝相識十多載,隻知她是崇文黨,且一直追隨崇文手下。

  我一直無法將我知道的線索串起來,直到我們從葉渠那裏問出了諂臣常軻,以及前些時候去書齋,得知書籍扉頁可由書作編寫,還有在葉渠手中的那個被火燎燒過的盒子,我才終於將事情從頭到尾都銜接在一起。”

  他語氣平靜,已真將往事當流水,任其東去。

  卿如是仍然訥訥地盯著錦被,一開口,嗓音有些沙啞,“你當初為崇文黨做了那麽多,知道真相的時候,不後悔嗎?”

  “你如今後悔了嗎?”月隴西低頭凝視著她。

  卿如是搖頭,垂眸微凝噎道,“……我不知。不知後悔應該要如何個後悔法,就算再重來一次,我也無力改變自己的信仰。因為自始至終,哪怕現在,我都不認為崇文先生的思想,他的追求是錯的。我依舊覺得他所描述的景象十分美好。隻是我錯把崇文先生這個人當作了信仰,純粹的隻是他留在紙上的東西罷了。可你應該後悔的……你做了冤枉事,何必為崇文黨保下遺作,又何必苦練我的簪花小楷,何必因為廢掉我的手心懷愧疚,也去廢掉右手,更不必為留存遺作修建密室,不必奪得月氏族權扳倒惠帝……”

  她說到此處,聲音再次更咽。

  月隴西竟然笑了,他起身又去給她添滿了茶,遞到她手裏時順勢將她的手連著杯子一起握住,“方才我講的,是有關於你的信仰的真相。如今我來給你講一講,我的信仰。我若是後悔,就該期望自己當年不要走上那座廊橋,不要遇見你了。”

  卿如是眉尖輕蹙了下,眸中終於有了些神采,她抬眼看向月隴西,示意他繼續說。

  “我為崇文黨保下遺作,為留存遺作建造密室,都隻是因為你想要保下它們罷了。我承認自己憧憬過崇文所描述的平權和大同,可那也隻是因為我當年被族裏逼迫娶了我不想要的女子為妻,那時候我覺得,隻有平權才有追求所愛的權力。而我午夜夢回時用刀子廢掉右手,也並不單是因為廢掉了你的右手,害你不能執筆追求你所要的東西而愧疚,我更多的是因為……我想陪著你一起,想體會你的痛苦。至於苦練你的簪花小楷,其實最開始隻是因為……”月隴西聲色微頓,低聲說道,“你走後,我很想念你。”

  他輕笑了聲,像是為她眼眶中陡然蓄滿的淚水失笑,趁著她的眼淚沒有落下來,他抬手用袖子為她拂幹,徐徐道,“我做的這一切,都跟崇文黨沒關係。崇文黨不曾誘過我去做愚不可及的事,誘我的隻有你。你才是我的信仰。既然如此,我怎麽可能後悔呢?我不後悔的,卿卿。”

  卿如是咬緊牙,不想讓自己的嚎啕聲從口中溢出來,她體會到蠶繭被別人剝開的痛苦,悶在繭殼裏的痛苦尚未褪。去,就逼得她麵對新一輪的能夠觸及靈魂的痛楚。她將眼淚流了出來,如被獵人用捕網從泥沼中撈出來的野獸。

  人總是要死的,如果很久很久以後,月隴西先去,她也不想獨活。就像秦卿死的時候,月一鳴不願意獨活那樣。

  “如果你不甘心這場信仰之戰最終贏的人是崇文,你可以改變結局。”月隴西垂眸看向她,用手輕撫她的小腹。今日她情緒波動太大,他害怕她動了胎氣。

  卿如是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疑惑地抬起頭望向月隴西,“改變……結局?如何改變?”她的聲音已近嘶啞。

  月隴西皺眉,沒有先回答,而是端起她手中的茶杯,喂到她的唇畔,“乖乖地喝點水,喝了我再慢慢告訴你。”

  卿如是吸了吸鼻子,低下頭將茶水飲盡。隨即望向月隴西,等待他的回答。

  “其實很簡單。崇文要的,無非就是遺作得以傳承,能啟迪新一代的人繼續為他的思想做貢獻,繼續下完他布的棋。”月隴西微抿唇,認真地說道,“崇文他再厲害,千算萬算,也還是算漏了一件事。不,兩件。”

  卿如是惶惑地望著他。

  “他算不到你我死而複生,更算不到我們來到了百年之後。若是回到百年前,一切尚未可知,但我們在百年後,那就注定他想要的結局是否真能延續,是由我們來決定的。”月隴西捧著她的臉,悉心為她擦拭掉眼淚,幾乎無聲地說,“卿卿,你還記得我擱置在密室裏的崇文遺作嗎?不如……我們毀了它罷。”

  他話音方落,卿如是便一把緊捏住了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緊盯著他,擰起眉顫聲反問,“……你說什麽?”

  月隴西以為她仍舊不願意動遺作分毫,隻好解釋道,“隻要銷毀掉那些遺作,你也不再為遺作提筆,崇文的棋局便無法繼續。或者,你還是更希望他的思想得以流傳?可那樣的話,你的心結永遠無法解開。”他偏過頭,垂下長睫,喃喃道,“但是,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

  話未說完,他隻覺手腕被卿如是掐得更緊。

  她的神情頗為委屈,唇齒輕顫。

  那是一種不願意扭轉既定事實,卻又十分想要扭轉的辛酸與無奈。

  “可是……那是月一鳴啊……”她用額頭抵住他的胸膛,留下這匪夷所思的一句話,默默流著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啞聲哭道,“那是……是月一鳴……傾盡餘生所有,留給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