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她來看他的公審大會
作者:風卷紅旗      更新:2022-03-25 13:26      字數:3833
  泉城四麵都是山,小山整把泉城圍了個圈兒,隻有北邊缺著點口兒,有一點風進來。

  這一圈小山在老舍先生的《泉城的冬天》這篇散文裏頗受好評,但是在夏天的時候就不是那麽可愛了,好像是把泉城放在一個小火爐裏,慢慢地烤焙著,熬著熬著,彌散了浮華,沉澱了歲月,熬成了甜甜的高粱飴糖!

  夏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隻剩下一絲絲涼爽,筒子樓裏的人們熬過了炎熱的煎熬趁著這點涼意陷入沉睡,有心事的人就要趕緊起來做一些不希望別人知道的事情。

  潘蔥忽然坐起身,在高低床上接著外麵路燈的燈光摸索著穿好了衣服,摸著床架子下來,從床底下拿了臉盆,又到窗邊去收毛巾和茶缸,準備出去洗漱。

  “潘蔥,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是睡在她下鋪的同學的聲音。

  “唔。我今天上午有點事,要早起一下。”

  潘蔥一麵聽,一麵應,一麵輕輕地拉開閂門的鎖扣,還不忘補充道,“我已經跟老師請了假了。”

  潘蔥在自來水池邊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回到了宿舍,拿上了自己的袋子,在出門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開門下了樓。

  因為有早起跑步鍛煉的人,宿管大媽剛剛打開了女生宿舍樓的鐵門,正在拿著掃帚在那掃地,大竹掃帚發出了沙沙的響聲,潘蔥心裏還是有點忐忑,沒有打招呼,趁大媽轉身的時候,溜了出去,走到單車棚裏,推出了跟班上同學借來的自行車。

  今天是魯省舉辦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公審公判公決大會的日子,潘蔥昨天就從班上的議論裏聽到了信,她的心情非常地複雜,思來想去,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她決心還是去看看,就算是送送胡文海——她的前未婚夫,走完這人生的最後一程。

  其實潘蔥最開始還是很喜歡那個胡哥哥的,聰明,能幹,還有一點小帥氣,讀過很多書,和身邊那些不求上進的企業子弟不同,而且兩人還算是青梅竹馬,有一定的感情基礎。但是沒有想到一向聰穎好學的他居然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在高考上失利也就罷了,等到她大學畢業以後,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完全變成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把一切人生中的不如意都怨天怨地怨政府,正是應了那句老話,少時了了,大未必佳。

  雖然家裏看在以前的情分勉強答應了婚約,她也曾經希望用真情能換得浪子回頭,但那個人根本已經是爛泥扶不上牆,最後竟然跟街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而且潘蔥憑著女性的直覺就發現,胡文海是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了,他之所以會慢慢地變壞,那個女人在中間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潘蔥有意無意地開始疏離胡文海,甚至想拿解除婚約來逼迫他改邪歸正,但是胡文海其實隻是一直想著跟她上床耍流氓,把她作為自己作為男人麵子,有過光榮過去與其他子弟不同的門臉和招牌,根本就不會在意她的想法和前途,鬧得她最後是愛得痛了,哭得累了,燒掉日記打算重新來過了。

  結果那個男人就是一個賤骨頭,失去了才懂得一點點珍惜和擁有,居然會喝得爛醉跑到她的宿舍裏來發酒瘋,揚言自己馬上就要發大財,可以帶著她一起到美利堅去享福,還拿出那封信在她麵前炫耀。

  說實話,潘蔥即使不承認,但是當時她還是有那麽一瞬間心動了,到美利堅去過好日子,是很多普通青年人都或多或少有過的夢想,但是潘蔥知道,胡文海是不靠譜的,他隻是顧及他自己的麵子,隻是還貪戀著自己沒有被他上手的身子,作為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她的成長經曆本身就讓她要比別的孩子要更加敏感。

  胡文海可以對她這樣說,轉背就可以跟另一個女人同樣信誓旦旦、海誓山盟,她已經看透他了,更何況這是在犯罪。

  果然,那個男人還當著她的麵就立馬反悔了,拿著那封他視若珍寶的所謂秘密文件跑了,然後還跑過來試圖讓她忘記一切,不再追究他那晚上的行為,並說出了他願意主動解除婚約,讓她自由的胡話來,解除婚約這樣的話,她可以說,他不能說,可是他不懂,因為他不在乎,胡文海的盲動無疑更加傷害了潘蔥脆弱而敏感的心靈,她更加確信這裏麵一定有鬼,秘密文件也許是真的,胡文海的想法也是真的,於是她決定向上級報告。

  然後,一切都變了。

  最後,胡文海成了階下囚,馬上就要命喪黃泉,而她被組織上安排到了齊魯大學參加團省委在這裏舉辦的一個培訓班,據說來學習的同學都是馬上要被提拔重用的同誌。

  有段短暫的時間裏,潘蔥的日子過得很艱難,畢竟廠裏的人總有一些爛舌頭,在背後會對她議論紛紛,遇見胡家的伯伯、阿姨,還有那些親戚朋友,也總是對她沉默地報以複雜的目光,她雖然問心無愧,但是也做不到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好在離開了501廠的紛紛擾擾,潘蔥難得地安靜下來,並試圖忘記這一切,但是胡文海要被公審公決的消息傳來,還是像丟進了一顆石頭擾動了女孩的心湖,去看看,去看看,不要問為什麽,就是去看看吧。

  於是潘蔥還是決定去看看,看看就好,也許看了就會忘了吧。

  潘蔥騎車出了校門,來到了街上,街上還是黑沉沉的一無所有,隻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路燈的昏黃燈光照著她的兩腳,一上一下地蹬著。有時也會遇到早起的人,大家都步履匆匆。天氣比屋子裏涼爽多了;到泉城後就出來得少,更別說起得這麽早,看到不一樣的泉城街道,潘蔥頓時感覺到快意,仿佛回到在少先隊裏郊遊的時候,得了勁頭,仿佛前麵總是新的風景似的,騎得格外高遠。

  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從校區到舉辦公審大會的魯省體育館有大概10公裏的路,潘蔥騎著車,並不趕時間,之所以起得那麽早,主要是不想被老師和同學們看到或者問起,畢竟曾經的未婚夫是死刑犯,而且還是被自己舉報的,自己還要請假跑去看他被槍斃,怎麽解釋感覺都會怪怪的,那還不如誰都不告訴地最好。

  潘蔥在路上看到有一家包子鋪開了門,便過去買了兩個包子做了早飯。當她騎到大明湖公園門口時,她停了下來,一邊吃著包子,一邊順著大門向裏麵張望。

  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明湖啊!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啊!

  她以前還夢想過,等到和胡文海結婚的時候,就出來旅遊,把省城裏的趵突泉、千佛山還有大明湖這些著名的景點全部都逛個遍,現在夢醒了,碎了,大明湖畔再也不可能會留下那一對新婚夫婦流連的身影了。

  潘蔥對省城的路不熟,也不好問同學,隻知道到了大明湖再往南,一直騎,一直騎,等到了好大一條的經十大街就快到了,所以少不得向路人問路,所以就放慢了車速。

  遠遠地看到了魯省體育館,又看到交警開始上路指揮交通,潘蔥卻又有點怯了,她把車停在了人行道上,鎖好,然後坐在一張長椅上休息,好一會,身上出的汗涼了,覺得有些發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潘蔥從胡思亂想中掙脫出來,仰起頭兩麵一望,隻見體育館那邊,人已經多了起來,成組織,有建製地,或乘車,或步行,向體育館那邊開進,這是省裏組織了工農兵學商的各界人士來參加這次嚴打的公審大會。

  潘蔥等到人再多些了,便推著單車過去,把車存在了停車棚裏,交了錢,拿了小牌子,記清了位置,便打算跟著一隊打著空軍實戰二十七場旗幟的工人師傅後麵混進了體育館。

  “潘蔥,潘蔥!”

  突然有人在後麵喊她的名字,潘蔥嚇了一跳,她怎麽也不敢相信居然在這個場合裏會遇見熟人,這可怎麽辦啊?她想假裝沒聽見,趕緊溜進進場的人群裏去,但後麵又喊了一聲,她隻好停下來橫下心來麵對現實。

  如果剛才潘蔥隻是大吃一驚的話,她現在已經起碼吃了十驚,她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忘山忘水也忘不了,遇神遇鬼也不願遇到的人居然就這樣出現在她的眼前。

  “還楞著幹什麽,還不過來,我看著背影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好在潘蔥還沒有徹底地失去理智,她知道這個時候退縮不得,一邊不情願地挪著步子,一邊跟這個不期而遇的熟悉的陌生人打著招呼。

  “林特派員,原來你也在這裏啊!”

  “是啊!隔著千山萬水還能在人海茫茫中相遇,真的要彼此說一聲,原來你也在這裏。”

  潘蔥看著那位站在樹下叼著香煙,微笑地看著她的青年軍人,聽著他說的聽似曖昧卻意味深長的話語,身上有種不寒而栗被看光光了的感覺。

  她始終不會忘記記得當她接到培訓通知後,母親在幫她收拾行李時,不該跟母親說了一句留戀家裏向母親撒嬌的話,母親幾十年風風雨雨闖過來,表情從所未有地如此嚴肅過,母親幾乎是厲聲嗬斥她道:

  “你在胡說什麽!你難道不知道,他們為了找到抓住小胡的線索,抓走了全縣所有的壞人,槍聲響了一夜,起碼有幾十條人命要因為你的檢舉給他陪葬,那些人的家人朋友難道會不恨你麽?你已經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你明不明白啊,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終於才明白這些天來母親為她肩負著多大的壓力,背地裏為她擔了多少心,難怪最近母親的頭發白得特別的快的樣子。

  那個姓林的男人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大家都稱呼他林特派員,據說是軍委專門派下來查這個案子的,對她訊問的時候有他,抓三廠的林總工的時候有他,在全縣嚴打逮人的時候聽說就是他在指揮,他在歆縣轉來轉去的那段日子裏,據說連街上的野狗都不敢多叫喚一聲。

  作為案件的當事人之一,在他們身上,潘蔥對以前上政治課時對國家專政機器模糊的認識頓時變得如此清晰,他們手上掌握著令人難以想象的權力,能夠整合各地黨政軍資源,為了一個目標而全力以赴,他們行蹤神秘,一旦出現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讓你為之顫抖,無法抗拒,一旦觸犯到他們,他們毫不寬恕,胡文海死刑,將在這裏公審公決,歆縣被抓起來的那些人裏,趕上了嚴打,也會要死很多人,至今聽說還沒有一個人被放出來。

  歆縣的事情結束後,潘蔥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沒想到會在這裏又遇上這位林特派員,他好像就是在這裏等著她一樣。

  隻是因為她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點,來看一場原本她本不該來看的公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