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燕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一夜之間銀裝素裹。

  老人們都說很少能看到下得這麽大的雪。

  楚曦每日清早就得冒著風雪進宮凍得跟狗一樣，幸虧身為內廷女官她在宮裏有自己的房間，明德帝怕她來回跑凍著，幹脆就讓她直接住在宮裏。

  這兩日他已經從打擊中慢慢緩過來，開始處理賢王犯的糟心事，甚至特意還召見已經被下大獄的中書令。

  除了李公公之外，所有閑雜人等一律回避，楚曦也在回避之列。

  兩人說了些什麽她不知道，但中書令離開的時候突然停住腳步站在她麵前，“楚尚書，指點楚修遠與老夫爭奪戶部尚書的是你吧？楚修遠送的那份所謂五穀豐登，也是你主意吧。你能不能告訴老夫你師傅究竟是誰？我想死的明白。”

  楚曦微微一笑：“爭權奪利的事做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至於我師傅是誰不重要，她們沒教我這些。”

  中書令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眼，臉上浮現出幾分惋惜：“可惜老夫沒早點遇到你，否則……”

  楚曦嫌棄的瞥他一眼：“我一點也不想遇上您，您太老了。”

  中書令嘴角抽搐；“老夫隻是想收你為徒而已。”

  楚曦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嫌棄，“我已經拒絕了隔壁的孫太師和陶先生。”

  “……”中書令被懟得血壓升高，“老夫是將死之人，你就不能稍微給老夫點麵子嗎？”

  楚曦說：“您這不還有一口氣的嗎？”

  中書令再次嘴角抽搐，“罷了，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楚曦頓時挑眉，臉拉得老長，“看不起我？那我們打賭，您要是一時半會死不了，那您得幫我做一件事。”

  “你這是什麽意思？”中書令自認為跟她完全沒交集，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句弄得一頭霧水。

  “沒什麽，就是不大喜歡聽你們這些腐儒信口開河，最討厭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句，隨便找個借口懟您而已。”

  “……”中書令再次血壓升高，漲紅了臉拂袖而去。

  “中書大人。”楚曦意味深長勾了勾唇，陡然提高聲音，“記住咱們的賭約，我會去找您的，到時候您別食言。”

  中書令再次無語：“老夫什麽時候給你打賭了？”

  楚曦幽幽挑眉：“從您說出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時候我已經盯上您了，您不賭也得賭，這叫碰瓷兒。”

  “……”中書令簡直被她氣笑了，“說的好像老夫怕你似的，老夫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楚曦笑而不語，做個請的姿勢。

  中書令瞪她一眼拂袖而去，心裏卻暗暗琢磨。楚曦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信口開河亂說話，所以她究竟什麽意思？

  楚曦回到殿內明德帝正發呆，握著筆久久沒有落下。最後索性將毛筆擱到旁邊，長歎一聲，“這老家夥也老了，都有白頭發啦。這一晃啊，都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

  “陛下身邊的舊人不多了吧？”楚曦整理著奏折，冷不丁接話。

  “是啊，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時移世易，我們都回不去了。”

  “陛下是重情之人。”

  明德帝聽見這話抬起頭看她一眼，“是嗎？朕覺著自己是天下最無情之人，或許老大也在背後怨朕無情無義。”

  楚曦笑了一聲，淡淡道，“那是你以為而已。”

  “楚曦，你敢跟朕這樣說話？”他語氣嚴厲，卻看不出一點生氣的模樣。

  “實話而已，有什麽不敢說的？不瞞陛下，臣也曾遇骨肉至親背叛。他們給臣按上無數罪名，在他們眼裏，臣仿佛是天下一等一的罪人。臣當時也懷疑過自己，差點活不下去。可死過一次之後突然就明白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就算臣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捧到他們麵前，他們都能反咬一口說不夠新鮮。他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臣懶得伺候了。至於臣是對是錯他們說了不算，臣說了也不算，公道自在人心。”

  “誰還敢欺負你不成？”

  “嗬……”聽到另一位君王這樣說，楚曦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麽？誰不知道你楚曦等於十個男人，誰還敢欺負你？”

  楚曦笑著低下頭，歎口氣緩聲道，“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厲害，越隻有身邊最親近的人能傷害得了。不傷則以，一傷……鑽心蝕骨的痛。有時候不是天生無情，不過是形勢所逼。這個道理臣明白，陛下您心裏同樣比誰都明白。”

  明德帝當然懂。

  他沉默片刻：“那依你之見，朕該拿他們如何？”

  “臣一介女流不懂這些，但……臣當時年輕氣盛做了些不太好的事，後來很後悔。不是覺得自己錯了，而是因為失去太多。”

  楚曦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五味雜陳。

  當年楚晗和楚昭造反，她也反複的在想究竟該怎麽辦。最後實在無法忍受他們背地裏做的那些糟心事，咬咬牙賜了一杯毒酒。

  他們死時，她正跟一群新進宮的美人飲酒作樂。歌舞升平裏，她依舊笑得燦爛如花，笑到流淚。

  誰都說她鐵石心腸，可隻有她自己知道眼角的淚不是笑出來的，是哭出來的。心裏在哭，每一滴淚，都是從心裏滴出來的血。

  做的時候天經地義，事後其實也是後悔過的。年輕氣盛做的決絕，不知不覺就讓自己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明德帝此刻的心情她是懂的，巴不得殺了賢王、中書令這些人以絕後患，可偏偏又下不了手。

  她願意做這個惡人說這些話，是真都不想他殺完就後悔傷害到自己。如果當初有人能勸她一句，也許事情不會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您這樣看著我幹嘛？”楚曦回過神來，發現明德帝盯著自己看。

  “揣測聖心是死罪。”

  楚曦這次沒心情貧嘴耍寶逗他開心，垂下眼淡淡說，“陛下為何不認為是臣與陛下有著相似的經曆？所以特別能體諒您的心情？有些人，他心裏的話永遠說不出來，因為沒有人會懂，也沒有人願意用心去懂。我想說給陛下聽，是因為我覺得您會懂。陛下願意說給我聽，難道不是因為覺得我懂嗎？”

  明德帝一怔，許久才緩緩道，“原來你也並非天生七竅玲瓏，想必也是經過不少事的。”

  楚曦默默整理著奏折不接話。

  回想起往事讓她的心情也很不好，不想說話。誰還不是個皇帝？都有脾氣。

  明德帝一時還真不習慣她的沉默，琢磨片刻手一揮，“楚尚書，給朕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