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雨降之日
作者:夜末星晚      更新:2022-03-03 03:51      字數:2493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唇齒的一張一合之間,便有數之不盡的雨點悄無聲息地化為一道道雨線,穿行過自那延綿無際的黢黑雲幕垂下的雨之幕簾。

  雨擊山石,“吧嗒”一滴。

  雨落泥濘,“吧嗒”一滴。

  雨降市街,“吧嗒”一滴。

  雨入蓮池,“吧嗒”一滴。

  一步,一步……

  雖是啟程,卻不知是以何方作為終點。

  兩手前後交錯,是以勉強持握住,手中稍嫌笨重的古式洋傘。

  以黑色作為主體的傘布邊緣,鎮有米白色的鏤空蕾絲花邊。

  足底踩著木屐輕跨而過的水窪,石體縫隙之間攢集、匯攏的雨露……

  倘若回首或是低頭,約莫便足以窺見,掩映於這澄明之鏡中的浮世之倒影。

  再如何渺小的一滴雨露……

  ——皆足以映出,露水般此世。

  少女的身形,踏足於此世。

  鎮有米白色的鏤空蕾絲花邊的黑色布傘,亦是無法於這雨幕之中掩蓋少女的形容。

  若要言及初見之時對於那位少女的印象……

  腦海之中貧乏的辭藻再如何去揣摩、堆砌,興許亦隻能得出——有種仿佛不存於人世的“出離”及不可思議。

  宛如水中之月。

  恰似鏡裏之花。

  仿佛實在與非實在的不全然之統合。

  何其之美……

  正好比是個吞噬萬物的壺——

  僅僅是對那少女投以注目,便似陷入某種執迷般可怖。

  然那卻並非所謂“全然之完美”。

  故往曾得以目見那位少女的姿容者,一目便足以了然那百分之一的不足。

  ——那便是夾雜於少女的纖細、柔美之中、無論如何也無法掩蓋的病態與孱弱。

  隻是有如這般撐傘漫步、踏行於雨中,對於此點便已不加掩飾地感同身受。

  若是穿過眼前偌大而又巍峨的雷門,便能抵達一條名為“仲見世”的商業街。

  地獄的季節而我撐著洋傘,於近畔的雷門之處停留。

  時下……是1934年,亦即昭和九年。

  當前,這座雷門之上,還未曾掛有那盞後世由鬆下電器的創始人——鬆下幸之助為還願而捐贈、書有“風雷神門”四字的大紅燈籠。

  ——而那也是,後世之人前來參拜所能見到的首個標誌性的事物。

  風雷二神的神像,位居於雷門兩側,儀態威嚴而可怖。

  稍稍地停歇了片刻之後,終是不再於此繼續逗留。

  數百米長的鋪石參道,自腳下一路延伸至供奉著觀音金像的本堂——觀音殿。

  此去途中須先經行的仲見世的行道兩側,開設著諸多自江戶時代留存至今的店鋪。

  然而,身畔的市街……卻未能如後世那般熙熙攘攘,唯有三三兩兩的香客經行四下。

  一旦踏足此處,便可聞及麵粉混合著雞蛋、砂糖炙烤而成的香氣。

  ——那便是作為淺草寺的“三大名物”之一的人形燒。

  源自紅豆等等佐料的、甘甜的氣味,混雜著彼方的香火那虛渺的熏香……

  數百年來正如此般,為這出離人世之所,染上些許人間氣味。

  雖是如此……我卻不曾為之而停留。

  蓋因此世之物,許是如那黃泉之灶食。

  一旦喫食,便將由此而被永困於其中。

  沿著仲見世繼續向前踏行數百步,可見一門巋然不動地屹立風雨中。

  世人謂之曰“仁王門”。

  於釋教的經典的記載中,亦稱其為“二王門”,乃安置“僧伽藍摩”——伽藍守護神中的金剛力士之所。

  門左,為密跡金剛。

  門右,為那羅延金剛。

  金剛怒目,威嚴無儔。

  一旦踏入此門,便已“臨至佛國”。

  對於供奉八百萬神明的神道教來說,與之相似的指代便是“踏入神之禦所”。

  一路經行至此,小袖與袴裙也不由在如瀉如傾的雨幕之下漸漸濕濡。

  踏過鋪石參道上的積水之時飛濺而起的水花,亦是早已浸染了木屐以及附於其上的兩指襪。

  汗液混雜著雨點,使我身上著有的衣服密不可分地與肌膚相貼。

  除卻沾染了雨露所帶來的厚重之外,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濕滑、黏膩的觸感。

  雖然早知,身著這般的服裝出行想來是會多有不便……

  如今想來,在我尚未適應當下的身份的情境之下,是否減少這般不必要的出行適宜一些?

  懷揣著這般帶有稍許懊惱的思緒,仍然撐著傘在雨幕之中踱步而行。

  停步之時,身畔已是於參拜之前須以淨手的水舍。

  水舍的近旁,佇立著一名單手持握著和傘、空餘的手則牽著髫年前後的幼小女童的貌美婦人,在以那溫和、婉約的聲調,教授著幼子佛前淨手的手法、步驟。

  而我亦收起洋傘,依照後世造訪此處的記憶,先後進行了淨手以及含漱。

  至此,便完成了參拜的先行步驟。

  行至水舍近旁正值花季的白櫻,那妖而不豔地狂咲的純白櫻瓣,伴隨著雨音的奏鳴而飄零遍地,於此盛放之季哀惜地零落成泥。

  “繆小姐……您回來了。”

  前往本堂的途中,開口向我寒暄的,是一名身披蓑衣、頭戴三度笠、似乎是負責寺院裏的清潔工作的老人。

  “近來天氣似有轉暖,但如這般降雨之日,外出行走易感風寒,請您多加保重才是。”

  “冒雨仍在寺院中清掃,多有勞煩的是您才是。”

  不易出錯亦不逾矩地、禮貌地作出了應答。

  道別了老人以後,我繼續朝向本堂的所在走去。

  淺草寺之本堂所供奉者,乃是名為“觀世音”的菩薩。

  據傳,淺草寺的由來,便起源於兩位海民於推古天皇三十六年自海中捕魚之時所打撈上來的一尊觀世音金像。

  亦有傳言聲稱,於海中打撈上岸的那尊觀世音金像,其姿容、形貌不同於尋常的觀世音像。

  但那些於坊間流傳的傳言中也未曾言及,兩者之間的偏差究竟存在於怎樣的地方。

  用於供奉金像的觀音殿,又分為前之間與奧之間。

  於前之間,供奉著每逢舉辦開扉法事亦可對外顯容的“禦前立觀世音像”。

  於奧之間,供奉著自淺草寺興建時起便秘而不宣的“秘藏本尊觀世音像”。

  依照後世的知見,淺草寺中的大部分建築,都將於日後發生的東京大轟炸中,為美軍轟炸機投下的炸彈所引發的火災燒毀,直至十數年後才得以重建。

  而那尊真正的“秘藏本尊觀世音像”,相傳便於那場大火之後不知所蹤。

  寺院對外宣稱依然留存的金像,不過是事後重新鑄造的仿製品。

  不……或許那也並非秘藏本尊的仿製品,而是重鑄了一尊真正的觀世音像。

  “秘藏本尊觀世音像”之本貌,自此世間再無人得以知曉。

  如是我以住持之女的身份步入觀音殿……能否及至奧之間的秘藏本尊像之近前?

  恍惚之間,暗闇有如潮水一般自天幕之上傾瀉,攜卷著無可抗拒的困頓籠罩了視野。

  “……置換……到來了……”

  顫巍著,勉強將身體倚靠在了殿門的一邊。

  “……比起預想的……要快了一點……”

  “……在這裏失去意識的話……”

  “……會……被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