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顫動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05-28 18:02      字數:4910
  虞靈犀是被冷醒的。

    

    入宮後發現小太監帶領的方向不對,她便起了疑心,強自鎮定道:“王爺交代的玉佩落在馬車中了,我去取來。”

    

    她轉身,還未走出兩步,便聞一股異香襲來。

    映入眼簾的最後一幕,是那小太監陰暗的臉。

    

    睜開眼,入目先是一間不大的鬥室,壁上油燈昏暗。她躺在角落裏,靠著一堵石牆,絲絲縷縷的冷氣從牆下的縫隙中漏出,涼入骨髓。

    

    虞靈犀手腳被粗繩縛住,挪動身形,費力地蹬開角落裏堆積的稻草和毛氈,露出了裏頭四四方方堆積的冰塊。

    

    若沒猜錯,她是被關在了某間冰窖裏。

    皇城的冰窖。

    

    是那太監和圓臉宮女將她綁來的?他們是誰的人?

    寧殷知道靜王府的宮婢中,混入了一個細作嗎?

    

    思緒雜沉,趁著密窖中無人看管,虞靈犀側首,抬起被縛住的雙手在髻上摸了摸,隻摸到了那支冰冷的白玉螺紋簪子。

    

    因入宮守靈,她未帶多餘的釵飾,連割破繩索的利器都沒有。

    

    正思索間,頭頂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

    虞靈犀警惕,忙將手中的玉簪藏在角落的冰塊間。

    

    與此同時,笨重的青石板被人挪開,冷光傾瀉,一名身披鬥篷看不見臉的男子在內侍的攙扶下,緩慢地邁下石階。

    

    男子似乎有些弱症,身量瘦而纖細,若不是偶爾蹦出的嘶啞咳嗽,虞靈犀幾乎以為鬥篷下罩著的是個女人。

    

    他站在虞靈犀麵前,兜帽的陰影下隻露出些許尖尖的下頜,手指習慣性地摳著一塊木頭。

    

    片刻,低啞遲鈍的聲音傳來:“無奈之舉,冒犯靜王妃了。”

    他的語氣有些虛弱,明明是成年人的嗓音,卻學著孩童的說話方式,一板一眼。

    

    “閣下何人?想要做什麽?”

    虞靈犀的記憶裏,並無這號人物。

    

    隱在鬥篷中的男人道:“寧殷隻手遮天,想請他入甕並非易事。所以,在下隻能出此下策,借靜王妃一件信物使使。”

    

    說著,男人瞥見虞靈犀藏在冰塊上的玉簪,簪身被凍得凝了一層冰霜,更襯得那絲絲嫋嫋的紅暈格外冷豔。

    

    虞靈犀心下一動,故作怯弱道:“這簪子是王爺親手為我做的,不知可否用來贖我一命?”

    

    男人似是在考量她這番話的真實性。

    身後那名圓臉的宮婢小心翼翼向前,說了句什麽,男人這才略一側首,示意內侍將簪子拾起。

    

    “拿去給寧殷,告訴他,王妃在我手裏。”

    他從袖中摸出一紙密箋,壓低聲音吩咐,“若不想新婚變新喪,便讓他按照我說的做,一人前來。”

    

    內侍下去安排了,男人卻沒有走。

    他在小窖唯一的一張案幾後坐下,拿出一把小銼刀,專心致誌地削刻起木頭來。

    

    尖銳的木屑紮破了他的手指,指尖血肉模糊,他卻恍若不察。

    

    冰窖裏很冷,背後的石牆幾乎像是冰冷的刀刃,刺入虞靈犀單薄的脊背。

    她蜷了蜷身子,在一片死寂中觀摩著削木頭的男人,半晌,試探喚了聲:“三皇子殿下。”

    

    男人削木頭的動作明顯一頓。

    他緊繃的瘦弱身形漸漸鬆懈下來,長舒一口濁氣,抬手摘下了寬大的兜帽。

    

    他轉過一張陰柔女氣的臉來,漆黑沒有光彩的眼睛看了虞靈犀許久,方問:“王妃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如今天下,敢直呼寧殷名號的人並不多。”

    虞靈犀視線下移,目光在男人纖瘦腰間懸掛的玉佩上微微駐留。

    

    她活了兩輩子,竟然不知三皇子並非真傻。

    

    也對,生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帝王家,不學會藏拙遮掩鋒芒,恐怕早和其他幾位皇子那般英年早夭了。

    

    虞靈犀眼睫掛霜,呼出一團白氣道:“我們可以談談。”

    

    “王妃想談什麽?本王為何裝傻,還是何時在寧殷身邊安插了人手?”

    三皇子手下動作不停,將木頭細細削出人形來,“那名宮婢,不是本王的人。”

    

    “什麽?”虞靈犀有些懷疑三皇子此言真假。

    那名圓臉的宮女如果不是在為三皇子做事,那為何要背叛寧殷,助紂為虐?

    

    “要怪就怪寧殷太狂妄。”

    

    似是看透了虞靈犀的疑慮,三皇子道,“他把控朝野,卻遲遲沒有登基的打算,手下之人難免會有幾個動搖的。對於某些人而言,攝政王權勢再大也隻是臣,與其做臣子的臣,不如做帝王的臣,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虞靈犀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所以三皇子殿下便挾持我,讓寧殷利用手中權勢推舉你登基?”

    

    虞靈犀微微一笑,鎮定道,“用一個女人換江山,傻子都知道是虧本的買賣,他不會來的。”

    

    “但王妃別忘了,瘋子和傻子做事,是不講究對等的。”

    三皇子挫了一會兒木頭人,方慢慢遲鈍道,“拿不到皇位也沒什麽,反正我也活不長久了。”

    

    虞靈犀哆嗦著打量那張陰柔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看出此言的虛實。

    

    三皇子轉過頭,視線和她對上。

    那空洞漆黑的眼睛,讓虞靈犀背脊一麻。

    

    好在他很快調過頭去,背對著虞靈犀,反手撥開了後腦勺披散的頭發。

    油燈晦暗,照亮了他發絲間隱約可現的,一點冰冷的銀光。

    

    光線實在太暗了,虞靈犀看了許久,才發現他後腦上的那點銀光是一根針——一根幾乎齊根沒入穴位中的銀針。

    

    “這是……”

    她看得渾身發麻,猜測是誰將這根針凶狠地插入了他的腦袋中。

    

    “這針,是我讓人插的。”

    三皇子平靜地放下手,發絲合攏,遮住了那點森寒的銀光。

    

    “三殿下為何要如此?”

    虞靈犀咬著凍得哆嗦的唇,竭力通過說話來保持清醒。

    

    三皇子嘴角動了動。

    虞靈犀猜想他想笑,但不知是裝傻多年的後遺症,還是那根銀針的緣故,他連這麽細微的表情也做得十分奇怪。

    

    “前兩日寧殷說,若一輩子都是傻子,才能活得長久。”

    

    他的聲音慢慢的,“可裝傻是件很痛苦的事,我寧願作為一個皇子清醒地死,也不想作為一個傻子混沌地活。”

    

    所以他倒行逆施,不惜以銀針入腦,也要抵抗寧殷施加在他穴位上的禁錮,換取短暫的清明。

    

    “我有必須要完成的事。”

    說到這,三皇子的聲音輕柔了幾分,“王妃不必害怕,我隻要寧殷一人的性命。”

    

    “為何?”

    虞靈犀絞緊了手指,“就因為皇位唾手可及,而寧殷擋了你的路嗎?”

    

    三皇子沉默了很久,方很輕地說:“因為少巍死在了他手下,那是我唯一的至交好友。”

    

    少巍,是薛嵩的字。

    所以前世薛嵩之所以費盡周折,給她下毒來暗殺寧殷,其實是為了……三皇子?

    

    所有一切串聯起來,虞靈犀恍惚間有些明白,薛嵩為何對三皇子死心塌地了。  他是所有蟄伏奪權的人中,唯一一個願意與下屬交心的人。

    

    前世今生,兜兜轉轉,竟然還是這兩人撐到了最後。

    

    “刻好了。”

    三皇子顯出幾分孩童似的靦腆,將木頭人擱在虞靈犀腳邊,“送給你。”

    

    那木頭人雲鬢花顏,竟與虞靈犀的模樣一般無二。

    

    ……

    奉先殿,棺槨孤零零躺著。

    

    寧殷一襲雪色袍子,黑冷的眸子瞥向階前跪候的沉風:“本王問你,人呢?”

    

    二月底的天有些陰涼,沉風鼻尖卻滴落老大一滴汗,連一貫的笑意也沒了,垂首道:“聽護送的侍衛說,是一名小黃門和小滿主動向前引路,將王妃娘娘帶走了。”

    

    “小滿?”

    “是咱們府上負責浣衣梳洗的宮婢。若非有熟人,王妃也不會輕信……”

    

    淩寒的殺意壓迫,沉風咽了咽嗓子,聲音低了下去。

    

    這片死寂中,一名小太監躬身而來,顫巍巍將手中的密箋和玉簪奉上。

    

    “殿、殿下……”

    小太監抖著奸細的嗓子道,“有人要、要小奴將此物,給、給您……”

    

    見到那枚熟悉的螺紋瑞雲白玉簪,寧殷的眸色驀地一沉。

    

    他伸手拿起玉簪,簪身冰冷,上麵還凝著細碎的水珠,鮮血染就的一縷紅如雲霞嫋散在簪身。

    

    寧殷輕輕撚去簪身上沾染的一點稻秸碎,展開密箋一看,笑出聲來。

    國喪哀戚,殿中氣氛沉重無比,這聲笑便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辛苦你了。”

    寧殷將密箋丟在燒紙錢的銅盆中,起身朝太監走去,笑得平靜無害。

    

    冒險前來送信的小太監鬆了一口氣。

    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呢,看來靜王殿下再狠戾無情,也是個講道理的人。

    

    小太監剛要起身,卻見一道高大的陰影籠罩。

    

    繼而他整個人飛了出去,撞在殿門棺材上,濃稠的殷紅噴灑在靈堂的喪幡上,濺開一片血花。

    

    殿外白花花跪了一片人,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誰也不敢問。

    

    披麻戴孝的朝臣和妃嬪俱是膝行挪動,自動讓開一條道來,讓那雙濺著鮮血的鹿皮靴大步從他們眼前踩過。

    

    寧殷抽了沉風的佩劍,朝北宮行去。

    他本給自己定了規矩,新婚七日內不沾血,要幹幹淨淨地陪著歲歲。

    

    但現在什麽規矩,什麽幹淨,他全顧不上了,腦袋裏隻剩下最原始的殺、殺、殺。

    

    叮鈴,喑啞的鈴聲隨著鮮血的潑灑顫動。

    屍首一具具倒下,他生平第一次後悔,後悔為了這個狗屁的規矩,那天在大理寺沒有殺了寧玄。

    

    寧玄安排下來的那點雜魚根本難以抵擋,殺到落雲宮時,寧殷的袖袍已全被鮮血染成透紅。

    推開殿門,血衣飛舞,豁口的劍尖抵著地麵,寧殷的眸底浸潤著鮮血的紅。

    

    三皇子正將酒壇的裏的酒水潑在殿中的帷幔上,見到寧殷帶著滿身血氣殺進來,他有些詫異的樣子。

    

    “你來得這樣快。”

    他道,取下案幾上的火燭。

    燭火跳躍,在他空洞的眼中映不出半點光澤。

    

    “她在哪?”

    寧殷拖著長劍向前,順手掐滅了案幾上的毒香。

    

    “她在一個,你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呃!”

    燭火墜地的一瞬,火舌迅速沿著帷幔竄起,燒上房梁。

    

    寧殷恍若不察,衣袍在熱浪中鼓動飛舞,染血的臉頰宛若墮神般死寂陰寒。

    

    “她,在哪?”

    他收攏手指,一字一句輕聲問。

    

    滔天焰火將人的麵孔扭曲,三皇子口鼻溢血,斷續道:“不妨……看看……是你先燒死,還是她……”

    

    他顫抖抬手,摸到後腦的那根銀針。

    而後猛地一拔,朝寧殷刺去。

    

    銀針穿透手掌。

    三皇子的眼睛也在銀針取出的一瞬重新變回呆滯,嘴角動了動,斷線木偶般跌倒在地。

    

    ……

    有細微的輕煙從頭頂的青石板中滲進來,方才還冷入骨髓的狹小空間,漸漸變得潮熱起來。

    

    冰窖裏聽不到一點聲音,虞靈犀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她努力站起身,艱難蹦躂著去取壁上的油燈。

    

    燈盞為黃銅所製,燒得滾燙,虞靈犀顧不得燙傷的手指,將油燈取下後便以微弱的火苗燎燒腕上的粗繩。

    

    “快些,再快些……”

    她不住祈禱,終於在燎燒的劇痛中,粗繩應聲而斷。

    

    她飛快解開腳上的繩索,提裙跑上石階,試圖打開壓在冰窖入口處的青石板。

    

    但那青石板實在太重太重,僅憑她一人之力根本無法從內打開。

    而且燙,很燙。

    

    虞靈犀嗅了嗅縫隙中漏進來的淺淡煙味,便知外頭定然著火了。

    

    “寧殷……”

    她心髒揪緊,不知寧殷此時有無牽涉其中,眼下最緊迫的事,就是趕緊逃出去向他報平安。

    

    可是石板這般重,外頭又著火了,該如何逃出去?

    

    想到什麽,虞靈犀紅唇一咬,飛快跑回冰窖中,將手放在石牆的底部。

    果然,絲絲嫋嫋的冷氣從石縫中滲出。

    

    如果沒猜錯,石牆後還有一間冰室。

    

    冰室采冰量極大,一般都有暗道與護城河和皇城池沼相連,以便冬季運冰方便。若是運氣好,找到暗道便能逃出。

    

    虞靈犀起身,飛速在牆上摸索機關。

    摸到一塊略微凸起的青磚,她用力一按,石牆果然轟隆打開,露出一間極大的藏冰室。

    

    虞靈犀眼睛一亮,下意識邁進那片望不盡盡頭的冰雪之中,剛走兩步,頸上便一陣酥麻。

    

    她停下腳步,捂著胸口仔細聽了聽。

    

    沒錯,是金鈴在震動!

    寧殷在附近!他在火海中!

    

    心口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絞住,虞靈犀搖了搖自己的鈴鐺,又搖了搖。

    聽到回應後,她掉頭往回跑去,三兩步上了石階,用盡吃奶的力氣死命去頂那塊青石板。

    

    “寧殷!”

    虞靈犀拍了拍石板,“我沒事,你聽見沒?”

    

    然而隻是徒勞。

    金鈴震得越發急促,似乎在回應她方才的搖動。

    

    小瘋子沒有走,他還在找她。

    在火海裏找她。

    

    “給我……起開……”

    石板烤得越發滾燙,她指甲縫裏滲出鮮血,整個人朝上頂著,帶著哭腔道,“衛——七——”

    

    轟隆,青石板磚被人大力拎起。

    下一刻,滾燙的熱浪撲麵而來。

    

    寧殷臂上青筋突起,逆著嗶剝燃燒的烈焰,與滿身是汗的虞靈犀四目相對。

    叮鈴,兩人的鈴聲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