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贈筆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05-28 16:42      字數:5163
  東宮。

    

    陰雨連連,太子寧檀煩悶地推開揉肩的侍妾,起身道:“崔暗!”

    屏風外,年輕的赭衣太監應聲向前,拖著嗓音道:“臣在。”

    

    寧檀一臉憋悶:“這都十天了,孤還得禁足到什麽時候!”

    

    “這幾日因德陽公主壽宴之事,禦史台幾位大人聯名上書彈劾殿下,皇上尚在氣頭上。”

    崔暗道,“皇後娘娘說了,讓殿下安心待在東宮避避風頭。”

    

    “不是,那都多少天前的事了,禦史台的老頑固怎麽還揪著不放?”

    “皇後娘娘本將此事壓了下來,無奈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傳到民間說……”

    

    崔暗看了寧檀一眼,方繼續道,“說殿下強逼貴女、好色昏庸,近來民怨逐漸沸騰,這才讓禦史台揪住了殿下把柄。”

    

    “豈有此理!這些狗屁話都是誰放出來的!”

    寧檀提起這事就來氣,真是羊肉沒吃到,還惹一身騷,不由氣衝衝道,“孤是未來天子,便是沒有認錯人,興致一來禦個美人又怎麽了?”

    

    崔暗微微躬身:“今上龍體康健,太子慎言。”

    

    寧檀哼了聲,耐心已然到了極致,心道:既是不能出東宮,那送批美人進來賞玩總可以吧?東宮的舊人,他早就玩膩了。

    不由問道:“太子妃的事呢,可有著落?”

    

    “皇後娘娘倒是提過此事,隻是虞將軍頗有顧慮……”

    “什麽?”

    

    “不止虞將軍,出了佛堂之事後,京中有名望的世家嫡女皆不願嫁入東宮。”

    “放肆!”

    

    寧檀勃然大怒,抓起案幾上的酒盞朝崔暗擲去,“都怪你的人辦錯事,送了個贗品來我榻上,惹來這場風波!”

    

    酒盞砸在崔暗的肩上,濺開一片暗色的茶漬。

    他就像沒有察覺似的,不動聲色道:“殿下息怒,坊間流言來勢蹊蹺,必有人在推動。”

    

    “孤不管誰在推動,都得盡快解決此事!”

    寧檀氣喘籲籲坐下,攥緊手指喃喃,“還有虞淵這塊啃不下的硬骨頭,孤就不信了!”

    

    如今他在朝中失信,身邊越發沒有可用之才,唯一一個崔暗,還是皇後的人。

    

    皇後雖然是他的母親,但整日麵對佛像靜坐,也猜不透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麽……

    得想個法子,早些將虞家收為己用。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崔暗嘴角微動,不動聲色提醒:“聽說洛州四縣遭遇風災,朝廷正要派人押送糧款前去賑災。”

    

    寧檀白了他一眼,哼哧道:“說這個作甚?現在孤哪還有心思議國事……”

    想到什麽,他腳步一頓。

    

    “有了。”寧檀細窄的眸中閃過一抹算計,招手喚來崔暗。

    一番耳語後,他問:“記住了?”

    

    崔暗斂目蓋住眼底的譏嘲暗色,頷首道:“臣這就去辦。”

    寧檀這才心滿意足地癱在座椅中,眯眼獰笑。

    

    隻要計劃成功,別說拿下虞淵,便是他的兩個女兒也得乖乖來東宮下跪求饒。

    想到一直沒能吃到嘴的虞家姑娘,寧檀下腹湧上一股燥熱。

    

    “等等。”

    他喚住崔暗,“那個勾引孤的贗品呢?就姓趙的那個,你把她弄進宮來。”

    

    崔暗停住腳步:“此女為德陽長公主所厭,德行不淑,無法封為良娣。”

    

    “那就讓她做最下等的妾婢,反正隻是個贗品,隨便玩玩也罷。”

    寧檀不耐地嘖了聲,等虞家那個正主來了,自然就用不上她了。

    

    閃電撕破夜空,將京城樓台殿宇照得煞白。

    疾風乍起,又是驟雨將至。

    

    ……

    清晨,雨霽天青,階前水窪倒映著樹影浮雲。

    

    虞靈犀坐在妝台前出神,冷不防聽身後為她梳發的胡桃道:“奴婢發現小姐近來的氣色越發好了,白皙透紅,像是含春而放的桃花一樣好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虞靈犀想起昨日在密室裏的情景,斑駁荒誕的零碎記憶像是潮水般湧來,燒得她臉頰生疼。

    

    在攝政王府的兩年,從來都是她取悅寧殷,寧殷享用她。偶爾他心情好時,也會耐心逗得她臉頰赤紅,但和昨日又有極大不同……

    哪裏不同呢,虞靈犀說不出。

    

    她隻知道從禪房出來的漫長竹徑,她都無法直視寧殷那片被洇濕的暗色下擺。

    萬幸那日下雨,細雨斜飛打濕衣物,倒也不會讓人起疑。

    

    寧殷說此毒還有一次發作。

    前兩次已是要了半條命,第三次還不知會折騰成什麽樣……莫非,又要去找他?

    

    前世做了兩年籠中雀,虞靈犀惜命得很,倒不是介意世俗禮教束縛。

    她隻是不甘心屈服藥效,走前世老路。

    

    前世以色侍人是迫不得已,這輩子不清不白攪和在一起,又算什麽事呢?

    

    想到此,虞靈犀定神道:“胡桃,你去給我抓幾味降火去燥、清熱解毒的藥煎了,越多越好。”

    胡桃抓著梳子,眨眨眼道:“小姐哪裏不舒服麽?是藥三分毒,可不能亂喝的。”

    

    “近來天熱,我心燥難安,需要降火。”

    虞靈犀胡亂編了個理由,雖不知解藥,但聊勝於無。

    

    胡桃放下梳子出去,不到一盞茶,又轉了回來。

    

    “小姐,趙府的表姑娘來了,說要見小姐。”

    胡桃請示道,“大小姐正橫刀擋在外邊,讓我來問小姐,是將她綁了來給小姐謝罪,還是直接剮了?”

    

    趙玉茗?

    虞靈犀思緒一沉,還沒找她算賬呢,她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府門前,虞辛夷大刀闊斧地坐在階前,將出鞘的佩刀立在地上。

    虞辛夷身後,兩排侍衛按刀的按刀,拿繩的拿繩。

    

    趙玉茗被她的氣勢駭得麵色蒼白,儼然弱不禁風的模樣。見到虞靈犀出來,趙玉茗眼睛一亮,細聲道:“靈犀表妹……”

    

    虞靈犀一聽她故作柔弱的聲音,便直犯惡心。

    

    “歲歲,你出來作甚?”

    虞辛夷起身攔在妹妹身前,冷然道,“不用你出麵,我替你料理她。”

    

    虞靈犀麵色平靜地掃了趙玉茗一眼,方道:“阿姐,我有話想問她。”

    

    水榭,虞靈犀徑直落座,也沒招呼趙玉茗。

    趙玉茗便尷尬地站在一旁,喚了聲:“靈犀表妹,我知道我們之間有許多誤會……”

    

    “誤會?”

    虞靈犀乜了她一眼,“春搜之時,眾人的馬匹皆中毒受驚,隻有求勝心切的你和趙須沒事,這是誤會?”

    

    趙玉茗張嘴欲辯,虞靈犀卻不給她機會:“德陽長公主壽宴,我處處小心,卻還是中招暈厥,落入趙須手中,這也是誤會?”

    

    “是宮婢將你錯認成了我,才將你帶出公主府的,真的跟我沒有關係。”

    趙玉茗泫然欲泣,“我是替你受罪,才被太子……我亦是受害之人,表妹怎可如此怨我?”

    

    聽她顛倒黑白,虞靈犀簡直想笑。

    她不明白,前世的自己怎麽就沒看出來,趙玉茗是這等表裏不一的蛇蠍之人?

    

    “你知我嗜愛辛辣,亦知壽宴之上,我唯一不會提防的人便是薛岑。那日長公主壽宴,我見你纏著薛岑聊了許久。”

    

    虞靈犀站起身,逼視趙玉茗道,“還要我說得更清楚些麽?薛岑隨身攜帶的椒鹽漬梅子,便是那時被你掉包的,對麽?”  趙玉茗絞著手帕,心虛色變。

    虞靈犀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那日從壽宴歸來後,虞靈犀便反思了許久。德陽長公主因為太子佛堂偷腥之事震怒,則說明她對太子的意圖並不知情,不可能在虞靈犀的酒菜裏動手腳……

    

    那麽,對她下手的人隻有可能是趙家人。

    

    宴席上虞靈犀並未吃什麽來曆不明的東西,唯一例外的,便是薛岑夾在她杯盞裏的那兩顆梅子。

    再聯係之前趙玉茗為何要纏著薛岑說話,為何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甚至前世……

    前世在趙府飲過的那杯香茶,她在長公主壽宴上也聞到了一模一樣的茶香。

    

    前世,姨父已經靠著獻美人巴結寧殷而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如此家纏萬貫的趙府,為何會用四年前就出現過的陳茶招待自己?

    

    或許原因隻有一個:

    那種茶夠香,香到能夠遮掩毒-藥的苦澀。

    

    思及此,虞靈犀嗤地笑出聲來。

    

    笑她前世戰戰兢兢提防寧殷、恐懼瘋子,到頭來殺死她的,卻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大善人”。

    若真是趙家做的,她絕不忍讓!

    

    趙玉茗一直在小心觀察虞靈犀的神色,不由心虛道:“一切都是趙須安排的,我以為他隻是想教訓你出氣,不知道他竟存了那樣的心思……”

    

    見虞靈犀抿唇冷笑,趙玉茗聲音低了下去,淚眼連連道:“我知道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了。我已被封了東宮奉儀,後日就要入宮侍奉太子殿下,此生都不能再出宮牆,更不會和你爭搶什麽了……”

    

    想起那低賤的“妾婢”身份,趙玉茗眸中隱忍著強烈的不甘,哽咽道:“我今日來找你,並非奢求你的原諒,隻是想在入宮前問個明白,趙須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倒這個時候了,還想著來套話?

    虞靈犀沉靜道:“如果不是畏罪自裁,表姐何不親自去問他?”

    

    趙玉茗一顫:趙須已經死了,虞靈犀說的“親自去問他”,莫非是暗示……

    

    麵前的虞靈犀沉靜通透,儼然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好糊弄的懵懂少女。她這短短半年,到底經曆了什麽?

    

    正想著,一顆石子不知從哪裏飛來,砸在了趙玉茗的臉上。

    趙玉茗立即尖叫一聲,捂著破皮流血的臉後退一步。

    

    又一顆石子飛來,她顧不上惺惺作態,落荒而逃。

    虞靈犀又解氣又好笑,心底的那點沉重陰霾散了大半。

    

    半晌,她望向假山後:“你是小孩子麽,衛七?”

    居然用石子砸人,也隻有他這樣隨性妄為的人會做。

    

    黑衣少年自假山後轉出,緩步轉過曲折的棧道,有一搭沒一搭地拋著手裏的石子。

    

    雨後潮濕的風拂來,他耳後垂下的墨發微微飄動,眯著眼悠然道:“我不喜歡她的臉,還是劃花了比較好。”

    

    虞靈犀微怔,那些刻意被壓抑的記憶倏地複蘇。

    前世寧殷劃破趙玉茗的臉,有沒有可能並非是厭惡她,而是厭惡趙玉茗那樣的人竟然生著和她相似的眉眼?

    

    “小姐又在想什麽呢?”寧殷已走到水榭中,盯著虞靈犀的神色。

    

    虞靈犀動了動唇角,笑了起來。

    是一個真正的,開懷而又自嘲的笑容,霎時眉眼初綻,色-如春花。

    

    寧殷捏著石子,墨色的眸中含著她掩唇而笑的身形。

    

    “我在想,我以前真是個大傻子。”虞靈犀坐在石凳上,撐著下頜,不經意地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淚。

    

    寧殷看了她許久,方淡淡頷首:“是挺傻,應該殺了那個女人的。”

    

    他還是這般,不是殺人,便是在殺人的路上。

    但很奇怪,虞靈犀卻並不覺得可怕。

    

    她搖了搖頭,抬眸望向寧殷,嗓音輕柔堅定:“死亡是一件簡單的事,而我想要的,不僅如此。”

    

    她要和眼前這個俊美的瘋子為伍,將趙玉茗和那個糜爛的東宮,一起踏平。

    

    “小姐總看著我作甚?”寧殷坦然迎著她的目光,輕輕勾唇。

    

    虞靈犀心中思緒翻湧,關於前世,關於今生,亦關於那些正在逐步顛覆重塑的認知。

    

    “衛七,我以前,很怕很怕一個人。”

    她垂眸輕笑:“但現在,我好像有那麽一點懂他了。”

    

    手中的石子墜地,寧殷微微挑眉。

    

    “那個野男人?”他眯起黑冰似的眸。

    “什麽?”虞靈犀尚未反應過來。

    

    寧殷涼涼道:“小姐先怕後懂的,是那個教會小姐消遣自愉技巧的野……”

    虞靈犀忙撲上前,捂住了寧殷那張可恨的嘴。

    

    “你胡說什麽呢?”虞靈犀耳尖宛若落梅般緋紅。

    虧她方才還在一本正經地思索,如何助他回宮踏平東宮,他卻隻顧著吃自己的醋!

    

    寧殷被她捂住嘴,無辜地眨了眨眼,而後薄唇輕啟,用牙懲罰般細細地磨著她柔嫩的掌心。

    又疼又癢,虞靈犀縮回手,惱了他一眼。

    

    “吃荔枝,宮裏賞的。”

    這裏沒有別人,虞靈犀便將石桌上的荔枝果盤朝他推了推,試圖堵住他那張亂咬的嘴。

    

    推完才反應過來,寧殷大概對宮裏沒有什麽好印象。

    好在寧殷神色如常,拿起托盤上的帕子擦淨手,方摘了顆掛綠。

    

    抬手的時候,虞靈犀瞧見他左臂上還綁著那條杏白的飄帶,不由一愣:“你怎還綁著這飄帶?還我。”

    

    寧殷卻是縮回手,倚在水榭廊柱上,慢條斯理地剝著荔枝道:“小姐昨日蹭濕了我的衣裳,這條飄帶,就當是小姐的補償。”

    

    說罷,他白皙修長的指節撚著瑩白的荔枝肉,有意無意地捏了捏,方張嘴含入唇中,舌尖一卷,汁水四溢,甜得眯起了眼。

    

    小池微風粼粼,吹不散虞靈犀臉頰的燥熱。

    她索性不去看寧殷,沒好氣問:“你來找我,有事?”

    

    寧殷從懷中摸出一個錦盒,擱在虞靈犀麵前的石桌上,修長沾著荔枝水的指節點了點,示意她打開。

    

    “什麽東西?”虞靈犀瞥了他一眼,倒有些好奇。

    

    打開一看,卻是一支剔紅梅紋的毛筆。

    筆杆雕漆花紋極其繁複,卻不似雕筆名家那般精湛,應該是個生手做的。

    

    寧殷負手,舌尖將荔枝肉從一邊腮幫卷到另一邊:“之前失手打壞了小姐的筆,我說過,會賠一支更好的。”

    

    “你做的?”

    虞靈犀忍著嘴角的笑意,一手托著下頜,另一隻手細嫩的指尖輕輕掃過筆毫,撚了撚。

    

    筆鋒墨黑,很有韌性,不像羊毫也不似狼毫,有種說不出的冰涼絲滑。

    

    “這筆毫,是什麽毛做的?”虞靈犀好奇道。

    “頭發。”寧殷道。

    

    虞靈犀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麽?”

    “我的頭發。”

    

    寧殷又重複了一遍,挑著漂亮的眼尾緩緩道,“小姐不是喜歡我的頭發麽?剪下兩寸長,挑出發尖最細最軟的,上漿做成筆鋒,挑了一整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