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100.一世琉璃
作者:山有木兮      更新:2022-02-25 15:49      字數:5626
  Chapter100.一世琉璃

  玉者,魂之棲所也,切磋琢磨而後呈明澤;

  琉璃者,靈之息塚也,精凝細製而後現光灼。

  若合玉於琉璃,則可至天府地廟之神器,以寄托魂靈,養撫蒼生矣。

  ——題記

  紫流飛站在流雲台上,偌大的空間裏好像隻剩下他和他手中的琉璃白玉。他端詳著手中的寶器,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那晶瑩圓潤的玉身,泛著月一樣柔和的光暈,傳說中鮫人的淚滴也定然沒有這般動人。

  蕭毓晨和皖已經不知所蹤,可紫流飛根本不在乎他們去了哪裏。從他們“落荒而逃”的那一刻開始,紫流飛就不再有所顧慮了。哪怕蕭毓晨是三次從他手底掙紮著活下來的男人;哪怕皖是琉璃白玉曾經認同的宿主,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隻要將琉璃白玉和自己的身體融合,便沒有人可以勝過他。

  這一天,龍煌城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也格外死寂。紫流飛嗬出的氣體氤氳成白霧,朦朧了他的臉。他的掌心緩緩流動出幽冥般的光芒,輕盈地包住琉璃白玉,像是微風拂裹著嬌嫩的花兒。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如此溫柔。在漫長的,接近千年的歲月中,他似乎從未像現在這樣,因為感受到手中傳來微弱但卻穩定的力量而感到安心。

  琉璃白玉也慢慢亮起光芒,好像太陽從烏雲的包圍裏逐漸流瀉出能量。紫流飛強大的靈力和琉璃白玉中寄宿的渾厚的靈魂正在產生共鳴,好像脈搏一樣,用相同的頻率跳動。

  琉璃白玉接受了他!

  琉璃白玉接受了他?

  隨著靈力的交流越來越強,紫流飛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一個飄渺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在很近很近的地方浮現。

  “流飛……流飛……”

  “你還記得我嗎?流飛……”

  這些從四麵八方湧來的聲音像拍打著礁石的潮汐一樣,在紫流飛的腦子裏敲出一連串模糊的印記。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他明明是第一次聽到,卻好像聽了幾個世代。

  “你是什麽人?”紫流飛搖了搖頭,努力地保持著意識的清醒,他話語中雜糅在一起的警惕和好奇讓他有些迷惑,但他還是猜不到這個迷離的聲音究竟源於何方。

  “流飛……你不記得了嗎?你為什麽要找到琉璃白玉?你不記得了嗎?”

  “我想長生不老。”紫流飛好像不受自己思想控製一樣脫口而出,他驚愕於自己的“潛意識”,更驚愕於自己對這聲音的力量的“無法抗拒”。

  然而那個聲音卻依舊一邊散發著潤濡的氣息,一邊繼續說道:“不,你是為了一個人……為了一個人。”

  為了一個人?

  紫流飛的腦部傳來一陣劇痛,在他頭腦中一直留存的那片空白無物的一隅開始躁動起來。那些隱藏了不知多久的時光和真相開始浮現出來。

  蕭毓晨和皖躲在皇宮飛簷的陰影裏觀察著紫流飛的一舉一動。因為隔得有些遠,他們看不清紫流飛的表情,也聽不見紫流飛在說什麽,隻能通過他微扶太陽穴,身子有些許晃動的樣子推測出他正在動搖。

  皖的心情到現在都還沒有平複,他隻能盡量將他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一一告訴蕭毓晨。

  他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真實得讓他不敢相信那是虛幻的夢。一位全身被裹在白紗裏的銀發女子從天而降,用她纖細的雙手捧起皖的臉頰,告訴了他好多他不曾想象過的秘密。那雙手涼的嚇人,好像大海最深處湧動的寧瀾,帶著徹骨的寒浸入皖的肌膚,而她說的話也一同在皖的心裏打下難以磨滅的烙印。

  她說,紫流飛想得到琉璃白玉都是為了她。

  曾經的紫流飛也有過浮華雕飾的年少,當他還沒有獲得現在這般龐大的力量時,他也隻是個勤奮刻苦,孜孜不倦的孩童。而從小到大,風雨吹打過的石板路上已布滿串串足跡。在嚴苛的修行中長成棱角分明的男人,紫流飛的身邊一直伴著一個人——靜瀾,是那女子的自稱。

  她說,紫流飛和她師出同門,孩提時期便常常一起坐禪練道。即使是那些女兒家完成不了的修煉,隻要紫流飛做了,靜瀾總要跟著在一旁看著。他受傷了,她便默默流淚;他習得了新的法術,她便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高興。而這種難以言狀的情愫,隨著二人年齡的增長,也逐漸從一顆萌芽,茁壯成一棵茂木。

  那時的日子美好得如同香茗,雖然偶有茶葉的苦澀,但卻更忘不了濃鬱的香醇。可是再祥和的表象終究隻是一張薄薄的紙,隻需輕輕一戳就會破爛得一塌糊塗。於是茶杯碎成無數的殘片,無法複原。

  他們的師父為了製造古書中記載的神器,將錦琉璃和蒼白玉合鑄為一體,名之曰“琉璃白玉”。而觸發其神力的關鍵就在於找到一個純澈的靈魂鑲嵌其中。

  對於當時已經走火入魔的他們的師父來說,沒有誰比資質優秀的女徒弟更合適的了。

  當靜瀾被蒙住雙眼,縛住手腳,即將在祭壇上獻出生命,獻出靈魂的時候,紫流飛卻還不知情地在他師父為他安排好的靈山中集仰仙氣。

  當他終於又修得了一項新的靈術勝利歸來時,已經是三天後了。他本打算讓靜瀾第一個見識到他的新本領,然後他便又能見到那張燦爛的好像迎春花一樣的笑靨;便能聽到銀鈴般夾帶著讚許的笑聲,便能……可是那好多個“便能”卻在他看到靜瀾的屍體時瞬間沉寂了。

  那副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麵容,他這一生都不會忘掉。還有那滿地的鮮血,和與靜瀾陳列在一起的其他師兄師姐師弟師妹的屍體,他也都不會忘記。他很快便想到,能夠造成如此大慘劇的人定是他那個對神器有著狂熱癡求的師父。在師傅造琉璃白玉時,他就應該意識到,終有一天會導致當日的結果。可他卻忽視了,忽視了早已被他超越的他的師父在此時將自己調離開去有何深意。

  才知道,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紫流飛餘下的大半個人生一直傾注在找到他的師父,殺掉他,並奪回琉璃白玉,奪回靜瀾的靈魂這件事上。而當他終於手刃他這輩子唯一不能放過的敵人時,手上沾滿鮮血的他卻跪在地上,久久地注視著幹淨得不像是人間東西一樣的琉璃白玉,遲遲沒有伸手去碰。好像一旦他碰了,琉璃白玉也會跟著沾染上汙穢的血跡,靜瀾的靈魂也會受到玷汙。

  窮盡一生隻為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可是當他真的和所愛之人近在咫尺的時候,卻不能將她握在手中。那是怎樣的一種揪痛,也許隻有紫流飛才明白。他殺了他們的師父,替靜瀾報了仇,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卻已經將他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他用心中全部的空間來容納仇恨,可是當仇恨的對象不複存在的時候,心裏的伽藍之洞又該用什麽來填補?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在琉璃白玉旁邊跪了五天五夜,期間滴水未進,粒米未食。當他迎來第六個破曉的時候,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這一倒便是一個日出日落之間的長短,他醒來的時候琉璃白玉已經消失,可他心中的虛茫卻還在。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麽會昏迷,忘記了之前發生過的一切,隻有一顆像是死了一樣的空蕩蕩的心,和“一定要找到琉璃白玉”的念頭。

  可是失去了所有他想忘記的記憶之後,想要找到琉璃白玉又何其容易呢?

  想找到,卻又找不到,他隻得不斷地提高自己的靈力,來維持有限的生命,直至衝破了凡人的極限,向另一個境界靠攏。這樣經曆了近千年的歲月,才終於將琉璃白玉收入囊中。可此時的他,卻隻把這件神器當作是用來延長生命的工具了。

  他又何曾想過,自己延續生命又是為了什麽?他明明已經無聊到想要將他一手推向繁榮的國家再硬生生摧毀的地步了,又為何還要繼續活著呢?

  蕭毓晨得知這一切之後也是一樣的詫異——那個作惡多端,十惡不赦的紫流飛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悲戚的過往。一時之間,竟讓人沒有理由再去憎恨他,厭惡他,詛咒他了。

  曾經是玄武鸞鳳,錦繡無涯夢無疆;後來羽落翼折,三途岸邊孟婆湯。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深,哪怕腦海中不再記得,那些刻印在皮膚上、骨骼裏、血脈中的痛卻永遠不會褪去。即使被封存,也隻是將記憶扔向心裏更深的地方,隻要有一雙手將封條拆下來,那些落了灰的過往也還可以重新浮現出來。

  而現在,正在和琉璃白玉融合的紫流飛就是這樣一種狀態。

  在皖向蕭毓晨敘述這段舊事的同時,靜瀾的魂魄也試圖通過琉璃白玉喚醒紫流飛的記憶。也許重新記起那些悲傷、那些憤怒、那些怨恨是個極其痛苦的過程,靜瀾也不想再看著紫流飛一點點沉淪下去,最終整個心都跟著腐爛掉。她真的不想那樣。

  然而紫流飛在知道這一切之後的表現,卻遠遠超出了靜瀾的預想。

  他……失控了。

  就好像海綿能夠吸收的水分是一定的,超出了限度就會溢出來。人心能夠容納的苦也是一定的,一旦超出了心所能承載的範圍,人就會崩潰。紫流飛是為了進一步突破生命的極限,達到長生不老的境界,才會殘害那麽多人,甚至不惜毀掉整座江山。而今突然告訴他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背離了他原本的初衷,早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要他如何接受呢?

  巨大的靈力在一瞬間從脆弱的身體裏奔湧而出,紫流飛虛脫地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睜著眼,可是瞳孔裏卻沒有一絲光亮,找不到一絲生命的痕跡。他任由自己體內積澱了近千年的靈力向各個角落飛散出去,而不做任何反應,隻是還緊緊地握著琉璃白玉。掌心裏發燙得如同烈火炙烤,可是他就那麽握著,沒有一點鬆開手的意思。

  驀地,地麵在靈力的迸射之中開始震顫,被靈力束直接擊中的樓宇廊腰都直接碎成了粉末。整個皇宮頹然欲傾。

  “晨……”皖有些擔心地拉住蕭毓晨的袖子,這是一場浩劫,不知道他們撐不撐得過去。

  “不好,皇太子他們還在流雲台上!”蕭毓晨卻突然大叫一聲,他方才也注意到流雲台上還有一撥人也在打鬥,並且知道其中一人就是燮靈霄。隻是方才兩方都僵持不下,根本騰不出功夫幫助對方,現在可必須出手了。

  “晨,太危險了。”皖望著震動的中心——流雲台,狂風在其四周叫囂,走石形成屏障將其包圍,僅僅是接近都可能會被靈力彈飛。蕭毓晨先前也受了傷,這時再過去恐怕凶多吉少。

  可蕭毓晨卻拍了拍皖的手,鎮靜地說:“放心,我練天地訣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時候的,相信我。”

  相信我……

  簡短而有力的三個字,讓皖乖乖地縮回了手。他看著蕭毓晨漸漸走遠的背影,感覺好像時光在此刻定格成了永恒。那是像神祗一般凝定的背影,在天崩地裂之中鐫刻出一道亙古不變的虹光,那定是一道救世之光。

  蕭毓晨堅定地向岌岌可危的流雲台走去,他還剩下一招不曾使過的招數,那是芷軒都隻用過一次,也僅僅隻能用一次的招式,現在,他要用這一招力挽狂瀾!

  菩提樹下葉歸根,落紅凋零碾作塵。一生二三生萬物,萬物虛寂入我門。

  虛無,是將所有外界的力量收容於體內,將劍氣與人體內的血氣相互融合的招數,一個不小心便可能衝破精元,傷及五髒六腑,致七竅流血。所以墨子喻才一直都沒有強求蕭毓晨必得掌握這一招。這些蕭毓晨心裏都很清楚,他知道失敗了會有什麽後果,可是不知為什麽,到了這生死關頭,他心中反倒安寧如鏡。他曾經數次身陷險境,數次對死亡感到恐懼,數次對和皖的長決感到揪痛。他依戀著生者的世界,不管自己身上是否被壓上了救世主的大義,他都沒有辦法舍棄自己生存的權力。這一次,他依然不想犧牲自己成全大局,他的想法極為單純——他要送紫流飛走最後一程。紫流飛固然十惡不赦,但也確實可悲可歎,活著的時候是天地間無法忽視的存在,死的時候也必然要有個體麵的收場。而蕭毓晨有義務讓他得到救贖。

  沒錯,他自認為擔不起拯救蒼生的重任,但僅隻救贖一個人,他是辦得到的。

  於是蕭毓晨將天地訣上對這一招的描述一字一字地背出,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空氣裏反射出無數更加堅定的回音。當最後一個字音落地時,他剛好走到流雲台正下方,在震動最強烈的地方,他卻風雨不動,安穩地像一座山巒。

  蕭毓晨將左手上的天刃,和右手上的地刃全都擲於地麵,隻剩下一對赤拳。這時,一道靈力束恰好徑直朝他衝來,他竟沒有作出任何防禦的動作,而當比斬擊還要銳利的靈力束結結實實地看在蕭毓晨身上的時候,被彈飛的卻是這道靈力束。

  在遠處默默注視著的皖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幾乎快要驚叫出聲的時候卻發現蕭毓晨竟然沒事,不禁既高興又驚訝。高興是因為他的蕭毓晨還完好無損,驚訝則是因為那傳說中的“虛無”竟然真的被蕭毓晨使出來了!

  蕭毓晨深呼了一口氣,然後將兩張掌心抵在流雲台破落的牆壁上。接下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好像在一刹那間時空的鍾表便被撥慢了十幾分鍾,然後一切又恢複到了紫流飛失控之前的樣子。隻有蕭毓晨感受得到,那些渾厚洶湧的靈力已悉數被他收入了體內。他能感覺到血脈中衝撞的力量幾欲穿透皮肉的束縛,哪怕是在他的真氣壓製之下也狂狷如野獸。“噗”的一聲,蕭毓晨噴出一口血來,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蕭毓晨的視線開始朦朧起來,他隱約能看到流雲台還是完好無損的流雲台、皇宮還是儼然聳立的皇宮、每一個人都還安好。可紫流飛還躺在流雲台上,沒有起來。

  “晨!”

  遠處傳來皖撕心裂肺的呐喊,蕭毓晨伏在冰冷的石地上,偏過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看見一顆白色的光點正一點點靠近流雲台,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指引方向的光芒,那是支撐他心力的光芒。

  “皖……”

  蕭毓晨微微抬起一隻手,輕喚著皖的名字,皖飛奔到蕭毓晨身邊,跪坐在地上,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雙手環在他胸前,同樣是輕輕地應著他。蕭毓晨這一聲輕喚,皖聽過無數次,卻也次次都融化在這潤濡的聲音裏。可是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輕喚,他還能再聽見麽?

  嗟餘隻影係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

  “皖……我不悔,但是……對不起……”蕭毓晨用顫抖的右手握住皖的臂,他不悔來到這裏,不悔遇見皖,不悔他所做的一切。可是他還是免不得要想,自己這次是真的不能再陪著皖,再保護皖了。他原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的,看來,他隻能做烈士,而成不了英雄了。

  然而話音未落,蕭毓晨便覺得臉上涼嗖嗖地落了幾滴水,他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皖靜靜落淚的樣子,看到他雖然在落淚,卻沒有悲傷,沒有不甘,而隻是堅定著的樣子。

  蕭毓晨聽到皖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再也不會讓你丟下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伴君了無怨。”

  蕭毓晨呆呆地看著皖,他知道皖是認真的,如果自己死了,皖也必定跟著他共赴冥門。

  意識正一點點消亡,體內是皮肉分離般的疼痛,蕭毓晨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可是這一次他卻相信著,自己馬上就會成為英雄,且是位愛美人而不愛江山的英雄。

  遠遠地,西邊的雲霧消散開去,夕陽的光輝靜靜地從穹廬灑下,映照在好久沒有浸潤過陽光的宮殿四周,像極了過去時候平和而又繁盛的燮龍宮。

  那一世斑駁成片的琉璃點點,好像到這一刻,才漸漸幻化成看不見摸不到卻感受得到的陽光,閃耀著生命的光彩,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