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笑佳人      更新:2022-04-24 18:57      字數:4105
  乳母在外麵照看衡哥兒,殷蕙去了內室。

  魏曕穿著中衣,背對著她站在東麵那一溜的八門黃花梨衣櫃前,他已經連著打開四個門了,都沒有看見一件屬於他的衣裳。

  “您的都在最裏麵的櫃子裏。”殷蕙輕聲提醒道。

  魏曕在前院留宿的時候更多,所以隻放了一小部分衣裳在這邊,前陣子她收拾衣櫃,將他那點都放一個櫃子裏了。

  魏曕瞥眼還沒有打開的四扇櫃門,反而不開了,走到屏風前,冷聲道:“你去找。”

  殷蕙偷偷撇嘴,但人還是走向了衣櫃,誰讓人家是尊貴的王子龍孫呢。

  魏曕側目,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那一排黃花梨衣櫃比她高很多,站在櫃子前的她,仿佛麵對著一座大山,顯得她嬌小單薄。

  今日她穿了件橙紅緞麵繡寶藍花的夾襖,一手扶著櫃門,五指纖細白皙,然後微微點起腳尖,用另一隻手取了一件天青色的男式外袍下來。因為伸著胳膊,夾襖往上一動,不經意就露出一截窄細的小腰來。

  在她轉身之前,魏曕垂眸,目光瞥見被他丟在一旁的沾了兒子尿的袍子,他抿了抿唇角。

  男人臉色不好看,殷蕙沒敢拿喬,抱著袍子走到他麵前,溫溫柔柔地道:“衡哥兒還小,您別生他的氣。”

  魏曕隻是伸開手臂,讓她服侍穿衣。

  殷蕙伺候好他,轉身提著他脫下來的髒衣裳走了出去,叫銀盞拿給小丫鬟去洗。

  都要吃午飯了,魏曕依然待在裏麵不出來,殷蕙想了想,抱著衡哥兒進去了。

  魏曕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麽。

  幸好殷蕙有了那十年的經驗,沒有被他的冰塊兒臉嚇到,抱著衡哥兒坐到他身邊,笑著道:“您還真生衡哥兒的氣啦?”

  魏曕臉上的肌肉繃緊了。

  殷蕙就抓起兒子的兩隻小胖手,擺成作揖的姿勢朝他晃了晃:“衡哥兒快給爹爹賠罪,說你以後不敢了。”

  衡哥兒懂什麽呀,對著爹爹傻笑。

  魏曕皺眉,對殷蕙道:“我在想事情,與孩子無關。”

  說著,他搶走衡哥兒,去了外麵。

  殷蕙還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麽,也不在意,想辦法來叫他吃飯,隻是不想全後院的下人因為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晚魏曕宿在了前頭。

  殷蕙習以為常,魏曕一直都比較節製,很少會連著在她屋裏睡,昨日下午再加上今天早上,次次都很久,他肯定也得歇歇。

  次日上午,魏曕來靜好堂坐了坐。

  溫夫人看見兒子很高興,隻是有點奇怪:“怎麽你自己來的,阿蕙跟五郎呢?”

  魏曕道:“兒子想單獨陪陪您。”

  溫夫人就露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自打兒子懂事後,可再也沒有說過如此貼心的話了。

  母子二人互相看了看,還是溫夫人慈母心腸,主動詢問起兒子去京城的見聞來,譬如燕王提到的皇孫比武,具體都比了哪些,兒子有沒有受傷什麽的。

  魏曕言簡意賅地回答著母親,心裏下意識地又比對起來。

  三個月前的殷氏在某些方麵與母親很像,都是一樣的在意他關心他,事無巨細地對他噓寒問暖,過於殷勤乃至經常令他覺得聒噪,如今母親的關心與嘮叨依舊,殷氏卻變了。

  這其中肯定發生了什麽,促使了殷氏的變化。

  可無論魏曕如何回憶,都找不到原因,最開始的苗頭,是臨別前的那晚,半夜時分溫存時,殷氏突然一反常態,不但抗拒,還罵他混蛋。

  難不成,殷氏還是在怨他沒有帶她去京城,如今做出來的冷淡疏離都是她怨怪的方式?

  果真如此,簡直是無理取鬧。

  “娘,您覺得殷氏可有什麽變化?”魏曕忽然問。

  溫夫人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兒子在說誰,先勸兒子:“你叫她阿蕙吧,殷氏聽著怪生分的。”

  魏曕不置可否。

  溫夫人開始思索兒子的問題,沉吟片刻,笑道:“阿蕙好像比以前開朗了,會主動給我講畫,嗯,膽子也大了,居然敢派丫鬟出府給我買烤肉饃吃,這孩子真孝順,又美貌又有才華,你可要好好對她。”

  魏曕:“她給您講畫?”

  溫夫人笑著叫丫鬟把那幅秋菊圖拿出來,叫兒子過目:“這畫畫得真好,你父王也喜歡看呢。”

  魏曕見了秋菊圖,唯有沉默。

  溫夫人見兒子似乎賞畫的興致不高,就叫丫鬟將秋菊圖掛了回去,反問兒子:“你怎麽突然問起阿蕙了,難道你不喜歡阿蕙現在這樣?”

  魏曕抿唇,他不喜歡的是殷氏對他的忽視,仿佛他隻是一個外人而不是她的夫君,也不喜歡猜不透她究竟為何變了的煩躁。

  “她很好,兒子隻是隨便問問。”

  在母親這裏找不到線索,魏曕就準備告退。

  溫夫人想起一件事來:“阿蕙生辰,你可記得?”

  魏曕想了想,道:“十月初六。”

  當初兩人議婚,雖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但該走的流程都走了,合八字的時候,他看過殷氏的庚帖,也就記下了她的生辰。

  兒子對答如流,溫夫人頓覺欣慰,她的兒子麵冷如冰,其實心裏對兒媳婦很上心呢,瞧瞧,生辰記得這麽清楚。

  “那你別忘了給阿蕙準備生辰禮物,她雖然做了娘了,卻也才十六歲,還是姑娘心性呢,你多哄哄她。”

  魏曕敷衍地點點頭,走了。

  去年她生辰,他差事正忙,忙過了某一日才突然記起這事,不過已經過了,她也好像不記得這回事,魏曕就沒有補什麽禮物。

  今年,如果不是母親提醒,他大概也不會想起來,就像他也從來不會特意去記要給自己過生辰這事。

  又去書堂看了看老四、老五讀書,快到晌午,魏曕才回了澄心堂。

  他一走一上午,殷蕙也沒有問問他去了何處,這種問題,上輩子她問了太多次,魏曕總是不願回答,這輩子又何必在問?

  她也不好奇了,左右就是那幾處地方。

  午飯端上桌,依然是魏曕單獨坐在一側,殷蕙與乳母坐在一邊,中間夾著衡哥兒。

  前陣子殷蕙叫木匠給衡哥兒做了一張椅子,後麵有靠背,前麵有放吃食的托盤,這樣大人給他喂飯也方便,省著抱著了,等衡哥兒再大一些,還可以早早練習自己吃。

  椅子上麵鋪滿了緞麵的墊子,無論衡哥兒怎麽拍打玩耍,都不會有劃傷手指的危險。

  “這椅子哪裏買的?”魏曕罕見地在吃飯的時候說話了。

  殷蕙看他一眼,道:“我突發奇想想到的,您覺得如何?”

  魏曕:“有些危險,平時別讓他自己坐在上麵,小心摔下來。”

  殷蕙本想解釋下麵都有帶子係著的,見他低頭吃飯了,就把話咽了回去,看向乳母。

  乳母立即站起身來,彎著腰向魏曕保證,她會寸步不離地守在小主子身邊。

  魏曕淡淡地應了聲。

  衡哥兒急著吃東西,呀呀地朝乳母叫,乳母忙重新坐下,拿勺子舀煮成粥狀的紅薯泥喂他。

  一勺下去,衡哥兒兩邊嘴角都沾了金紅色的糊糊。

  即便如此,殷蕙也覺得兒子漂亮可愛,一頓飯的時間,她除了自己夾菜吃飯,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兒子。

  魏曕放下筷子,去了書房。

  不過到了晚上,吃完晚飯他沒有再走了,逗會兒衡哥兒,等乳母抱走衡哥兒,他徑直去了內室。

  殷蕙梳頭時,他靠在床上看書。

  丫鬟們端來洗腳水,夫妻倆並肩坐在床邊,叫丫鬟們伺候。

  自始至終,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

  魏曕的話非常少,如今殷蕙收了心,也沒有什麽話可與他說。

  主子們各懷心思,金盞、銀盞都察覺了夫人的不對勁兒,以前夫人首先會恭恭敬敬地服侍三爺,然後也會努力找些話說,如今呢,三爺還是那個冷冰冰的三爺,夫人雖然不冷,可好像不愛搭理三爺了,也沒了那份恭敬勁兒,瞧瞧,洗完腳竟然直接鑽到裏麵的被窩躺下了。

  退下後,金盞忍不住悄悄問銀盞:“夫人與三爺是不是吵架了?”

  銀盞下意識地搖搖頭:“怎麽可能。”

  夫人怎麽可能敢與三爺吵架,這倆人根本也吵不起來,隻要三爺皺皺眉,夫人都怕得要認錯了。

  金盞:“但你沒覺得夫人在三爺麵前,好像不一樣了嗎?”

  銀盞沉默,是不一樣了,夫人又變回了殷家的二小姐,我行我素,不必看誰的臉色。

  她喜歡這樣的夫人。

  “別多想了,三爺都沒說什麽。”

  金盞點點頭,可心裏總是莫名地不踏實。

  今晚該金盞守夜,九月底的平城幾乎就是入了冬,哪怕屋子裏燒著地龍,剛鋪好的被窩也冷清清的,幸好夫人體恤她們,也賜了湯婆子下來。

  夜黑人靜,金盞抱著湯婆子取暖的時候,內室忽然傳來了熟悉的動靜。

  金盞就在被窩裏笑了,果然是她多慮了,三爺與夫人親密依舊呢。

  “二嫂將京城誇得那樣好,你真不想去?”

  魏曕緩緩地問道,吐字的節奏與動作一致。

  殷蕙有種五雷轟頂的荒謬感,這時候他不專心辦事,說什麽話?還提什麽二嫂,京城又是哪輩子的話題?

  “不想去,太遠了。”她偏著頭道,想避開他的氣息。

  魏曕:“真不想?”

  他似乎很執著這個答案,慢吞吞地,給她時間好好考慮。

  殷蕙真不想,她隻想他快點,別在這節骨眼吊著她。

  “真不想,祖父去過南邊,說根本沒有傳說的那麽好,冬天濕冷夏天悶熱,春秋雖然氣候宜人,卻時間太短,遠不如平城的氣候叫人舒服,再說了,衡哥兒這麽小,帶出去肯定不方便,不帶他,叫我離開他仨月,比要了我的命還難受,我可舍不得。”

  為了打消他那根本不必有的懷疑,殷蕙一口氣解釋了很多。

  她的語氣是那麽自然,甚至還用小動作催了催他,哪裏又像在為不能同去京城而慪氣?

  所以,她真的隻是放開了本性,而她的本性,也沒有像之前表現出來的那般在意他。父王讓他娶殷家女是為了利益,她也並不曾真正把他當夫君看待,之前的種種謹慎殷勤都隻是初來乍到的試探摸索,一旦有了兒子在王府立足了腳跟,便可以把他推開,連裝賢惠溫柔都懶得裝了。

  帳子裏太黑,殷蕙看不清魏曕的表情,隻感覺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莫名叫人覺得危險。

  她說錯什麽話了?

  殷蕙還在思索,魏曕突然抽身而退。

  殷蕙:……

  簡單地收拾收拾,兩人重新在夜裏躺下,一人一個被窩。

  殷蕙有點睡不著了,今晚他的表現過於異常,那十年裏,他可從來沒有在這種事情上半途而廢。

  “您沒事吧,是不是我說京城那邊的氣候不好,您不愛聽了?”

  殷蕙低聲對著魏曕的背影道。

  男人沒有理她。

  殷蕙歎道:“是我失言了,金陵龍脈所在,豈是我隨意置評的,不過您放心,我以後一定謹言慎行,絕不再妄言。”

  魏曕睜著眼睛,默默地看著外麵的帳子,根本沒有聽她在說什麽。

  他想起了父王要他娶殷家女的消息剛剛在王府傳開時,王府眾人的表現。

  大哥特意寬慰過他,說父王不屑做強搶民財之事,隻能委屈他,這也是為父王分憂,父王會記著他的功勞。

  二哥也來寬慰他,說殷家女是平城出了名的美人,叫他安心享受豔福。

  母親垂頭歎氣,自責是她沒用,沒能為他娶回一個名門閨女,不如兄長們的婚事體麵。

  表妹默默垂淚,心疼他接了這門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替他難過。

  對這門婚事,魏曕確實有過不滿。

  可他沒有遷怒過殷氏,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是父王的決定,殷家根本沒有反對的資格,他必須娶殷氏,殷氏也必須嫁過來。

  殷氏那麽小心翼翼,那麽謹慎地看別人的臉色,魏曕雖然不喜,也能理解她的處境。

  然而現在,他突然發現,那一切隻是殷氏的權宜之計罷了,她一早就清楚這門婚事是如何來的,一早就沒想過要與他舉案齊眉,她要的,隻是燕王府三夫人的身份,隻是母憑子貴帶來的安穩。

  魏曕冷笑。

  他能接受一個出身不相當的妻子,卻不能接受妻子不將他看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