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自決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32      字數:8212
  陸珩心中想得很美,昨夜卿卿就答應她來主動,可惜沒成,今日讓她把兩日份的補上,索性來個大的,很合情合理吧?

  可實際開始後陸珩卻發現,他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王言卿論臉皮終究比不過陸珩,紅著臉上陣。這個姿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感覺尤其強烈。王言卿很快就腿軟得進行不下去,陸珩被她慢吞吞的速度折磨,中間甚至還要停下來休息。陸珩聽著她細碎的喘息,終於忍無可忍,翻身自己來。

  哪怕他挾傷口以令卿卿,以各種無理的要求讓她配合他,最後陸珩的傷口還是崩裂了。深更半夜,客棧中靜悄悄的,王言卿跪在床邊給他換繃帶。她身上出了一層汗,頭發濕漉漉搭在後背,腿還在細細打顫。王言卿累得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看著堆在地上的中衣和染血繃帶,恨恨掐他的腰。

  陸珩立刻捉住王言卿的手,幽幽盯著她道:“別亂碰,不然我可不保證發生什麽。”

  王言卿氣惱,但到底不敢再嚐試了。她給他重新上了藥,換了繃帶,實在沒有力氣清洗身體,脫力倒在枕頭上。

  陸珩身上同樣帶著兩人歡好後的氣息,他拉高被褥,蓋住王言卿肩膀,用沒受傷的手臂環住她:“睡吧。晚安。”

  王言卿眼皮打架,依然下意識朝他懷裏靠去,抱著他道:“晚安。”

  第二天,蘇州知府親自來客棧拜訪陸珩。蘇州知府一見了陸珩就下拜請罪,道:“下官拜見陸都督。聽聞昨夜都督受了傷,在蘇州城內竟有惡徒膽敢襲擊都督,下官深感失職,難辭其咎。這是蘇州最擅長治外傷的郎中,今日一開門下官就趕緊將人請來,為都督療傷,惟望能折贖些許過錯。”

  陸珩見了郎中,沒說什麽,平靜接受了知府的好意。郎中上前診脈,又進內室看了陸珩的傷口,拈須說道:“都督傷口處理的很好,草民沒什麽用武之地。不過都督傷口崩裂過,應當是劇烈發力所致,望都督多保重身體,勿過度操勞公務。”

  蘇州知府一聽,以為陸珩都受傷了還在親力親為公務,簡直大受震驚。而郭韜等人聽到,以為是昨日陸珩審問伍章時撕裂了傷口,又是欽佩又是愧疚。一時屋子內外都是勸陸珩保重身體的話,陸珩麵色如常地應下,心想他傷口崩裂,可不是因為操勞公務。

  王言卿在一旁聽著,臉悄悄紅了。幸好沒人注意她,她趕緊轉移注意力,終於把臉上的熱度散下去了。

  郎中說了些要注意靜養的話,然後道:“都督年輕,身體底子好,我給都督開一帖藥,早晚兩頓調養著,一定能恢複如常,不會給日後留下病根。”

  陸珩點頭,道:“那就有勞了。”

  郎中被人帶下去開藥。陸珩起身朝外走去,眾人簇擁在他身邊,蘇州知府忙不迭說道:“都督,昨夜餘曉帶人救了大半夜,可算把您的船救下來了。隻可惜船底漏水,船艙燒毀也很嚴重。臣已經讓蘇州最精巧的工匠為您補船,保準給您修得完好如初。隻是,修船需要些時間,可能得勞煩都督在蘇州府多等兩天。”

  陸珩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久聞蘇州美名,可惜一直沒工夫拜訪。如今能在蘇州多住幾天,我求之不得,有什麽麻煩的?”

  蘇州知府聽到放了心,拱手笑道:“都督看得上蘇州,是下官的福氣。下官這就為都督安排行程,定讓都督玩得盡興。”

  陸珩笑著應下,看不出真實心緒:“有勞知府。”

  蘇州知府好一通拍馬屁後,為難地說道:“隻是船上的東西都被燒毀了。細軟還好說,蘇州最不缺的就是錦繡,下官為都督采辦新的就是。隻怕都督隨行帶了什麽書本、信件,這恐怕……”

  “無妨。”陸珩說道,“我奉了皇上的口令出發,特敕可先斬後奏,無需憑證。唯一要緊的是船上那幾箱武器,幸好我這個人疑心病重,提前讓人將東西調換下來,沒想到歪打正著,正好躲過了大火。”

  蘇州知府愣了愣,隨即諂媚笑道:“都督真是神機妙算,未雨綢繆,下官佩服,佩服!”

  陸珩帶著蘇州知府走向圍欄,示意他看後方院子:“看到那些紅木箱子了嗎?裏麵就是兩千人的武器,火銃、火藥、鋼刀都有,一箱都沒有受損。我在船上放了一模一樣的紅木箱,但裏麵都是石頭,不怎麽要緊。昨夜大火,不知道這些箱子可還好?”

  蘇州知府幹笑著道:“官兵撲火的時候沒發現有箱子,您的船底下漏了個洞,興許,那些東西沉到水裏了吧。”

  陸珩應了一聲,遺憾道:“可惜了,上好的紅木箱子。”

  京城都指揮使親臨蘇州,蘇州知府盛情相邀,要設宴為陸珩接風洗塵。但陸珩身上有傷,不能飲酒,知府便將宴會訂在七月初七。

  蘇州知府本想邀請陸珩去河邊最豪華的酒樓,一覽蘇州美景,但陸珩說武器和重犯還在客棧,不能離開,所以,最終設宴地點定在陸珩下榻的客棧。

  這個客棧規模很大,集客棧、酒樓於一體,三樓四樓供客人居住,二樓是雅間包廂,底樓是大堂,同時容納上千人不成問題。

  恰逢七夕,河邊處處有年輕男女放河燈,火樹銀花,星燈搖曳,美不勝收。客棧一樓大堂裏已經是賓客滿座,錦衣衛和知府帶來的官吏同桌喝酒,喧鬧聲幾乎要將房頂衝翻,熱鬧非凡。

  歌姬抱著琵琶,坐在高台上唱婉轉的吳語小曲,跑堂、丫鬟飛快在桌案間穿行,二樓有氣度不凡的官員四散交談,再往樓上,是雲鬢鳳釵、衣著光鮮的夫人女眷。燈籠將閣樓照得亮如白晝,一副歌舞升平、醉生夢死之態。

  知府夫人搖著絹扇,嫌棄地在鼻前扇動:“真是煩人。”

  王言卿坐在女眷中心,她聽到知府夫人的話,問:“夫人覺得太吵了嗎?”

  知府夫人連忙換上一副討好笑臉,說道:“哪有。難得這麽熱鬧,要不是托了都督夫人的福,我也見不到這等景象呢。隻是今日許多青樓伎子出行,空氣裏飄著一股劣質香粉味,嗆的我難受。”

  通判太太聽到,接話道:“知府夫人命貴,鼻子也精細,容易對花花草草過敏。像我們這種粗枝大葉的,就分不出香粉味。”

  官員女眷們一起發出會意的笑。王言卿唇角勾了勾,卻沒有多少笑意。

  她掃過四周,說:“知府夫人的千金們呢?都督成天忙,我在蘇州也沒什麽認識的人,想找人說說話都沒地方去。”

  知府夫人一聽,忙解釋道:“她們粗野憊懶,被我關在家裏學規矩呢。等妾身把她們教好了,再帶到都督夫人麵前請安。”

  王言卿點頭:“原來如此。七夕佳節知府夫人都不忘女兒們的規矩,果真是大家之風啊。”

  知府夫人連連推辭,女眷們說起兒女,免不了要問王言卿這個新婚娘子:“都督夫人成婚有一年半了吧,可有動靜?”

  陸珩和母親、兄長分居,除了逢年過節,王言卿不用和婆家人打交道,而京城裏也沒人敢管陸珩的閑事。沒想到,她第一次被催生孩子,竟然是被一群不相識的蘇州官眷。

  王言卿有些尷尬,說道:“都督忙著朝事呢,還不急著要孩子。兒女的事都是緣法,有緣自會到來。”

  眾太太一聽,跟著應和:“是呢,夫人還年輕,子嗣的事不愁。聽說都督成婚後,身邊連個姬妾都沒有,夫人年紀輕又受寵,有孕不是遲早的事。”

  有幾個資曆淺的太太一聽,嚇了一跳:“都督身邊竟然沒妾?”

  “沒有。”知府夫人笑道,“陸夫人比都督小五歲,長得又如此貌美,我見猶憐,難怪陸都督當寶貝一樣寵。男人年紀大的會疼人,陸夫人的福氣在後頭呢。”

  女眷們正說笑著,忽然外麵傳來行禮聲,眾人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

  陸珩走進來,身後跟著好幾位官員,知府夫人沒料到陸珩來了,手忙腳亂請安:“妾身拜見陸都督。”

  王言卿跟著眾人起身,其他官員對王言卿拱手,王言卿淺笑示意。她是正二品都督夫人,除了對陸珩,無需向任何人行禮。

  陸珩頷首笑笑,眼睛中沒什麽感情:“我見二樓是空的,就過來提醒各位一聲,沒打擾你們說話吧?”

  知府夫人連忙笑道:“妾身沒注意,原來都快要開席了。都督遣跑腿的來傳信就是了,何必親跑一趟?”

  陸珩笑道:“可能是因為放不下年紀小的夫人,總得親自看著她吧。”

  陸珩進來時,王言卿就感覺到他心情好像不好,如今聽他開口,王言卿確定了,他確實聽到知府夫人的話了。

  陸珩輕言淺笑,語氣卻有些衝,知府夫人一時詫異,拿不準是哪裏得罪了他。這時候王言卿走到陸珩身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陸珩勉強忍住氣,平淡說道:“快到時間了,先下去吧。”

  眾人應是,相互推讓,讓陸珩夫妻走在前麵。陸珩扶著王言卿手腕,兩人並肩拾階而下。王言卿借著下樓梯靠近陸珩,低聲道:“你這個人怎麽和孩子一樣,多大點事,何必生氣。”

  陸珩現在想起來還是咬牙切齒:“說我寵你就算了,為什麽要提我比你大了五歲?還當寶貝一樣寵著,她們怎麽不說我把你當女兒一樣呢?”

  王言卿想笑,但是她預感她要是笑了,陸珩肯定得記恨一晚上。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王言卿最終柔聲哄道:“好了,別生氣了。”

  陸珩深吸一口氣,壓住心裏的悶火。男女有別,哪怕宴會也要男女分席,眾官員簇擁著陸珩往包廂走去,而王言卿則和知府夫人等人拐向另一邊。

  客棧早就知道蘇州知府要在此宴客,雅座早早收拾好了,包廂裏擺著書畫、鮮花、熏香,富貴典雅又不失江南的水墨寫意,文雅極了。落座時,眾人又一通謙讓,最後由王言卿坐主位,知府夫人其次,其他人按照丈夫的官階,依次落座。

  這裏雖然名義上是個包廂,其實空間十分寬敞,前有看台,後有江景,坐在這裏能將外麵的景象盡收眼底,外麵的人卻看不清她們,非常怡然。

  知府夫人拿起鎏金印花的菜單,讓王言卿點菜。王言卿推道:“我不懂蘇州菜,還請夫人幫我點幾道地道的蘇菜。”

  這麽一說,知府夫人嘴上客氣著,手已經當仁不讓翻開菜單:“那妾身就僭越了。”

  酒樓裏歌舞升平時,蘇州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後門悄悄捱開一條門縫,裏麵的人警惕地看了看,一閃身讓開位置:“快點,時間撐不了多久。”

  門外站著幾個披鬥篷的人,他們沒說話,低頭沉默而迅速地沒入陰影。朱毓秀正在折河燈,忽然房門被人敲響:“朱小姐,你在嗎?”

  朱毓秀開門,看到是一群披著黑鬥篷的人,嚇了一跳:“怎麽了?”

  為首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精明剛硬的女子臉龐,說:“朱小姐,我們剛剛接到都督傳信,錦衣衛中有內應。你這裏不安全了,需立刻隨我們轉移。”

  朱毓秀聽完後愣住了,她有些無措,忙道:“你們稍等一下,我回去收拾東西。”

  “不必了,一會有我們的人過來收拾行李,事不宜遲,朱小姐趕快隨我們走。”

  朱毓秀知道錦衣衛做事就是這樣神神秘秘的風格,她沒有二話,合上門就隨他們走。女子給朱毓秀遞來一件鬥篷,說:“朱小姐,為了隱蔽,請戴上鬥篷。”

  朱毓秀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問:“我祖母他們呢?”

  “朱老夫人有其他人接應。快點走,沒時間了。”

  今日七夕,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朱毓秀卻被人拉著,跌跌撞撞穿過喜慶的人群,仿佛和繁華的人世間背道而馳。前麵那個女子拉得她都有些痛了,她皺眉,正要提醒那個女子輕點,卻見女子停到一架馬車邊,用力推了朱毓秀一把,說:“還沒有脫離危險,你安靜待在車裏,不要出聲。”

  朱毓秀不明所以,稀裏糊塗地被推上了車。車上已經坐著一個男子,和外男共處一車,朱毓秀很不舒服,不由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而那個男子卻瞪她一眼,低斥道:“安靜。”

  朱毓秀皺了皺眉,強忍著不悅。這時候,她注意到對方鞋底有水漬,似乎剛從河邊過來。朱毓秀愣了下,猛然反應過來。

  這不是陸都督派過來的人,這是內應!

  朱毓秀察覺到不對的那一霎間,立刻向外求救,然而身後人先她一步捂住她的嘴,重重一擊,朱毓秀眼白上翻,暈了過去。

  朱毓秀再醒來時,發現自己雙手被捆住,嘴也塞著布團。棚頂很矮,身後的地板在有節奏地晃動,朱毓秀從小生在水邊,馬上就意識到,她被綁到船上了。

  朱毓秀心中頓時一片冰冷,蘇州河道遍地,今日是七夕節,不知道有多少人泛舟水上,對方將她藏在船裏,外麵人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陸都督的人發現她失蹤沒有。她走前什麽都沒收拾,連屋裏的燈都留著,外麵把守的士兵說不定以為她在看書,越發不會敲門詢問了。

  朱毓秀憂愁地歎了口氣。她輕輕活動手腕,想要解開繩子。她細微的聲音驚動了外麵的人,腳步聲快速朝她逼近,朱毓秀還沒來得及裝暈,嘴裏的布團猛地被一股大力抽走。

  空氣大團大團湧入她肺中,朱毓秀終於能順暢呼吸,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舒服。她看著眼前這些人,身體下意識往後退,連聲音都在發抖:“你們是誰?”

  “朱小姐。”誘騙她出來的那個女子居高臨下看著她,臉上再不見絲毫和善,“你們一家孤兒寡母,我家大人本來不想為難你們,奈何你們實在不識好歹。說,那份名單在哪裏?”

  朱毓秀聽得一頭霧水,驚訝問:“什麽名單?”

  “還裝。”女子蹲身,用力拽住朱毓秀頭發,朱毓秀痛呼一聲,被迫仰麵對著女子,“就是你爹那份記錄著江浙官員底細的名單。”

  朱毓秀瞪大眼睛,呼吸無意識屏住了。女子見狀,恨恨道:“果真是你給陸珩的。乖乖把名單寫出來,要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朱毓秀吞咽口水,咬著牙道:“我不知道。”

  ·

  陸陸續續上菜,王言卿看著麵前精致小巧的菜肴,第一反應竟然是——會不會有毒。

  她心裏歎息,她算是被陸珩禍害了,再也回不去人與人單純信任的時候了。蘇州知府夫人很熱情地招待王言卿吃菜,王言卿借口沒什麽胃口,慢吞吞夾菜,隻挑知府夫人吃過的菜下筷。

  他們這裏上菜後,樓下才終於端上熱碟,正式開席。歌姬們坐在高台上,悠悠唱著小曲,她們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但置身全是男子的大堂,仍然免不了被人占便宜。

  在風月場上,賣藝還是賣身,由得著你選嗎?

  女眷的包廂架了珠簾,她們能看到樓下的表演,樓下人卻看不到她們。王言卿見那些女子被叫去敬酒,被輕薄還要強撐著笑意。她實在看不下去,說:“我今夜沒什麽胃口,還不如尋點消遣。樓下太吵了,聽不清那些歌姬在唱什麽,叫她們上來唱吧。”

  一桌子女眷怔住。她們是官家太太,和那群賣笑的女子有如天壤,官眷平日裏最是不屑這類狐媚子,恨不得連空氣都和被那群伎女汙染過的隔開。王言卿卻要叫她們到包廂裏唱?

  知府夫人為難道:“陸夫人,她們畢竟是賣藝的……”

  “我知道啊,聽個曲子怎麽了?”王言卿說完,恍如剛想起來一般,“我差點忘了,知府夫人嬌貴,不能嗅香粉。這……要不我另尋一個包廂?”

  知府夫人哪敢讓王言卿避出去,連忙道:“不妨事不妨事。難得陸夫人有雅興,正好我也許久沒聽過戲了,今日便搭著陸夫人的名頭,讓我也聽聽趣。”

  都督夫人有令,沒人敢不放人,很快,歌姬們就抱著琵琶、古箏等樂器,魚貫走入包廂。

  為首的女子嫋嫋給王言卿行禮,道:“在下玉鍾,見過都督夫人。”

  王言卿隨意點點頭,說:“我初到蘇州,不太懂這裏的風土人情。你們挑幾段蘇州有名的曲,自己唱吧。”

  “是。”玉鍾福身,帶著整個班子走到屏風後,手指在琵琶弦上滾了兩遍,悠悠開口,姑蘇舊夢仿佛緩慢從她嗓音中流轉出來……

  身後的女子們伴著玉鍾的歌聲,鳴箏、鼓瑟、吹笙,慢慢加入到隊伍中來。王言卿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知府夫人瞧著這位理所應當、無所顧忌的模樣,心想果真是被陸都督捧在手心的寵妻,想一出是一出,眼角眉梢是全然的驕恣天真。

  做事不考慮後果,也從不在意別人的想法。因為沒有人敢得罪她。

  知府夫人想到今日就這麽一段路陸都督都要親自過來接,下樓時還拉著她的手,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掉下去一樣。如此盛寵,確實沒人敢得罪她。

  知府夫人不知道想到什麽,幽幽歎了口氣。

  可惜了。福氣太盛,是會折壽的。

  ·

  嘩啦,一盆水澆到地板上,滴滴答答滲入木縫。朱毓秀被涼水激醒,虛弱地往旁邊吐了口水。

  剛才的女子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她掐著朱毓秀的脖子拽她起來,惡狠狠道:“說不說!”

  朱毓秀的回答是撇過臉,一言不發。水滴從她發梢滑落,顯得她蒼白又狼狽,黑衣女子咬牙,用力將朱毓秀摔到船板上,陰森森道:“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我了。把人帶上來,給她點厲害瞧瞧。”

  朱毓秀原本打定主意,她隻當自己是個死人,無論這些人問什麽她都不搭理。然而黑衣女子話中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惡意,朱毓秀生出種不好的預感,緊繃道:“你們要做什麽?”

  伴著朱毓秀話音,一陣蹣跚的拖拽聲傳來。朱毓秀瞪大眼睛,尖叫著撲上前:“你們住手!有什麽衝著我來,放開我阿婆!”

  朱毓秀雙臂被黑衣人抓住,她拚命掙紮,可是無法撼動分毫。朱祖母年老體衰,身體瘦的隻剩下皮包骨,輕輕鬆鬆就被人提起來。人高馬大的黑衣侍衛鬆手,朱祖母撲通一聲摔在木板上,往常總抿得嚴嚴實實的頭發此刻耷拉下來,老態驟顯。

  朱毓秀瘋了一樣尖叫,不斷像前方衝去,卻始終被控製在原地。黑衣女子見朱毓秀崩潰,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她拿起一柄皮鞭,慢慢繞在掌心,說:“朱小姐不愧是朱大人的獨女,骨頭真硬,上了針都不肯說名單。不知道這位老夫人,是不是也像你們父女一樣,天生硬骨頭呢?”

  朱毓秀流著淚搖頭,不斷說不。黑衣女子已經將全部皮鞭都收在掌心,隻要一揮手就能抽的人皮開肉綻。她陰冷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那個名單上都有誰,長什麽模樣,被收在哪裏。你要是再不說,那我就隻能用鞭子招呼這位老夫人了。”

  朱毓秀淚流滿麵,哭著跪倒在黑衣女子麵前,嗚咽道:“求你,別為難我阿婆……”

  “站起來。”蜷縮在濕木板上的老太太突然狠厲出聲,她身材瘦弱,倒在地上隻剩小小一團,但她的聲音中卻充滿了和她的體型不相稱的能量,聲音嘶啞,一字字像含著血在喊,“讀書人跪天跪地跪蒼生,從不跪叛徒。你爹死都不肯向這群人低頭,你怎麽能丟他的臉!”

  朱毓秀眼中浸滿了淚,都呆住了:“阿婆……”

  朱祖母板著臉,依然是那個固執、不好相處的老太太,她講著一口曲折的吳語,罵道:“我知道你們想拿我要挾秀兒,我不識字,不拖累兒孫的道理總是知道的。”

  朱祖母說完,忽然猛地一頭撞向柱子。她動作太突然,站在旁邊的黑衣人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們匆忙上前,老太太已經軟軟栽到地上,額頭上頂著一個駭人的血窟窿。

  黑衣人蹲下身試了試鼻息,緩慢地對黑衣女子搖頭。黑衣女子氣得狠了,不死心地試探脈搏、心跳,然而朱祖母確實已經死了。

  朱毓秀瞪大眼睛,一動不動注視著這一幕。她忽然揚起脖子,像天鵝啼血,發出長長悲鳴。

  “啊……”

  祖母平時連走路都要人扶,這次卻能一頭衝向柱子,可見她用了多大力氣,生怕自己一撞不死。

  吾死,自決之,不須人也。

  父親、祖母接連就義,她豈能獨活?朱毓秀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掙脫黑衣人束縛,也衝向旁邊的箱子。

  然而朱毓秀離箱子遠,被黑衣人及時拉了回來,但她也撞得額角出血,頭一歪昏迷過去。一眨眼最重要的兩個知情人都廢了,黑衣女子惡狠狠跺腳,氣急敗壞地讓手下看押著這兩人,自己轉身去外麵送信。

  是她小瞧了這家人,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嬌小姐,一個一輩子沒出過蘇州城的老太太,竟然能讓他們接連受挫。黑衣女子知道自己罪責深重,她不奢望大人能饒恕她的錯誤,隻希望另一條路一切順利。

  客棧,酒過三巡,氣氛正酣。上麵那麽熱鬧,看守地牢的人光聽著聲音卻無法參加,冷落的格格不入。一個穿跑堂衣服的人提著食盒走到地下,他將碗放在桌子上,點頭哈腰說:“各位大人辛苦了。這是上麵的熱酒熱菜,幾位大人也趁熱吃一口吧。”

  值守的人拒絕,但架不住酒香,他們也沒忍住喝了兩口。跑堂一臉討好地弓著腰,收好食盒,倒退著離開:“不打擾各位大人執勤了,大人們先吃著,等一會小的來取碗。”

  跑堂態度恭敬巴結,一眼都沒往裏麵看。他出了地牢的門後,並沒有離開,而是一轉身藏到陰影裏。他等了一會,輕手輕腳閃身回去,裏麵的人已經躺倒一地了。

  跑堂從看守身上摸出鑰匙,輕車熟路跑到牢門前,哢嚓一聲開了鎖。裏麵的人聽到聲音,費力地抬起頭。

  伍章的眼睛上凝滿了血跡,已經看不清人了。他隻覺得一團影子向他靠近,他費力盯著前方,以為是那群人又來折磨他了。

  然而,影子卻半蹲在他身前,扶住他的肩膀問:“伍二當家,你怎麽樣了?”

  伍章聽到熟悉的聲音,眼神中的光飛快凝聚起來:“是你?”

  “是我。”跑堂說道,“上次你給大人提供的信息很有用,大人派我來救你。”

  伍章激動起來,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呼嚕聲,聽不出是什麽話。跑堂湊近,幾乎貼著他的耳朵問:“他和你提起的名單,你看到藏在哪裏了嗎?”

  伍章費力搖頭,聲音沙啞得難以辨認:“我不知道。快救我出去,我大哥肯定會重重酬謝你們。”

  跑堂“哦”了一聲,聽不出是什麽情緒。他後退一步,似乎要解開伍章的手鐐,然而緊接著卻是一陣冰涼刺入伍章腹中。

  伍章嘴裏咕嘟冒血,不可置信地看著跑堂。跑堂握住刀柄,在伍章腹裏轉了一圈,確定他必死無疑,才收回匕首,頭也不回朝外走去。

  大堂裏,逐漸有人醉倒了。而王言卿在包廂,也聽了一整晚吳儂小曲。她覺得這些歌姬唱一晚上也不容易,提前給了她們賞錢,就打發她們離開了。

  歌姬走後,蘇州同知的夫人也站起身說喝醉了,被人扶著出去醒酒,包廂裏頃刻就少了一半人。知府夫人被迫聽了一晚上咿咿呀呀,心裏快煩死了,但她對著王言卿不能表露,依然笑著道:“陸夫人,能見到您和陸都督是妾身有幸。妾身還沒給您敬酒呢,去給陸夫人滿上,我單獨和陸夫人喝一杯。”

  侍女應諾,提著酒壺往王言卿身邊走來。知府夫人和王言卿說著蘇州的風土人情,妙語不斷,雅間裏滿是她咯咯的笑聲。王言卿一直含笑聽著,在侍女彎腰要倒酒時,她突然伸手,握住了侍女執壺的手腕。

  王言卿回眸,笑著看向侍女:“從你一進來我就注意到你了,難為你們有耐心,一直等到現在。”

  侍女衣袖掩映下,赫然是一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