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主謀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24      字數:4431
  第107章

  陸珩聽到方皇後帶走曹端妃、抓捕王寧嬪的時候,就預感到方皇後會公報私仇。但錦衣衛的任務是保護皇帝,等皇帝醒後,陸珩才轉述此事,由皇帝拿主意。

  皇帝讓陸珩去坤寧宮關押曹端妃,其實是變相地留端妃之命。錦衣衛是外朝親軍,和後宮沒有任何牽扯,但司禮監、尚宮局有各種宮妃的勢力滲透,那些太監隨便動點什麽手腳,就足夠讓端妃吃苦頭了。

  雖然皇帝還沒查明白宮人為何殺他,但以他的感覺,不會是曹端妃幹的。

  曹端妃父親在朝為官,本人十分受寵,還育有一個年僅八個月的女兒。曹端妃要是真有異心,這些年和皇帝吃飯、共寢有那麽多機會,為什麽要在侍寢當夜,讓宮女用繩子勒死皇帝呢?

  此事無論成敗,曹端妃一定會受到牽連。她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做這種事。

  陸珩去坤寧宮帶人,方皇後最開始不肯說,東拉西扯半天,陸珩拿出令牌,露出強硬之態,方皇後這才鬆口,說將逆賊關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審問。

  錦衣衛按方皇後的話趕來禦花園後麵最荒僻的一處宮殿群,終於在冷宮中找到了曹端妃。陸珩推門一進去,就狠狠皺了皺眉。

  陸珩還是低估了方皇後的狠心。方皇後非但動用了私刑,甚至用了最殘忍的淩遲極刑。

  淩遲是用刀子一片一片割肉,往往幾百刀下去,受刑者還有意識,可謂生不如死。這是最殘酷的刑罰,往常隻有叛國、謀逆之徒才會被除以淩遲。曹端妃是第一個,估計也是唯一一個,被淩遲處死的宮妃。

  詔獄號稱人間煉獄,錦衣衛審問犯人時,也會上烙鐵、鞭子、夾棍之類,郭韜自認見慣了血腥場麵,剛進入冷宮的時候還是差點看吐。不久前還活潑愛笑的寵妃此刻已成了滿地碎片,一顆頭顱連著不再完整的身軀,冷冰冰躺在地上,眼睛大大睜著,再不見曾經的嬌豔柔美。

  好些錦衣衛都麵露不適,年紀輕些的已經跑去牆角幹嘔了。陸珩冷著臉繞過端妃的屍體,在宮殿裏找了一圈,沒找到有用線索。動手行刑的太監貼在牆根,他們有些慌,但還是底氣十足地說道:“皇上在翊坤宮被奸逆謀害,端妃卻恰巧不在,她必然知情。這等大逆不道之人,淩遲都是便宜了她們。”

  “她們。”陸珩緩慢重複這個詞,回頭對錦衣衛吩咐道,“搜查周圍所有宮殿,王寧嬪也在這裏。”

  太監頓生慌亂,他沒想到陸珩這麽敏銳,太監不過隨口一句話就被陸珩抓到了破綻。但太監想到自己奉了皇後的命,又無所畏懼地昂著頭。

  陸珩下達命令後,沒一會,錦衣衛跑回來報信,說在宮牆根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找到了王寧嬪,但是他們去的太晚,寧嬪已經被吊死了。

  陸珩無聲歎了口氣。

  畢竟是宮妃,屍橫於野也不是事,陸珩命人給曹端妃、王寧嬪收屍。王寧嬪倒好說,曹端妃的身體被割成一片一片的,想收屍實在不容易。錦衣衛艱難地收攏斷臂殘肢時,一個穿錦衣衛校尉服的人飛快跑來,附在陸珩耳邊說道:“大人,皇後去翊坤宮了。”

  陸珩趕回翊坤宮,方皇後已經在裏麵了。方皇後雙手捏著帕子,依然那麽端莊持重,說道:“後宮出現這麽大的事,是

  妾身治宮不嚴。臣妾深以為罪,不敢求皇上原諒,隻想趕快將功折罪。臣妾命內監抓捕宮人審問,有宮人曾聽到楊金英與人密謀,原來是王寧嬪久不得寵,心生怨恨,所以指使楊金英做大逆不道之事。曹端妃雖然沒有參與,但她也知道楊金英的陰謀,故意離開許久,這才害得皇上受難。”

  陸珩站在門前聽,聽到一半他就垂下眸子,暗暗搖頭。方皇後這些證詞漏洞百出,王寧嬪怨恨自己不得寵,那更不會殺皇帝了。就算真是王寧嬪主謀,她都因為不得寵恨得要弑君了,為何會聯合最受寵的曹端妃呢?

  哪哪都說不通。皇後說完後,皇帝沉默,良久沒有表態,陸珩適時地接話道:“皇後娘娘一心護駕,其心可鑒。但人心難測,臣擔心恐有人利用皇後急於護駕之心,欺瞞皇後。”

  方皇後見陸珩拆她的台,麵有不悅,板著臉說道:“陸大人莫非在懷疑本宮?”

  “不敢。”陸珩說道,“臣隻是擔心皇後娘娘被人蒙騙。尤其那個宮女,既然她聽到了楊金英密謀犯上,為何不稟報?”

  說完,陸珩不給方皇後反駁的機會,直接轉向皇帝,說道:“皇上,如今宮中人心惶惶,不可不防。這些宮人可能在說謊,臣請命重查此案。”

  ·

  王言卿坐在側殿,外麵天色已經全黑,換在往常,這個時辰她早就睡了。王言卿又端起茶盞,靠喝水來提神。她抿了沒幾口,殿門被敲響,有人在外麵說道:“夫人,陸大人有請。”

  終於來了,王言卿放下茶盞,暗暗檢查過自己的衣著後才往殿外走去。從側殿到主殿沿途布滿了錦衣衛,報信之人將她送至門口,停在門檻外說道:“啟稟皇上、皇後,陸夫人至。”

  片刻後,門簾掀開,陸珩親自出來,帶王言卿進殿。兩人除了掀開門簾時一刹那的對視,其餘時間再沒有交流過。王言卿垂著眼睛跟在陸珩身後,陸珩停下,她也跟著行禮:“參見皇上、皇後。”

  皇帝嗓子不舒服,半靠在床上不說話,身邊的太監代為開口:“免禮。”

  王言卿直起身,餘光飛快掃過四周。前方黃色帷幔垂地,床前簇擁著許多內侍,方皇後搬了個圈椅坐在床邊,雙手交握置於膝蓋上,長長的護甲交疊,看著優雅端莊。

  方皇後下方跪著一個宮女,她低著頭,雙手伏地,身體在細微發顫。

  錦衣衛在路上簡單給王言卿說過,一個宮女招供曾聽到楊金英密謀,方皇後按照宮女的指認殺了曹端妃、王寧嬪。現在楊金英一幹人及曹、王二妃都已死亡,陸珩覺得這個宮女可能說謊,所以主張重審。

  皇帝同意,所有人被帶至聖前,成了王言卿現在看到的局麵。

  王言卿收回視線,靜靜看著地麵。方皇後看到王言卿,細微皺眉,問:“陸大人,如今宮裏剛剛發生弑逆,你卻帶生人入宮。你這是何意?”

  “家妻擅識謊,為防這個宮女耍花樣,臣鬥膽將家妻帶入宮裏,當庭審問此女。臣自作主張,請皇上降罪。”

  皇帝搖搖頭,示意陸珩繼續。如果是以往,皇帝哪有耐心聽審,他都是直接看結果的。但今日涉及到皇帝自己的命,皇帝也願意查個水落石出。

  現在真正重要的是查明真相,而不是陸珩擅自帶人進宮。陸珩兩次救駕,他要是

  想對皇帝不利早就動手了,沒必要等到現在。

  方皇後沒想到皇帝竟然這麽信任陸珩,一時氣結。明明方皇後才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不過現在看來,皇帝顯然把大部分功勞歸給陸珩了。

  畢竟方皇後趕到時,皇帝已經被勒得昏迷過去了,並沒有看到方皇後解繩等舉動。等皇帝再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陸珩守在龍榻前,守衛、試毒、傳話都由錦衣衛把控,哪一個更有真實感,不言而喻。

  方皇後不甘心地咬牙,但對方是錦衣衛都指揮同知,皇帝最信任的人,就算是皇後也不敢和陸珩正麵衝突。方皇後隻好忍氣吞聲,任由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主導審訊。

  王言卿暗暗挑眉,對陸珩的權勢有了更直觀的認知。陸珩已經囂張到連皇後都不敢得罪他了,等處理完這次宮變,陸珩怕不是又要升官。

  皇帝默認,方皇後偃旗息鼓,陸珩捏了捏王言卿的手,示意她可以開始了。王言卿穩住心神,垂眸行萬福,清清淡淡道:“皇上、皇後恕罪,妾身問話必須要看到表情,若有得罪,望帝後海涵。”

  說完,她走到側麵,站在一個可以同時看清宮女、方皇後和內侍表情的位置。方皇後和張佐等太監的表情瞬間微妙起來,王言卿沒理會他們,望著地上的宮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宮女抬起眼睛悄悄望了望,大概沒料到為什麽王言卿問話不按套路走:“徐喜月。”

  “籍貫。”

  “衡州府安仁。”

  “生辰年月。”

  方皇後聽不下去了,皺眉道:“趕緊問端妃和寧嬪的事,問這些做什麽?”

  徐喜月趴在地上,雖然低著頭,一眼都沒往方皇後的角度看,但方皇後發話時,徐喜月咬唇,手指也無意識蜷緊。王言卿將一切盡收眼底,徐喜月在緊張,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害怕。

  說明方皇後的話帶給她壓力了。

  王言卿沒理會方皇後,依然看著徐喜月說道:“生辰年月。”

  方皇後臉色陰沉,露出被人冒犯的不悅。陸珩及時出來說道:“皇後娘娘,這些問題看起來簡單,但已經在套話了。請您不要打斷。”

  方皇後狠狠一怔,臉上露出驚疑之色,徐喜月默默吞了口口水,手指攥得更緊。王言卿絲毫不被外界幹擾,聲音依然平靜清淡,第三次問道:“生辰年月。”

  徐喜月垂著眼睛,眼珠快速顫動,小心翼翼道:“正德十六年。”

  正德十六年,那今年她才十五歲。王言卿繼續沒什麽感情地問道:“父親姓名。”

  “徐泰。”

  王言卿又接連問了她的母親、兄弟甚至村長裏正,徐喜月的回答越來越慢,簡單一個裏正名字,她就要停下來想很久。王言卿注意到徐喜月臉頰蒼白,額角隱隱滲出冷汗,王言卿覺得差不多了,就問道:“你和楊金英是什麽關係?”

  終於聽到楊金英的名字,徐喜月竟然暗暗鬆了口氣,她說道:“我們是同屋。”

  “既然同屋,那先前你怎麽沒發現她意圖弑逆?”

  “聖上皇後明鑒。”徐喜月忙道,“我們一屋住著八個人,我和她關係並不熟。”

  “你怎麽聽到她們密謀的?”

  徐喜月垂著睫毛,聲音平穩流暢,

  沒有絲毫猶豫就說道:“正月二十四,奴婢從外麵回來,看到屋子門窗緊閉,裏麵隱約有人說話。奴婢靠近,聽到楊金英在裏麵說王、曹侍長催促,命她們快些動手。奴婢當時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奴婢推門進去,看到屋裏有楊金英、張金蓮等十六人,臉上表情都十分緊張。她們見奴婢回來,告誡奴婢不要亂說,然後就散了。”

  王言卿點點頭,問:“你是什麽時候聽到的?”

  徐喜月回想時一點都不費勁,眼睛都不眨地說道:“正月二十四日酉時。”

  “楊金英的原話是什麽?”

  “楊金英的原話是皇上久不去寧嬪宮裏,寧嬪心生怨恨,曹端妃已答應寧嬪,當天會把所有宮人帶走,寧嬪覺得萬事俱備,所以催促楊金英盡快行事。”

  王言卿不動聲色盯著徐喜月,問:“其他人說什麽了?”

  “其他人說好,一定不會讓寧嬪和端妃失望。”

  方皇後聽到這裏,轉頭對皇帝說道:“皇上,此女對答如流,沒有磕絆、卡頓,供詞裏也沒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依臣妾看,這樁宮變就是寧嬪主謀,端妃知曉並暗中協助。”

  殿內宮人悄悄看向陸珩,鐵證如山,口供詳實,看來方皇後是對的。陸大人號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這次也看走眼了。

  陸珩站在一旁沒說話,神態從容的很,沒有絲毫要替自己辯解的意思。方皇後頗為揚眉吐氣,她正要趁熱打鐵,將大公主的撫養權要過來,王言卿突然開口:“我倒和皇後娘娘看法不同。我覺得,這個宮女在撒謊。”

  語不驚人死不休,殿裏眾人都細細地抽了口涼氣。張佐飛快看了眼皇後的臉色,沉著臉道:“陸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說。”

  方皇後臉色鐵青,王言卿卻不急也不惱,反而彬彬有禮問:“敢問公公如何稱呼?”

  張佐被王言卿的話弄懵了,他見皇帝沒有不耐煩之意,就看在陸珩的麵子上回道:“敝姓張。”

  “張公公今日吃晚膳了嗎?”

  張佐更懵了,遲疑道:“吃了。”

  “在什麽時辰?”

  “申時。”

  “吃了什麽?”

  張佐眼睛不斷從王言卿和陸珩身上掃過,拿不準他們想做什麽。王言卿對著張佐笑笑,道:“公公你看,你就不會說‘我在正月二十八日申時吃了晚膳’。而我問徐喜月時,她一直在重複我的問題。如果依據真實記憶問答,重點在回憶上,會默認忽略雙方共同認知的信息。隻有說謊的人,腦中沒有細節記憶,才會本能依據聽覺,把關鍵詞生硬地重複一遍,給自己爭取更多反應時間。”

  說完,王言卿轉身麵向皇帝,輕巧行了個萬福禮:“皇上,我的審問結束了。徐喜月在說謊,她根本沒有聽到楊金英的談話,所謂密謀內容是她死記硬背下來的。”

  陸珩唇邊細微劃過一絲笑,立刻忍住,同樣端肅著臉對皇帝拱手:“皇上,此女既然沒聽到楊金英的話,那寧嬪、端妃,恐並非宮變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