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攤牌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22      字數:5859
  王言卿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 她出生後就沒有見過祖父,她還不能理解“死”是什麽意思時,母親就去世了。她和祖母相依為命, 從祖母口中, 她得知她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親人——父親。父親在戰場, 等仗打完了, 父親就會回家看她。

  可是, 父親還沒有回家, 祖母就先行一步離開了。

  七歲, 其他孩子們還無拘無束在父母懷中玩耍時,她卻要考慮祖母的葬禮怎麽辦。最終,在鄰居和遠房親戚的幫助下,祖母順利下葬,王言卿日後的歸屬卻成為一個大問題。

  幸運吝嗇, 不幸卻總是接連而至。祖母剛剛發喪,王家的門又被敲響,這次,她聽到了父親戰亡的消息。

  親戚們再無顧忌,當著她的麵爭奪他們家的祖產、房屋,沒人把一個七歲的女童當回事。在族人們心裏, 七歲的孩子哪聽得懂這些,故而他們爭奪死人財產時, 完全不曾遮掩那些醜惡扭曲的嘴臉。

  王言卿第一次真正意識到, 貧窮和貪婪,原來可以讓人變得這麽醜陋。

  誰也沒想到, 族叔和堂嬸還沒有爭出他們家的地歸誰, 京城竟然又來人了。這次, 對方送來了不菲的撫恤金,並且指名道姓要將王言卿帶走。

  王言卿由此進入一個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這裏的人穿著名貴的絲綢,衣服一天一換,女子們留著長長的指甲,連洗臉都要五六個人伺候。

  她一進入鎮遠侯府,就知道她和那幾位傅家小姐不一樣,哪怕傅老侯爺讓她們以姐妹相稱。她知道太夫人、陳氏不喜歡她——換成她自己,她也不會喜歡突然闖入自己家中,除了年輕和美貌一無是處的外姓女子。

  小時候她自由野蠻地在土地裏長大,哪怕家裏的日子並不好過,王言卿也從沒擔心過自己會不如別人,做錯事情後祖母會不要她。但是來到傅家後,她每時每刻都在害怕。她怕自己惹人生氣,傅老侯爺不再收養她;她害怕自己做的不好,傅霆州不再需要她這個玩伴。

  過了兩年,她長高了也變白了,她從別人的態度中,很輕易地意識到自己長得還不錯。她的處境因此變得更加艱難,她要應對挑刺的傅家小姐,也要小心來傅家做客的貴族男郎。每一次那些身份尊貴的少爺看著她露出驚豔興味之色,王言卿都覺得害怕。

  她在這些人眼中是什麽呢?玩物,禁臠,可以隨意處置的花瓶?

  王言卿也知道,以這些少爺隨便一人的家世,都足以將她關押起來,肆意施為,哪怕她死了,外界都不會有一絲水花。她如一葉浮萍置身於權勢洪流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傅霆州。

  她想二哥總是不一樣的,二哥和她有童年情誼,又有老侯爺的麵子,至少二哥願意以正妻之禮娶她。可惜,最後她才知道,原來二哥和那些人沒有不同。

  在權貴眼裏,一個平民的命都不算什麽,遑論尊嚴?

  王言卿在京城十年,終於意識到,她不屬於這裏。在她離開前,最後一次答應二哥的要求,去大覺寺見他的未婚妻。

  記憶中最後的畫麵就是她摔入山崖,天空鉛雲密布,沉重壓抑,一襲紅色衣角緩緩停在她身前。

  飛魚服,繡春刀,這兩樣加在一起,任何一個大明子民都能認出來。

  錦衣衛親軍都尉府。

  夢境到這裏停止,王言卿睜開眼,夢中的那襲紅色衣角似乎還浮現在眼前,漸漸和大紅的床帳融為一體。王言卿回頭,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紅色。

  頭上沉重的發冠卸掉了,但她還穿著嫁衣。王言卿低頭,看著身上繡工精細的華裳,不久前的期待、忐忑蕩然無存。王言卿靠著床柱,失魂般望著窗上喜字。

  可笑她根據別人的表情識別謊言,卻一直被身邊人欺騙。王言卿腦中不斷閃過她失憶後發生的事情,她剛醒來時,侍女對她的態度疏離戒備,陸珩坐在屏風外喝茶,得知她失憶後,他們的態度才變了。

  對了,陸珩中途出去了一下,回來後便說他是她的哥哥。她當時太需要安全感了,所以忽略了很多異樣之處。包括後期,她堅信他就是她的二哥,所以不斷給他找理由,將一切破綻都合理化。

  所謂兄妹,所謂真情,所謂青梅竹馬非卿不娶,都是笑話。

  王言卿出神中,陸珩回來了。他還是那樣溫柔從容、不疾不徐,仿佛一個負責的哥哥來探望生病的妹妹。他仍然叫她卿卿,熟稔地詢問病情,直到最後一刻,他想的依然是穩住她,而不是告訴她真相。

  王言卿想,她可真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至死都被他們握在手中,像提線木偶一樣表演。

  陸珩聽到王言卿叫他陸大人,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知道這回徹底完了,她恢複記憶了。

  陸珩立刻將剛才的計劃全盤推翻,奉行少說少錯、不說不錯。他改變策略,一句話不提從前的事,溫聲囑咐道:“卿卿,郎中說你傷到了頭,要是養的不好可能會留下後遺症。你先躺下,安心養病。”

  王言卿黑瞳清澈,眼中清晰倒映著他的身影。陸珩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慌,哪怕他在朝堂上被圍攻時,都沒有這種失控的感覺。

  王言卿一天沒吃東西,臉色蒼白到漠然,慢慢開口道:“我何德何能,怎麽配在陸大人的府邸裏養病?”

  她當然認得出來,這是陸珩的院子。之前他以婚後要一起住為由,將新房設在他的院落,並且把王言卿的日常用具搬過來了。

  陸珩聽著她的語氣心驚膽戰,他佯裝鎮定地笑著,說:“夫妻一體,哪分什麽你我?你怎麽說起這種話了。”

  夫妻?王言卿聽到這種字眼,隻覺得諷刺。她極淡地笑了笑,說:“陸大人想娶的是自小養在您身邊,知根知底、百依百順的養妹,民女恐怕不配。”

  陸珩放棄了,他覺得他再強撐下去就要重新恢複孤寡狀態了。陸珩能屈能伸,立馬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並非有意騙你,我本來打算慢慢告訴你真相的。”

  王言卿唇邊露出諷刺,問:“何時?”

  陸珩喉嚨滑動,語氣有些幹澀:“成婚後。”

  王言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陸珩手指無聲握緊,心中湧上股苦意。

  他說的是真話,但她不再相信他了。他確實打算等完婚後,循序漸進、一點點告訴她真相。無論如何,不會是今日這種冒失刺激的方式。

  王言卿回頭望去,舉目皆是紅彤彤的顏色。王言卿心中越發難受,她垂下眸子,本來想自嘲地笑笑,可是她發現她連假笑都做不出來:“陸大人若想報複二哥,直接將那日書房的事情做到底就是了。何必舍下這麽大本錢,委屈您陪我做戲?”

  陸珩一聽壞了,她可能完全誤會他的舉動了。陸珩都顧不上生氣她喊傅霆州“二哥”,用力握住她的手,沉聲道:“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樣。看著我,你聽我說。”

  王言卿隻覺得被他觸碰的那個地方像火一樣燒起來,她用力掙紮,陸珩知道這種關頭不是談禮讓的時候,他要是放手,這個疙瘩就永遠解不開了。他坐到床沿,從後麵抱住她,強行箍住她掙紮的手臂:“卿卿,我承認最開始存了利用你的心,但後麵我漸漸動了真心。那些話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王言卿無論怎麽用力地擺不脫他的手臂,王言卿咬著牙,恨聲道:“放手!”

  陸珩沒有放,反而更加緊地抱住她:“我那日埋伏本是為了傅霆州,害你落崖純屬意外。抱歉害你失憶,但我敢發誓,我對你的感情無一絲摻假。這兩年來真情假意,你難道分不清嗎?”

  掙紮快速消耗掉王言卿所剩無幾的體力,她身體的動作停下,眼中卻大滴大滴落下淚,無聲悲痛地哭。

  陸珩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到一滴淚砸在他手上。陸珩手像被燙到,他手指忍耐地握緊,指節繃得發白,唯有更用力地擁緊她,臉靠在她鬢畔,低聲道:“對不起。”

  陸珩知道他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騙了她兩年,如今,哪怕他說真話,她也不願意相信他了。

  王言卿的眼淚控製不住地湧出來,她哭了許久,陸珩就一直抱著她,低低在她耳邊說抱歉。王言卿哭過一次後,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她依然堅定地推開陸珩的手。陸珩感覺到她身體不再顫動,哪怕再不願意,也隻能順從她的意思放手。

  陸珩坐回床邊圓凳,和她麵對麵相對。陸珩看到王言卿發紅的眼睛,心疼卻又不敢幫她拭淚,小心翼翼問:“卿卿,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現在好受點了嗎?”

  王言卿剛哭過,眼中盈滿水澤,在屋內像會發光一般,明亮逼人。王言卿冷冰冰說:“我一介平民,父母雙亡,身無長物,不敢高攀陸大人。我不配都指揮同知夫人之位,反正也沒拜堂,這樁婚事,還是算了吧。”

  陸珩聽到她說婚事作廢,火氣直竄腦門,但又硬生生壓製住。宣泄情緒除了把事情搞砸外沒有任何用處,他要解決問題,不能被情緒把控。陸珩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後,再次用鎮定冷靜的語氣對她說:“誰說禮沒成?今日因刺客打擾才被迫中斷儀式,但在外人眼裏,這場婚禮已經成了。今日來賓俱是世族高官、權貴公侯,如果婚禮作廢,我的麵子往哪兒擱?”

  王言卿一想也是,陸珩廣發請帖,整個朝堂都知道他要成婚。現在說不成就不成了,誰都沒法解釋。王言卿退而道:“那就過一段時間讓‘王氏’病逝吧。反正以陸大人的權勢,京城裏有的是女人願意嫁過來當繼室,一個早逝的原配並不會阻礙您的姻緣。”

  陸珩盯著王言卿的臉色,斟詞酌句道:“朝中本來就有關於我的風言風語,如果妻子很快病逝,恐怕那些傳言會越發難聽。”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言卿也沒耐心了。她冷著臉,問:“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陸珩厚著臉皮說:“我覺得這樣將錯就錯就很好。”

  王言卿都氣笑了,她諷刺地嗬了一聲,說道:“陸大人,我依照您的意思刺傷了二哥,還屢次幫您鏟除政敵。如今我已經恢複記憶,身上再無利用價值,您還圖什麽?”

  “若我並無所圖呢?”陸珩聽到她提起傅霆州,語氣中似有懊悔,陸珩也來氣了,口吻控製不住變得激烈,“傅霆州和洪晚情已經賜婚,婚期就在下個月,你總歸不想回去做妾吧?你嫁誰都是嫁,何不如嫁給我?”

  王言卿聽著也激動起來:“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你們兩個男人,我為什麽一定要在你們之中選?我寧願終身不嫁!”

  王言卿從昨日下午就沒吃過東西,今天被大婚儀式折騰了半天,下午還撞昏迷了。她激動之下突然眼前發白,一瞬間什麽都看不到,連身體都穩不住。陸珩趕緊坐到床邊,扶住她的手:“別激動,慢慢呼吸。靈犀,端紅糖薑茶來。”

  王言卿不知道靠著什麽,低頭喘息了好一會,才終於覺得心髒重新供血,眼前恢複視物。王言卿能重新看到東西後,才發現她靠著的一直是陸珩的手臂,靈犀已經把熱茶取來,陸珩單手接過,欲要給她喂水:“你還受著傷,不要激動。先把這碗紅糖水喝了,我這就讓人擺飯。”

  王言卿見他還是一副熟稔態度,仿佛兩人之間的欺騙、傷害不存在。王言卿心裏生氣,用力推開他的手,平時陸珩一推就開,然而這次王言卿用足了力氣,他手中的碗也絲毫未晃:“凡事有輕有重,先把水喝了,小心一會身體受不了。”

  王言卿很不想聽他操縱,但陸珩態度強硬,完全不允許她賭氣。王言卿心想身體是自己的,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但她不肯讓陸珩喂,硬邦邦說道:“把碗給我。”

  陸珩暗歎一聲,將碗交給她,重新坐回床邊,和她拉開距離。紅糖薑茶溫度正好,一碗熱水入腹,水分和糖分都回到她身體,王言卿快速跳動的心髒慢慢平複下來,思維也清晰多了。

  陸珩見她恢複體力,讓人將碗撤下去。等屋子再次隻剩他們兩人,陸珩問道:“騙你這件事我無可辯駁,你生氣是應該的,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毫無怨言。但我不希望你回到鎮遠侯府。”

  麵子都已經是其次了,陸珩完全無法想象,他留在身邊仔細照顧了兩年的女子要去給另一個人做妾,在別人手下小心翼翼、委曲求全。若她真要這麽做,陸珩隻能拋卻他本就不存在的風度,用強權逼她留在陸府了。

  王言卿疲憊地靠在床柱上,用氣音道:“兩碼事。”

  她失憶前就打算離開鎮遠侯府了,但是她離開傅霆州,不代表就要忍受陸珩的欺騙。陸珩也好,傅霆州也罷,他們一出生就踩在雲端,呼風喚雨,枉法弄權,而王言卿不過雲彩下芸芸眾生之一。

  既然不在一個世界,沒必要強融,她離開就是。從此他們娶他們的高門妻,她過她的平凡人生,彼此相忘江湖,各歸其位,京城權貴、朝堂風雲與她再無關係。

  陸珩鬆口氣,沒打算回傅霆州身邊就行,不然他真要考慮讓傅霆州出“意外”了。陸珩心裏盤算著後路,小心問:“那你想怎麽做?”

  說完,陸珩趕緊撇清關係,擺明態度:“你慢慢想,我不逼你。你盡管安心,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幹涉。”

  陸珩在心裏默默補了一句,前提是他覺得合理。

  陸珩言語誠摯,王言卿那一刻還真的信了。她說道:“我要離京。”

  趕路需要路引,而她的戶帖和路引還在鎮遠侯府裏。靠她自己肯定是拿不到的,但如果是陸珩,辦一份路引不過舉手之勞。

  陸珩聽到她要離京,心裏嘖了一聲,心想事情有點大。陸珩沉吟了一會,為難道:“今日之前沒問題,但現在恐怕有點難。”

  王言卿靜靜看著他,目光中浮起了然:“你並不想幫我。”

  堂堂全朝情報總指揮,竟然覺得辦一份路引難。他既然不願意,何必承諾呢?

  “不是。”陸珩趕緊替自己澄清,肅容道,“我沒有騙你,確實比較麻煩。下午你昏迷了,還不知道不明刺客襲擊陸府的事情已經傳到宮裏,皇上震怒,下令封鎖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言卿皺眉,以前她或許不懂,但這兩年跟在陸珩身邊,她了解了不少朝廷辛秘。封鎖城門,根本不是一項可以隨便下達的指令。

  王言卿懷疑地問:“皇上下令封城?”

  “對。”陸珩眼睛都不眨,替皇帝答應下這回事。沒關係,明天肯定會鎖,他提前把結果告訴王言卿,並不算欺騙。

  王言卿眉梢動了動,問:“為何?”

  “因為今日來的不是普通刺客。”陸珩說道,“現在還不確定,但依我判斷,多半是東瀛人。”

  王言卿瞳孔意外地放大,竟然是外國細作!此事關係到兩國外交,封鎖城門倒說得通。

  王言卿擰眉,心中十分為難。涉及兩國戰爭,這段時間肯定沒法出城,貿然離開說不定還會被懷疑為奸細。她本來想回自己家鄉,如今看來,近期內最好留在京城。

  那她就得考慮住所問題了。王言卿堅決要和這群人劃清關係,錦衣衛也好,鎮遠侯府也罷,她惹不起,躲總可以吧?王言卿又退了一步,說:“那我要搬出陸府。你要答應我,此後絕不來糾纏我,我們一刀兩斷。”

  陸珩心想絕不可能,她已經是他律法和社會意義上的妻子,憑什麽她說一刀兩斷就一刀兩斷?但是現在她在氣頭上,不能刺激,陸珩裝作思考的樣子,勉為其難同意道:“好。正好你出嫁那個宅子是用你的名義買的,你可以搬到那裏。”

  那和住在陸府有什麽區別?王言卿矢口否決:“不行。”

  “這是我的底線。”陸珩同樣很強硬,說道,“婚禮上出現東瀛刺客,城中不知道還藏著多少。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家,一個人在京城,能找到安全的房子嗎?那個宅子本就寫著你的名字,裏外我都打點好了,你住著至少放心。”

  王言卿十分清楚她要是收下這個宅子,就得用裏麵的人,然後陸珩就能隨時出現在她家裏,如此一來王言卿所謂的劃清界限就沒有任何意義。王言卿堅持道:“安不安全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陸珩聽到她說“與你無關”心裏生氣,但又忍住,繼續用迂回戰術談判道:“你父母的牌位還在宅子裏,你不在乎自己受委屈,那嶽父嶽母呢?”

  王言卿一聽,眼神冰下來,冷冷道:“你威脅我?”

  “不是。”陸珩不知不覺已挪到王言卿身邊,他伸手覆住王言卿手背,歎息道,“實話和你說吧,無論你買或租哪一間房子,我肯定會將周圍院落都買下來,安排人手保護。你住哪裏其實都沒有區別,不如去今日接親的宅子,至少住著舒服。”

  王言卿望著他,因為太過震驚,她都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一個人究竟能不要臉到什麽程度,他居然好意思說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