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出征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16      字數:9053
  王言卿搬出指揮使嚇唬人, 她冷若冰霜,丫鬟們一下子被鎮住。王言卿視線從她們身上掃過,威嚇道:“念你們初犯,饒你們這次。還不快出去?”

  看得出來錦衣衛名聲是真的不好, 丫鬟們沒人敢說話, 悻悻關門。但她們關門時, 卻留了條小縫。梁芙閨房空間本來就小, 現在門還開著,想必說什麽外麵都能聽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沒有發作, 而是坐回原來的位置, 對梁芙安撫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話,不要急, 先擦擦淚。”

  王言卿沒有急著追問, 而是遞給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臉上還掛著淚, 她接過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淚。

  王言卿等梁芙情緒恢複平穩了, 才問:“你記得那個男人的長相嗎?”

  剛才丫鬟們闖進來, 梁芙被嚇得不輕,但王言卿三言兩語就將丫鬟趕走, 連梁文氏都不放在眼裏。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後, 梁芙越發依賴王言卿,王言卿問什麽她就答什麽。梁芙想了想,茫然搖頭。王言卿沉吟片刻, 問:“你當時大概在哪個位置看到他, 是什麽情形?”

  這裏是梁芙的閨房, 同樣是那天事發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劃:“我當時在這張榻上睡覺, 隻記得有點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聲,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後來外麵突然響起吵鬧聲,我一下子被吵醒,剛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男人背對著我站在窗口,跳上樹很快走了。當時我還以為在做夢,都沒反應過來,一群人就衝進來了,嚷嚷著要報官。”

  梁芙這些話前後顛倒,翻來覆去,但反而很真實。如果是真實發生在記憶裏的事情,複述時本來就會帶很多主觀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種想都不想就按時間線將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說謊。

  王言卿已經相信梁芙的話了。王言卿朝門縫瞥了一眼,溫聲問:“你能幫我指一下當時的位置嗎?”

  梁芙點頭,跟著王言卿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榻放在這裏,頭朝這邊,那個人站在這裏……”

  王言卿跟著梁芙的指點看,心中默默丈量距離。梁芙的閨房在二樓,窗外不遠處有一株樹,如果從梁芙窗戶跳到樹上,便可以順著樹枝爬到圍牆,一眨眼就能離開梁府。

  這個距離對女子來說有些遠,但對於成年男子,應當不難。

  王言卿不動聲色將位置信息記下,又問梁芙:“他的體型、身高,你還有印象嗎?”

  梁芙想了想,說:“當時我剛醒,眼睛還看不清,隻記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紅色褡護。”

  王言卿順勢打開窗戶,和梁芙坐在窗戶邊。外麵的風灌入,雖然有些冷,但立馬吹散了屋裏的沉悶,梁芙接觸到流動空氣,眉宇也不知不覺舒展開。王言卿挑選的這個位置離門遠,又有外麵的聲音掩護,說話聲立馬不明顯了。王言卿沒理會偷聽那幾個丫鬟,問梁芙:“你以前在哪裏見過這個背影嗎?”

  梁芙麵露茫然,想了一會說:“我不記得了。”

  王言卿暗暗歎氣,看梁芙的表情,她確實一無所知。她連對方的臉都沒看到,怎麽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禮法對女子就是如此嚴苛,一個外男出現在女子閨房裏,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該以死來保全家族名聲。

  官府一向把這種案件定位為家務事,如果女子族中長老要將此女處死,官府犯不著和鄉紳對著幹,一般都默許了,更不會視之為謀殺。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間裏有男人,並且上報給官府後,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沒有檢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為陸珩的緣故,提前一步知道了這個案子的結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麽想辦法證明不是通奸,要麽從源頭解決問題。

  比如,梁文氏為什麽要給梁芙安一個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著梁芙,不放過她臉上絲毫波動,問:“你繼母給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後,竟也不管嗎?”

  梁芙聽到這裏,整個人都耷拉下來:“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蹤,千戶職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頭上。外人誰會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細盯著她,問:“你哥哥呢?”

  “大哥出門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裏。”梁芙歎氣,說,“要是他能趕快回來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訴梁芙實情,換了個方向問:“你最後一次見到梁榕是什麽時候?”

  這回梁芙沒怎麽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記得這麽清楚?”

  梁芙點頭:“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著覺,就去找大哥說話,想讓他帶我去寺裏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裏亮著燈,就上去敲門,但是過了很久大哥都沒來開門。我覺得奇怪,想推門進去看,門卻拴住了,我一下沒推開。大哥在裏麵說他睡下了,讓我明日再來。”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動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說過話?王言卿連忙追問:“他說話的時候,有什麽異常嗎?”

  “異常?”梁芙皺起臉,想了一會,不確定說,“他的聲音好像有點低,不像他平時說話的語調。我還以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問:“除了說話,房間裏還有什麽異樣嗎?”

  梁芙眉毛皺著,思索了好一會,說道:“當時屋裏好像有其他聲音,悶悶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大哥讓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點點頭,問道:“之後你還去找過梁榕嗎?”

  梁芙應聲:“當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間裏卻沒人。我去問門房,門房說大哥不久前出門了。我特別沮喪,回去時撞到二弟從外麵回來。我和二弟不是一個娘生的,不怎麽親近,我不好意思讓二弟帶我出去,就自己回來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覺這一點很重要,“你什麽時辰看到他,他當時穿著什麽?”

  梁芙答道:“時辰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很冷,路上還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沒什麽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輕輕一動,那個時候梁衛逝世還不滿百天,梁彬不應該穿白色孝衣嗎,為什麽會穿深色衣服出門?王言卿沒有表露,不動聲色問:“之後呢,你們說話了嗎?”

  “就隨便問了句好,我問他大哥去哪兒了,他說不知道。回去時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門口看了看,走的時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東西,撿起來發現是一顆珠子。”

  王言卿忙問:“是什麽珠子?”

  梁芙說:“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為什麽掉在大哥門口。我心裏還覺得很奇怪,大哥怎麽會有珍珠。我問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說不是,我就拿回來了。”

  王言卿問:“那顆珠子現在在何處?”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妝奩裏拿:“我好像收在這裏了……對,在這裏。”

  王言卿跟著梁芙去妝奩,她不經意調整身體,將梁芙的動作擋住。梁芙從妝奩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遞給王言卿。王言卿拿起來看了看,珍珠大概黃豆大小,顏色很新,中間穿孔,看起來像是什麽裝飾上的東西。

  王言卿低聲詢問梁芙:“這枚珍珠我能帶走嗎?”

  梁芙點頭應了。這種碎珍珠不值錢,便是送給王言卿都沒什麽。王言卿借著身形遮掩將珍珠放入荷包,動作又輕又快。王言卿做這一番動作時正好擋住了丫鬟視線,如果她們再走回窗邊,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順勢坐到梳妝台邊,裝作換了一個談話地點,問:“之後,還發生過什麽嗎?”

  梁芙見王言卿坐下,她也跟著坐好,說:“隨後二弟就跟著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裏打發時間,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來,我到前麵吃飯,飯後和丫鬟說了會話就睡覺了。第二天也是這樣,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門,便自己在家裏消磨時間。第三天的時候,我中午睡了一覺,醒來後太太就說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憶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變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說:“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後會如實稟報,你要好好活著,不要想不開,我相信大人們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梁芙以為王言卿話中的“大人”是陳千戶,感激道:“多謝陳千戶。姑娘,你能不能請陳千戶幫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門很久了,以前他出去遊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來了,從沒有離開過這麽久。”

  王言卿隻是應道:“好,我們會盡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們沒料到王言卿這麽快出來,慌忙站好,臉上還殘留著慌張。王言卿拉門,目光從丫鬟們臉上掃過,一言未發,回身對梁芙說:“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戀戀不舍和王言卿道別。王言卿下樓,梁文氏的丫鬟前後看看,躡手躡腳跟在王言卿身後。王言卿走下台階,拂了拂裙擺,說:“想知道什麽大大方方問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樣跟著我。”

  丫鬟們尷尬,幹笑道:“姑娘誤會了。奴婢怕怠慢了貴客,這才跟著姑娘。”

  “好。”王言卿點頭,“既然你們沒話問我,那我來問你們。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繡樓抓到男人那天,你們在做什麽?小姐午睡,你們應該寸步不離守在旁邊,為何能讓外男進入內宅?”

  丫鬟們尷尬,其中一個紮雙髻的說道:“冤枉啊,小姐慣有午睡的習慣,下午總要睡到未時。那天我看小姐睡著了,廚房又要人幫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時再回來。”

  另一個丫鬟也說道:“我也是,我去燒水了。”

  王言卿看著丫鬟的表情,一瞬間明白了。她仿佛在這種環境中生活過很久,很了解這些後宅官司。這些丫鬟說得好聽,其實多半是她們見小姐睡著,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鬧了,所以繡樓沒人守著。梁文氏帶著人來捉奸,正好抓了正著。

  王言卿沒追究這些丫鬟的懈怠,問:“通奸總該是兩個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報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誰?”

  丫鬟們相互對視,沒人吱聲。王言卿眉宇不動,語氣中暗暗施壓:“說。你們總不想進大牢裏說吧?”

  一搬出錦衣衛,丫鬟們全都慫了。一個丫鬟小聲說道:“是馮六。那個奸夫跑的時候,好些人在樹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讓人出去找穿紅色褡護的人,結果,竟然在馮六家裏找到了一模一樣的衣服。”

  人證物證俱全,這場捉奸可謂板上釘釘,就算梁芙說她不認識馮六也沒人信。王言卿不動聲色,問:“馮六是誰?”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發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還沒有回來,我如何睡得著?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傷的可不止是胳膊。傳令下去,繼續在西山搜索,活要見人……”

  傅霆州頓了頓,甚至不忍心說出後半句“死要見屍”。她怎麽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長三歲,作惡多端,薄情寡義,他都好端端活著,她憑什麽出事?

  侯府下人們見傅霆州臉色鐵青,都噤若寒蟬,不敢再說。侍衛抱拳,默不作聲退出去,去山下尋找第二遍。

  侍衛推門時,外麵的冷風吹進來,直竄到人衣領裏。管家縮了縮胳膊,他攏著手,遲疑了一下,才說:“侯爺,外麵天這麽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後昏迷,西山又沒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沒昏迷,怎麽也會想辦法和侯府的人聯絡。這都一夜了,還沒有動靜,會不會……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負著手在書房裏緩慢踱步。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無論是死是活,人總不會憑空飛走,可是侍衛卻說,懸崖底下幹幹淨淨的,他們出事那個隘口下麵被積雪覆蓋著,連腳印都沒有。

  這怎麽可能呢?

  沒有痕跡,就是最大的痕跡。這隻能說明有人在他之前去過崖底了,並且提前一步做好了偽裝。敢在天子腳下襲擊侯爺,還能把案發現場偽裝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憊地歎了口氣。陸珩……他還是低估了這個瘋子。

  傅霆州就是怕陸珩對傅家人動手,這才親自護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覺寺上香。傅霆州實在沒想到,陸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設伏,當著傅霆州的麵下手。

  他就這麽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頭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證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證據,之後談判也好施壓也罷,非得讓對方脫一層皮。但如果落在陸珩手裏,那就成了大海撈針,傅霆州甚至沒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兒。

  錦衣衛就是搞情報工作的,他們的眼線遍布朝堂市井,錦衣衛指揮使想藏一個人,外麵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頂用。管家見傅霆州表情不好,說:“侯爺,您如今是鎮遠侯府的頂梁柱,千萬要保重身體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會,過一會該上朝了。”

  傅霆州現在哪有心思睡覺,他擺擺手,說:“不必了。讓門房把馬備好,我一會出發。”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馬上運行起來。主子不睡,下麵人都得跟著熬。傅霆州匆匆洗了個澡,換藥後穿上朝服。一個丫鬟領著廚房的人進來,她給傅霆州行禮,討好道:“奴婢給侯爺請安。侯爺,老夫人聽說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過來給您送些服帖的熱食。侯爺,您身上的傷嚴重嗎?要不今日和衙門告個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擺,眼睛也不抬,道:“有勞母親掛念,小傷而已,不妨事。”

  這個丫鬟是陳氏身邊的紅人,將陳氏的做派學了十成十,在內宅裏麵頤指氣使,一見著傅霆州立刻滿麵賠笑。她小心覷著傅霆州臉色,說:“侯爺,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嚇壞了。老夫人聽說您這裏亮著燈,一宿都沒睡好。侯爺,昨日到底是誰膽大包天,膽敢襲擊鎮遠侯府?”

  真是群蠢貨,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無可忍地抬起頭。昨日鎮遠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襲,洪三小姐更是差點滾到山崖底下,最後洪晚情沒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畢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後立即組織反擊,對方見先機已去,毫不戀戰,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當即要親自去尋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陳氏拉著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脫身不得,隻能將尋人的事交給親信,自己先護送女眷回來。

  等回城後,永平侯府對他千恩萬謝,永平侯也說來日親自帶洪晚情登門道謝。兩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渦中曆練過的,知道輕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約而同壓下此事,隻說女眷上香路上受了點小驚嚇,沒有聲張遇襲的事。

  傅霆州回了鎮遠侯府才好好包紮,他一晚上守著外麵的動靜,不斷發號施令,但是,傳回來的都不是他想聽的消息。

  她不見了。像從未出現在他身邊一樣,徹底消失了。

  傅霆州擔心王言卿,也為陸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膽寒。可是鎮遠侯府這些人,不能給他解憂就算了,竟然還跑來問,昨日襲擊他們的人是誰。

  傅霆州都要被氣笑了。還能有誰呢?

  丫鬟本來有一肚子關心的話,撞上傅霆州的視線後,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間啞了聲。傅霆州麵無表情,冷硬道:“母親既然受了驚,那就好好休息,不用關心外麵的事了。”

  丫鬟被嚇到,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女主內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問的。老夫人也是昏了頭,竟然跑來打探侯爺。

  丫鬟趕緊垂首,戰戰兢兢道:“奴婢並非有意冒犯,請侯爺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個小丫頭置氣,他一眼都懶得掃,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連忙低著頭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腳步聲落在地上,越發顯得屋內安靜。管家親自給傅霆州布了菜,弓身問:“侯爺,過兩天就是臘八了,今年的節禮還按去年的送嗎?”

  大明是人情社會,家族政治,人情往來也是很重要的一環。節禮看似是兩府女眷相互送東西,但裏麵的牽扯卻是方方麵麵的。按理這是當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陳氏的腦筋,傅霆州可不敢把這種事交給他們,隻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說話,忽然腦中閃過什麽,忙問:“今日是什麽日子?”

  管家被問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臘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髒忽然一陣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著她在生辰這天去見洪晚情,還害她落崖。難怪她昨日總是悶悶不樂,他暗怪她過分拿喬,殊不知,他才是過分的那個。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飯桌前,食物的熱氣騰騰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沒有動筷的心思。窗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管家見傅霆州表情不對,趕緊出去攔住不長眼的人:“侯爺正用飯呢,過一會上朝該遲了。有什麽話之後再說。”

  對方被攔在門口,她有些著急,不顧規矩揚高了聲音,朝屋裏看來:“侯爺,奴婢有要事稟報。”

  管家見她竟然敢往裏麵張望,登時拉下臉要發作。傅霆州認出來這個女子的聲音,破天荒說道:“讓她進來吧。”

  管家眉毛還立著,這麽一來火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隻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頭給管家賠罪,快步走到屋裏,一見麵就掀著衣裙跪下:“奴婢失職,請侯爺恕罪。”

  傅霆州知道這是王言卿的貼身侍女,因為卿卿的麵子,他願意忍她逾越。傅霆州問:“怎麽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著頭,雙手將東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換衣服的箱籠裏麵找到了這個。”

  傅霆州本是隨意一問,他視線掃過翡翠手裏的東西時,霎間停住了。他看了一會,俯身,接過那幾樣東西。

  文書,路引,還有戶帖。這是出門必備之物,卿卿準備這些做什麽?

  ·

  陸府。

  陸珩下馬,門房連忙從台階上跑下來,給陸珩牽馬。陸珩隨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開衣擺,大步朝後走去。

  郭韜快步追在陸珩身後,說:“指揮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衛所西門有人盯著。”

  陸珩笑了聲:“敢盯錦衣衛,膽子倒不小。看來昨天那一箭還是射輕了。”

  剛剛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樣在午門集合,然後入宮上朝,看不出絲毫不便宜之處。散朝後陸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連一個眼神交匯都沒有。但是,陸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傷,並且還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來找他,並非沉得住氣,而是因為傅霆州沒找到證據。

  手裏沒東西,衝上來又有什麽用呢?隻會白白給陸珩送把柄罷了。

  陸珩清楚傅霆州懷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來又如何,想證明是陸珩動的手,得拿出證據來。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跡,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陸珩這裏就是道調味小菜,他本也沒打算殺了傅霆州。陸珩太了解宮裏那位了,皇帝看著任性妄為,其實心裏精明得很。臣子們相互鬥一鬥有助於皇權穩固,皇帝樂得裝聾作啞,但如果過了頭,威脅到西北邊防安全,那皇帝就不會容忍了。

  傅家在軍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鉞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軍中很有名望。皇帝還指望傅家守西線呢,絕不會在這個關頭讓傅家出事。

  討厭的猴子敲打完了,陸珩出了氣,馬上將重心轉移到自己的正事上來。他問:“牢裏那幾個肯說了嗎?”

  郭韜搖頭:“不肯。他們是翰林文官,各個身嬌體貴,我們也不敢上刑,萬一打出個好歹來,怕沒法收場。”

  陸珩道:“他們後麵有人保,可不是有恃無恐。先關著他們,不給吃的不給水喝,我看他們的骨頭能硬多久。”

  郭韜略有些猶豫:“指揮使,這樣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進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進士出身,背後姻親、師生關係錯綜複雜,動了一個就是動了一黨。如果把人活著放出去,等對方傷養好了,必然像條瘋狗一樣攀咬陸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瘋狗會撲過來。

  陸珩淡淡瞥了郭韜一眼,唇邊似乎有些笑模樣:“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結果,不得罪人,去哪兒找結果?”

  郭韜不再說了,低頭拱手:“遵命。”

  說起這個,陸珩又想起來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為防萬一在崖下設伏,沒想到傅家人沒捉著,倒意外得來一樣禮物。陸珩問:“那個女子醒了嗎?”

  “沒有。”郭韜想起這個,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指揮使你沒見,昨天鎮遠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還在找呢。我記得掉下來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麽這麽上心?”

  陸珩短促笑了聲,並不言語。如果昨日射下來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這是私人恩怨,如果牽扯了郭勳的外甥女,事態就擴大了。

  陸珩慢悠悠道:“我給了他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他應該感謝我才是。拿一個妹妹換郭勳的外甥女,不虧。你先回去審問那幾個翰林學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韜抱拳:“是。”隨後就轉身走了。

  打發走郭韜,陸珩不緊不慢朝後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純屬驚喜。天底下沒有錦衣衛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這一畝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們的,錦衣衛卻知道。

  陸珩毫不費力,腦海裏便浮現出王言卿的檔案。

  大同府軍戶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戰死,父親王驄,嘉靖元年為傅鉞擋箭而死。祖母、母親皆同鄉軍戶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為孤女,被傅鉞收養,接下來十年長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個童養媳。

  陸珩之前就有所耳聞,傅家有個養女,貌美驚人。隻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麽會留到十七。昨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難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還是落到陸珩手裏了。

  陸珩一路上都想著用王言卿開什麽條件。看昨夜的架勢,傅霆州應當很在乎這個女子,這麽大的把柄落在陸珩手裏,他不剮傅霆州一塊肉下來簡直枉姓陸。

  陸珩走入後院,丫鬟們見了他,遠遠就垂頭行禮,身體都不敢亂晃一下。屋裏的丫鬟急急忙忙迎過來,給陸珩行萬福:“參見大人。”

  陸珩淡淡點了下頭,問:“人呢,醒了嗎?”

  兩個大丫鬟看起來很緊張,肩膀繃得緊緊的:“郎中早上來看過,說王姑娘腦後有淤血,需用專門的藥調養。奴婢剛才給王姑娘喂了藥,應當快醒了。”

  陸珩點頭,邁入正堂。屋裏地龍燒得很熱,香料裏蒸著藥味,一聞就知道是女子閨房。陸珩沒有往裏,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剛進屋,屏風裏麵就傳來動靜。

  丫鬟們緊張地攥著手,陸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識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給麵子。陸珩不緊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盞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連忙到裏麵侍奉王言卿。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後,王言卿吃力地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靜靜看著麵前這一切。

  大丫鬟靈犀心道這位王姑娘好氣性,進了錦衣衛窩都不哭不鬧,眼睛平靜的和不認識她們一樣。靈犀對著王言卿行禮,溫和有禮道:“奴婢見過王姑娘。姑娘,您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靈犀說完,等了許久,不見王言卿反應。靈犀唇邊帶著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終於說話了:“你是誰?”

  這句話尚可以說在靈犀的預料內,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現就讓她大驚失色。

  王言卿抬起頭,吃力地敲了敲額頭,深深顰著眉問:“我又是誰?”

  陸珩是正三品指揮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遞不到他手中。這個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審的,他原本沒必要為了一個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級。

  王言卿雙眸清澈明淨,一眼可以望到底。陸珩看著她的眼睛,意識到她大概誤會什麽了。陸珩笑了笑,說:“我沒你想的那麽高尚,與我無關的事,我向來懶得搭理。隻不過這個案子湊巧讓我看到了,破綻又著實明顯。讓這種蠢人如願,是對錦衣衛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記了兩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聰明,既然你已經識破了我的意圖,那我問你,你願意嗎?”

  王言卿微微歎氣,說:“你是我的二哥,無論你出於什麽目的幫梁氏女翻案,你願意出手,就夠了。你讓我在你麵前暢所欲言,同樣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釋你的意圖。我相信你。”

  “為何?”陸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著她,“隻因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選擇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為人。”王言卿說著,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誰讓當初是你把我領回家的呢。”

  王言卿見他第一麵就知道這個人心機叵測,城府深重,從不會白白施舍善意,他給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說起梁家的案子,背後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願做他手裏的刀。

  這是她失憶都無法忘卻的人,她怎麽能拒絕他?

  王言卿不想氣氛太沉重,故意說玩笑話活躍氛圍,可陸珩隻是勾唇笑了笑,看起來並沒有被取悅。陸珩心裏冷嗤,他就不該問那句話,就止在王言卿說相信他,讓一切停留在花團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嗎?何必非要問穿,徒敗興致。

  陸珩沒有讓壞情緒影響表情,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卿卿願意幫忙再好不過。等你傷勢好一點,我安排手續,帶著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麽花樣。不過,沒拿到證據之前不宜聲張,所以我們要換一個身份,隻以一對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